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静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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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放风筝的少年(1)

    “我只是想拍一个孩子看着这个时代家庭的变迁,用孩子的视野来讲诉王树娟一家人的故事,可没有想到这个孩子硬是在镜头的背后,留下了一滴倔强无言的眼泪,时代的沧桑与孩子的悲伤,尽在这一滴泪水中变作了无可奈何地叹息。”



    田实将笔记本合上,抽了一口烟,喝了一口茶,这才缓缓放松双肩,靠倒在椅背上。



    单是从筹备开始,关于《蓝色的风筝》这部电影,他就已写了两本笔记,有备注,有随笔,有日记,而最近这段日子,关于平海的篇幅开始多了起来。



    如果不是今天发生的意外,晚上应该还有一场他的戏,是重头戏,可惜现在只能将戏安排到后面了。



    田实按捺着心中的兴奋,希望平海的身体能快点恢复过来,他相信会很快,因为自从看到这个放风筝的少年之后,田实就感觉到他的好运要来了。



    …………



    不知张泓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她根本什么也没想,反正平海是心无杂念,一觉睡到天亮。



    然后,就发现自己被张泓抱着,双手穿过腋下,环抱胸前,她的胸紧贴着他的背。



    这个姿势,呵,记忆犹深。



    那时候卿即倾心裹着一件白色的浴巾,就是这么抱着他的。



    早晨的阳光自窗帘之间照射进来,像是从身后铺盖上来的用光晕织就的毯子,覆溺,碎吻。



    这种感觉格外的舒服,没有什么担忧,没有什么期待。宛如一段安静的时光里,随手翻开了储藏的相册,照片里的女子短发,瘦弱,像个男孩子似的叼着烟,笑的张扬而明媚,清秀又洒脱。



    他们在翠微居的论坛里相识,在嘉兴南湖相遇,在杭州涌金桥边上的酒店安睡。



    那一晚,两个人安安静静地,抱着入梦,比起后来翻来翻去,弄得汗流浃背的那些女人,唯有她是记得最深,念得最多,这一晚,是如此珍贵的铭记——铭记青春与再也不在的单纯。



    “原来的我



    怀念从前



    是因为太留恋



    懵懂的岁月中 



    只收藏了简单的笑脸”



    闭上双眼,不是因为想睡,而是泪水太少,要留得长久。



    拍戏的感觉,真好,习惯了没有各种情绪的日常,忽然来一阵大悲,一阵大喜,或是一阵委屈,都是难得的大餐,足够品味良久。



    从他莫名其妙的来到这具身体里,就再没感觉到泪水出现过。



    所以,哪怕现在只有一滴泪,他都非常珍惜。



    只有一滴泪。



    那就不是哭。



    也许情人的呼唤。



    也许戏后的余韵。



    他撑起身子,静静地看着张泓揉眼,转身,扭动,然后转回来,睁大眼睛看着他。



    “干嘛这么盯着我?”



    “因为我感觉不到尴尬的情绪,或者暧昧的,情动的,怎么说我也是个男的,在这个年龄真要干嘛,还是可以试试的。”他不自觉动了一下脚,就感觉到她腿上的热意与柔腻。“你呢,你感觉到什么了?”



    她打了个哈欠,妩媚的,可爱的,接着说道:“因为你感觉不到,所以我也感觉不到。”她笑着从床上爬起来,抚平身上睡皱的衣裤。



    “可是,为什么?”他问得有点莫名其妙。



    “不为什么。”她凑过去,在他头上亲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他发现她的双眼空得厉害,好像什么也没有。“总比一个人好。”



    对此,他不想说什么……穿衣,穿裤,喝水,洗簌,她去打了饭来,热粥小菜白馒头,两人吃了,上午做了一些检查,下午李雪见过来,帮着办了出院手续,带着他们回去。



    到了宿舍,平海推开窗,看着街道上的人,车,闲逛的狗,还有上头不时摇曳的光溜溜的梧桐枝儿。



    它不是深邃山洞中的寂静无声,而是凌晨三四点的房间——一台笔记本,一篇文章,一首歌曲,一支未曾燃尽的香烟。



    平海只等了一会儿,就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张泓拿着水杯,泡了热茶,悠悠地走来。



    导演高抬贵手并没有急着赶戏,只说让他休息,什么时候感觉可以就什么时候开拍。幸运的平海醒来并没有任何的不适,一个晚上之后,电影继续开拍。



    上午拍了一些室内戏,李雪见一直在场外看着,却是担心平海的身体,发现上午的戏拍摄下来都没有出现问题,才算完全放心。



    中午,田实开着他的吉普,带李雪见和平海去吃饭,地点在崇文门西大街的马克西姆。



    车子停下,平海下车向前看了眼就被震住了……等等,你确定这里不是宫殿,而是一个餐厅?你确定咱们来这里吃一顿工作餐?或者我们只是来看看场地的?



    他那一丝儿惊讶被李雪见看到,戏谑着:“没错,我们来这里吃一顿,开开眼界,不过不是你田叔摆谱儿,摆谱儿的另有其人。”



    田实尴尬地笑了笑,先手推门而入。



    从外面看,这是一家古典、奢华、厚重的西式餐厅。它从1983年座落于此,当时餐厅墙上的每一块玻璃,都是从法国直接飞过来的,玻璃上的油彩给人的感觉像是身处于一座伟大的宫殿。全木质的餐厅结构,几人走入其间好似走入了18世纪的欧洲文明,银烛台,鲜花,刀叉,酒杯,深沉而内敛的蓝色桌布,每一样都是如此的精致与豪华。在这个年代里,马克西姆餐厅里的香水味就是文人笔下的“洋味儿”,让人闻一鼻子就能沉醉。



    visionacoustique(梦幻之声)顶级落地音响就摆放在大厅的角落,靠着一片酒红色挂帘,里面播放的保罗·塞内维尔和奥立佛·图森为理查德·克莱德曼量身定作之曲《梦中的婚礼》——梦在绵延,缭绕……



    摆谱儿的人不用寻找,早早地站在长桌一边,黑色的西服,高领羊绒衫,一张非常有特点的欧洲人脸,彬彬有礼的笑容。



    平海注视着他,有那么一刻产生了怪诞的不真实感,因为真的面对面看到,第一个反应是怀疑,第二个反应还是怀疑。



    作为资深喜爱电影的人,昆汀·塔伦帝诺就像传说中的怪物,你会被他的神秘,魔性,与众不同,独一无二所吸引。无法想象一个嵊州小镇子上卖豆腐馒头的人会亲眼看到昆汀站在面前,更夸张的是接下来能够坐一起吃饭,直等坐下喝了一口冰凉的雪碧,他依旧没有回过神来。



    很多人不明白昆汀为什么长了一张奇奇怪怪的脸。他的脸额头占了一半,在眉心和鼻子之间好像被贪玩的孩子拿勺子给挖去了一块,所以看上去是凹进去的。没错,凹进去的脸……



    平海深爱他的电影,对他更是非常了解,知道他的父亲是意大利裔,母亲拥有一半爱尔兰及一半印度血统。



    所以不怪他长得奇怪,因为把意大利、爱尔兰、印度加在一起,想想都很别扭。



    田实、平海、李雪见,李雪见英语只能听个大概,说就不行了;田实稍好,能简单的交流几句,还要归功于他们为了参加电影节多去了几次国外,而平海默然坐在一边,犹自发愣,其实他英语是非常好的。



    昆汀这次是为了一部电影来华夏找素材和灵感,电影已经拍完了,可剪辑遇到了麻烦,他总觉得缺了一点神秘感。去年他在柏林电影节上认识了田实,对他细腻的拍摄手法十分喜欢,一到京城,就把他约了出来。



    “神秘感?要制造一点悬念?”



    “不,不是悬念,就是神秘感,字面意思,让观众看到几个画面,就能体会到某些难以言喻的神秘感。我想世界上最神秘的国度就是东方华夏,接着我就飞过来。fk,我真没想到这里这么冷!”



    “空镜?”



    “最好要有人,人是基础,还有音乐,哦,我最爱的音乐,我实在找不到那种感觉,我家里的收藏还是少了些,我翻了无数的电影,可惜没有找到我想要的。”



    平海弯了弯嘴角,亲眼所见,昆汀确实是话痨。



    他们天南地北的谈,无论谈的是什么,都有一个点,就像是重力,把所有的东西,都吸附在电影这一核心之上。   



    李雪见听得一直在笑。



    至于吃的……有电影在谈,吃什么重要吗?



    在平海吃了一碗番茄肉酱烩意大利面,两片鹅肝,一叠蔬菜色拉,一道甜品之后,田实咬着血淋淋的牛排,笑得像个吸血鬼,问昆汀:“下午有没有事?我有一场非常重要的戏要拍,你来看吗?”



    “当然,能够现场看到你拍摄电影,这是无比荣幸的事!”他对朋友很和善,尤其是喜爱电影的同类人,“我能问问,下午的戏,谁演?”



    “我。”平海这一世第一次说了句英语,发音还算可以。味道却是记忆中的,纯正无比。



    “噢,我将拭目以待!”他附过身来轻声地说,浓浓的眉毛挑起来,丝毫没有掩饰惊讶。



    作为一个天才导演,必备的天赋技能肯定有一项,名为“鉴定术”——但这个面无表情,不动声色的小家伙,好像也有一个天赋技能,名为“屏蔽”……



    剧组的一辆车已停在路口。圆明园遗址公园正门处,剧务张光北等在那儿。



    “妞妞到了吗?”



    “还在路上。”



    “要多久?”



    “快了,一个半小时的路,出来有一个小时了。”



    平海和妞妞拍过一场戏,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才4岁,演吴需生的孙女,故而在戏里面就喊小牛“叔叔”,之前剧情里小牛答应了妞妞,要带她一起放风筝。这场戏的场景,就被田实安排在圆明园遗址里。



    张光北走到平海身边,弯下身子,平视他,带着笑意说道:“小牛,等会儿就看你的了,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提醒一下,园区管理处只给了我们一个小时的时间。”



    这种国家级的旅游园区要拉一块儿场地出来拍戏自是很不容易的。平海依然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算给了回应。



    身为总导演田实可等不下去,里面还有很多事要做,他吩咐了张光北一句,“你在这里等妞妞。”又跟平海和昆汀说道:“我们先进去。”



    “小海,你等会儿先走走,适应一下环境。”



    “好!”



    在电影院里看到的画面,无论场景有多大,演员其实只能在一个很小的范围演戏,这个范围,取决于摄像机的镜头。演员可以跑几百米长的街道,但却不能超出镜头几厘米的范围,只能在镜头中。



    而镜头如何运作,全看导演的安排。



    田实取了一条路线,要穿过两根残留的石柱,侧面是半块缺漏破旧的石墙,镜头的前面近距离有一片荒草,残垣断壁加荒草萋萋。这块景点有一圈铁栏隔离,是不让人进去的。田实通过北影厂疏通了关系,有一个小时可以拍摄,周围远远的有旅客在看,侯永在调看取景器,道具师拿了一只蓝色的风筝,交给平海。



    这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家里两辈人都是做风筝的,田实请了他来,一是为了做这只风筝,要简单,充满童趣,又带着时代感,看久了,会产生悲伤的意味。风筝有没有做到田实的要求,平海不知道,只知道,这位做风筝的男子是整个剧组里“最昂贵”的道具师。      



    他对平海说:“你先放一下,风正好,要是放不上去,我帮你放上去了,你再拿着。”



    “哦。”



    风确实好,可平海没有放开风筝,连着绳子,拿着风筝,他慢慢地走在田实给他指出来的这条路上。



    很短的路,二十几秒就能走完。



    平海一走,侯勇就拿取景器对着他。



    一个做风筝的人成了整个剧组最贵的道具师,可见田实有多爱这只风筝,有多在意这场戏。



    他不希望等会儿开拍走错,哪怕少一丝失误,多一点感觉,都是好的,时间非常紧,说不定几条不过,调整一下,一个小时就过去了。



    “小海,没关系的,也不是只有今天可以拍。”田实多富有经验的导演,一看小家伙的状态,就知道了。感觉不到情绪,只能接受一点微弱的信号,所以紧张应该是不会的,但环境摆放在这里,他想得多了,自然会有压力,如果放不开就会影响到表演。



    李雪见可一点也不在乎,笑着说:“没事,紧张一点好,我每次紧张一下,灵感就来了,绷得紧紧的!”



    田实笑骂道:“扯蛋去吧你!”



    昆汀抱着双臂,面带微笑,站在田实身后,默默地看着。   



    这个戏一点也不复杂,要说难得,就在场景上,圆明园里放风筝,并不是谁都可以的。还有怎么整理出好的画面,这个看摄像的功力,看导演的想象力。



    至于演员,只要放风筝就好了——大概一般的演员或是导演会这么想,就如之前的道具师。



    可田实与昆汀都不会有这种想法。



    如果演员不是最重要的,那还不如去拍纪录片,或者风景片。无论任何时候,任何镜头下,只要有人,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他都是最重要的一点。



    平海没有这个觉悟,拍电影这种事,并非看电影看的多了就能说经验丰富的。



    但他希望能好好的入戏,就算这场戏没有台词,没有互动,没有过多的剧情……就算只是放风筝,他也想成为小牛,品尝在那个时空里面对的一切。



    “灯光就位!”



    “摄像机就位!”



    妞妞拿着风筝,小牛说:“松手”,他拉着线,甩动风筝,从远处跑了过来,到了差不多的地方,他慢了下来,转过身看了一眼风筝,哈,飞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