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为哲学:像老鼠一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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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现在或永不

    1

    胡塞尔在《时间内在意识的教程》一书中阐述了一种哲学观点:一种被推至无限分裂的思想极限就是虚无。虚无①究竟是什么?它是不是存在于人的行为之中?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应该了解什么是虚无,而在理解虚无之前,我们应看到的是在,以及(在者在②)时间的三个基本要素:过去、现在、将来。杨在去药店的路上,无疑这是他的过去;他在药店里见到了一个令他膜拜的成熟女性的卷头发,这是他的过去;当他知道那个女人就是阴绿的时候,他的过去停止了,他不再成为过去,他走入了现在;他和阴绿在一起,得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感受:第一次,他感受到了惊恐;第二次他感受到的是时间的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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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庄子》杂篇,庚桑楚:自然的总门,就是‘无’‘有’,万物生于‘无’‘有’。‘有’不能以‘有’生出‘有’,必定出于‘无’‘有’,而‘无’‘有’全然是无有的。

    ②: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在任何时间人都曾在而且现在而且将在,因为时间只有在人在的情况下才成其为时间。没有一种时间是人不曾在其中的;所以如此,不是因为人是从永恒而来又在入一切永恒中去,而是因为时间不是永恒而且时间只有作为人的历史的此在才成其为一个时间。

    2

    杨凝视着阴绿,他将他的视线凝结到另一个地方,他无法注视她。或许是由于害羞,阴绿起身用被单将自己遮了。“你个小破孩,还是毛手毛脚的,以后不准…”这是一个近六十岁女人说的话。杨还可以接受,他不觉得恶心,他也从来没发觉自己在面对阴绿的时候他会恶心。可是,杨觉得自己很反常。

    在与由页在一起,他会起身或说很多的话,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东西。现在他不去想任何事,也想不到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去想的。相反地说,他停止了思考。他只是懒惰地躺着,这张床是他的家乡吗?他躺在床上纹丝不动,仿佛死了——睁着眼睛的死尸——为了证明自己还是活着的,他伸手碰了碰自己。他还活着。杨突然很想笑,这也是反常的。

    杨在思考他记事本上的第二个坐标轴,他想到了由页。他很想马上就离开,回到药店里给由页买些药。看样子阴绿是不会让他马上走的,她会为他做些吃的,等他吃完了,再和他唠叨一番。或许会突然出现意外的情况,要不然杨是想不到任何的理由逃跑的。于是他只好静静地躺在床上,虽然他的内心泛现出一种焦虑(由页的痛经让他觉得时间的冗长,他想马上看到她,来减轻内心的不安)。

    阴绿对杨说的话是一贯的,第一次她这样说:“你个小破孩,毛手毛脚的…”今天她也很反常地对杨多说了几个字:还是——;以后不准——。杨憎恨这几个字,这代表着她是勉强的、被迫的、不自愿的——这些可以言明什么呢——阴绿从威尼斯回来,并不是为了他。杨的失落感在加重。刚才还有的那种虚无的感觉也只是瞬间就消亡了,不过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那种对生命的虚无之感。

    3

    阴绿的卧室在这几十年的光阴里都不曾改动过:一直垂挂下来的白色真丝质地的窗帘、窗帘下面好像永远都藏着一件东西——一只白瓷的猪吐着长长的猩红的舌头…杨很讨厌这只猪,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很讨厌,甚至他还建议阴绿是否可以将这只猪移开。很久以前他就在等候阴绿的一句话,说那猪是正的、是有历史的。这样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受这只白瓷猪的存在。结果每次阴绿都嘲笑杨的荒诞,说他心里有只鬼,是那鬼在折磨他,并不是那猪。自从杨和由页结婚以后,阴绿就没再说过他的心里有鬼,杨感受到了他与阴绿之间的距离。不过,他还是憎恨那只藏在窗帘下面的白瓷猪。

    “把它挪开!”杨说。这次说话使杨从那种虚无之感中醒悟过来,“把它挪开!”这句话是强硬的,他感觉自己在发脾气。阴绿正欲起身。阴绿没说他心里有鬼,他也没问问他的妻子。她只是起身后,穿上衣服。杨很奇怪,阴绿这么多年来的身子竟然会没有太大的变化,他甚至有种错觉认为是他进入了另一个时空,是他先衰老的。

    这让杨冷静。当他冷静下来时候就可以见到阴绿的年老,他很仔细地走到阴绿的身后环抱住她。阴绿扭头拍了拍他。所有的动作都是以前就有的,这一点让杨不可承受。阴绿还是以前的那个阴绿,只不过一个是十年前的一个是十年后的,杨这样告诉自己。欲望在一点一点地铸就成两具毁灭彼此的身体,杨在抚摸已经年老的阴绿,这让他的欲望变的越来越深刻。这一点也是反常的,他又一次面对惊恐。阴绿的母爱在他的身心之上没有立刻显现出来,他再一次自欺地告诉自己:阴绿还是那个十年前的阴绿,虽然她的身体已经衰老,但是她对他的母爱上的意义是没有任何改变的。他不能再抚摸她,于是他将手后撤。

    阴绿一边给杨准备吃的一边在歌唱,杨问她在唱什么,她说是从威尼斯那些著名的河道上的“刚朵拉①的船夫”的嘴巴里学来的,并且还说她学了很久也只不过是记得了一句“it’s now or never”接着她又开始唱起来。杨有点反感,他明白这句英文的中文含义“现在或永不”,这是一句同样深刻的话,他突然明白虽然阴绿还是十年以前的那个会给予他母爱的阴绿,但他已经不再是很久以前的那个自己。究竟我成了谁?杨被迫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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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gondola)平底船,摇橹。

    4

    我们知道阴绿在十年前离开了沈阳去了威尼斯,杨所说的以前也是从这一刻开始算起的。应该是二十年以前,杨还是青春期里的一个孩子,他独自来到陌生的沈阳,某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孤独,他很需要一个女人的安抚。于是,他漫步街头漫无目的地开始了他的寻找。有一天他走的太累了,几乎就将晕倒的时候走进了一家药店。接着他晕了过去,将他唤醒的是阴绿。从那一刻开始,杨终于寻找到了那份可以安抚他的归宿。

    杨一直认为阴绿是用她的爱将他吻醒的,他始终没有询问过当初的状况。他想不到别的,他认为一个陌生的女人是不可能用爱以外的任何方式来挽救一个小男孩的命的,他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认为当初一定就是那样,是无疑义的、最真实的。

    于是,当杨苏醒过来后的第二个傍晚他带上写好的第一封给阴绿的求欢信找到了她。杨满脸的羞怯,但他满怀希望,他的心在加速地跳动。药店是阴绿开的,现在她一个人。杨怀里的求欢信写的极其地下流,这是那个时候他表达爱慕的唯一的一种方式。他揣摩了近乎一宿。没有别的可写的,其它任何的语言将显的不真实。他坚信他的真情表露是无过错的。信里最让杨感到刺激的是一句再抽象不过的话:如果你喜欢我,你将穿上你那条绿色的紧身裤子。这句话的后面还有句话,杨第一次将它写上去,然后擦掉,再写上去,又擦掉,最后他决定一定要写。他不可忍耐,因为他担心阴绿读不懂他想表述的意图。

    “给你的!”杨将信笺扔到药店的柜台上后就离开了。更准确地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药店的门。他完全可以想象出当阴绿打开信笺时候的表情,他很想看到,他躲到药店门口的不远处蹲下来。药店的门将阴绿遮挡的不太清楚,他只是看到阴绿将信笺拆开了。可是阴绿在接到信笺的时候为什么会向他道声谢谢呢?是不是她将他看成了一个信差呢?杨突然间很不高兴,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玩偶,不是他在玩弄阴绿,而是阴绿将他玩弄了。他感觉不太好,唯一可以判定阴绿意图的只能是看看明天了。那一夜,杨又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见到阴绿终于是穿上了那条紧身的绿色裤子后杨又一次晕倒在药店里。他太疲倦,在他的青春期里他记恨着他的亲生母亲,这让他透不过气。阴绿始终不知道他的心事,她将他扶到药店后面的卧室里,那里有一张床,她给他输液,并陪伴在他的身旁,寸步不离。那是阴绿多年以后第一次遵从一个男人的意见,虽然在她面前杨还称不上是个真正的男人,他只是一个小男孩,但她对他充满了想象。

    阴绿几乎是被杨的那封求欢信打动的,很久没有男人给她写信,在她的大半生里都是一贯地过着日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或者如同很多年以前(1968年的春天)那样她应该和她的小伙伴一样死掉,她缅怀她的过去,怀念那时候她的伙伴们。就在这个时候杨出现了,一个再年轻不过的男人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他在她的面前晕倒过两次,她就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两次,她对他记忆深刻。

    5

    “如果你喜欢我,你将穿上你那条绿色的紧身裤子。”这句话出自杨的青春期,他想不到别的话来修饰当时他所对阴绿的幻想。杨对淫荡这个词同样也是记忆深刻,当他还是年幼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没有离开他的亲生母亲,没有来到沈阳)。他家左邻右舍的人们都在背地里说她的母亲是个不正经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不应该活在他们的村庄里,应该被政府枪毙掉。说这些话的人是后迁移过来的住户,在这之前他的村庄里只有几户人家,而且奇怪的是每户人家和每户人家之间竟都是亲属。

    杨的父亲是个懦弱的人。他的母亲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个子高挑,胸部丰盈,说起话来也很纤细。虽然在杨记事之前,他不知道他的母亲是否是这个样子,但他却慢慢地储存起他对他母亲的另一种记忆——母亲不喜欢听从他父亲的话,经常遭受他父亲的毒打;父亲在那个时候就显得不再懦弱,他甚至会辱骂母亲是婊子;母亲则破口大骂他家的男人都是畜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这些记忆被杨储存在大脑的最深处、最深刻的那一个部位。

    杨慢慢地将大脑中曾有的对母亲美好的印象全都抹杀了。他对同一所小学校里辱骂他母亲是个狐狸精的孩子大打出手,他憎恨他的那一个村庄里的所有的人。相反地看杨的童年造就了他的性格,他的性格本该是可以选择的,他可以去选择做另一种性格的男人,但是他的家乡并不允许他去选择,他在童年里成了一个孤僻、寡言的孩子,每天他都好像心事重重。

    童年时候的杨的心事主要有几个:一是他的母亲是不是真正如他父亲说的那样是整个村庄里最有名气的婊子;二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来面对他的家乡;三是他如何逃跑呢,这个心事最重。为了给他的逃跑加一个佐证,杨决定监视他的母亲,那年他刚读小学。

    他选择了一个位置(他家的茅厕),这个位置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可以整日见到他母亲的身影)。他在茅厕里蹲下来,手里攥着他的课本。第一天他一无所获;第二天也同样一无所获;第三天的情况也没有什么改变。杨开始气馁,村庄里的人都在撒谎,他的母亲很正常地进行着每日的活计。第四天他决定放弃,回到学校里好好学习去。在第四天的傍晚情况有了些变化。杨在他父亲下班回家之前来到了他家的茅厕里,他又蹲下来。首先走入他家的是他的爷爷,他的爷爷已经老迈,不过他爷爷对他的母亲手脚却有些不太干净。杨几乎都惊呆了。杨受到了惊吓,在茅厕里不自觉地拉了泡稀屎。这是他童年里最重要的一泡稀屎,从那以后他开始真正地无法抬起他的头去面对整个村庄里的乡亲。

    6

    杨的叔叔是第二个玷污他母亲的人,这件事的发生几乎和他爷爷玷污他母亲的过程如出一辙。不过,他母亲这次是反抗了,但是这两次的结局都一样。他开始对他的家族产生厌恶感,他下定决心必须逃跑。去哪里都好,只要是有人不认识他,那个地方在哪里呢?他离家出走几天几夜。他家乡的山峰实在太大,他在山里奔跑着。一旦他想到因为他的消失而使家里人焦急,他就解恨的不得了。可是,他太饥饿了。第一次,他的出走没有成功。

    有了第一次离家出走的经验,杨的第二次出走就显得准备有余。他积攒了很多粮食,他将他的书包里装了满噔噔的都是粮食。那天他高兴极了,无论是去哪里他都是高兴的,他准备翻越家乡的大山,去大山外的世界一个人生活。在这次出走之前,他特意地围绕在他母亲的身前身后一整日。他想告诉他母亲,他就要走了,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流浪去了(他想报复她)。可是他却在他母亲的身后哭了,带着他的哭泣,他第二次离家出走。这次出走真正地让他感受到了他的年幼,他终于走出他的家乡。他开始了流浪生涯,不过这次流浪的生涯也是极其地短暂,只坚持了两天。两天后,他开始想家,他想他的母亲,他开始往回家的路上走。

    杨没有第三次出走。第二次出走的代价是惨痛的,他的这一生都无法忘怀。在他离家出走以后,他的父亲因为寻找他而掉入了一个废弃的水窖里,他父亲死了,是淹死的。当他知道了以后,痛心疾首。无疑是因为他,父亲才会被淹死,他的母亲没了丈夫。他只好承认自己是这个家族的一份子(违心地),他不敢再有任何的反抗。

    从那以后他有了一个新的父亲——他的叔叔成了他的继父——多年以后他却不认为这是荒诞的。

    7

    杨的家史并没有因为他父亲的死而终止或有所变故。所有还是照常如故。杨的继父有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是女孩。在他们的母亲亡故以后,他们又有了一个新的母亲——杨的母亲成了他们的继母——他们群居生活在一个简陋的房屋里——在同一张大炕上睡着他们家里的所有的人口。

    无论如何杨从那些喊叫的声音里也听不出他的母亲是在痛苦还是愉快,就仿若树枝上的知了的叫声一样难分悲哀与愉悦。

    杨决定离开家,远离他的村庄。后来杨来到了沈阳,寄居在他的一个亲戚家里,再后来他开始住校。直到有一天他忽然觉得他很孤独,他需要一个女人的抚慰,他寻找了很多天,在一家药店里他晕了过去。

    8

    弗洛伊德将文化的要求称为现实原则,这一原则并不是让人放弃对快乐的追求,而是使这一追求受到生活的必然性和对环境的适应性的限制。现实原则并不是否定快乐原则,而是限制它的彻底实现。所有的人全都或多或少地学会了延迟自己期望的满足。这种现实原则是改变杨对他的家族看法的依据,当他读到这段文字以后他忽然明白他不应该用荒诞的眼光来注视他的家族,这是唯一可以告慰他幼年的契机,于是他抓住了,虽然他同样憎恨他的母亲。

    同样如此,杨遵循着现实原则(他坚信弗洛伊德的正确性)。他无法感受到亲生母亲的爱,只要她肯说一句话或是用一种爱的行为,他是不会离开他的村庄的,他宁愿成为他家族中真正的一份子。无论如何在他离家出走之前,他对母亲的憎恨日益加深,到了最后他放弃承受这种心灵的重负,选择了逃避。如同现在一样,阴绿在为他准备些吃的,他试图再次搂抱她,结果他发现他实在难以做到。他发现自己成了一个他人,他不再以自我的行为出现在阴绿的怀抱里,他成为了一个他,一个他都不熟悉的陌生人。这种感受让他的**开始发生多年以前的突发事件,他很想痛快地拉泡稀屎(他的心事太重迫使他**外括约肌①突突的几乎无法控制)。

    “我想我不能吃东西。”杨对阴绿说。“咋了?”阴绿停止做饭。“我想拉屎。”“想拉屎去厕所,你要记住我家厕所的门永远向你敞开!”杨觉察他输了,而且是输的体无全肤。

    杨光着身子去了阴绿家的厕所,他没有关门,他想拉的痛快些,他想他的痛快相就是对阴绿的最好的报复。“把门关上!听见没!”阴绿在厨房的位置喊“你是不是想将你稀屎的味道弄的满屋子都是!”杨开始恶心,他迅速地掉转他的头颅(屁股朝外)。他吐了,吐了整整一便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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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sphincter ani externus)起自尾骨尖背侧及**尾骨韧带,向前向下,在**后方分为二部,围绕肛管两侧到**前方,又合二为一向前止于会阴。

    9

    一旦意识到杨吃东西的习惯有所改变,阴绿就会气愤异常。有一点她敢肯定,这些年来杨和他妻子之间已经建立了一种新的规则(他的不吃饭代表着他对她的不再熟悉)。她不乞求他能够像多年前的他一样,但至少应该与多年前她所熟知的他保持着一些恪守的规则。多年以前他们经常在一起,有时候会三天三夜都躺在床上(虽然他们现在都开始老去,虽然这是一种不可逆转的事实,但是他不应该如同其他人一样的残酷)。一想到残酷阴绿就想哭。

    于是,阴绿忍住就将喷涌的眼泪来到厕所的门外站住。杨在她的面前撅着屁股。杨正吐的厉害,满厕所里弥漫着呕吐物的腥臭味道。阴绿来到杨的身后,面对着杨**处的括约肌。她用手指头轻轻地碰了碰它,然后用手指头划起圈来。杨被阴绿的行为惊讶住了,第一个感觉他很想笑——他笑不出来,他老实地撅着他的屁股。“我要拉屎。”杨说。阴绿并没有准许他(拉屎)的要求,她将手指捅进了杨的身体里。

    杨无法再呕吐,他也无法挺直腰身。大约半分钟,阴绿的手指从杨的身体里移出来。“你拉屎吧!”阴绿说完,转身走开。杨意识到在阴绿面前他永远都是一个输家,他永远都无法战胜阴绿,无论阴绿给予他的是爱或者是别的什么,他唯一可以接受的就只有承受。现在他承载不了,他无法选择一个答案:他光着身子在一个近六十岁女人的家里,在这个家里他永远都不是真正的一份子,他想拉屎的权利都需要一个女人的赋予,他无能为力了,他僵硬地撅着他的屁股,不知道该做什么。

    “不要将我的厕所弄脏!”阴绿在卧室里喊。杨彻底地没了拉屎的欲念,他想报复阴绿的行为也彻彻底底地失败了。当他就将起身的时候,他转念一想:不能就这样起来,如果承认自己是输了的话。他记起多年前写给阴绿求欢信中的那句:如果你喜欢我,你将穿上你那条绿色的紧身裤子——这后面还有一句——。当年的阴绿是因为这句话中的哪一句,才会答应做他的情人呢?

    杨放了清水,他决定好好地冲洗一下厕所,这是他选择的另一种报复阴绿的行为。果然这一招很奏效,阴绿从卧室里冲出来后哭了(当着杨的面她嚎啕大哭)。

    10

    阴绿的哭泣代表着她是在向杨施展一个老女人的怨气,她并不是真的改变了或是在向他施加报复。杨没理会阴绿的哭,他还在继续冲洗厕所(显然他因为获胜而得意)。阴绿上前拦住了他。“it’snow or never”阴绿说。“现在?或永不?”杨问她。

    “是现在还是永不呢?”为了证明他是想知道两个答案,杨又多问了句。阴绿愣了,她也无从回答。

    那么究竟是现在还是永不呢?我们已经知道了杨的一些过去,这些过去对于他的人生影响深刻(将伴随到他的死亡)。他无法摆脱过去,而当年他感受到自己的孤独,需要一个女人安抚的时候,他幻想得到一个如同他母亲一样的女人,后来阴绿出现在一家药店里。他写了一封求欢信笺,这封信充满了邪念。

    “如果你喜欢我,你将穿上你那条绿色的紧身裤子——”这句话里隐喻有几层意思:一,他想证明他所钟情的阴绿是不是也存在着同样的感觉(对他钟情);二,接着他为这个感觉加了一个注解:你将穿上你那条绿色的紧身裤子。这句话里有两个含义:1,阴绿穿绿色的紧身裤子是最美的(这是相互之间的一个重要的暗示——美丽的暗号);2,为了促使阴绿的这种美在杨的脑海中扩大,杨使用了一个“将”字。这种将来时暗示着现在的有效性,并且“将”字在中文里隐喻着命令;三,无疑最重的一句杨将它安置在最后。他本可以不写,如果不写他想向阴绿表诉的意图就是一种失败,他无法接受失败。这句话里同样隐含着他的欲望——他自我的实缺显露无疑——他无法意识到当他写上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成为了一个失败者。他还是写了,而且是写的理直气壮。

    相反地看,阴绿在接受杨的信笺的时候说了声谢谢。她清楚地见到了这个她曾挽救过的年轻生命的羞怯,那时她激动万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也曾设想过当初她是不是可以说些别的,比如:啥?咋?干啥?或者是:这信给我的?这信你给我的?这是什么?显然由于激动她很反常地选择了另外一个词(谢谢)。这个词促使她不得不接受她的过去对她现在生活的影响,并且这个影响是她永远都无法主动遗忘的。

    当然杨无法知道阴绿的想法,他等待明天的来到。

    11

    对于阴绿而言1968年仿若是一棵具有半个世纪年龄的树,这棵树不算苍老但它却能遮天避日。1968年的春天阴绿从沈阳来到一个地方。主任见她是个实足的城市女青年就派她去看管几圈猪(阴绿的出身不好,她的父亲是个喜剧演员。这个背景对她的影响极大,虽然她坚持说自己有别于父亲是个彻底的无产阶级)。和阴绿一起看猪的还有一个男青年,他们同时住在猪圈的两端。公社主任这样安排一是为了不想让猪逃掉,另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怕他们“日久发情”。头几个月里,他俩和猪都相安无事。

    虽说是几圈猪也只不过是几头,和那几头特例独行充满个性的猪明显有着行为上的不同。阴绿担心这几头猪长不大,又担心这几头猪会商讨后一起逃跑,所以她一丝不苟地看守着猪。这样阴绿将她的注意力都用在了猪的身上,她同时担心着两件事:一,她担心猪会跑掉;二,她担心猪不吃食。

    当阴绿明白了这几圈只不过是几头普通的再不过的猪后,她开始放松她的情绪。她终于有机会可以和猪圈另一端的男青年一起去放猪了,她对猪和他都充满了幻想。阴绿思想上的这一点苗头隐藏的很深,她很清楚自己的背景隐藏着会将她俩都至于死地的力量。于是,她刻意地将自己藏的很深,几乎深到了她的骨髓里(多年以后,身处威尼斯的阴绿反问自己的多半生究竟是否是真的藏住了?终于她得到了另一个答案:世界上没有人能够真正地藏的住。当她得到了这个答案以后,她迫不及待地从威尼斯回到沈阳,她想尽快地见到杨,勇敢地面对他,面对自己的过去)。

    阴绿在面对杨之前,摆在她面前的是她的整个过去(与杨在一起之前)。回忆是种纠缠,仿若枝条细劲的苦藤缠绕一个枯树,即使树已枯亡,但它还在顽固地缠绕着。那几圈猪和那个阴绿不想提及的男青年的名字都储藏在她记忆的深处,如果说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杨,还不如说成她在延伸她的过去,杨只是她的一个靶子(或是一把匕首),她可以在杨的身上见到两种影像:一,杨如同一只猪(他笨拙、听话并且羞怯);二,杨空白的如同一张白纸,而阴绿本身就成了这张纸的主宰者(她可以适意地将杨这张白纸涂绘成任何一种她需要的颜色)。

    那个阴绿不想提及名字的男青年在1968年也如同一只猪般忠诚地对待阴绿(阴绿是他的女王,她主宰着他)。这就形成了一种很奇特的关系,阴绿——猪——那个男青年。无论怎么看,他俩之间都有猪的存在,他俩不得不勇敢地面对这个问题。在他俩之间还没有彼此确定关系前,阴绿的自卑感让她的自我形成了一种新的模糊状态——她不敢肯定她可以顺利地摆脱那几圈猪,她在一天夜里对自己承认了她面对一切时的不情愿。她无处发泄,她没有目标——阴绿在努力地寻找新的目标、新的出路,虽然1968年的她还很盲目。

    12

    有些事慢慢地才显露出来,仿若松树果实的核。阴绿整整待了三年,在这三年里她都在放猪,日复一日地。她不停地寻找着机会,当她了解她和那个一同放猪的男青年之间存在着猪的时候,她决定将所有的猪都治于死地。但是这需要的是办法,她寻找这个办法已经足足三年,但她无计可施。

    阴绿看的猪每隔一段时间后就会被屠杀掉。将猪杀了吃肉,然后再将被杀死的猪的崽子养肥,再杀掉,反反复复地。阴绿开始显露出她的不耐烦,她认为只要她摆脱这些猪她就可以和那个男青年结合。

    阴绿在几天以后就见到了自己想法的荒谬,她再一次无计可施——是所有活着的猪将她挫败,她实在不忍心将猪都毒死,她实难做到——从几圈可怜的猪的身上,她见到了她自己的可怜;她是一个喜剧演员的后代,她在为她的父亲承受着罪——这很荒唐,虽然她一直都这样想,但她无能为力去反抗,她知道如果那样她就一定会死。

    事情有了新的转机是在阴绿弄明白一些关系之后。长约一里地的猪圈整整地将阴绿和那个男青年隔开了几年,有一次是冬天,男青年为了见到猪圈另一端的阴绿居然将脚指头冻掉了一根。阴绿知道后当然很伤心,同时她也明白了男青年对她的执着。为什么而执着呢?阴绿清楚是同命相连让他们相爱。

    这就出现了一种新的关系:阴绿——猪——那个男青年演变成阴绿——男青年——猪。虽然他俩的关系有了崭新的进步,然而他俩之间还是有猪的存在,只是一个关系是猪隔在他俩的中间,另一个是他俩想摆脱猪。

    她寻找着机会,任何一个机会。

    13

    从“机会只垂青于有准备的人”的这一句话中我们可以看到机会隶属于将来,它对现在同样有效。阴绿准备着,时刻准备着向权利靠近。但是她除了每天都在放猪以外,别无它事。她没有任何机会。就这样阴绿一等又是三年。

    就在阴绿将放弃她所渴求的机会的时候,主任终于向她昭示了一个机会的存在。“你的绿色紧身裤子很好看嘛!”有一天主任对她说,说完后并且笑了。

    阴绿一夜没睡,夜里去猪圈看了五回猪。主任又一次选中了两头猪,这两头猪的年龄分别是323天半、300天。猪和猪之间没有任何的区别,虽然一头比另一头多生长了23天半,在这个世界上它们同样没有选择的余地,它们必须死掉。阴绿看的见作为猪的无奈,和她的人生一样都是无奈的。在一夜里看望自己养活的猪五次,她得到了五次感慨:第一次,她看到了自己的无奈;第二次,她看到了作为人的狠毒;第三次和第四次一样,她只得到了一个没有任何想法的结果,她只看猪;从人的狠毒中她看到了人有兽念是她第五次才认识到的。阴绿还想看到些别的,她累了,第二天她还要将猪送去,她必须这样做。

    “你的绿色紧身裤子很好看嘛!”主任说完笑了,这代表着他说的话寓意深刻。我们必须来重新认识阴绿的绿色的紧身裤子,首先是她为什么会在主任来猪圈选择猪的时候将它穿上。在前一夜,猪圈另一端的男青年又一次来看望她(我们有必要将“看望”一词加上引号,因为这同样是意味深刻)。他来看望阴绿,和他们几年来偷偷互相看望一样属于无数次中的最普通的一次。在最初的时候,他很单纯地来看望阴绿,花费一个小时或者更多的时间走到猪圈的另一端来看望阴绿,他和她互相交流着彼此的思想动态到后来他俩说的话题近乎都是关于猪的。在这一点上阴绿看到了她和这个男青年的兴趣的相同处,时间一长他俩就开始幻想接触的是彼此,对于这一点的不谋而合他俩同样无法反抗。

    每次他离开她回去猪圈另一端的时候,阴绿都必须去清洗她的外套。慢慢地阴绿发觉这是他的故意,他很喜欢将她的外套弄脏以示宣泄。当阴绿清楚了他真正的意图以后,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有时候她竟会迫不及待地希望他会将她的外套统统撕裂,将她的外套弄成肮脏的。可是一旦她清醒过来以后,她就会迫不及待地去清洗她的外套,直到将外套洗的干干净净以后她才会放下悬着的心(她担心会被人发现)。

    主任赋予她机会的前一夜里,猪圈另一端的男青年又一次来找阴绿,面对他,阴绿同样也很无奈,她不可反抗。在这些年里阴绿和他恪守不去谈论他俩的出身,从最初对彼此的矜持到后来的疯狂。

    14

    主任在视察猪圈的时候看到了阴绿绿色的紧身裤子,并且意味深长地对阴绿说她的裤子很好看,说完后还笑了。阴绿很感谢这条绿色的紧身裤子给予她的幸运,她发觉她从沈阳偷偷带来的这条裤子是多么地正确。主任将成为她的第一个崇拜者,她很需要他的崇拜,她需要他的一个首肯准许她和猪圈另一端的男青年结合。

    阴绿驱赶着被选中的两头猪,这一次很反常(和以往不同她亲自送猪去屠宰)。在临出发前,她故意将外套弄的很湿,这样她就有机会在主任的面前将外套脱去以展示她的绿色紧身裤子。在路上,她左思右想怎么样才可将这次行为完成的更为圆满。她左思右想也无法确定成功的几率是多少,只能等待着主任的最后裁决。

    一切还算顺利,她暗自高兴。

    “你的父亲是个喜剧演员!你要永远记住!”主任说。刚刚还在高兴的阴绿一下子就软化了,主任的话让她措手不及。在这个时刻为什么会提及她的出身呢?阴绿想不到答案,不过到很明显,阴绿看见了她自己的无耻。她无话可说,她和那个男青年结合的事也只能放置一旁。她只好转念一想,她是为了那个男青年,她是为了爱,才这样做的,不是为别的。阴绿最后嗤——地一笑,这个笑容同样让自己措手不及。

    猪圈另一端的那个男青年太软弱了。在阴绿看见自己无耻的时刻,她对男青年有了抱怨,她不明白她自己的爱是不是真爱,还是为了打发时间而选择彼此。她知道她不可选择猪做她的对象,更何况男青年为了看她还冻掉了一根脚指头。一想到他为她冻掉的脚指头她就会浑身战栗,就像主任让她不要忘记她的出身一样。她战栗许久,她很想主任去死,她恨不得他死。

    同样是因为阴绿绿色的紧身裤子她看见了自己的耻辱。在离开的时候,她终于明白她和那个男青年结合的事只能如此。她没有别的办法了,什么办法都没了。

    15

    弗洛伊德在他的著作《日常生活心理病理学》中一再强调:女性的潜意识中有迎合男性攻击的冲动。我们并不能单纯依靠这点来判定1968年以后的阴绿心理发生了病疾,她只是很无奈她的生活——她得不到她的爱(至少她缺少人们的认同,她很需要这个)——同时当她发现是主任阻碍她与她的心上人结合的时候,她开始憎恨这个“蛋”,而她又无奈这个“蛋”。她一回到她的猪圈就开始忙活起来,她很想忘掉她的耻辱。

    当猪圈另一端的男青年来找她的时候,她拒绝了他,她的自尊被伤害到了极点,她没有脸面面对他。不过,当天的夜里阴绿转念一想,她突然决定必须坚强地走下去,无论她将面对是耻辱还是憎恨,她都有必要得到主任首肯(准许她和她的爱结合)。

    是什么让阴绿勇敢地去面对她的耻辱呢?主任说的那句话一直在她的脑海中环绕“你的父亲是个喜剧演员!你要永远记住!”她记忆里的父亲是个演小丑的演员,在舞台上以表演滑稽的动作来讨好他的观众,现在他的父亲成了敌人,因为人发现他过于滑稽。阴绿无法忘记主任教训她的话,同时她也见到了他父亲的勇敢(他可以表演最滑稽的动作,但他从不下流)。这让阴绿矛盾,她精神恍惚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她这一次是被请去的,因为人们发现她的精神出现了异样。主任头上戴着藏青色的前进帽,身上是没有一丝褶皱的中山装。阴绿见到他就很想笑,她从他的身上可以见到她的父亲在作滑稽的表演,并且她还知道他无法成为一个成功的喜剧演员,因为他在阴绿的印象里是一个不折不扣下流的小丑。阴绿见到他后就笑,主任最后对她说:“同志,请你严肃一些。如果你真的疯了,我将隔离你。”阴绿一听就不再笑,她战栗地看着他,等候着他的裁决。

    因为没有主任的发言,人们还是接受着阴绿生活在他们的环境里。阴绿依旧放她的猪,猪圈另一端的男青年过来问她是不是真的疯了。阴绿看着他,她很想抽他一个嘴巴,但是当她记起他为了能见到她而冻掉了一根脚指头的时候就原谅了他。

    这样也有了一个新的好处,人们很少会注意她的行为(因为人们认为她已经疯了),她可以和那个男青年肆无忌惮地在一起,有时候他俩不去放猪(将猪关在猪圈里,放任不管),三天三夜都在一起,饿了就吃,吃饱了就在一起(有的人还在说她是多么地可怜)。

    16

    在阴绿和他的爱(猪圈另一端的男青年)交往正酣的时候,整个人群对待她们的态度可分成三个派别:一是以主任为主的沉默派;二是以女青年为主的默认派;第三个就是当地人中的反对派。

    有一天这几个派别的领袖齐集于礼堂,他们将议论的中心转移到了:阴绿是否是真的疯了?这是个涉及到本质的话题,一旦有人不小心将它抛出来后,便是礼堂的瞬间沉默。“现在,你们还将争论什么呢?是不是要将县里的大医生请来为阴绿同志诊治诊治?显然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我相信她是疯了,和她的父亲一样,成了一个小丑。”这是主任的话,他的话里带有他的特色(强硬),同时这也是沉默派的声音。沉默派是占有一定的势力的,因为他们拥有权利,他们并不会将整个工作中心转移到阴绿是否是真的疯了的上面来,他们有很多工作要做,无论是上面派下来的还是他们自己发掘的。既然是主任的话,在几日后便成了整个公社的行为准则:阴绿是个疯子,这一点最重,无可厚非。

    还有一天,主任亲自找到阴绿问她。“同志,我问你,你真的疯了吗?请你发誓。”这次的问话和上一次在集会上的问话截然不同,这是两种口气:第一种是强硬的,不可不信;第二种是沉重的口气,他不需要得到答案,更妥帖地说是他不允许有另一种答案出现。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个没有疯掉的女人,阴绿说了一次反话“是的,伟大的主任,我疯了。”(阴绿瞪着眼珠子说)果然这是一句很奏效的话,好像主任正等着她的这一句。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

    “既然你已经疯了,那么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通知你,如果你很想离开,哦——但是,这需要一个条件。”显然主任在与阴绿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思考再三,并且他说的话他自己也觉得并不是很理想,可是他还是将他要说的都说了,他很希望阴绿能够听的懂。“是什么?”“回沈阳去!”一旦这个条件摆明后,阴绿就全都明白了。无论是什么条件,她都将答应他,因为她发现她自己已经无从选择。

    阴绿没能立刻就冷静下来,她以为她在做梦。“什么条件呢?是不是和她的预感一样,这个主任终于掩藏不住他的兽念,想要占有自己的呢?”这是阴绿的第一个反应,她瞪着眼珠子不说话,看着主任。“将你的裤子穿上!别像你的父亲!”公社主任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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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绿很清楚自己进入了主任的圈套,但她无能为力去反抗,唯一可以做的只能顺从他的意思(她并不决心反抗)。她瞪他,她决定再试一下(不能这样轻易就将自己的裤子穿)“把它穿上!”主任怒道。这回是完全地认输了,阴绿的脑袋一片空白。

    “现在还不是你脱裤子的时候…”很显然主任是话里有话。阴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猪圈的,当躺到猪圈另一端男青年的怀抱里时她嚎啕大哭。“这是最后一次了!”当阴绿意识到这一点,她油然产生了一种悲壮的感觉,在这悲壮的感觉里感受着时间的凝固。“这就是死亡吧?”阴绿和男青年最后说。

    阴绿将主任的条件想到了最坏,甚至她都想到了死。一想到死亡,她便觉得对不起身边的男青年。在死亡来临前,她能做的就只有他的“陪葬”了。她设想不到如果她死了,留下身边的这个少了一根脚指头的男人还能做什么,到时候他一定会疯掉。那可不行!既然大家都必须要死,又何必留下一个人!在那天的夜里,阴绿第一次答应了男青年的所有的要求,无论是什么她都应允,无论他要她做什么。

    对阴绿而言选择死亡要比选择生存肃穆的多,她想到了许多让那个男青年去死的方法,但都因为太残忍而遭到她的暗自否决。主任还时不时地来到猪圈提醒她和他之间没有正式的书面契约。日期在渐渐临近,阴绿的心情也在日益沉重,她睡不着觉,一想到那个男青年就将死去,她就会钻心地痛。她去公社的卫生所开了些药,她很想能够尽快地忘掉这一切,她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是,除了和那个男青年在一起以外,她别无它法来摆脱她的处境,每一次她都会提醒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她发现她和他之间的已经形成了无与伦比的默契,她又会为这默契而伤神伤感。

    有一天,他俩将猪驱赶着去了旷野处,阴绿告诫自己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和他一起放猪了。这是一处很奇特的地方,虽说是旷野但却有一棵年老的松树。阴绿要那个男青年在松树底下吻她,这真是最后一个长吻,阴绿哭了。无论他俩的爱是多么地炽烈也无法抵挡时世的风沙,一想到这阴绿就觉得自己很悲壮,仿若在临刑前的最后遗言。阴绿只说她很想看一看人在吊死的时候表情,那个男青年就找到了一根麻绳。他站在松树底下将麻绳结实地结到松树枝上后回头朝阴绿笑了笑。由于麻绳结的太高他还赶来一头猪,他站到猪的身上将他的脖子伸到了麻绳的套子里。他脚下的猪好像也感受到了一个生命的即将完结,拼命似的奔跑和狂叫。阴绿目睹了一个人的死——她终于感受到了真爱——她呆呆地看着他。

    成群的猪在旷野里奔跑,一具伸着长舌头的男人吊在一棵老松树上,松树底下是一个年轻活着的女人,这很荒诞吗?为了告别这个荒诞的瞬间,阴绿决定尽快地逃跑,尽快地回到沈阳,她不想再多待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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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任是在阴绿孤独地度过整一个礼拜后才来找她的,阴绿一见到他就好像看到了他们之间的契约(这令她兴奋,也是唯一可以让她兴奋的)。现在是履行契约的时候了,她一直等待着,焦急地等待着(她甚至没有再等待下去的勇气,因为她发觉自己越发地趋向于死亡,她很想死)。

    “周围没人!”阴绿躺在炕里没好气地说。主任到没说话。对于一个男青年的死,公社主任表现出了少有的放任(或许是因为他即将升职的缘故)。于是一个很荒诞的说法便掩盖了男青年的死,阴绿甚至连这个说法都没有去打听,她什么都不怕,无论她真爱的死是否将波及到她,她准备好了,如果宣判她是个杀人犯的话,她就会去死,心甘情愿地去死(在她内心并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杀人犯)。

    “听说,他死的时候拉了一裤裆的稀屎…”阴绿忽地从炕上跳起来,不说话,只是拿眼睛瞪着主任。她真想杀人,真想将这个穿着板正的男人杀死。然而,一小会儿之后她却很意外地哭了(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眼泪。

    阴绿并没有让她的它我在主任面前显现,她想看他的丑相。于是她一边哭,一边将自己脱的精光。她等着,等到主任上前来戏弄她的肉体,然后她就可以狠狠地抽他一记耳光。她一边哭,一边等着。

    “是不是人死的时候都会拉稀屎?”主任好像是在自问自答,不过眼神到是在阴绿的胴体上打转。阴绿感觉他正在上钩,她攒足了劲儿准备抽他。“我曾说过,你要永远记住,你父亲是个喜剧演员!”阴绿听到这话后,马上就泄了,瘫软在炕里。主任接着说:“你不要穿衣服,就这样,夜里我来。”说完转身离去。

    阴绿陷入了极大的悲痛之中,她很想就这样死了算了。当她想到吊死的男青年的时候,她从自杀的旋涡中艰难地挺出来,她看到了她的光明,无论这丝光明对她而言是什么——她告诉自己她都将活下去(如果她死了,她的真爱的死亡无疑将成为一个荒诞的生命的结束,她不可以让她的人生和她的父亲一样,无论是在谁的眼里都不要再成为一个小丑)。现在,她赤条条地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坚强地忍耐着命运对她的嘲弄。

    主任离开时所说的话告诉了她三个事实:一,他需要她——一丝不挂;二,他终于告诉了她一个准确履行契约的时间——夜里;三,“就这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主任想说明什么?阴绿在想这一定是一句对她灵魂肯定的话(说明她做的很好,做的很对,他正需要她这样),这句话里或许还隐喻着他们之间的互动,他告诉她就这样,他也这样。一想到这阴绿又一次看到了希望(一种既将返回沈阳的希望,说明主任和她是一起的,她并不是孤立的),这种喜悦让她兴奋。

    阴绿从炕上兴奋地爬起来,赤条条地来来回回地踱步。她滑倒了三次,她就又重新爬起来再继续踱步。她希望时间能快些过去,希望夜能早些来到。

    19

    我们知道阴绿赤裸着等待夜的降临,她拼命地要自己记住三个自我拟定的事实:第一,她不是孤立存在的;第二,她滑倒了三次,又重新站了起来;第三,她不能成为第二个她的父亲(人们口里的小丑)。下面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摆在阴绿的面前,这不能不让她思考:她在想,如果主任说了谎话,那么她要自己记住的第一件事实就是个虚幻,而第一件事实一旦不成立的话,她就又将重回过去:过去里还有一个真爱,现在真爱吊死了,她没有勇气再面对将来。阴绿忽然想到了死,这让她压抑万分,她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她只好来回踱步,然后停下来,听听是不是主任来到的脚步声。

    阴绿不敢去想死,这让她无比恐惧,她连哭的眼泪都没了,她在想拯救她的只有自己,她坚信她的勇敢与正确。阴绿在自我否定与自我肯定之中徘徊,直到猪圈里的猪听到人的脚步声时条件反射地叫唤才让她又一次重回现在。

    阴绿乖乖地躺下去,她不想看到自己赤条条在夜的遐想里反射的那种只有女人才有的光芒(那样她会恶心——她即将奉献的对象不是她的爱,而是一次为了履行契约)。

    门开时,阴绿感觉到一股酒气,然后是三个人,其中两个人站立,一个人被卷曲地安置在一只粪筐之中。甚至阴绿还可以感觉到粪筐上残留的大粪味道,但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因为这个味道而恶心,她很紧张,她不知道这几个人究竟想干什么。她很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他们,但是她知道她不能(她缺少的是与他们同谋的胆量,这一点无法更改,虽然现在阴绿还无法认识到自己已经牺牲给了一场权利较量之中)。

    被塞到阴绿被窝里的是副主任。阴绿只能感觉到这个枯小瘦弱的男人身上散发的酒气和大粪味道。“搂紧他!”一个男人的声音。阴绿尝试着去动一动自己的胳膊,但她发现她动不得了。这让她很是着急。“搂紧他!”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阴绿很紧张,她想睁开眼睛看看他们。在急迫而尖刻的声音之中,阴绿看到了自己。她知道这是一次很荒诞的决定,她很想能够重新选择,但同时她也明白她无路可退(这个事件一直影响着多年以后的阴绿)。

    阴绿听见几声老式照相机快门的声音后,他们就都撤了,可是那股酒气夹杂大粪的味道并没有因为他们都消失而消失掉,反而这股味道在阴绿的脑海里加深加重。在天亮起来之前,她都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同时伴随着她呕吐的还有一个令她不解的疑问,为什么主任没有出现呢?

    天亮起来的那一个瞬间,阴绿的焦虑舒缓些。她吐的胃痛,她想去找些药。

    20

    阴绿走在正街上,她忽然觉得无比地轻松(一切都将成为过去,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回到沈阳去)。所有的人好像都在躲着她,这让她万分不解。如果说过去有人说她是个疯子,她是可以不去理会的(因为她不是)。不过,所有的人一旦真的不再以关怀的眼光看她的时候,她又一次面临着焦虑与恐惧。她发现了她自己是多么地愚蠢,她根本无法正常地找到主任,她唯一想去的就是马上回到自己的猪圈,哪怕一生都不出来见人。

    阴绿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直到主任来了以后。她很急迫地询问她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到沈阳,他的回答让她不怎么满意,不过她又一次得到了一个准确的消息。他的话让她坚信他们还是一伙的,他不会欺骗她,这又成了一个唯一可以让她活下去的支柱。现在无论主任做什么,她都会接受,她发现自己在无意间早就已经成了他的人。她看着他,很想哭。

    我们还能从一些旧的内部资料里看到关于这次事件的照片,当然在她旁边是一个仿若正在酣睡的瘦弱的男人,他们的照片显得异常地戏剧化,无论从哪个方面都看不出或说明是一个男人正在奸污一个女青年(从某个角度去观赏这张照片更像是下流导演的最烂的预告照片;当然,这位阴绿根本不想记住的副主任因为此事件彻底地改变了他的一生,他因此住了三个月的牢房,后因证据不充分被释放,为了寻找出走的儿子而淹死于一口废弃的水窖里)。这是一张阴绿最讨厌见到的照片,在她临回沈阳的时候,主任好像有意地将很少有人见到的照片放在了她的行李里。当她一回到沈阳,见到这张照片的时刻,她才感觉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恶心,她明白这是主任最后一次侮辱她,他要她永远地记住的是她的出身。

    21

    我们无法从相反的角度来看待主任对阴绿所说的话的影响,因为这样的一句话影响着她的一生。阴绿返城后的两年里经媒妁介绍一共见了两打男人,她很想摆脱的不是她的过去,而是她难以更改的出身。

    这两打男人中有一打是军人,另一打的一半是工人,剩下的一半是干部子弟。两年后她还是没有选择好要和哪一个男人结婚,这让她很矛盾,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要什么,什么她应该不要。于是,她又一次回到了失眠状态,在她无法睡觉的时候她很想为了她而敢于不要性命的那个男人。她明白自己太想他了,虽然她的真爱真的已经不复存在。一旦她彻底明白了这个结果,她又开始了更为严重的惊恐,她担心她会一不小心又被哪个男人玩弄(我们知道有了过去的经验之后,她对她的身体无比敬仰),而同时又担心她的青春已逝,没有男人再愿意注视她。

    有一天,她在沈阳的旧物市场里买回来一只伸着长舌头的白瓷猪,她把它摆在自己的卧室里,日夜看护着它,这让她安稳地生活了一段时间。她每天都想忘记她的过去,而又无法忘记;每天都想迎接她的现在,而又找不到迎接现在的一个充分的理由;她甚至不敢去想她的将来,虽然有时候她也告诫自己一定要拥有一个美好的将来。可是时间过的太快,回到沈阳的几年以后她还是她——还是那个喜欢穿着紧身绿色裤子的她,她在沈阳的大街上走来走去,引得无数男人的目光,这到让她很自在——她的家人都在拼命工作,除了偶尔给她买些利于睡眠的药外就很少敢过问她的事(她的父亲也很少管教她,因为她的父亲无法面对这个他们都认为有些疯癫的女儿,或许是因为他是一个喜剧演员,才令他的女儿遭受一些她不可承载的境遇)。

    “每粒药里都有一条人命!”这句话是阴绿吃了无数粒药丸之后才得到的一个重要的结论,于是她拒绝再吃药,有段时间她甚至觉得她的家人一定是想将她药死。不过,在她停止服药的几个月后,她突然对她的家人说起想开一家药店的想法。家里人很惊讶,他们也知道如果不让她去做的话,那么在她老了以后根本就没有任何保障(因为她不肯结婚)。

    阴绿很聪明地利用着她曾约见过的那些男人(每个男人都觉得自己可能是她的将来的丈夫),经过这么多男人的帮助她的药店终于开张了(帮助过她的男人到后来才认识到他们根本无法成为她的丈夫,所以一个一个相继离去,几天之后就再无任何音信)。再下来,经过阴绿的努力她积攒了一些钱,她可以坐在她的药店里仿若无所事事的样子注视着每个从她药店门口路过的人,可是有一天她忽然发现她老了,是真的老了。

    除了感觉到年老以外,阴绿还认识到了她的归宿,她很希望能有一个人陪在她的身边。有一天,一个男孩跌跌撞撞地推开了她药店的门,他看看她,然后就晕了过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