黄泉狩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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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我特么会死吗

    张青池变成不化骨,不仅是因为将军墓风水被破坏于是反噬到他身上的缘故,还因为云洛华让他尝了人血。

    尸体本来喉咙里就被渡了阳气,再接触到血,直接导致了尸变。

    但其实这样的张青池,并不是真正的张青池,只是一具像是活人的尸体。他靠着身体里的阳气能做出跟活人一样的举动,本质上仍只是一具尸体。可是云洛华并不这么认为,她固执地以为用自己的血能帮张青池彻底还魂,甚至还用铜片固定了他的手脚,期望有朝一日他能站起来,像多年前还活着时一样,陪她一起走,带她离开这个对她来说无异于坟墓的地方。

    可是后来尸体杀了人。

    第一次是巧合。那个下人是张天珏派去看守云洛华的,但跟踪她到了地宫后发现了张青池的异样,慌慌张张想跑出去告诉张天珏时,被云洛华追过去打昏,然后拖回了地宫。

    把那个下人手脚绑住关在地宫里后,云洛华就急匆匆逃走了,她没想好该怎么处置这个已经知晓了秘密的仆人。所以第二天,她下了决心,带了把刀重新返回地宫,想让秘密继续成为永久的秘密。

    可是仆人死了,被咬破了手腕,血几乎完全被吸干,人缩在那儿就像个蜡人。

    棺材里的张青池则满脸都是血,骷髅似的头转来转去,像是感应到了云洛华的到来,循着声音朝她张望过去,血淋淋的嘴一开一合,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

    这一幕吓晕了云洛华,也震慑了追随云洛华一路而来的张天珏。

    但清醒之后,张天珏依旧选择把这件事隐瞒了下来。

    哪怕他那时候已经发觉,张青池的存在已逐渐成为一把双刃剑,在供给他生命的同时,正把这整个家往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越拉越远,他依旧沉默着,将这个秘密保守了下来,并亲手处理了那个仆人的尸体。

    当张天珏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大致已经猜测到了张家大宅外那些尸体,是因何而来的了。

    也想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说,他只杀死了一个,而张青池和云洛华杀了多少个。

    大约是那一次之后,云洛华发现张青池吸多了人血,活人的样子会越来越明显,所以一次又一次,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无法克制地,把一个又一个人送到张青池面前,让他将那些人吸干,以加快他‘复活’的速度。

    仆从的失踪或暴死,对于宅子里讨生活的人来说,并不会特别在意。

    就如王三那样,横死,被人发现,没人关心他是怎么死的,只一卷草席裹了,给找个祭堂为他做场法事,赏口薄皮棺材,没准不知情的下人们还觉得主子家真是仁至义尽。

    而,张家缺什么都不缺钱,所以只要开口,随时都能有新的下人供应进来。

    因此这事一蛮至今,直到再也掩盖不了,恶果报应一样样降临到这些始作俑者身上,像被用力按压最终爆发出来的蒸汽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唯一不明白的是,张天珏处理尸体,为什么要把那些已经死得很冤的人分尸。

    他自己刚才也说了,那都是些无辜者。

    既然知道无辜,为什么这些无辜者还害后,还要让他们尸骨不全。难道觉得自己造孽还不够深么?

    这问题我一时没能问出口。

    因为就在张天珏不管不顾用着他残存的力气,对我宣泄着他们的当初时,我看到他原本因腐坏而变黑的脚,那黑色部分仿佛像有了生命一般,一路而上,蔓延到了他的小腿处。

    而我也终于找到空气中那股焦臭味源自哪里。

    那是从甬道被破坏的封印裂缝下传出来的,没有明火,也感觉不到火烧灼的那种烫,可是裂缝里外那些焦炭似的东西,似乎已足够说明一切。

    那些裂缝带着由底下翻卷出的焦炭,不知什么时候已如张天珏脚上黑色的糜烂一样,扩散了出来,并且不往别处,偏偏只径直蔓延至楼梯处,张天珏的脚下。

    也所以,张天珏身上同样冒着焦味,因为他两条腿上的黑色不是病变腐烂所至,而是那来自地下的看不见的火,正沿着他的脚底,烧灼着他的身体。

    但沉浸在自言自语中的张天珏,看不见,也丝毫没有觉察出他正处在怎样的危险中。

    火烧带来的疼痛,显然不敌他身体腐蚀入骨的痛苦,所以他从刚才开始就只感到热,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两条腿已经被烧焦。

    见状,我立刻伸手想将他从原地拖开,但手刚碰到他肩膀,突然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没头没脑问了句:“道长,洛华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我先前好像听见过她的声音。”

    “她死了。”情况糟糕,所以我没打算照顾他情绪跟他绕圈子。

    一听我的话,张天珏脸色立刻变了变:“她怎么会死?!”

    “你弟弟杀了她。”

    “……青池杀了她?”

    他一脸不敢置信,但眉心皱紧后不久,又很快松开:“这不可能。道长,你撒谎,青池怎么可能会杀洛华。”

    “我有没有撒谎,你想想张青池的状况就应该能明白。实话说,我这会儿能下来,也是九死一生。你见过张青池吃人时的样子,他既然能走出棺材,那么会做出些什么,上面发生过些什么,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一些么?不过,你若实在信不过我,可以问问我身边这位大悲寺的和尚,毕竟和尚不打诳语。”

    说完想了想,我看着他逐渐灰败的面色,接着又补充道:“对了,你那位大管家李贵,刚跑出地宫后,他的头就被你的妻子拧掉了。所以你也别太难受,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不过我觉得这也是拜您所赐。”

    就在我说了这么些话的时候,焦黑已从小腿蔓延至张天珏的整条大腿。

    但他依旧浑然不觉,只僵硬坐在那儿,脸怔怔对着我的方向,脸上的神情带着种无法形容的颓丧:“死了……其实,她这么死了也好,总比一辈子变成那样的东西要好……”

    眼见着焦黑继续在他身上蔓延,纵然心知这一切是他用三十年光阴换来的报应,我仍是把手腕从他掌心里抽出,一把抓住他肩膀就往阶梯上拖。

    “住手!”

    身旁随即传来释方低沉一声警告。但为时已晚,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听嘶啦一声响,张天珏两条腿竟然跟泡酥了的馍一样,随着他身躯被我拖拉时产生的震动,一下子从他身上掉了下来。随之一股黑烟伴着更为浓烈的焦臭从他分离的躯体中传出,让我忍不住一阵干呕。

    “啊——!!痛啊!!”这当口张天珏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疼痛。

    而这痛要么不察觉,一察觉就让他痛到肝胆俱裂。他身体疯狂地蜷缩着,紧握着拳却只能空举着,无处安放,仿佛随意碰到身体的任何部位都足以让他痛得发疯。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痛成这种样子。

    忙将手从他身上松开,他却再次一把抓住了我手腕:“洛华……洛华的尸体在哪里……带我去见她!”

    呵,这一对兄弟。

    一个死了还要挖出自己心脏换取云洛华魂魄的解脱,一个痛得连身体都碰触不得,却还一心惦念着她尸体在什么地方。被这样两个男人爱到如此地步,真不知那女人究竟算是幸还是不幸。

    我自然不可能带着张天珏去见云洛华。

    他半个身体都已经烧成焦炭了,而那肉眼看不见的火,仍在以肉眼可辨的速度继续飞快吞噬着他身体的其余部位。越是接近上身,他痛得越发厉害,而对此一切,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同释方一样,袖手旁观。

    这大概是我从出生后至今,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人类遭到天谴。

    不是天打雷劈的那种,却远比那种更加让人恐惧。

    大约是从我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什么,在一阵难以忍受的痉挛过后,张天珏突然一把将我拉近,压制着嘴里牙齿的颤抖,扭曲着一张奇特的表情,对我一字一句说道:“道长,之前听李贵说,你被青池咬了。”

    没等我回应,他手指一紧,继续又道:“那你知道王三也被他咬过么,你知道我和洛华也都被他咬过么……所以,你明白我想对你说什么了对吗,小道姑?”

    “但你还这么小……真是可惜了……可是谁叫你搅合进来了呢?”

    “这地方是我和洛华的坟墓,也将是你的坟墓,你跟我们一样,离不开这里了……”

    “但凡被青池咬过的人,都会变成我这种样子,离不开这片宅子,死也死不干净。所以,那些被他吸光了血的人,我在初次发现他们会死而复生之后,便只能把他们剁碎了,埋在地里深处,那是唯一能让他们回归安宁的法子……也所以……我的腿刚才掉了是么?呵呵……再等会儿,我的手也会掉,身体也会掉,最后头也会掉,这是报应……哈哈哈……报应……”

    最后两个字从张天珏刚刚说出,他紧抓着我手腕的手,被一片漆黑迅速吞没,咔擦声从我手腕上碎裂开来。

    失去重心,张天珏一头往地上倒去。

    见状我刚要把他拉住,手还没碰到他衣领,眼睁睁的,就看到他头颅从他已成黑炭的脖子上掉了下来。

    真如他所自我形容的那样,他整个身体,就在那么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从腿到头,四分五裂地碎散在我脚下那片布满了焦炭的地砖上。

    于此同时,我感到周围空气突然变得有些灼热起来。

    隐隐有隆隆声从甬道那片被万真大师所砌的封印下传出,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滚动,我下意识朝那方向望去,想看,但是释方突然将我手臂一拉,没给我任何反驳机会地朝我丢下一个字:“走。”

    便将我往地宫外拉了出去。

    我没能反对,因为刚被迫跟着他往上走了两步,突然我身后的阶梯断了。

    跟张天珏的身体一样,化作焦炭,无声无息在半空中瓦解开来。

    我只能加快脚步,在碎裂的速度没来得及波及到我脚下之前,跟随释方一道冲出了地宫。

    脚刚踏到地宫外结实地面的时候,身后轰隆隆一阵闷响,那道楼梯彻底垮落,只剩漆黑一道窟窿,在一片由此扬起的尘埃散去之后,望里看去,幽深不见底。

    依旧能听见底下有呼吸般的滚动声响,但即便以我这双妖怪的眼睛,也无法穿透那层幽深,看清里面的分毫。随意最终只能放弃,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对着那道窟窿轻叹了口气。

    “怎么,觉得那人死得太惨?”释方问我。

    我看了看他那张一丁点没被灰烬沾染到的白净的脸,摇摇头:“不是,只是想到,剩余的诊断费看来是一文也拿不到了,有点难受。”

    “出息。”

    简单丢下这两个字,他转身径自往塔门出走去。

    几步之后停了下来,回头看向仍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的我,他眉梢轻轻一挑:“还舍不得离开?光站那儿是等不到金子从天而降的。”

    这话让我想笑。

    可是扯了扯唇角,我笑不出来。

    沉默了片刻,我把袈裟从肩膀处褪了开来,然后指指肩胛上那块被王三咬出来的伤,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开口时尽量平静,却仍忍不住鼻子有点发酸,我看着释方那双漂亮又平静的眼睛,道:

    “王三和张青池,他们都咬过我,也难怪当初我怎么走也离不开这个地方。”

    “所以和尚,你说张天珏的话是真的么,我是不是也快要变得和他、和云洛华一样了?”

    “你说我怎么就那么倒霉呢……”

    “钱没到手,人没救活,自己反而被拖下了水。”

    “所以和尚,我特么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