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静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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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低俗的小说(5)

    浴室里的水很热,宝剑厂里的锅炉似乎是24小时运作的。



    一共有十个喷头,在浴室的中央还有一个5平方米左右的浴池,这时候却空荡荡的。因为平海之前出过的两次意外,田实特地跟昆汀做过沟通,所以整个片场只有剧组的相关人员,宝剑厂的工人都被告知不得入内。



    在一排喷头里其中一只已经打开,水哗哗哗地向下洒,淋在一具洁白无瑕的玉体上。



    女子拢了一下长发,抹去脸上的水,睁开双眼,看着热气蒸腾。



    作为女演员,很少会喜欢“花瓶”的角色。



    俞妃鸿当然也不例外。



    只是,当田实跟她说,这部电影的导演是昆汀,同时请来了尊,她一点也没有犹豫,立即答应了下来。 



    剧本说的很清楚,只需要她演一个沐浴后走出浴室的画面,仅仅二十多秒,更像是拍写真。但这有什么关系?对她来说,无论剧本如何,她都会有自己的表演方式,只需要有摄像机,只需要有场景。



    可这是她第一次,在拍了几部电影后,第一次产生怀疑,怀疑自己是否适合演戏。



    水打在肌肤上,热热的,非常舒服。



    脑海中却一直是那个跪在地上的男孩,他的背影挥之不去的重现,再重现。



    俞妃鸿感到脖子后面好像有洗不掉的冷汗,甚至摸了好几次,明知道只是心理作用。



    雾气中,俞妃鸿再一次弯下身子,给自己的脚抹了肥皂,清洗,揉搓,她抬起脚很仔细地查看。



    “这个角色的存在意义是什么?为了好看?”



    “不,虽然昆汀喜欢低俗,但我确定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导演,没有意义的画面,不会出现在电影中!你的存在是一种未来的可能性……美好的、漂亮的、所需要的、向往的……什么都可以,在电影中你在他走过的路上,就是诱惑,就是铺垫;而铺垫是为了彰显他所向往的,他的路,他是否被你吸引,是否因为你而分心,这就是画面中需要说明的,也是电影剧情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俞妃鸿摸了摸自己的脸,作为一个八岁就参演电影的童星,她知道自己当时有多么的幼稚,天真,纯天然的演出就是撞运气,通过北电的学习充实,她比一般人更接近表演的真实核心,当人在艺术环节中起决定作用的时候,就没有天然可说。



    还朴归真一样是艺术创造的表现方式。



    她笑了笑,既然是诱惑,既然是我在诱惑,那么,凭什么我就要输给你呢?我有经验,更有对表演的认知,输给一个什么也不懂的男孩?



    绝对不可能!



    镜头最开始从她的脚部开始,一来就是特写,把她的足踝拍得纤毫毕现,亭亭、软软、轻轻、香香……她的脚,大小在一个男人最喜欢的范围之内,看之稳健,握之轻盈;色白,而白中有粉红,望之则香;脚跟圆润,无纹,像一块小小的浸透在溪水中已被流水磨光滑的鹅卵石;脚掌微曲,弧线极美,肌肤张弛有度,柔软;脚趾平铺,间隙松紧恰好,弯直也恰好,趾甲片不方不尖,晶莹透亮。最难得,那脚脖子上如流水下来的线条,美到极处。



    她踩着一双印有玫瑰花的塑料拖鞋。



    明明是很土很俗的拖鞋,偏偏给她穿出了慵懒的美感,雪花落下,又扬起,就如漫步在白茫茫的花海中……               



    随着她从浴室门口起步,摄像机慢慢地抬高,控制摇臂的摄影师无疑是水准极高的,稳定而紧凑。



    一步一步,小腿,大腿,臀部,腰,再到绝美容颜,随着眼波流转,让人忍不住惊叹:此女只应天上有。



    另一边导轨上的一架摄像机,跟着平海。



    在她走过来的时候,摄像机从平海身后,加快速度赶到了他的侧面。



    俞妃鸿非常自然地挽了一下长发,秀发飞扬,洗发水的味道弥漫开,就算香奈儿的香水也无法比较这份独一无二的生活气息,自然,贴近,更富有想象空间。



    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无法忽视这位擦身而过的美人儿!



    尤其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平海的年纪恰是最容易经受诱惑的。



    偏偏,平海不是一个正常人。



    “卡!”



    俞妃鸿飞快地向昆汀的方向弯身道歉:“不好意思,导演!”



    “俞小姐,不要想别的,专注自己的表演!”



    “好的,好的!”



    她刚才竟然下意识去看了平海的身后,是回头看的,因为过于惊讶……



    迎面的时候看一眼没关系,但走过去了,回头看,就破坏了整个画面的结构,也违背了导演的意图。



    第二条……



    俞妃鸿走出来,走到平海前边,她看着平海,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会不会是故意不看自己的?只要控制双眼就行了,看前面,无视自己。



    “卡!”



    第三条……



    念由心生,出来了,就控制不住了,她看着他,又想:只要有一点经验,就像不看镜头,哪怕镜头就在面前,对了,这又不是生活,只是拍戏,他早就给自己暗示过了,不看我,把我当空气!可恶,如果在生活中,他怎么可能瞧都不瞧我一眼!



    第三条还是没过。



    她开始紧张了。



    尊站在一边看着。陈庆和陈小二也在,在俞妃鸿走向浴室准备第四次拍摄的间隙,陈小二笑着跟父亲说道:“这戏是怎么演的?”



    陈庆也想不通,又不是很难的感情戏,就问身旁的田实:“女娃娃是北电的?”



    “咳,跟下棋一样,自己给自己出难题,反倒不知道几十种选择里面只要选最简单最可行的便可以了。”



    第四条,她迎面走过来,擦身而过,脸上表情僵硬,没有看平海一眼——好像在赌气。



    平海淡淡地说道:“我从昨天中午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加上之前的戏,你要把它们都糟蹋掉吗?情绪都要被磨光了。”



    这一刻,俞妃鸿都想哭了。



    田实走上来救场,一边阻止平海抱怨,一边跟昆汀说,让女演员休息一下,缓一缓,目前的状态,越逼越糟。



    昆汀上下打量俞妃鸿,说道:“再去冲冲水,放松放松,脚不要擦。”



    “大家休息二十分钟!”



    没错,脚是关键。



    什么诱惑,什么铺垫,什么电影剧情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都没有脚来得重要。



    如果仙子是十多年后的仙子,一定不会如此天真地就信了田实的话。



    大水量的热水冲洗是一件很痛快的事,她脸上挂着舒服满意的笑容,瞟了走过来的平海一眼。



    或许是头脑清醒了,这一刻她从平海的眼中看到之前未曾注意的东西。她忽然明白,对于他来说,除了想要做的事情,别的,根本就不重要。



    所幸作为演员,俞妃鸿还是非常专业的,缓过来了,也就按照正常的水准发挥,将极美的一幅幅画面留在了镜头中。



    …………



    漫天飞雪里似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踩碎了地上的冰雪,却踩不碎天地间的寂寞。



    他好似每一步都费尽了力气,因为他承载了太多的烦愁,小小的身子,佝偻卑微。



    在身后的路上,有一行笔直的脚印,在没有走到目的地之前,他是绝对不会犹豫,不会退缩。



    人生本就充满了矛盾,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昆汀打了一个手势,导轨上的摄像机飞快地到了他的身前……



    他的脸上没有具体的表情,显得有些麻木;他并没有想别的,因为他的双眼,不似发呆出神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平海的脸在镜头里,让人看了,会不自然地想到花岗石,倔强、坚定、冷漠,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甚至对他自己。



    如果他的脸再成熟一些,男性的魅力会肆无忌惮的挥洒,但现在他还年少。



    可就是因为他的年少,能够打破成年人坚硬的壁垒,在心底里抹下一道色彩。



    这组镜头很长,一直跟着他走到拼装车间。



    车间里昨日产生的垃圾似乎比以往都要多得多。



    他就像平日里一样,从墙边拿来扫帚,将垃圾扫成一堆,然后装进垃圾桶,再把扫帚放到墙边……他看着架子上的剑,呆了许久。



    从今以后,再也没法继续呆在车间里,学习拼装剑把,学习打磨剑锋,看着大叔们挥汗如雨……



    生活开始变化,日复一日瞬间就要被改变,无所适从。就像得知家里出了变故,对以往的习惯与怀念,对未来的茫然与惶恐。



    他没有和以前那样离开,反而走到了剑架前。



    杂乱的剑堆在架子上,工人们因为要关厂已经无心工作,就连其中一把剑的剑柄也没有接正。



    他拿起这把剑,转动剑柄,几下子就把剑柄的位置接正了,手法很是老练。



    在墙角上高高的地方有个总闸,他踮起脚打开电路,然后提着剑,走到打磨机前。



    开锋是考验工匠技术的活儿,他没有马上开始,而是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拿出一只木头制的眼镜盒,打开眼镜盒,里面躺着一副黑框眼镜,连眼镜布也没有包,戴上后,左眼镜片靠着镜腿的位置有小小的裂纹。



    这副眼镜不是道具师的主意,甚至整个剧组都没有人知道。



    它是老匠师的。



    老匠师没有近视,但他年轻的时候,就戴着这副眼镜打磨剑锋,150度,不近视的人戴了,看近处的事物,带一点放大的功能。



    平海从出场到现在一直没有给人工匠的感觉,当这副眼镜架上鼻梁,微微地滑落一些,忽然就有了。同时,他身上的少年稚嫩气息慢慢地被稀释,正在一点点地向老旧转化。



    他打开机器的开关,砂轮转动,他熟练地调整档位,斜直剑身,静静地等着砂轮转速提升。



    颇感无聊的镜头移到了他的手上。



    他的手很瘦,指节较大,显得很怪很丑,像是过度成长又被限制在年龄里,干净,但十分粗糙。



    随着剑身接触到飞速转动的砂轮,火花飞溅出来,从正面看过去,他就仿佛站在火花盛开处,一股子滚烫的铁屑味蔓延,黑框眼镜上的裂痕被闪烁出艳红色的光彩,好似一朵燃烧的小花,开放在他专注的眼角。



    本来怪异难看的手,也赋予了更多的含义,在飞速转动的砂轮对比下,竟是如此稳定,犹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