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为哲学:像老鼠一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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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分 是其所是

    第二部是其所是

    1

    人的身体平躺下来便成了一条河。罗兰怀揣着两个自问在努力地扮演着消失,她想逃的远一点,越远越好。“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过去的吗?”“人生的最后会留下些什么呢?”这些自问迫使她反省: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我。沈阳城里有句“做一百回乌鸦,不如做一次鹰。”的俗话,罗兰念叨着乌鸦和鹰行走在消失的路上。她此刻在路上,茫然而无助地。她很想成为一只鹰,她不想再做乌鸦。沈阳城里同样还有另一句俗话“沈水①之南为屯”。屯所代表是苏家屯,现在她的母亲就住在那里,一个人务农种菜。一想她的母亲,罗兰便明白了一点,她真的什么都不是,更别说将成为什么河了。她母亲的住处或许才是她可以栖息的唯一之所了。可是她母亲的存在并不能给予她一种亲切如水的感觉,与之相反她母亲仿若是她的囚笼,无时无刻不在禁锢着她的灵魂。

    罗兰在方型广场的公共汽车站徘徊,凄凉而无助地。我们很清楚她漫无目的。罗兰或许在等候着一辆通往她母亲住所的公共汽车,但是她宁愿没有这么一辆车。杨住过的那家酒店在沈阳城的另一端,就在那个相反的方向。罗兰停住脚步后凝望,现在那个方向的一切她都看不见,那里只有霓虹灯在夜幕刚刚拉下来时亮起。灯光不是很亮,是因为白昼还顽固地不肯退去。白昼还可以给予她一种身心里本就存在的理智,她害怕黑夜的来到,几乎疯狂。然而黑夜至少可以掩盖她妇人的身躯,她也可以在黑色的夜幕里瞥见她灵魂的偶尔一次跳动,单纯地跳动。这让她很矛盾,她左想一想,右想一想,也只好继续徘徊。杨所住过那家酒店的白色大床刺伤了罗兰,在那一刻她清醒万分(虽然那不是一面镜子,但它的存在却使罗兰见到了自己的人格,这种人格的东西是直接促使她焦虑的所在,在那一刻她被肯定为了是,她的这一个是逼迫出她自我的反抗,因为她明白她不能)。这种纯白色的被单和她脑海里已有印象的颜色不同。罗兰终于明白究竟是什么才使她的脑海空白一片。现在她在徘徊,在沈城一处叫方型广场的地方徘徊,她想抛开那些白色的压迫吗?她想找回那些五颜六色欲望吗?还是她只想活着——永远地徘徊下去——无论是她的真实所需,还是她的精神所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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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浑河。sy市区南部最大的自然河流。sy市内流程为 132公里,其主要支流有蒲河等。

    2

    欲望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呢?或是欲望是不是具有颜色的呢?罗兰在凝望远处的霓虹,在这一刻她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就像几千年前的庄周一样,罗兰也见到了自己化作一只蝴蝶的梦①,她的梦是五颜六色的,无数只蝴蝶在飞舞,她只是其中的一只。她肯定自己是清醒的,而在确定欲望具有颜色之前,一个老男人走到她的近前与她搭话。

    “小姐——”

    罗兰的注意力从梦里回来,转而打量起眼前的这个男人。

    “小姐——”男人喊了第二句。说实话,罗兰现在很讨厌这个称呼,她在遇到杨之前对这些称呼是无所谓的,什么“小姐,女士”或是别的都无所谓,因为每一个称呼按在她的身上都是合适的。可现在的情况有些特殊,从男人的目光中,罗兰可以感觉到这个称谓具有一定的含义。

    “小姐——”男人喊了第三句后惊住了。罗兰抽了她一个嘴巴,并且还大声吓到“不准叫!”男人呆若木鸡。

    大约半分钟之后他们的僵持才算有所缓和。罗兰不再敌视他,他们也可以靠到一边去正常地面对面站着。他们没有多余的话要讲,这个老男人到很实在,在他的心里虽然有着很多的疑问,但他知道在罗兰未开口之前说什么都是错的。他只是用他的目光打量她,其实在方型广场他已经看她很长时间了。他见到她在徘徊,见她停住脚步凝望远处。

    罗兰很想说句抱歉的话,这应该是她接受多年教育所熟知的最基本的礼节;然而她现在的处境一团糟,她无法平心静气地对这个陌生男人讲话,于是她狠狠地瞪他,并且很想朝他的脸上吐口痰(杨在酒店朝门外吐的那口痰使罗兰异常地恶心,她无法承载这个她少女时代里的孩子王竟然会是这般假惺惺的恶心模样。她一想到那口痰就恶心,想吐,她吃不下去饭)。她还是吐了,朝着这个陌生老男人的脸上。

    男人擦去脸上的污秽物。他擦脸的动作一直未能停下来,他停不下来。罗兰几乎什么都没有吐出来,更准确地说都是些胃水。男人还在擦脸,并且脸部是很懊悔的表情。罗兰本想吐完后就转身而去,可她的脚却不听她的使唤,她无法再徘徊。罗兰太饿了,这种机体的饥饿迫使她无法站立,她只好任由身体的摆布蹲下去。

    这个陌生的男人并没有责怪她,没有辱骂她也没有用抽她嘴巴。他只是见到她蹲下来后就去搀扶她。罗兰想推开他的手,可是她不知道因为什么她是这样的饥饿,她没有一点力气。罗兰抬眼看了看他,然后就昏了过去。

    在昏厥状态里的罗兰还可以见到一个模糊的自己在方型广场处徘徊,一圈一圈地,漫无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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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庄子》齐物论中的一篇。俗称庄周梦蝶。

    3

    罗兰再一次具有意识的时候她依旧身处在方型广场,她的周围站满了围观的人。这时候她终于理解了杨在hn岛时对他所说的话(杨将人群比喻成了海),现在她被大海围困着(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那个老男人坐在地上怀抱着她,当她感受到这个男人的体温时回头看了他。

    这个男人的行为迫使罗兰感觉上产生了错位,再一次清醒又迫使她重新的一次呕吐,她太恶心了(那口杨吐的痰),她将这个陌生的老男人喂给她的牛奶又都吐了出来,不过这一次她没朝他的脸上吐。罗兰很想哭,可是现在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她瞧他的眼神多少有了些和善(说成和善还不如说是种感激之情,罗兰并不确定她的眼神是否是真的发自于她的内心)。男人还是很奇怪地一言不发,虽然罗兰还在呕吐,可是她吐了多少他就再喂她多少。

    这时是罗兰最美好的时刻,当然这样说是在罗兰就将第二次昏厥的前提下。除了那场与第一任丈夫的伟大爱情外,她的嘴唇就没有被真正地吻过。在第二次昏厥的瞬间罗兰对这个陌生男人歇斯底里地叫喊“和平饭店!带我去——”。而后罗兰便又一次进入了那个蝴蝶飞舞的梦,她的这个梦奇怪至极:在漫天飞舞的彩蝶之中她无法喊叫,她很想大声地叫喊出她的美好,可是她的嘴唇却被一种甜甜的东西塞住,她母亲竟然从天而降,硕大无比。罗兰进入深度昏厥。

    老男人并没有使用人工呼吸来挽救罗兰的性命,他并不担心她的死去(至少第一个时间里他这样想),他只想她可以重新站立起来,然后他再用隐含的目光注视她。现在罗兰明显没有醒过来的反应,于是他决定叫辆出租车。

    4

    在此刻罗兰终于可以以河的隐喻方式显现给这个年老的陌生男人。因为她的昏厥,这个陌生的男人心理多了些怜悯。至少这个不发火的女人是招人怜爱的,在他看来,罗兰躺在他的怀抱里就是一条绵长的河围绕着他。可是现在同样存在两个问题要他做出选择:是去饭店还是医院?

    男人坐在出租车的后坐处怀抱着罗兰,出租车司机用四、十不分的沈阳话也在这样问他。他回答不上来,像有口痰卡住了喉管半响无声。“让我想想。”他说。出租车开始在方型广场处兜圈,一圈一圈地绕。

    我们有必要赋予这个陌生的老男人一个名字。罗兰也同样是思量再三,哪一个名字对于这个老男人都太不合适,她在他的怀抱里醒着,但没有力气说话。她知道这个男人正用他热乎乎的手掌贴在他的胃部,她显些落泪。出租车还是在一圈一圈地绕,车窗外的沈城已是夜幕时分,所有霓虹在这一时刻有了它们真正的生命。罗兰想了又想,然后又再三地想了想,那就叫他但丁吧。

    赋予陌生男人但丁这个名字多少有些滑稽,是的,很滑稽但不至于可笑。罗兰没有笑,她还是抽搐的表情,她太饿了,她很疲倦。多少了解那次欧洲文艺复兴的人都会知道但丁这个名字,她也很想叫他庄子。但是一提到庄子她就会想到杨,一想到杨她就又恶心万分,她实在没有可再呕吐的了。虽然但丁是七百多年前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一个有为的青年,但是对于现在生病的罗兰来说她很喜欢这个名字,简单而不乏诗意。一提到但丁她就又赋予这个陌生的男人一个使命:写诗。诗是旁人手指罅隙间流逝的而被她紧紧握住的东西,罗兰这样定义诗。

    罗兰在缓慢地移开她的手,她想告诉这个有了名字的老男人,她很感激她,无论这个男人在最开始的时候对她的动机是什么,她都将原谅他,还有她要告诉他,他的大手捂痛了她的胃。这个现在叫作但丁的男人将他的手抽回来,然后也是用四﹑十不分的沈阳话对出租车司机讲“去和平饭店”。罗兰又将眼睛微合,现在对她来说只能如此。

    其实更准确地说罗兰是被尿意憋醒的,她想知道她所在的附近是否会有公共厕所。但是当她感觉到有个热乎乎的巴掌捂痛了她的时候,她的尿意却被一股暖流掩盖住了,她并不想尿裤子(罗兰很痛恨尿裤子的事,在她小的时候曾因为尿裤子而遭受到了她母亲的毒打,从那以后她就开始存不住尿,只要是有尿意她就会去厕所蹲下来)。罗兰只好闭上眼睛,她试图转移她的感觉,可她又不能去想杨,那令她恶心。这个时候罗兰意识处在现象学①所称的悬搁状态②之中,她这回真是什么都没有想,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当然这种空白与先前的漫无目的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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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现象学作为一种哲学运动是由德国哲学家埃德蒙德?胡塞尔开创的。它旨在为哲学家提供一个基础,使之有可能成为一门摆脱任何先入之见的完全自主的学科。它的方法基本是描述的,其目的是揭示意向性、意识和人的“生活世界”的基本结构。作为“生活经验”的“生活世界”观念总被人信以为然,甚至经验科学也如此认为,这是包括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学家在内的许多社会科学家感兴趣的主要现象学概念之一。不过,评论家指出,当现象学概念从其原来领域移到社会科学领域,它的意义就被根本改变了。

    ②:我们要对世界本源(the origin of the world)作不介入的反思,首先必须要摆脱自然态度而进入现象学态度,而这便须先放弃任何存在判断。这即是胡塞尔所谓epoche(悬搁)。

    5

    我们有必要解释一个地点,不,是两个地点,虽然它们共存在于沈阳城里。一是和平饭店;二是方型广场。我们先认识方型广场:罗兰与但丁所处的位置大约在方型广场的西北部,他们有两条去往和平饭店的路线:西北部是条叫光荣街的街道,它与中华路毗邻,而中华路最西端便是和平饭店所在的位置:如果他们选择了另一条去和平饭店的路线的话,他们将多绕行两百米左右,首先走南五马路然后右拐经胜利大街到达目的地。

    方型广场在沈阳城的南端,南湖公园的北面。因其形状而得名,至于其形成的年月不详。但丁显然是有意图才会到方型广场“散步”的,在罗兰遇到但丁的时刻,但丁的目光并未因罗兰的纤弱而丝毫的减退(恰恰相反),他仿若喜欢上了这样的一个女人,她正漫无目的地徘徊在方型广场,他决定先得到她。

    其实这是一个充满了暗示的地点。虽然表面上看来方型广场的面积广阔,并且是公共汽车交汇的地方。可是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充斥暗示,是所有的人让方型广场变小。从某种意义上看,它和一辆巴士的面积甚至和一辆公共汽车的面积相当,人与人之间的目的统一就不用说太多的话。这里同样是一个充满较量的场所:无车阶级的相互拥嚷,共同的面对一辆能够驶向家的方向的公共汽车;有车阶级的骂人族在并不宽阔的马路上狂按喇叭;在前一种的暗示之下的较量也上演,他们就那么站着,眼睛都在左顾右盼。

    现在出租车在行进之中司机与但丁之间仍存在着一种微妙的较量,这种较量也由暗示开始。罗兰闭合眼睛显然她不存在于被暗示的行列里。“这条路不可左转。”司机先说。“起价费就够。”但丁接了司机的话。为了肯定他的话,但丁又补充道:“我走过。”出租车里很安静,他们渐渐地驶离方型广场。在司机的眼里,罗兰和但丁一定是有关系的,他能从车内反光镜里瞧到但丁偶尔碰一下罗兰的额头上判断出来。

    罗兰不再是刚才那个漫无目的徘徊的女人了,虽然现在她依然饥饿,依然是一想起杨就将出现呕吐现象。她很暖,她感激但丁的出现,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他。

    出租车在去往和平饭店的路上共停下来三次,三次都在等候红色的信号灯转绿。他们终于是到了和平饭店,在此趟的路上还发生过一个很小的细节,这个细节如同爱情里所有的小细节一样重要(对于生活而言,细节同样重要)。但丁有意图地摸了她。罗兰感觉到了吗?答案是肯定的,但由于害羞她并未睁开眼睛,也未挣脱他的怀抱。但丁的手停留时间并不长,当他意识到她尿了裤子时,他很想笑出声。

    罗兰曾用她的意志强压制她体内的尿意,可最终结局与她的意志相悖,她还是尿了裤子。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犹如幼儿一样尿了裤子。这个意志在此刻就可以看成是一种自我暗示,但从其结局来看自我暗示是直接无法控制自身的。自我暗示同样来源于他人。罗兰从她身边但丁的存在可以见到她尿了裤子后的窘相,而在这之前她所想到的只有她母亲在她尿裤子以后的毒打。她无能为力,用任何方法都无法改变一个现实。现实也同样重要,现在但丁脱了外套,盖住罗兰,携她去了和平饭店旁边的一个小角落里。

    “还是黑天好。”罗兰用纤弱的语气说(她想用辩解来缓和她的窘相),但丁还是缄口。罗兰被但丁拥抱,近乎可以说成是被抱起来,她的窘相显露无疑。她没有任何的法子,只能任但丁摆布。但丁对罗兰的所有行为到现在来看都是善意的,除了一开始时候的的目光。他们到了更黑的一个角落,这隅里没有任何的光亮。但丁放下她,只是放下她让她站立。罗兰可以感觉到但丁递过来的一件东西,是的,是他的手帕。他们都无话,所有的动作都无法显现,他们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感觉,而这种感觉却是建立在刚刚的所有的行为之上。

    罗兰碰了碰他,就像刚才在出租车上一样,她想再看一看他。

    6

    由于罗兰与但丁之间存在着自我暗示,我们可以看出他们正在试图靠近。他们没有一见钟情,罗兰认为但丁是善意的,是无罪恶的。她想看看她,因为她很想记住他,牢牢地记住。一想到杨她就会恶心,这种生理的反应迫使她滋生出对自我的反叛情愫。她想记住但丁,在和平饭店的房间里她不看别的,她只看他。

    和平饭店和杨所忠爱的那家古朴的酒店是一个地方,之所以杨没提到它的名字是因为杨对和平饭店的名字并无兴趣,对杨而言和平饭店里存在着他的一段过去(美的),而和平饭店无疑是他过去里最重要的一个地点,在他的眼里和平饭店里充满爱情,他可以在这里温习他的爱情的每个细节。我们已经了解到杨对和平饭店的忠爱,所以我们才应该更迫切地去认识他人的意识。而在认识他人的意识之前我们显然必须知道一个结论:我的意识起初是作为不在场来对他人显现的(胡塞尔)。先前我们已经知道罗兰在方型广场漫无目的地徘徊,这让但丁产生了错觉,从心理学角度来看但丁错将罗兰看成是另外一种女人,他的自我暗示伴随着罗兰的漫无目的而增进,他肯定她是。罗兰呢?罗兰并不清楚但丁对她的意图,她还没有想到方型广场是站街女集会的场所,她被饥饿压迫,她肯定但丁是善的。因为她的善意,她甚至可以原谅最初但丁的目光。

    很明显罗兰正在原谅但丁,在和平饭店的房间里,她只看他,不看别的。罗兰也只能注视但丁,她正在努力将杨抛向脑后,努力地不去想他。还是这间房,罗兰还可以记得房门口杨吐的那口恶心的痰的准确位置。她不去想这些,但丁坐在她面前的床边。白色的床单并不会使罗兰干呕,但丁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随后,他去卫生间开了水龙头。罗兰紧跟在他的身后,寸步不离。

    这时候罗兰所有的兽念近乎都隐遁了,她只想吃东西。也就是说罗兰的它我在但丁面前无法显现,可她一时间却又无法离开他。既然罗兰是但丁感觉里环绕他的河,他就很想努力地保持这河水的洁净,无论罗兰是做什么的,别的什么也好,在遇到她的那一刻起他是存有意图的,现在他不想侵犯她,他在放洗澡水,将罗兰拦到了卫生间的门口。

    说来奇怪罗兰与但丁之间的对话很少,是少极了。罗兰在生病,她无力辩解,更不想组织任何的词语来对但丁的存在加以注解。罗兰很轻易地得到两个结论:一,但丁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二,她有些喜欢上了他。我们再反过来看这个事实,如果罗兰在遇到但丁时并不是饥饿状态,也没有呕吐的现象发生,更不会昏厥,她是以一个干净丰韵的中年女人饱满的形象出现在但丁眼里。那么他们将得到另一个事实吗?就像很多人都经历过与某人的擦肩而过一样,他们会有例外的情况发生吗?这两个答案近乎相同,他们或许会成为朋友,他们之间一定会发生争执,毕竟罗兰出现的地点是具有暗示的。现在罗兰没有这个欲求,她站在卫生间的门口,一动不动地。

    但丁与罗兰之间是靠行为来互相交流的,这并不奇怪。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罗兰将奇怪这词套在了但丁的行为上。他放好了洗澡水,并且用手试了水的温度,然后转头注视罗兰。时间好像静止了,罗兰在思考他要做什么。但丁只是注视着她。卫生间模糊的灯光下,罗兰见到但丁皱了下眉头。罗兰静止不动,她在等待但丁的下一个暗示。从但丁皱下眉头的行为中,罗兰感觉她可能是做错了。

    但丁靠过来抱起罗兰,将她平放地安置到床里。罗兰的脑子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她对他的那些好感是否会即将消失,可她并不反抗。罗兰很听话地平躺在床里。但丁去卫生间取来毛巾后半跪下来凝视罗兰。她全部呈现在但丁的眼里,她开始有些羞怒。但丁还在凝视,偶尔皱下眉头。罗兰不想看他,她准备好了,她想狠狠地抽他。罗兰的这点想法因为突然感受到一股暖流而融化。“这很舒服,对不?”但丁冷静地问。罗兰很想知道让她感受到暖意的是什么,她瞧了瞧(微起半身,又平躺下来)。“像个乖巧的孩子。”但丁又是冷静地说。罗兰在哭,她的饥饿也因为惊讶而消失,她在哭。“是不是弄痛了?”但丁问,他有些急。罗兰拼命地摇头,她的眼泪流到她的嘴里,她用含糊不清的口气说不!但丁用热乎乎的毛巾捂住了罗兰的胃。“这样舒服不?”罗兰拼命地点头,随即嚎啕大哭。

    7

    在这里我们抛弃反过来看这个事实的想法。但丁可以感觉到罗兰在嚎啕的同时她的身体正在抽搐,面部在扭动。他被她吓到了,但丁根据多年的经验可以判定他一定是触到了罗兰最脆弱的部位。“可热乎乎的毛巾所捂的部位除了像一缝伤口之外,就不再像别的什么了。”他同样还注视了罗兰的别的地方,虽然注视的时间很短暂。他看到她与别的女人的不同之处,他对它可以充满幻想而不是欲求,他想摸摸它,只是摸摸它。但丁伸了另一只手,想了想又收了回来。

    同样是根据多年的经验但丁判定罗兰的哭泣是属于百分之九十悲伤的。“在她悲伤的时刻,为什么还是会揭开她的衣服,并且充满了想摸一下的冲动呢?”但丁反问自己。“这很可耻!”一旦他想到了这个结果,他就看清楚了他的罪恶。在罪恶之感产生之中,但丁的手在颤抖。他几乎握不紧毛巾,他努力地不动。

    罗兰停止哭泣睁开双眼。她看到了一幅画(酒店房间的天棚不再是灰白色的天棚,而天棚上的灯也不再是灯):她母亲抽打她的树枝条在缓慢地落下来,像雪花般轻柔,慢慢地落下来,她也不再哭泣,她在唱歌述说她母亲的爱。罗兰惊愕极了,这样的画面却让她害怕,她持续着她的抽搐,她不敢相信。

    但丁终于见到了美:罗兰与他曾有过和正在相处的女人是不同的,他可以见到罗兰的美。这种美让他错愕,他的手不能控制地颤抖着。他听到了罗兰唱的歌。更准确地说这不是歌而是一种述说,而歌是由地方小调的形式演绎的。他不知道罗兰怎么可能会这么民粹的艺术,他没想太多(其实他有些心动,他一直期待能邂逅歌舞艺术团的女人,现在老天赐给了他一个)。但丁感动了,当他也流了眼泪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

    我们假设这个时候和平饭店遭受到了轰炸机的轰炸,幸存下来的人们在收拾废墟的时候将发现一个什么样的景象呢:首先应该是罗兰,她的眼角有颗还未来得及干涸的眼泪,她是一种感激的表情(她并没有感觉到死亡);其次是一具也在哭泣的成熟男人的尸体,他的手中是条还冒着热气的毛巾。幸存下来的人们一定会默默地流泪祝福他们,他们将不再猜忌他俩的关系。在面对他俩死亡的情景,幸存者是默默而伤痛的,他们将记住这一次轰炸,永远地记住!永远也不忘记!幸存者会将他们的尸骨合葬。显然他们并不想了解但丁对于罗兰而言只是一个陌生的老男人,而且他还将她视作一个交易对象(在他俩死亡之前他的想法依旧倾向于此)。这个假设在现在看来是不可能成立的,只有但丁和罗兰会想到这样的一个假设。他们正处在悲壮之中,他们被自己感动,他们无欲可求。

    幸存者将给他们的同胞书刻墓志铭,他们的死和千千万万人的死一样都是悲壮而让人铭记的。他们的墓碑上将书刻些什么?幸存者会告诫自己从他们死亡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会永远记住!永世不忘!幸存者还会将他们的坟安葬在有河水流经的地方,这是一条需要铭记的河。此刻的但丁忘记了罗兰的那口痰(他根本就没记住)。罗兰还在哭泣,但丁有些心碎。他瞧着她散发的意志从模糊变为透明,他有些明白了:罗兰的痛哭不是因为身体的痛而是她几十年来的人生境遇。

    但丁很想用语言来给罗兰一点安慰,可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只好缄默。随后他起身去卫生间换了条毛巾又放在罗兰的身体上,他认为罗兰可能是睡着了,他幻想自己是可以给予罗兰一个美梦的。但丁捂了一会儿后松开了手,走出了房间。罗兰一直未睡,她只是闭合了眼睛,她很想休息一会儿,哪怕是一秒钟也好,她太累了。但丁离去的关门声让她惊醒,她有种瞬间存在的失落感。当她再一次见到自己又成为了一个可怜的女人的时候,她还想哭。“不准抛弃我!”罗兰含糊地对自己说。但丁是不可能回来的,他只是一个陌生的老男人,一个她生命中注定的过客。这个过客留给罗兰太多太多,现在她只想但丁。

    服务生送来夜宵是在几十分钟之后的事。罗兰听见门铃响,她有些兴奋。她穿好了衣服开了门。服务生告诉她是位先生订的夜宵并且要他将夜宵送来这里。罗兰一下子就饿了。她在向服务生询问那位先生的模样后,她确定那个人就是但丁。罗兰将夜宵吃的很急,吃的饱饱的胃里好像一点空隙都没了。她将餐具放去一边又平躺下来。她的整个身子都是暖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胃,那股暖流的感觉还在。她很想笑,但没笑出来。“但丁去了哪里?”罗兰希望这个男人不要就这样消失。她平躺下来,像河一样流畅。

    半夜时分罗兰实在无法入睡。她确定但丁将不再归来,她却很认真地等他。她很想报答他,如果他不介意的话。她开始数天棚上的八角灯,顺时针地一圈一圈地去数,她看到了一个幻想:八角灯在飞速旋转。她停下来,无助地停下来,脑子一片空白。

    罗兰终于明白她不再是一条河,而是一段浮木,不,是一段朽木。她只能如此地漂浮着,直到八脚灯的旋转到死为止。

    罗兰吃了顿饱饭,这是她与但丁之间的最后一个结果。无论是怎么来看,这个结果都是必然的,因为罗兰的肚子太饿,而但丁的生理也同样如此。

    清晨时分罗兰再次醒来,她将衣服全脱了,她很想再好好地睡上一觉。但丁带来的那盒牛奶还在,她将它取过来,舔了舔。它太甜了,甜的让罗兰讶异。她又舔了几口后平躺下去。人的身体平躺下来便成了河,这句话应该是谁说的,说这句话的人又该有怎样的境遇呢?河水应该是甜的,如果这河是人生是婚姻是爱的话,是的,那就应该是甜甜的。罗兰的全身洒满了牛奶,牛奶盒空了她还狠狠地倒了倒。“这应该就是母乳吧?!”她舔了舔她肩头上的牛奶,开始她没舔到,她将她的胳膊努力地向上抬了抬。

    8

    多年以后,罗兰一直记着但丁,但丁同样也是。可惜他们之间没有再次发生不期而遇的境遇,日子都在平平淡淡地过。由于罗兰的再三要求,学院里考虑到她精神状况后派她去了大学图书馆做了份和书有关的差事。一个经济学的硕士可以平静下来了,每天都在做着与她本专业不搭调的工作,罗兰不觉得怎么样,她需要的是清闲,她不再需要研究经济和不知乏味的看书。

    多年来罗兰都在想着但丁的消失,但丁像一冽泉水突然就隐回了它的洞里,而且是终年枯竭。她无法明白,于是她将每一天剩余下来的时间都花在了散步上。方型广场到和平饭店之间的路她走了千百遍,无论是怎么个走法她都了如指掌,从最开始迫切地想了解路径,到后来的漫不经心纯粹散步。散步对于她而言很重要,她缺少不了,更无法停下来。

    一天,她走的又累又饿。她急需一枚鸡蛋和一个苹果充饥,这是那次挨饿所留下来的毛病,这些年来她不吃别的,只吃鸡蛋和苹果,还有会偶尔喝上一盒牛奶。她变的纤瘦,变的不那么贪婪。自从那次幻像见到她母亲后,她好像又重新回到了发育阶段,她不得不放弃围胸。总之,她现在生活的很好,至少看上去是。

    罗兰选择了公共汽车,她很想到达有卖鸡蛋和苹果的地方去。车上人多,她费力才挤上去。车刚欲开动,前门就遭到了一个男人的拍打。司机犹豫后开了门。这是站台上最后一个乘客——沧桑的老男人(满脸颊的胡子茬)。车上实在是太拥挤了,“有一万人!”听见这句笑话的乘客都笑了。罗兰自然也很想笑,她在挨饿,她根本笑不出来,一句笑话和一个鸡蛋一枚苹果是无法相比的。最后上车的这位男乘客说了笑话之后,就老实了,一语不发。车在沉闷中行驶。

    罗兰同样是花费了很多年才改掉干呕的毛病,这很不好改。她强制自己不去想一些事和杨。车上拥挤的人群使她又重新回到了那种感觉里(她明白自己开始憎恨人多的地方),她很想吐个痛快。最后上车的男乘客挨她最近,她探头希望他能帮个忙,不要挤压她的胃部。罗兰刚探头,她就意识到这个男人是但丁,但她无法确认:他手里有本《神曲》,他正将《神曲》按到车的棚顶处(人太多,他的手无处可放)。这个男人好像还朝她微笑了,他并不认识她的样子,至少是还未认出来。

    罗兰想报恩。她懂得必须知恩图报,虽然这多少有些盲目,并且现在的她无以回报。但是多年以前的那一个事实告诉她,如果没有但丁的及时出现她必死掉。“做一百回乌鸦,不如做一次鹰。”在做一次鹰之前,罗兰还想做回乌鸦。她挤动她娇美的身躯与但丁的后背挨的更近些,她很希望他能够有所察觉。更准确地说她渴望和但丁之间能够有再一次的重逢机会,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放过她,她保证。

    这时候公共汽车里的人们都亲如姊妹。“这很美!”最后上来的男乘客自语道,他的声音很小(故意小声说的样子),用四、十不分的沈阳话说。罗兰挨他最近,她听到了。这一次她可以完全肯定这个人就是但丁,她在这些年里反复地记着但丁说过的每一句话。“这很舒服,对不?”“像个乖巧的孩子。”“是不是弄痛了?”“这样很舒服不?”罗兰不能肯定“这很美!”是一则问句?还是肯定句?她只对但丁说过的问句比较熟悉。他们多年不见,她在这些年头里仔细地猜摩过这些话(“这很舒服,对吗?”答案曾是肯定的;“是不是弄痛了?”答案曾是否定的;“这样舒服不?”答案曾是肯定的)。也就是说“这很美!”这句话具有两层涵义,要么不美,要么美。罗兰无暇细致地思虑这句话的真正用意,她只想但丁能够发现她,并带她一起走。

    罗兰很想大声喊他,她想告诉但丁她一直在寻找他,她等候他的出现等了很多年,她还想说她很饿,她一见到他就感觉乏极了。公共汽车上的人实在太多,在这样促促的环境下她怎么可以叫呢?到不是一车人会怎么想,而是但丁将怎么看她,更妥帖地说她没勇气。罗兰根本猜不透但丁这个人,她不知道这个老男人想要的是什么,她只想着他的感受。罗兰在矛盾中挣扎了几分钟,车行驶的缓慢但不摇晃。这个方法好像无法奏效,罗兰在心里责怪司机将车开的过于平稳,它至少应该有几个颠簸,她就可以在某一个颠簸里将她压过去奉献给但丁,并且他一定会注意到这一个女人。罗兰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她告诉自己一定不要放弃,一定!

    人与人之间的境遇如同跟头虫一样碰撞。公共汽车满载的乘客说成是亲如姊妹的一个一个的人,到不如说成是一只一只的跟头虫,他们相互试探着碰撞,一下,然后再碰撞,再分开。罗兰就如同一只长有长长触角的跟头虫正在试探但丁,而但丁却全然不知。她仰头喘口气,然后又闭紧口腔,她无法接受这种人多时的混合味道,这种混合的味道会迫使她想起和平饭店,那样她将再一次恶心。

    罗兰重新面临茫然无助,“这不可能!”但丁老到了对女人都没任何兴趣的地步吗?“这绝对不可能!”罗兰肯定自己的判断。她仰起头,想着别的办法。罗兰不想被人注视,她是一个女人,在公共汽车上人多的时候她无法向但丁献媚,或是用言语招惹他的注意,她无法做到(多年以前她还可以)。她彻底地放弃了和但丁打招呼的想法。其实她并不想这样,如果打招呼的话又能说什么?万一他不记得她了,那又该怎么办?她只好茫然无助,仰着头。

    9

    在这里我们应重述罗兰的境遇:她成了图书馆的一个管理员,她知道自己每天的工作都不忙,并且每个礼拜会有三天半的假期,她几乎没别的事可做。在图书馆的目录大厅有一个属于她的位置,她接受还书者的书,然后再注销其书的借阅时间,一切就此了事。每天的工作都在重复着,实际上她已经开始渐渐地习惯了。她是想念杨的,逼不得已的那种想念。她离了两次婚,第二次婚姻让她有了个她并不需要的女儿,现在她只能在一个月里看她一次。她得不到母亲的爱,她渴望那份爱。她在沈城的边上租了一个单间,这间小屋子凄凉而孤寂。她无法真正地享受生活。她有她自己的生活规律,她不想打破她现在的生活。

    罗兰的生活和工作表面上看来是清闲的,但是她每天却在这种清闲中伸展,她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没有任何目的,可她又处在等待中,这很矛盾。就如同现在一样她漫无目的,仰着头,在等待。

    如果这个时候罗兰的精神和身体体可以分离的话,无疑这将帮上她一个大忙。可精神与形体合一,能不分离吗?①这样的自问是几千年前老子问他自己的。罗兰和老子一样都无法准确地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我们假设罗兰的灵魂与她的形体分离了,她的灵魂将在整个公共汽车里飘,她的灵魂将与但丁的灵魂晤面,她要告诉他,那个多年以前被他爱抚过的女人就在他的身后,只有他再转下头,他就可以轻易地得到她。

    这是罗兰灵魂的思考,这样的思考对她现在的处境而言空乏而无意义。罗兰笑话自己的胆怯与无助。她下定决心,她要用手去拍打但丁的肩头,他要是还不转头看她,她就大喊大叫,甚至连喊司机停车都想好了。真的没别的办法了吗?仰着头的罗兰注视到了但丁手里的《神曲》,她突然就有了一个新的办法。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终于是有办法让但丁注视到她,她要抢他手里的书。她迫不及待,她高兴极了。

    多年来的悖运使罗兰坚信世界上是存在运气一说的,至少运气存在于人的世界中。这是她在沈阳城里第二次遇到但丁,她的悖运使她并没有一下子就达成所愿。公共汽车到了一个小站,车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哄挤,上车的人和下车的人交织于一起。罗兰并不想下车,虽然她很饿,急需一枚鸡单和一个苹果充饥。罗兰不情愿地被涌动着的下车人流带下车,她想发火,可她没力气。罗兰在与但丁的这次偶遇中还是得到了一些收获的:第一,她听到了但丁说的两句话“有一万人!”“这很美!”;如果硬将这两句话连接在一起,就应该表达一种对人口众多的赞美,或许应该理解为生活里人口众多是何其地悲壮,罗兰就是这样理解的;第二,她得到了但丁手里的那本《神曲》(但丁还以为书被人流挤落于车厢里,正埋头寻找呢),她并急于翻看《神曲》,她想还给他。罗兰在车外大喊但丁,没人理会她,她也没能见到车厢里的但丁(但丁正在埋头找书)。公共汽车再次开动,罗兰想追上去。

    这两个意外的收获使罗兰兴奋,她捧着但丁遗落下来的书(书上还有但丁的体温——罗兰难忘和思念的体温),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虽然但丁再一次消失了,然而这一次他终于留给她一份信物,这就是一种记号,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记号,深刻的记号。

    罗兰站着望车远去,为了犒赏自己,她决定选购两个鸡蛋和两枚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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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老子》十章。

    10

    罗兰与但丁的第二次相逢犹如辛波丝卡在《一见钟情》中所描述的男女主人公,辛波丝卡告诉我们错过是一种美。我们从罗兰与但丁最后离别时罗兰脸上自然绽放的微笑里也可以得到这种美。罗兰为了纪念这一次与但丁的偶遇,她想犒赏她的肚子。辛波丝卡将错过用诗歌的形式演绎出来,我们从中可以读懂:错过是一首美丽而感人的诗,我们生活里不可缺少的诗。罗兰亲身体会到了美,这种美让她眩晕,更为准确地说她在美里眩晕。这种无法克制的眩晕使她着迷。罗兰和她从但丁的第二次偶遇中得到的就是美,这种美的眩晕就是她灵魂的眩晕。虽然她饥饿万分,她站在公共汽车站牌下久久不肯离去;她怀抱着仍存有但丁体温的《神曲》久久不肯离去。

    与此同时,杨也在这辆车上,这是罗兰无法预料到的。他满脸戚容,样子比早些时候明显是消瘦的多。“有一万人!”杨从但丁的这句笑话中听不到任何的笑料。“像个小丑!”杨将这个一脸胡子茬的老男人比做了滑稽可笑的银幕上的小丑。他在去药店的路上,近来由页的肚子经常的疼痛。她本想徒步走着去或骑上他的那辆有了二十年历史的自行车,今天由页的肚子痛的太厉害,他不得不选择坐车去药店。我们知道罗兰是废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挤上这辆车的,她是为了购买一枚鸡蛋和一个苹果,她无法注视到隔在人群后面的杨;罗兰挨但丁最近(那个一上车就说了句笑话的男人)。杨根本不会理会这种喜欢用标新立异的语言向大众谄媚的人,更何况他是一个看上去很闲的老头儿。杨无法见到但丁,不过他朝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阳光从车窗外透进来的一瞬间,杨看到了罗兰的头发,他看了两眼,他喜欢成熟女人的卷头发,她无法理解自己唯一保留了几十年的嗜好(由页不是卷头发)。

    我们没必要再一次使用假设来论证他们三人如果在公共汽车上撞见的画面,这无疑将打破一种美——错过的美。我们应该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罗兰很兴奋,她得到了美的眩晕;恰恰相反,杨得到的是一句令他厌憎的玩笑话。

    11

    三十几岁的由页还如同小女孩一样穿着紧胸衣在杨的面前晃来晃去,他们的婚姻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算一算都成了老夫老妻。杨忠贞地对待由页——他的真爱。杨和罗兰有些年头没再联系过,他几乎淡忘了她。近来,杨从由页的身上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自己。他搞不明白究竟是人到了中年就会出现的一种对家和事业的紧迫感呢,还是他开始不爱由页了,他搞不明白,怎么想都不明白。

    妻子由页的痛经由来已久。杨对由页的病感到无能为力,他很无奈。除了给由页买些药外,他也带她去过医院,可是不管怎样由页的病也不见好。说实话,对于婚前的约定杨开始有些反感,他无法继续对不要孩子的约定保持忠贞。他想由页能够给他生个孩子,只要是个孩子,他就会喜欢。他异常地渴望有个孩子,从来也没有这样强烈过。“我们…领养个孩子,行不?”杨不止一次地试探过由页。由页二话不说:“不行!绝对不行!”异常坚定。杨将这件事和由页的病联系到一起,得出一个由页越来越固执的结论。同样,杨对由页的固执也无能为力。真爱使他变的越来越小,有时候他竟会看到一种幻像:他成了一粒微尘,一粒微不足道的微尘。

    由页研究生毕业以后,杨通过关系为她找了份助教的工作。他们开始在一块儿上班,同吃同睡,几乎共同的同事,共同的朋友,共同的生活。由页对这样的生活到不反感,她习惯这样,和杨亲密无间。这样共同生活的遭遇使杨和由页生活异常地单调,先前还有的规律性,现在也全消失了。由页不想要,杨也不想做。他们不会因为这个而产生矛盾,如果因为这个而产生矛盾的话,他们就会嘲笑对方的荒诞可笑。

    虽然表面上他们没有拿对方当作笑料,但是他们在背后却都拥有着各自的发泄方法。他们的方法各不相同,也不相近,甚至你从他们的行为上看不出一丝的破绽。他们好像为了维护真爱而向他们的行为保持着忠贞,也可以说他们都在刻意压抑着,可是他们却搞不明白是什么让他们这般压抑。一个礼拜里,由页会有五天在杨的面前穿起紧胸衣晃来晃去,并且嘴里是不停歇的英语单词。杨托着下颚在由页的面前沉思地看着她,看着她晃来晃去。由页的这两种行为使杨产生了两种不可调和的错觉:一,由页是在说英语吗?为什么她只说那一句,或简单的和生活毫不相干的英语单词呢?二,由页在向他展现她的美吗?这么些年的共同生活她难道还不确定在他的眼里她是最美的吗?在他身上她能够看到她自己吗?如果硬生生地将由页的这两种行为调和一处,杨的错觉将更为模糊,他得不到一个准确而可以完全说服自己的结论,他看不清楚未来也看不清楚现在的处境。他无法理解由页通过她的行为想暗示他些什么?每天杨都被这两种选择所困惑,他几乎无法呼吸。但是他却坚信由页依旧是那个如同一条蜿蜒清澈的河的由页,她依旧是他的真爱,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妥协,毫不保留地。

    12

    一天,杨在他的记事本上列出了两个坐标轴(他多年来记日记的习惯由于遇到罗兰而一度改变,他不再记日记,他想彻彻底底地忘掉罗兰)。

    0—a:性生活的年限

    0—b:性生活的次数

    坐标轴二:①

    0—b:性生活的次数c:性生活的质量

    a:非自我的充实

    b:自我的充实

    0—d:虚无

    s1:真爱

    s2:阴绿和其它

    当杨列完两个坐标轴之后,他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这个疑问迫使他又一次自问。这个自问是关于那个新的疑问的,他从两个坐标轴中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为了解答这个疑问,杨又列出第三个坐标轴。

    坐标轴三:

    0—a:性生活的年限

    0—c:性生活的质量

    0—a:非自我的充实

    0—b:自我的充实

    0—d:虚无

    杨列好三个坐标轴之后,陷入沉思。他在想坐标轴一与坐标轴三具有惊人的相似性,而坐标轴二证明结婚十年来他的生活有可能再一次面临重归于零的可能。为什么坐标轴一与坐标轴三惊人的相似?为什么坐标轴让他茫然而受到惊吓?他不知所措,沉思了一个整整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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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虽然杨受过高等的教育,但他并没有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根本无法成立的坐标轴。

    13

    近乎一夜,杨都在凝思。由页穿着紧胸衣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后来她停住脚步。“你想啥?快说!”由页像个小孩子一样质问杨,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由页凝神注视杨,她发现他有些老了,除了额头生来就有的皱纹以外(由页经常拿杨的皱纹开玩笑,说他是蔫了的茄子),他的秃顶也越加地严重,还有就是他的眼神。“你在想啥?快说!不说不行!”由页任性地问杨,并且身子靠近杨。杨闻不到由页的体香,他从来都闻不到,她对他不存在那种吸引。

    他们日夜生活在一起,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由页的问话,怎么回答她都将是一个言不由衷的结果。由页会说他越来越固执,会说他老了以后一定是个顽固的老头子。其实杨很想抢掠由页所有的秘密。但是他无法这样做,他无从下手。杨只能沉默。这样的较量在他们结婚十年来经常发生,除了一方保持沉默以外,没有其他的任何结果。

    面对一丝不苟的杨,由页也是无奈的。她心知肚明,她无法改变杨,她只能是她的一个“小东西或小家伙”,她面对杨时只能如此。婚姻进入九年至十年的光景里,杨连“小东西或小家伙”的爱昵都不肯再叫她一声,由页想搞清楚这个一丝不苟的男人是怎么了,于是她穿起紧胸衣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她想唤醒他。并且告诉他,她很需要他。

    虽然由页的每一次尝试都将面对一个失败的结果,但是她从不气馁。她很少用言语来质问杨,她承认他是无过错的。无论他是否会给予她一次完美的爱,她都是谅解他的,真心诚意地。“他既然能够将她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一个妇人,他就应该承受一切。”由页是这样想的,同时也是这样做的。她知道,因为这一点杨会用涵蓄的语气说她假惺惺,说她固执。

    由页很少去想他们的过去,她对过去所有的记忆几乎都停留在那个黄昏时的十字路口(除了和平饭店杨的那一记吻以外)。杨从十字路口走过来,面对着她,她看到了一首诗。这幅画面让她心动,几十年以后她想起来依旧心动。由页还是青春期的小女孩的时候曾发过一个誓言:她将嫁给第一个吻她的男人。后来这个誓言又添加了一个注脚:这个男人必须像首诗。她从她母亲成功的婚姻里看得见她的未来,她享受着家庭的和睦和幸福。她从来不对她的出生表示过怀疑,她从小就知道,是因为父母相爱才有了她。她父亲经常会亲她母亲的嘴唇。她认为父母的吻是美的,看着他们和平地熟睡,她也想要个男人,她将奉献给他一个吻,然后给他生个孩子,那年她还是个小女孩。

    由页的青春期异常地漫长(她好像永远都长不大,她母亲就这样说她;杨有时候会说她现在还处在青春期,当然他是指她的心理),所以她是孤独的。她与杨在一起之前唯一的乐趣就是每天放学以后买根冰棍儿,一边过马路一边裹着冰棍儿。直到有那么一天,杨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不得不接受他来击垮她那个充满了隐喻的青春誓言(她也幻想过其他男人,比如某一位摇滚歌星)。杨在和平饭店里吻了她,在一场电视转播的足球赛中国队进了一球的时候,他吻了她,她异常意外。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嫁给这个男人,她想了几天,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长期的学业使由页能够保持长期的心理青春(她的身边都是青春期的学生),这使她的思想异常的单纯,和当初杨所见到的那个女孩一样,由页一直那样未曾改变过。这一点使杨很恼火,他很想告诉由页生活里到处都充满着爱。他每次这样一想,就要忍耐着心中的火气,他不能朝由页发火,他觉得她是无辜的,她是他的真爱。杨每当心情不佳的时候都会到浑河的岸上去,他喜欢上了垂钓。由页也跟踪过杨(她只是想知道他去做什么了),当她见到杨只是去钓鱼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想笑,她想不到杨这样做是因为她。

    杨很怀念由页在青春期里曾做过的冲动的事,那一次她将他带回了家,她家没人。他们很担心由页的父母会突然开门进来。由页没反抗也不反对,不过事后由页是显露出后悔的态度的。就这一点,杨想过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娶她做妻子,但是他不能不选择她,他无法说服自己,她是他的真爱,面对由页的时候他无能为力。一旦杨反过来看他和由页,他就会得到一个很矛盾的心境,他觉得是他破坏了由页。就如同我们知道的,杨在由页的面前会突然察觉出他的罪过(他觉得是他破坏了由页,使由页变成了一个妇人)。

    由页和杨在同一个工作单位的这段日子,他的工作业绩突飞猛进,学院里给他加了薪水,而且还升了半格的职位。所有的人都可以见到他在努力地钻研他的课题——在他的实验室里他制作他的机器(一个刑具模样的机器)。这个机器杨还没有给它定个名字,它的结构异常地复杂,只有开始的开关,却没有结束的指令,但它绝对不是永动机。那应该是什么?杨不清楚。杨喜欢叫它刑具,为了和卡夫卡的刑具①有所区别,他决定叫它卡夫卡的不是。

    制造卡夫卡的不是使杨的心境有所好转,他终于有了可以发泄的地方。他整日地待在实验室里,待在属于他自己的这间实验室里看着他的卡夫卡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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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指《在流放地》中的刑具。

    14

    我们已经能够看出由页在监控杨(她在看他垂钓的时刻就是在监控他),她不会以为这就是监控,她觉得这很自然是理所应当的无疑义的。由页小心地监控杨,他很担心他会发现她,当她见到杨只是在钓鱼后,心里像落了块石头。这个时候由页就会忍不住想笑,她发觉杨是很奇怪的,不过杨垂钓的时候分明是首诗——很悲壮的诗歌。当她意识到杨垂钓的时刻是首悲壮的诗歌,她又笑不出来了。她想哭泣着转身离开,可是只有她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下来,她的脚却未曾挪动半步。杨一有时间就会去浑河垂钓,只要由页没课她就会监控他。

    监控这一个词普遍认为是有损于爱情的,在爱情里和信任相悖的是监控(由页对杨的监控意味着爱情的灭亡或爱情正在消亡)。由页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信任杨。多年以前和平饭店里的那件事由页还隐隐记得,那个时候她不想怀疑杨,她不能接受如果杨真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而向她说了假话的事实。那个时候她努力地原谅杨(原谅他只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而说了出差的假话),结果她得到了一个美的瞬间。现在却不一样,杨不再说任何的假话,他喜欢上了沉默。这种沉默让由页担心,她在试图找到他沉默的原由。很长时间了,她无法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这意味着她将永无止境地寻找答案。

    由页的痛经给了她一个重新认识杨(重新认识真爱)的机会。她的肚子很痛,她强忍着。她能从杨的表情上看出来,他认为由页一定是痛的死去活来。她看见一个为了她的痛经而掉眼泪的杨,那一刻由页也哭了(杨还以为是由页通经的厉害,不让她见到他的泪)。杨说他要去买药,还说他很后悔没做医生,那样他就可以给她治病。由页哭的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她终于明白杨在面对她的时候是无奈的,无能为力的,而她也看到了这场爱情的不公平之处。“你是我的真爱!而我并不是你的真爱!”杨不止一次地这样对由页说过。开始由页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想说什么,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现在她终于是明白了,杨可以为她献出生命,而她却做不到。她一想到这,就痛哭的厉害,哭的乱七八糟。结婚十年了,由页第一次在杨的身上看到她自己,她害怕极了,她担心杨抛弃她。她一想到杨就觉得他太可怜了,可怜的如同一个畜牲。杨去药店的时间里她都在哭。由页哭的累了就告诉自己要改变,等到痛经好了,她就会为杨做一切。她平躺下来,如同一条河一样地平躺下来,等着杨的重新归来。

    15

    在公共汽车上杨看到了令他不可抗拒的那一种成熟女人的卷头发,在得到这个美之前听到了一句让他厌憎的玩笑话。美与厌憎同时出现,这令杨清醒。他突然明白记事本上的第二个坐标轴是扭曲的,至少它不应该是成立的。

    由页是一条蜿蜒清澈的河,她将任性地流过他的一生(这一要件将击败所有产生的问号)。杨不想再思量这一切,他注视着罗兰的卷头发(他不知道卷头发的成熟女人就是罗兰),直到她被迫下车以后。杨向车外留恋地望了一眼,是的,他终于见到这个卷头发的成熟女人就是罗兰。他认出了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杨想向车外恶狠狠地吐口痰,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他努力地压制他不要这样做,这个场合并不适合,他忍了又忍。他转念一想现在他身处海水中间,他也只不过是一粒压制愤怒的水滴,他没有任何权力将他的整个愤怒释放给这一大片的海洋。他发觉他身旁的人群是可敬的,公共汽车里的人让他想起多年前曾和罗兰在hn岛时的对话。他明白自己的水滴身份,多年来的生活境遇告诉他,他只能是一粒海水,微不足道的一粒海水。

    “她忘记了我。”这是杨的第二个反应(当然这里的她指的是罗兰)。杨从罗兰含情脉脉的表情里可以看见她现在的幸福,这是一种他说不好的感受。他很想唾弃她的幸福,很想辱骂她的存在,她的存在至少不应该是幸福的,他显得很小气。杨押了押那口痰,这让他很难受。和罗兰的第二次相逢是他史料未及的,他只是想去药店给他正在痛经的妻子买些药,为了尽快买到药他选择做公共汽车。

    罗兰的卷头发依旧像根刺一样刺到了杨的神经,他不敢屈服罗兰的这一种美。如果他屈服了,那么这么多年来的真爱就成了一纸烟灰,他没有勇气去承认,更无法承受。他感觉自己老了,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真实存在的动机。杨在公共汽车上缩了缩手,如同多年以前在飞机上那次缩手一样,都是不自觉的、无法控制的。

    虽然刚才的清醒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但是这样的清醒更加使得杨深信他记事本上第二个坐标轴的荒诞,他在推翻它,他置信不疑地相信它就是错误的,它不应该是真实的、不应该存在。罗兰就这样又一次从杨的眼睛里消失,他不再去想她,虽然这种行为很虚伪。这是杨得到的第三个反应。

    从他的这三个反应里,他可以看到关于自己的几点:一,他正在衰老;他的衰老让他焦虑(他不想再思考由页会不会是那个在他晚年推着他飞奔的女人;他和由页之间会不会如同很多年以前单位公园里的那对年暮的老人一样和谐地安度晚年);二,罗兰对他的诱惑还是存在的,原来自己强制遗忘她是多么的愚蠢、是对自我的不道德;这个前提让他怀疑起他的真爱,这么多年来他究竟爱的是谁?他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关于“禅让”的梦;三,关于记事本上第二个坐标轴的荒诞,杨无法解释清楚,他很想用同样强制的手段告诉自己那是错误的,一定是错误的!如果它不是错误的,那就有极大的可能是正确的;如果是正确的,那么他的心志就有极大的问题,这个问题不小,他无法面对;四,他看到了他的卑微;五,他看清了他的软弱,这是他最不想见到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