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静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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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男人与戏(4)

    因为下午有一场非常重要的戏要拍,田实请江智强吃饭的地方也没太多的讲究,尽管对方是投资方大boss。



    桌子中间放了涮涮锅,锅周围摆满了菜,羊肉片儿,牛筋牛杂,白菜,花菜,豆皮。桌四角摆了五碗炸酱面,豆角菜料一应俱全,色香满满,对于京城地道的炸酱面,平海和江智强是属于没有抵抗力的类型。



    江智强说道:“我喜欢面食,一个礼拜不吃,就浑身不舒服。如果来京城不吃一碗炸酱面,我估计回香港会睡不着。嗨,别人以为我是来看你们拍戏的,其实啊,我是来吃面的。”



    调了一叠醋椒辣子,平海什么也不说,只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李雪见笑了起来,说:“这才是爱吃面的。”



    江智强,田实,侯永都笑了起来。



    “华夏就我所知的童星,方朝是不错的,但也只是本色出演,我从小看歌剧,看邵氏电影,看好莱坞的片子,对演技比较挑,像邓波儿,纯净如精灵,充满那个时代最梦幻的美感,她是一个奇迹,无法超越,无法模仿,但今天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奇迹!”  



    “吸溜吸溜……”



    侯永是个严肃的人,也难得开了句玩笑,“不用夸奖他,因为他感觉不到开心。”



    平海鼓囊着嘴,口齿不清地说:“能感觉到一点点。”



    李雪见夹了一片涮好的羊肉,一口吞下,说:“所以夸奖也只要一点点就好。”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



    整个剧组,无疑总导演是最累的,各方面细节,什么都要管,所以很多导演在片场脾气都非常大,田实稍好一点,合作的都是大牌,下了片场,难得轻松,他抽着烟斗,咧着嘴吐烟。



    “只要他长大不歪了,我就让他一直来给我演戏,每部都要!”



    “哎哎,这个不对,不能把我的角色给抢走咯。”



    “等他长大了,你也就只能演演老头子了。”



    “嘿,老头!也蛮好。到时候咱们演父子。”李雪见给平海夹了一片羊肉。



    他就喜欢李雪见这样的,不带动手动脚,换别人就直接摸上头了。



    “明年9月应该没问题吧。东映已经提前打好招呼了,到时候可一定要去参展。”江智强这次过来自然不会如他所说只为吃面。



    最早投资的时候,日本东映的深作新二得知田导要拍这部《蓝色的风筝》,积极寻求合作,加入了部分投资。



    最近,第6届东京国际电影节已经确定邀请深作新二担当评委会主席,深作新二又联系了江智强,希望《蓝色的风筝》能参加电影节,对方给出了主竞赛单元的进入资格,也就是说不用像普通的影片还需要进行海选,你这边还没拍完,人家就已经拍板让你的电影直接入决赛了。



    “人家信任咱们,可不能搞砸了。”侯永一贯的严肃范儿。



    田实和他是老铁,也不在意,嚼着嘴里的烟气,说:“时间肯定足够了,就是送审这块……”



    李雪见本笑着的表情微微一顿,几人都不言语了。



    “吸溜吸溜……”     



    平海把筷子一搁,摸了摸肚子,呃,真舒坦!



    吃了饭到了片场,大字报都还在,众多剧组成员三三两两地坐着休息,有的打着牌,非常安静,也不吵人;走到楼上,吴需生的书房里,一张沙发上坐着吕俪萍,两个小姑娘围着她上妆。



    平海觉得肚子撑,靠在沙发边上。



    这年代拍戏除非特定的妆,不然大致都较为简单,发型,眉,粉底,唇红就完事了。



    吕俪萍拿着剧本,仔细地看着。



    这场戏她只有一句台词,根本不用临场温习。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还要看剧本?”



    平海确实想了,就答道:“嗯!”



    “我没有看王树娟的,这个人物的所有部分我都背下来了,记在了心里。我重新看一遍你的台词,因为需要根据你的话,每一句你说出来后,我都要知道我听后会想什么,该做什么,把每一次的反应都设计好,了然于心,再根据我想表达的,细细地打磨。”



    她双眼留在剧本上,但话却是对他说的,说得很认真;她就是这样的人,对于不熟的,亲和随意,对于上心的,反倒非常较真。



    “然后,这个人物的戏才立得起来,有层次,有味道。你以后也要记住,不要只管自己的台词,心理活动,要根据对方的情绪,做出最符合角色的反应。”



    “嗯!”他很努力地露出一个认真的笑容,点了点头。



    上回拍了一场群戏,在学校里围观十几个白手套剪了校长的头发,紧接着小牛回到家,看到王树娟,然后很兴奋地说了这事。



    王树娟背对着他弯着腰拖地,他喊了声:“妈!”走了过去。



    “今天我们给校长斗啦!”



    王树娟依然背对着他,他继续说:“对了,还给贴了好多大字报,把她的头发也给剃了。”



    她转过身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回头弯着腰去拖地,只是这一个眼神让他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寒意,几乎忘了说词。



    之前平海就和张泓说过,他有两个人在演戏,一个他在开拍的时候成了小牛,自然而然地按照剧本和之前设想的状态去表演,而另一个他,要么在胡思乱想,要么在默默观看,既看对手的表演,也看自己的。所以换一个角度去说,被吕俪萍愤怒的眼神震住的是平海,而小牛,自然而然地将台词说了下去。



    “校长可坏了,经常骂学生,罚站。”他忽然笑了一下,歪着嘴角很不屑的笑容,“大家都往她身上吐唾沫,我也吐了。”



    她抬起头,挺起身子,随着这个动作一做,在她柔美的身躯里竟生出一股气势,压得他一动不敢动,浑身都僵硬了,连笑容都死在了脸上。



    一个巴掌打了过来,他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捂着脸惊呆了,耳中响起一声,“混蛋!”



    他几乎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从心底里爆发出来,好像火山被压抑了十二年,统统翻涌出来!



    那股子委屈,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挤压着他,不能呼吸,不能思考,他张开嘴,可不知道说什么,看着王树娟的脸,眼睛里全是倔强……    



    事实上,“混蛋”这句话,王树娟原本要对这个时代说,这个重病的时代……



    正因为这句话说出了王树娟的心声,所有负面的情绪都在其中宣泄,吕俪萍才会如此认真地对待这场戏。



    “影后”的演技彻彻底底的,零距离地碾过平海身上,导致他的戏差点崩掉,如果不是有第二个完全入戏犹如梦游似的“小牛”,田导就要喊停了。



    在镜头里,小牛转身跑开,自楼道口跑了下去……



    四个剧组里打杂的年轻人在下面的楼道里抽烟,一个靠着扶手,一个靠着墙,几乎把楼道给堵住了,他冲下来得太快,撞在其中一人身上,撞飞了对方手里的烟,也把自己给搞得失去了平衡,先是摔到地上,接着滚了出去,翻滚了几圈,还滑了一段路,直到楼道外的台阶处。



    “出事了,小牛摔了!”这喊话的年轻人原来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拿着戏里面角色的名字来替代。



    被撞到的年轻人顾不得身上的疼,赶忙要去扶他起来,结果发现他竟晕了过去。



    这时,就听到上面“轰”的一声。



    除了要拿机器的摄像师,管理道具的师傅,楼上的人几乎都跑了下来。



    田实和吕俪萍这个紧张啊,“怎么晕过去了?撞到哪里了?”



    两人仔细地瞧,吕俪萍还把他的衣服给撸了起来,结果身上也没什么淤青伤痕,掐了人中,还是不醒。李雪见急了,将他抱着叫起来:“赶紧送医院吧,老田,你去开车!”



    一大伙人跑了出去,楼道里还留着几个人,那被撞的人现在还没缓过神呢,身边的朋友拍了拍他的身子,忽然“咦”了一声。



    朋友指着他原本拿烟的手,好奇地问道:“你手背上哪来的水?”



    他呆了呆的,半天才干巴巴地说:“那小孩,好像哭了。”



    …………



    平海直到夜里才醒过来。



    田实直接开车把他送到了京城最好的301医院,也可以看得出对他的关心在乎,做了检查后,医生得出了结论。



    “这孩子之前情绪起伏波动过大,接着突然遭到意外摔伤,也就是说一紧张一刺激,产生了昏厥。”他是田实的朋友,也不藏话,“我就是没搞明白,这种情况多发生在中高年龄层,一个13岁的孩子,怎么会情绪起伏这么大?这不科学。”



    田实尴尬地抓了抓头,说:“也许是拍戏的缘故,他入戏的比较深。”



    “以后要小心了,这种情况当场死亡的几率很高,或者医治不及时成为植物人……总之不能大意。”



    来照看平海的是张泓,作为总导演的田实需要考虑整个剧组的运作,所以请了她来,对于之后拍摄的安排,相对她是最轻松的。



    平海醒来正是深夜,窗帘半敞,月光凉凉地洒在床上,他呆滞的目光随着月光,一点点移动,到了张泓的身上。



    她靠在床边,在月光下沉睡,双手搭着,像个伏在课桌上打盹的女生,如云的秀发,秀美的鼻翼与眼眶的轮廓,形成了一副极美的画卷,恬静、安和。



    他伸手从床头柜上拿下来水杯,依然是那只万里长城印花的铁水杯。



    掀开杯盖,就听到被惊动的她说:“加了一点核桃粉与桂圆,他们说喝这个补脑子。”



    他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问:“我脑子坏了?”



    她笑得双眼眯成了月牙,好半天才平复,“医生说你没事,就是以后要注意情绪波动不要过大,可是你不是没有情绪吗?”



    “还是有一点的……”他将杯子里的水喝完,看着柜子上摆放的一只双层铁饭盒,“白天那场戏,我感觉到很多以前本应出现但一直没有的情绪,或许突然而来没有适应。”



    饭盒里是番茄炒蛋,角豆肉丝,虽然冷了。



    “别这么吃,肚子会吃坏的!我给你去热一下!”



    夜里不好意思麻烦人家护士,张泓从卫生间拿了一只不锈钢面盆,将饭盒放在里面,然后倒了热水,铁饭盒传热快,不一会儿饭菜温热了。



    吃完了,张泓还拿了碗去洗干净,又切了一个苹果给他。



    “都12点了,你回去吧。”他咬着苹果,看了一眼一片片凌乱堆在边上的苹果皮,这手艺,啧啧。



    “这么晚,我一个人回去?遇到坏人怎么办?”她明媚的脸说变就变,好似瞬间从晴天变为阴雨密布,“回去也是一个人,想东想西的还睡不着。”



    于是,他陪着她说话。



    “你说那些人怎么想的?”



    “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不也得去把人家的辫子给剪了?”



    “剪辫子有什么,能比我惨?只是不想陪领导跳舞,就给关了几年,把我和树生拆散?”



    “那是电影里,现在哪里会有?”



    “也是有的。”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只是看起来多少有些空洞,“上一部电影,南面的一个官儿,要我陪她跳舞,还喝酒,最后……算了,不说了。”



    他自是知道怎么回事,说难听点,他们这些人就是戏子,陪酒,吃饭,玩玩……



    “找剧组里的人来陪你回去吧,我要睡觉了。”他说着,将苹果核丢在柜面上,放低了枕头,转身躺下了下去,嘴里说:“感觉身体也没什么地方不舒服的,睡一觉,明天能回去了吧……”



    “喂。”她推了他一下,他转身了看了眼,好嘛,嘴都撅起来了……她说道:“我都要难受死了,你就管自己睡觉?我可守了你大半天。”



    他无奈,“那你想怎么样?”



    “往那边挪挪。”



    “哎!”除了叹气,也没什么好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