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静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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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低俗的小说(6)

    “那要怎么做?”



    “如何表演,不是演员的事吗?”



    昆汀在这次拍摄过程中,对所有的演员都不发一言,丝毫没有对于表演方面的要求。



    一是因为华夏的演员,演绎方式和西方不同,他本着玩的心态去面对;二是他对尊,对平海有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信任。



    原汁原味的东方色彩,神秘,深邃,风格独特,他想要的就是与众不同,让所有米国人看了会大吃一惊。



    所以这场独角戏,完全是平海自由发挥。



    他收了剑,关了机器,走到车间另一边的一张车床边。



    车床上有一个固定架,他从脚下拿起一块磨石,放入固定架里,搅动机械杆,固定住了。



    他先磨了十几下,再从车床后面的一个竹框里掏出一块2000目的磨砂纸,放在磨石上,两角压定,用手从一边的水槽里舀水,浇在剑身上,然后打磨。



    平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没有吃过任何东西,肚子里早就空了,又饿又渴。他越磨越累,越累身体的疲惫就越重,感觉不到情绪,可他知道自己糟透了。



    他什么也不愿去想。



    工厂里的人,都在各奔前程,有的早早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有的组织了伙伴,在门口举条幅抗议;有的躺在宿舍里,听天由命……



    所有的车间都空着。



    往日里美妙的击铁声,谈论声,机器转动的声音,都成了空空的寂静。



    整个世界都沉默在磨砂纸与剑锋磨砺的尖锐,难受,与不定中。



    人在世俗中飘泊,违不了天命,逆不了形势,无人不在随波逐流中——剑忽前忽后,慢慢地开始枯燥起来,重复而又单调。         



    摄像师安德雷试图给平海一个特写,可迟迟不敢拉近镜头,因为画面中的人显得如此疲惫,无精打采,他不像一个磨剑的工匠。



    舀水,浇落,打磨……他停下来,看了看剑锋,有那么瞬间,他似在想什么,无人知道,他又接着继续打磨。



    拍摄进入了尴尬的阶段,连田实都看得皱起眉头,心想,画面构成太单调,小海怕是要演砸了?打剑这个题目,对他来说,太困难了吧?



    陈小二不敢说话破坏同期录音,只用眼神示意老父,这孩子就这么演,有什么可看的?



    陈庆没有理会,就看着车床前的平海。



    导演助理已经凑到昆汀身边,想询问是不是打断拍摄,跟演员沟通一下。



    俞妃鸿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忍不住暗乐。



    不过这丝笑容很快就凝固住了。



    戏,是最怕空洞的。没有味道的戏,留不住观众的念想。很多时候,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一句台词,一滴眼泪,可以让人回味无穷,一场戏的神韵也就立起来了。



    平海好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垂下头,看着剑,呆呆的样子,只一会儿,众人还没回过神,他就极为熟悉地走到另一边,从一个装配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包香烟。



    额头上有许多汗珠子,滑落下来,他的眼神很平静。



    可泪水直接就落了下来,和汗珠子像两条平行的线。



    看他流泪,却丝毫感受不到悲伤,仿佛只是被沙迷了眼。他任泪水流落,弹了弹香烟包装。



    软装的大前门,被挤压过,他倒了一下,只剩了最后一支,歪歪扭扭的……他不在乎地捏着放在嘴上,拿了塑料的一次性打火机,搓火,点燃香烟。



    泪也落到下颚,悬着,缓缓向下巴尖滑去。



    对于演员的哭戏,可分好多种,装腔的,声嘶力竭的,安静的……有些实在哭不出来的,靠声音也能演出痛苦哭泣的感觉,至于滴眼药水,瞪眼睛的说方法派算是赞誉了。发哥在《上海滩》里最后挽留冯程程被拒绝,一滴眼泪笔直地向下落,在嘴角时用手巾轻轻拭去,那般优雅也是独一无二了。



    哭戏不仅仅要有感情渲染,也要符合人物的性格设定——平海的哭,淡至无痕,好似流过心间,你知道有一样东西进去了,但说不出是什么,可以想很久,可以回味很久。



    他的泪水是被剥离的,因为他一边哭,一边又十分平静地在做自己的事情。



    吸一口烟,徐徐吐出去,紧接着又吸一口,更慢地吐出去,他停下抿了抿嘴,看着燃烧着的烟头。



    车间里已经挤满了人。唯独在平海那块地方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人。



    全场都已屏息。



    铺垫已然足够,他开始吸引众人视线,思想,感情……



    仿若一位绝世舞者——我若起舞,方圆内再无他物。



    他捏着烟,走回到固定架前,将手里的香烟放到台子上,一缕烟丝袅袅升起,最后一滴眼泪离开眼眶,垂落……



    剑与磨砂纸的摩擦声忽然动听起来。



    舀水,浇下,平海的动作和之前未有多少改变,但在所有人的眼中,他整个人都已截然不同。



    磨剑,磨着磨着,萎靡好似渐渐被磨去,有一股喜悦,一股满足,一股淡淡的安静与从容在心底散发,流转全身,好似最纯正的葡萄糖注射到了血液里,力量随之而来。



    剑锋带动的气流动荡似乎都能感受到其中的愉悦。



    安德雷在刚才流泪时已给到特写,此时不再试图拉近镜头,他忽然发觉,就这样,他只要架着摄像机,什么也不需要做了。



    磨剑的动作依然单调,重复再重复。可所有人都不觉乏味,反而有洒脱,真正的大自在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



    没有人能形容大自在是什么,但他们都能分明感觉到。



    玄之又玄,却仿佛理所当然……



    他所表现出的已然超出了演技所能达到的限制,变化不因演绎而生,是从心灵深处开始转变。



    陆续有人明白过来——平海磨的何止是剑,他磨的,是自己,是他那颗彷徨不定的心灵。



    原本在他身上沉重的负担,渐渐被抛去,观感从压抑转变为轻松,轻松得好似浸泡在深蓝无边的大海中,一沉一浮,看蔚蓝天空,白云朵朵,听风声徐吟,船帆猎猎。



    上一世他不停地寻找,在巨大的变故中,自己可以做什么。



    当最亲的人一一离去,当自己被现实压榨与摆弄,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唯有经历过,才懂得,何须大彻大悟,只要想明白,明白就好。



    不管别人怎么活,不管父亲怎么想,不管自己的路该如何走,想明白要的是什么,便足够了。



    泪痕已消褪,咧开嘴,如此欢愉的笑容,只因为满足。



    ——在关厂前,做最后一次剑。



    他提剑而走,走到车间最里面,那一个放着许多剑的架子边上。



    他握剑向上方一甩,数把剑被拍离剑架,飞跃在空中。他横向挥剑,一斩而过,数把剑皆一分为二,“丁零当啷”掉落在地上。



    随着声音消逝,他浑身气势也沸腾到了极点。只是磨剑,怎么能够?磨剑亦磨心,剑利而心有锋芒,方为人剑合一。



    他静立片刻,整个剧组也都默然不动,好似能陪他静默到天荒地老。



    将要关闭的厂子,空荡荡的车间,给最后一把剑开锋,没有什么值得喝彩之处。



    花开无喧,雪落无声,岁月无痕,唯此才有措手不及的心灵震撼。



    他放下了剑,插进剑架中,徐徐转身,再一次回到固定架前。



    烟已快燃到尽处,他看着烟,笑了笑。



    拇指与中指如拈花一般,深深一口,眉轻,目静,烟从脸庞前缓缓飘起——以后怎么样?随他去吧!至少此时此刻,我已满足快乐,再没有更多、再没有更好……



    “完美!”昆汀拥抱平海,将他矮小的身子淹没,“平海,我今天终于知道华夏的‘道’是什么了!”



    平海拍了拍他的腰,感受着即将退潮的兴奋,说:“是什么?”



    昆汀想了想,最后大笑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就是你啊!”



    …………



    一个上午的时间,在剧组把所有设备都收拾好后,堪堪用尽。



    中午的杀青宴比之前热闹了许多,许多人都喝醉了,安德雷醉得最快,他用含糊不清地英语说:“我一开始还在想,一个上午能拍出什么鬼东西,尤其是在你们装神弄鬼之后,原来华夏真是神奇的地方,尤其是平海,喂,平海,你到底是怎么演的,为什么我感觉你好像什么也没做,就磨了磨剑,可我的心却复杂得很,很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我觉得我好像失去了什么,但我不知道,不知道……”



    昆汀大笑着说:“你回去酒店里哭吧,现在我们只能笑,因为我们拍了一场好戏,诸位,敬大家!你们非常了不起!太了不起了!等我们回去,一定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



    尊是喜欢喝酒的人,他一边坐着田实,田实不喝酒,另一边坐着平海,他自然不会找13岁的少年喝酒,便一个人喝,喝得很快,喝到微醺便翻了酒杯。



    经过一天没有吃饭的平海,嘴没停过,好不容易吃饱了,就觉得肚子开始抽筋,一抽一抽的,忍得住,不过非常折磨人。



    “小海,以后来香港的话,记得找我。这是我的电话。”尊把一张名片递给平海。



    名片上不像别人的那样,一排排的头衔,只有一个名字,一个座机,一个地址。



    “那是我弟弟的公司,要是我不在,可以去找他。”



    尊翻过酒杯,倒了一半,翘起嘴角,凑近了平海,亲切地说:“你记着,你欠我一杯酒。”



    平海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杯酒不容易还,若不在演艺界,此生怕是再无机会还上了。



    陈老爷子最先离开,年纪大了应酬也简单了,尊赶飞机,急着回去陪家人,田实让张光北送他去,一来二去,众人也散了。平海都没发现俞妃鸿是什么时候走的,就觉得肚子疼得厉害。



    来到早已住习惯的宿舍,他轻轻地把眼镜盒放在老匠师的床头边上,老人家侧身躺在床上,面朝墙壁,似乎睡着了。



    他静立了会儿,缓缓地弯了一下身子——老匠师把手艺传给了他,虽然时间尚短,但如果不是老匠师经过岁月沉淀的技艺与对手艺的虔诚之心,平海绝无可能那么快就走进去,表现出近乎于“道”的境界。



    他悄然转身离去,却不知道,老匠师躺着面对墙壁,衰老了的脸上皱纹紧缩,浑浊的眼中神色复杂,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灰白色的墙面。



    坐上田实的车子,他已疼得额头上都是冷汗了。可田实还沉浸在观摩昆汀剧组拍摄过程的体会里,也没注意到。



    “我想去你那儿,借你电话用用。”



    “行,那先去我家里坐会儿。”



    到了田实的家里,这个单身老男人的家竟然十分整洁干净,进门鞋架上的鞋跟前后丝毫不差,放在电话机边上的笔记本和墨水笔,一排整齐的茶叶罐,连打火机都是竖起来靠墙放着,其中散发出的细腻就如在电影里的细节处理。



    “我去阳台抽烟。”他很体贴地对平海说,然后拿着烟斗进了卧室,还关上了门。



    电话号码早记在脑子里,虽然只打过一次。



    “喂,我找下张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