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静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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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男人与戏(3)

    来了一周的时间,这还是平海第一次见田实自己开车。



    一辆墨绿色的北京吉普车。



    懂行的一看就知道这是最早的那批车子,是华夏自己生产的。



    老京城里的许多人都有一种吉普情节。



    田实也不例外。



    他开车总会出神,以至于在边上看着他的平海忍不住会提心吊胆。他依然是一套种田大叔的打扮,朴素低调,不知道的人尚以为他是从修车厂出来试车的。



    前边四合院里未看到的李雪见此刻站在街口,往里去就能望见一栋旧时小洋楼,有四层楼,清水砖拱形窗户,灰瓦坡顶,几株桦树依墙,枝叶阑珊,四周够得到的地儿都贴了大字报,拍那个时候的场景,这一栋楼选得味道正极了。



    小牛第三任继父是个老干部,打过鬼子,正好这小洋楼就是部队里的,以前做过家属院,田实也是通过北影厂的关系才借了过来。



    李雪见背着双手,等平海下车,笑着说道:“听说你上一场戏把三十多个大活人都给吓死咯?”



    平海没有说什么,走到他身边,忽然见他伸出手拿着一块板砖就砸向脑门。



    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情况?一边赞美表扬一边拍板砖?



    结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只感觉到额头上被纸盒一样的东西砸了一下,耳边传来田实的喊声:“哎哎,可别弄碎了,做一个都得好几天!”



    “哦,这个就是你上次说的,往人家头上拍的砖头。”



    “你可别小看这玩意,找了好多老师傅才做出来的,以前的那种可没法用,近景一拍就露相,太假。”



    平海从他手里拿过来瞧了瞧,挺像那么回事,不过他知道这种东西米国都已经是量产了,他们的电影业工艺是产业链式的,早已过了探索阶段,做道具的师傅都是世代相传的手艺。



    这个时候的华夏,或许为了一件小道具,导演就得亲自上阵,弄得焦头烂额。



    但这并不影响华夏经典影片的出世。



    平海随口问道:“这个怎么做的?”



    “外面是纸板,里面是熟石膏粉,里面充填还算简单,主要是外面涂抹上去的石膏,得用刀刮,还要用颜料,色要是没上好,前面制作的功夫都白费,这可是做坏了好多块才弄出来的。”   



    平海听后,小心地将它还给李雪见,一边暗自腹诽:都快40岁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万一把这道具砖头弄坏了,可怎么跟田导交代?



    田实没在意,赶着安排剧组,进行眼下的拍摄。



    在电影中,将要开拍的剧情是最后的部分,也就是结局。



    这又是一场群戏,为了保证这场群戏的质量,甚至有几个只露一次脸的角色请来的都是北影厂的演员。



    小牛的第三位继父,杀过鬼子,得过奖章的老兵,终究逃不过时代的磨难。革新组织的白手套们找上门来,要抓他去交代问题,他正犯心脏病,却还是用担架给抬走,心脏病犯了不给休息,不给吃药,王树娟怕出意外上去阻止,可没有用,反倒因为她抗拒的态度,白手套们抓着她打她,小牛上去也被打倒在地上。电影的最后是以前放飞的风筝挂在树杈上,他躺在地上,看着残破的风筝。



    小牛出场要在继父吴需生被白手套抬着担架走出楼来,前面的几个镜头他就在田导身边观看。



    演吴需生的是郭宝常,他是田实的前辈,65年北影导演系毕业。在早几年的时间里不断的提携新人,可谓桃李满天下,以至于后来他终于将《华夏大宅门》创作完成,开拍的时候,田实、张逸谋、陈凯哥、李雪见、姜闻、张凤毅等人都去客串。



    这位大导演来演吴需生这样一个老干部的角色,真可谓是本色出演,他早年就经历过那场浩劫,历历在目的运动无需凭空想象,在戏里的言谈举止给平海的感觉就是到位,真实而有味道。



    文怕啰嗦戏怕空,不同于未来的许多影视剧,现在的电影电视,戏是极有内容的。



    趁着楼上还在补拍镜头,李雪见拿着道具砖头给平海演示了三种拍人的方式……



    香港安和电影公司老总江智强来到街口的时候,就恰好看到李雪见拿着一块砖头,一次,一次,再一次地砸到一个少年头上。



    少年面无表情、却十分认真地观察着对方一次,一次,再一次地把板砖拍到他脑门上……或许是出于表演的惯性,李雪见三次不一样的拍人方式还搭配了三种不同的狰狞凶恶的表情。



    《蓝色的风筝》几乎大部分的资金都是来自于香港安和电影公司,江智强的父亲是香港百老汇院线创始者,从小就对电影有着独特的感情,对于内地的电影业发展可说是关怀备至。他的关心,是实实在在地行动,就如眼下的这部电影,是他在内地投资的第一部电影,谁都知道《蓝色的风筝》不会有商业市场,只能走电影节领奖路线,但他出于对剧本和田实的欣赏,完全不考虑回报地投拍了。 



    他的安和电影公司一直未曾上市,别人曾问过他,他是这么回答的:“上市后,你怎么可能去拍不赚钱的电影?”   



    这大概就是电影情怀。



    李雪见给平海介绍了江智强,江总是没什么架子的人,尤其是对于电影业相关的人,很是亲和,对平海关心了几句,又用半生不熟的京普话跟李雪见聊天,一会儿工夫,田实带着人下了楼,轮到平海了。



    镜头从一群白手套围着吴需生走出小楼来到巷子里开始。



    吴需生在担架上捂着心口,一脸疼痛。



    边上王树娟和几个白手套拉扯着,撕心裂肺地叫喊,小牛冲过去要靠近王树娟,被白手套拉开,其中一个人从后面掐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头狠狠地按下去,他几乎使出了所有的力气,梗着脖子要挺起来,但力气没有成年人大,梗得脖子都粗了,满脸通红。



    “你们放开他,他还是孩子!”王树娟大声地喊,身边一个白手套打了她两巴掌。



    一台摄像机跟着王树娟,白手套带着她离开。



    一台正对着小牛的脸,然后拉远,拉扯着他的人、挣扎的小牛……忽然他张嘴咬了人,那人放开手,他冲到王树娟身边。



    “还敢咬人!”



    他被一个壮实的白手套打了一拳,踢倒在地。



    田导很喜欢这种混乱的感觉,这一组镜头没什么问题,但他还是继续要了两条。



    站在他身后的江智强面色沉重,对李雪见说道:“它会是一场非常伟大的电影,我觉得在将来的影史上,它无可替代。”



    田导或许在上一场小牛和小伙伴的戏里有了感觉,加上李雪见之前跟他提了一下意见,他这次修改了剧本,给了小牛一组特写镜头。



    前面小牛被掐住脖子按着脑袋,他专门调了一台摄像机,给了一个特写。



    现在小牛被打倒在地,侯永调整了机位,以一个俯视的角度,拍摄出小牛被大人欺负,看着家人离散后的神态。他放弃了三脚架,只为了及时把最好的细节捕捉进画面里。



    就连李雪见之前和吕俪萍最精彩的一场对手戏,都没有这待遇。



    倒不是说平海表演功力可以和他们比,只是他之前的演绎方式让侯永深感意外,这是越过篱笆探出来一枝梅花,作为一个绝世画师,见了,未曾画尽又如何能轻易罢休呢?



    李雪见拍了拍江智强的胳膊,说道:“江老板,注意一下监视器,这小家伙很不错,真得不错!”



    江智强是了解李雪见的,尽管这家伙爱开玩笑,但他不撒谎,他要是说不错,那这个少年,就是有神奇之处了。



    一般人拍戏,单独在镜头前表演,需要一个人搭戏。



    无论你骂人,说情话,或是听到一句狠话受了伤害然后哭了,你在表演的时候,如果面前是一只黝黑的镜头,或是一个老男人扛着摄像机,或许你会骂得不够狠,爱得不够深,哭得像个傻帽……



    所以一般为了保持情绪,都会有人在你面前,在摄像机镜头边上,跟你搭戏。



    这是一场独角戏。



    没有见过大院子里平海拿着香烟的那场戏,剧组里的人或许很难理解,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鬼怎么有机会让田导修改剧本,增加一场独角戏。



    简直不可思议!



    无数新人演员梦寐以求的机会摆放在眼前,平海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田导反倒有些局促。他轻轻地对着身边的人开玩笑:“还好他不会紧张。”



    柔和的光线被反光板照在脸上,鼻子里能闻到脸上刚补的粉那股百合花的香味,他听说那个矮矮小小的化妆师喜欢在粉里加百合花气味的香水,也不知道对皮肤有没有害。



    一切就位。



    场记打板。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action”就如一道有魔力的咒语,同时好像有个声音在耳边对他呢喃:“现在是梦中的世界,你叫小牛。”



    吴需生是小牛第三任继父,吵过架,闹过矛盾,然后慢慢地成了一家人,可安稳的家顿时就破了。



    继父被抬走了,生死不知。



    妈妈被打了,一群人拖着她渐渐走远。



    他的眼睛急红了,急得流下泪来,脸上是热血上涌的红,红得就像血染了一样。他就红着眼红着脸,目光定定地看着摄像机边上,仿佛那儿有个人正在抽打王树娟,正在拖着她走。



    什么也做不了,这么多人,谁也打不过。能做什么?



    他转头,看了眼左边,再转头,看了眼右边,这次没有转回来,他的右肩微微地动了一下,然后寂然,再无动作。          



    “卡!”田实跟场记说,“过,最后……”他伸出手指转了一圈,剧务上来两个人,安排道具师工作,极快地在平海鼻子下面抹了一条血迹。



    侯永正和身边的一个打光师说:“我要这边干净一点。这边……不用滤镜,对,就是这样!”



    平海有点讨厌这种感觉。



    好似一下被人按到水里,一下抓出来给一口氧气。



    做梦,一直做下去才舒服。可田导总是卡卡卡地打断他。



    《蓝色的风筝》这部电影最后一个镜头。



    小牛左看右看找了一块砖头,然后追上去,对着其中一个白手套的头拍了一下,然后被群殴倒地。



    他脸上的血不太容易分辨,因为脸是通红的,眼睛还是血红血红含着泪,前面流过的泪痕依然还在,只是瞬间,他脸上的,眼中的,红,就全部消退。



    凉凉的,泥地,在身下承载着无力的躯体。



    如果没有这地,只怕身体会无限制地坠落,坠落到世界的另一头,只有悲伤没有快乐的地方,未见到的空寂之地。



    被十几个追·债的打倒在地上的滋味似乎只要舔一舔唇角就能尝到。



    那是血的味道。



    苦与涩。



    没有想象中的愤怒,没有痛苦,也没有伤心。



    有的只是难言的平静。



    那只被树杈耽搁,不能飘荡的风筝依旧还在,还挂在树上。



    天空是空的,哪怕多了这只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