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为哲学:像老鼠一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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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分 无人之境

    1

    兽①守备者。从兽,从犬。舒救切②(shòu)

    兽,能守能备的野兽。由兽、由犬会意。

    兽:徐灏③《段④注笺》⑤:“兽之言狩也,田猎所获,故其字从犬,谓猎犬也。”参“狩”条。守备者:《段注》:“以叠韵为训。能守能备如虎豹在山是也。”徐灏笺:“盖兽防人害,善伺守,故曰守备者。”按:兽的本意是打猎,引申为打猎所获的野兽。许⑥以“守备者”解说,指其引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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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说文解字今释》中对“兽”字的解析。

    ②:一种切语。

    ③:明朝崇祯七年(1634年)甲戌科进士。

    ④:段玉裁(1735—1815年)字若膺,号茂堂,js金坛人。

    ⑤: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三十卷。

    ⑥:许慎(公元54—147年)字叔重,汝南召陵(今hn偃城县)人。东汉时期的经学家、文学学家。

    2

    杨主动地将他的脚步停留在一棵苍老的油松树的树冠下,这是他的第n次猎守。他所猎守的只是一对年暮的老人(之所以使用了‘猎守’一词,杨思考再三;像猎手一样守护着他的猎物,杨思考再三之后,他这样解释):老者身着朴素的衣服,男人因腿疾而无法行走坐于一架自制的手推车里;女人在手推车的背后诚恳地推着车;这个时候公园的高音喇叭里响起了每天都会有的洋溢青春的欢歌,于是男人情不自禁地将他的木制拐杖立去了空气中。这是一种因年头久远而形成的默契,女人伴着欢歌努力地将男人推着飞奔。“他们的样子不免有些呆傻,而青春到年暮的整个过程里,人究竟都在做着什么?”杨笑后,他很惊讶自己的笑容(对于这个笑容,杨同样思考再三之后这样解释:他明白这次的微笑里没有超我①,没有它我②,而是属于自我③的那一部分在笑)。杨每个正午几乎都将来到这里,他用眼睛凝视着他们。

    我们继续回到杨凝视两位老者的画面中去,他在尽力地退缩他的脚步,从那棵苍老的油松树的树冠下出来。他知道自我一个无意识的笑容里有一丝是对老者的嘲讽。杨很惊恐。他只好走出树冠,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三十六个秋季,他面前只有这棵油松树的树冠依旧是厚重的绿色。杨望着距离他不远的那对老者。他将他的秃顶忽左忽右地转动:这边是棵苍老的树,那边呢?是的,他眼前的一切都随着他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转动着。

    在杨胸袋里是他的记事本,他多年来一直保持着记录自己每日行为的习惯。记事本的最后一页上是汤可敬撰写的《说文解字今释》中关于对“兽”字的解析。那是三个礼拜前,他在工作单位的图书馆里找到的,这是他的一个没有目的地寻找,而他却感觉自己好像已是寻找了多年。在三个礼拜前的又一个礼拜,他在沈阳一处有怀旧气氛的咖啡厅里幽会了他生命中的第三个女人(这个女人既不是杨法律上的妻子,也不是安抚他情欲的情人,这个女人在杨的眼里只是一个真实之物,她的存在也只是等候着他的去拿,他只能称她为第三个女人)。

    他们并没有像说好的那样径直去一处僻静的招待所里幽会,他们只是简单地坐到了一处说上两句话。她用纤细的手指碰了一下他的掌心(杨宁愿相信这只是她偶尔一下的碰触并非是她的故意,如果是故意他会恶心)。虽然她并未介绍她自己,但杨已是早就了解。他们的相识是在一场技术与经济共谋发展的研讨会上,杨作为有着精湛技术的讲师出现在研讨会上,而她却以经济硕士的身份出现。他们共坐于会场的一处角落里,在众多的人才中他们的身份让他们难有机会插个观点。于是,整个研讨会他们近乎都在沉默之中。

    或许就是仿若默契般的共同沉默才使杨与她有了相识的时间。在研讨会的长条桌子下,她狠劲儿地用她的脚去勾碰他。杨装起不知道,也不将脚撤后,也不看她,这使她很得意。研讨会末了,杨终于语出惊人地说了句:“人生的保险丝是自由。”参加研讨会的所有人都睁大眼睛望他,她也不例外。当然所有的人并不知道这位秃顶的中年男人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他研究技术的脑袋出了什么问题才有了他的语无伦次。她给了杨一个媚笑,杨见到了。也就在这个时候杨在心里给她起了个名字:罗兰。杨有他自己的理由,只所以肯叫她罗兰,是因为那段时间他正在读阿里奥斯陀的《疯狂的罗兰》④。书中描写阿尔契娜的眼睛“娴雅而左顾右盼,秋波流转”。杨没有叫她阿尔契娜,他觉得这个名字太不中国。罗兰这个名字很合适,是他一直都想要的。

    研讨会因为杨的一句话而有了个暴笑的收场。杨很尴尬,他知道自己做了回笑料。罗兰却没笑,她只是一直用她的脚去勾碰他。暴笑的那一大群人是错误地理解了杨,他所要表达的并非是自由,也不是到了研讨会的末了才给他发言的机会而突显个人的酸气,他所要表达的是那句话里的保险丝,他是说给罗兰听的,他想告诉她,他已经有了妻子,并且是在一次修理家里保险丝时才有了这句话的。研讨会一结束,杨也随着这么一群人去了hn的各处名胜游历了山水。罗兰在一株hn特有的树冠下找到了杨,并且告诉他:“将一切拟人是可耻的。”杨对这句话记忆深刻,他从hn一回来便马不停蹄地按照罗兰给的电话找到了她。

    如果将一切拟人是可耻的,那么将一个人拟神化是可耻还是一种崇高的荣耀呢?杨并不知晓他应该做些什么,他和罗兰分开后在思考:如果将一个人拟神化,那么这个被拟神化了的人一定是他的真爱。反过来说真爱只存在于被拟神化了的那个人身上。

    在怀旧气氛浓烈的咖啡厅里,罗兰使用她纤细的手指第二次触碰了杨的掌心,并且很规律地画起圈来。他们之间只说了两句话:“知道不?”罗兰问了两次,中间也只不过停下来短暂的几分钟(但是她却在凝视他)。杨从罗兰的语气中分明听出这是两句不同的话。“知道不?”第一句是个问句。“知道不?”第二句是个肯定的问句。在罗兰说出第二句之前,她的手指已经离开杨的掌心。杨没能回答她,她的样子也并非是在等候着他的一个答案,然后他们将目光共同望向桌子上一个胖墩墩的蜡烛。几十秒后他们便匆匆地分开了。

    杨只能每个正午都来到这棵油松树的树冠下,他需要猎守这对年暮的老人。从他们的身上他能够清晰地见到他的年暮,而那个推着他奔跑的人又会是谁呢?在她生命里他有三个人,三个异性的人,然而他所能欲知的一定是他现在的妻子吗?他知道还有很多日子要走,这些日子太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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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依照弗洛伊德自己的印象,描述三种的精神动力:超我(as uber-ich)为精神主要成份之一,大半无意识,少半有意识,产生于自我,对父母、老师或其他权威的劝告、威胁、警告或惩罚表现出顺从或抑制,从而反映出了父母的良心和社会准则,有助于性格形成和保护自我来克服过胜的它我冲动。

    ②:它我(das es)为本能冲动的根源,指原始的、非人格化的而完全无意识的精神层面而言。

    ③:自我(das ich)为人格的核心,受现实原则支配,一方面管制它我的原始冲动,另一方面帮助它我使其需要得到满足。

    ④:又名《疯狂的奥兰多》。

    3

    从汤可敬对“兽”字的解析中,杨没能找出半点的拟人化,这一点让他很失落(胸袋里记事本上的“兽”字他看过了千百遍)。他只好接受关于“兽”字的本义:打猎,引申为打猎所获的野兽。杨不喜欢游戏,他无法认同人生就是一场游戏的说法,于是他自嘲似的说自己是猎守者。而他要猎守的目标又将是些什么?单位中心花园里那对年暮的老人,还有别的吗?偶尔闲暇时他也这样问自己,他惊奇自己脚趾间戏法般突长出来的蹼(水獭才应有的标志)。经过几昼夜的思讨,杨终于给自己下了一个结论:首先,他脚趾间的蹼是水獭才应有的;其次,人是由兽演变而来的,但不一定是水獭;最后,兽念只存在于人的它我之中。

    hn研讨会一结束,杨便匆匆地坐上飞机往家赶。因为飞机的一点事故而有了一场虚惊。在飞机上罗兰就在他的身边,杨开始觉得罗兰好似影子般的鬼魅(他的影子只有在光里才会显现,而她却时刻都将来到他的身边)。一样是那一种凝视,时间一长杨开始了他的手足无措。当飞机发生事故的时候,罗兰很令人费解地拉住杨的手伸去了她的裙子里。杨开始还在缩手,显然他的手并不能完全听他的话。他们一直无语,他的手就那么放着,直到飞机安全降落以后。

    杨并未像原先与他妻子说好的那样一回来就直接回去家里,他首先去了他的实验室。他想去洗洗手。在他的实验室洗手盆前,他照了镜子见到了他慌张之后的自己。被凝视是一种危险,自我凝视同样如此。杨开始有了一种罪恶之感,即使他将他的手洗了再洗。然后,杨开始在实验室的机床前发起愣来,他又回到了那一种感觉里,面对罪恶却会有一种莫名的心跳。(如果自我责备不是一种过错;如果自我发觉自我的无耻也不是一种罪过,那么他在罗兰裙子下的手就是干净的,只是一种无罪恶的游戏。然而,这种自欺在杨忏悔自己是强势的占有者之后就不再成立,随即他的罪恶之感加深加固几乎让他无法喘息)。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他越是想搞清楚,那种对妻子的罪恶之感就会越发加重,可他又无法准确地将这种罪恶感剥离开。他想让自己安静下来,于是他坐去了机床前看那堆生硬的钢铁。爱情好似两页齿轮磨擦出来的火花,是的,这句话让杨在还未秃顶前就异常地信服。杨还是觉得他一直都能感应到他和妻子之间的火花,因为他知道自己爱她,心甘情愿为她奉献自己的一生,甚至是他的生命;他可以很清楚地在他妻子的身上见到他自己。杨缓慢地将手指放到他的鼻子下,这种味道让杨发觉他的自我不再干净,简直就是婚姻里一个污点的开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这种味道里搀杂着一个男人的不抗拒(不抗拒是一种妥协),虽然杨的手指一直没有动。这让杨在实验室里独自一人直到夜深。

    还是要回家去。杨接听了他妻子打来的电话。妻子在电话里是哭泣的声音,这种哭泣声使杨又重新地醒过来,他知道她需要他,而且是马上就要。回去家里的路还有一段,他决定立刻就回去(坐出租车)。车在他家的小区门前停下,这时候是夜的最浓时,小区里没有几户人家的灯是亮着的。那种莫名的惶恐突然又突袭了杨:所有的人都平躺着(每户人家至少有两具或一具平躺的人的躯干在睡觉),只有他还在直立行走。杨开始奔跑起来,夜深人静的小区里充满着他急促的脚步声。

    4

    杨喘吁吁地上了楼,家门一开,他的妻子便疯狂地拥抱了他,并且伴有强烈的哭泣声。妻子告诉他家里停了电,又是保险丝出了问题,她就那么等着他回来,妻子边说边哭泣着,这样的泪水是杨有几年光景没见到过的。

    杨要修理保险丝时,妻子拦住了他,拽着他的衣袖去了他们卧室的床上。他们开始固执地缠绵起来,而那只手都是高举着的,妻子问他怎么了,并去按他的手,可是没有用。“咋了?让我瞧瞧你的手!”杨和妻子在中途就停住了,他很清楚自己从这一刻开始生病,他已经犯了罪!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小东西!”杨很想如同往日一样地称呼妻子,他试图叫了两声。这是怎么了?他们平躺下来后,他不停地质问自己。妻子就平躺在他的身边,用她的手去按他的手,然后抓起他的手用鼻子探了探。“有种肥皂味!”妻子撒娇地乐了。

    杨突感他陷入不可自拔的罪戾之渊的并不是妻子的撒娇,而是担心她察觉出他在飞机上的心跳。他无法瞬间遗忘罗兰,而妻子的撒娇又让他防不胜防。十几年前,杨的妻子还不是他法律上的妻子,她只是个脆灵的小姑娘,他们相遇在一处十子路口。那个黄昏里的小姑娘自在地在十字路口的红灯下等候红灯转绿,她的手里是一根就将融化的干净的冰棍儿(她在十字路口用嘴去含住冰棍儿),就在这一瞬间杨知道他自己输了,他见到了他的真爱。妻子叫由页,矮他三个年级。杨用尽一切办法知道了她的名字,然后就开始给她写赞美诗。那个时候流行写诗,杨就成天地寻求灵感,他希望得到她的注视。直到他们成婚几年以后(认识罗兰前),他都是觉得由页是他的真爱。由页就如同一条蜿蜒清澈的河,将任性地流过他的一生。直到由页安静地睡在他的身边,他给他盖了毛毯子。秋天来了,这种秋日的凉意和由页的任性都是他无法控制的,更妥帖地说他对由页的爱里有对女性的那种崇拜,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父爱之感。他爱她,她是他的心灵,亦是对方,亦是自我。整个夜到天明,她都是任性地攥着他的手。

    5

    假如杨并未在hn与罗兰相识;假如杨并未给这个陌生的女人起了一个令他心仪的名字;假如飞机没有发生任何事故而是正常地从hn飞回沈阳;假如罗兰在飞机上并未硬拽着杨的手;假如杨的脚趾间没有长出水獭才应有的蹼,那么他在这个清晨醒来后应该正在做些什么呢:准备早饭;唤由页醒来;待由页去学校后(由页正在读某所大学的英语硕士学位)或他们一起出门;检查好水,煤,电都安妥后就去他的实验室待上一整天。

    杨几乎一夜未眠,他不敢闭起眼睛。当他闭上眼睛就将清晰地见到两种影象:一是与由页谈恋爱时两个人默不作声的凝望;而第二个影象却不是他想要的,罗兰的味道,他甚至会以为残留在他的指甲里(他已经洗了很多次),他不想由页持续不断地抓他的手用她的鼻子去探。他在惊恐中睡去(他所惊恐的是他最后的一个假设)。所有的事实都不可逆转也无法逆转。他只能让由页安静地睡下,攥着他的手,他不敢去想妻子会不会在梦里与他还在一起,他担心那样,担心的是由页质问他“有种肥皂味儿——味道哪来的?”他不能用撒谎来做个回答,他办不到。

    “禅让!”东方是鱼肚白的时候杨用含糊的叫喊唤醒了他自己的一天。他说了什么,他自己记得。由页还在睡,她的手依旧任性地攥着他的手。他想将手抽出来,但他不能去试。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经历(由页攥着他的手),他以为可以用些别的东西来代替他的手(比如一根香蕉),结果她每次都会醒。他只好再将他的手重新放回她的手心中让她攥。杨睁眼不动。这就是陪伴他十几年让他去爱的身体,现在她安静地睡着,鼻翼鼓动着温和而规律的气息。他瞧了瞧她。他知道她无论哪一刻都是她的命,她生活在他全部的思想之中。

    关于“禅让”的喊叫,杨思虑了好一阵子便找到了答案。在阿里奥斯陀的《疯狂的罗兰》这本旧书的下面是本《庄子》(或许“禅让”是看多了书才会梦到的)。他开始责怪他梦的怪诞,不过《庄子》中的一句话同样令他记忆深刻:性是生的本质①。他们没有孩子。结婚几年了,他们向结婚前的约定保持着忠贞:他们一生都不会要孩子,他只爱她。如果《庄子》里的这句话他理解的正确,那么真爱就是由身和心两部分构成的。这个观点使杨又重新慌张起来,这种慌张同样让他措手不及。他无法再正常在实验室里继续工作,于是请假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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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庄子》杂篇中的一篇,庚桑楚。

    6

    多年来,由页如同禁卒般看守着他,这让杨很满足,至少在他需要神经呵护的时候她会过来任性地钻入他的怀抱里。这一次杨对由页说了谎,在电话里也只是很浅淡地说他又要出两天的差,她问他要去哪里,他说他这次去的不是hn,而是邻近的另一座城市。一提及hn杨就会懊悔,他疑心妻子会对hn这个地方有新的认识。hn?怎么总是提到这个城市?然而由页并未多问,叮嘱他一些事后就挂断了电话。

    杨并不因为自己的小把戏有了个好的结果而得意。恰恰相反,他有种失落感,他甚至怀疑妻子是否是真的爱他,而不关心他的处境。他能去哪里?足足的两天的时间,这些是他的——完全属于一个秃顶中年男人的时间。他来到了他生活近几十年的城市里,所有的一切都缓慢了下来,他没有任何目的。

    杨只好盲目地在城市里行走,走走停停。那个十几年前的十字路口还在,正好有群学生从十字路口的另一面过来,秋风鼓起街上零碎的大杨树叶也一并过来。他乍地认识到自己老了,在有由页的日子里他还可以年轻,还可以有股朝气。最后他逃离般地让十字路口远去,走进了一家装饰古朴的酒店。这家酒店是他和由页第一次约会的地点,他在酒店的总台向服务小姐要了个房间号,并且准备掏钱预付押金。服务小姐一脸的抱歉说他要的房间已有人入住,不过几分钟后就该退房了,要他能在大厅的椅子上坐上一会儿稍等片刻。他没吭声,迟疑了下就坐去了椅子上。

    几年前,他是有目的才选择这家酒店的。他喜欢这里的古朴和酒店的历史悠远。不过最让他高兴的却是他可以在这家酒店里找到那种家的温暖(这种感觉很奇特)。由页却不一样,她渴望的是家(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地方)。他鼓足了勇气请求她能够陪他看一场足球赛(一场电视直播的足球赛)。她应允了,他兴奋地跳跃着。他们一同来到这家酒店。由页很大胆地与服务员侃价(当然没有任何的价钱可侃),而且她还大声地说如果房间里的东西不太干净的话她就会退房。杨站在她的身边看她,然后补充了句是否可以在电视上看到就将上演的足球赛(他是故意问的,答案肯定会有,他只是想用这句话使由页放心,让服务员的脸色别那么诡异,还有他想表明他们之间的友谊)。杨拿了钥匙牌后递过去给由页,由页看了后又将钥匙牌塞进了他的衣袋中。然后他们一起乘电梯上了楼去。

    中国国家队终于踢进了一球,这时候他们在酒店房间里已待了整整一个小时。他坐在床边,样子认真地看着电视;她坐在他的身边,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曾去过两次卫生间。国家队进球后窗户外响起了浓烈的鞭炮声和众多球迷的叫喊;街上的汽车也响起了最大声的喇叭,他也吻了她。她没挣扎也没躲闪。几秒后他为刚才的举止后起悔来。他后悔来这家酒店看直播的球赛,他甚至对刚刚的那粒进球也有了怀恨之意(虽然中国国家队在这场球赛中胜利了)。这一个吻打破了他们之间几年来保持的纯洁的友谊,他想他自己是不是没有洗干净脚趾头就趟进了这条蜿蜒清澈的河中去了。他将她从床上扶起,他继续看球赛,并且希望这场球赛能够早些结束。

    球赛完结后,他们互不对望,彼此沉默。杨无疑在等候由页给他一个结果:一是她的不反抗与不躲闪代表着她对他的认可;二是她被他慑住了;三是她被他的举动吓到了,直等着出了酒店门然后大喊抓流氓;四是从此失去她(这是他最担心的)。他忽然发觉她无可依仗,只能一声不响,而她没有哭泣也没有发疯似的朝他身上扔东西。他们沉默着,窗外是庆贺足球胜利的人潮涌动,整个沈阳的人仿若都走上了街。

    由页在杨看电视直播的时候曾去过两次卫生间,一次是解决生理上多余的水份,第二次她去照了镜子,并且足足照了几分钟,照完镜子后她还是慌乱,她感觉将会有什么事发生,从洗手间出来后不久她就被他吻了。为了打破沉默,由页又去了卫生间站在那面镜子前,她见到了自己正绯红着的脸,她的心里很高兴。杨所担心的事并未发生,由页喊他小声地说她要回家去,因为时间太晚她家人会担心她。

    他们来到大街上,在汹涌的人群里她主动地挽起他的胳膊,恰倒好处地,任性地。

    7

    “禅让!”杨想到了他的那个怪诞的梦。为了记下这个梦,他向服务员要了一支笔,并且掏出了他的记事本。服务员朝他点头表示他要的房间马上就将收拾好,他懂了似的也朝着服务员点点头。他不得不承认他在点头的时候找到了解释这个怪诞的梦的说法。他渴望由页能够主动地退让他们的婚姻,恢复他的自我,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这张椅子让他有了新的痛处,他的痔疮犯了)。他用手指敲打几下记事本后又重新坐回椅子中去,从酒店大厅橱窗的玻璃上能够见到他折射的容颜,而他并未深看自己,他的身边有人来往,他将眼睛凝视去了窗外。

    或许他歪解了《庄子》中的那句话,所以才使他得到了一个被歪解的释义。如果真爱真是由身和心两部分构成的话,那么这么多年他和由页之间可算作什么?他并不只渴望他有个简单的家:一个可以做饭,睡觉家。这与他多年一直忠信的真爱意识大相径庭。他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真爱,他无法承受他的生活里缺少对真爱的信仰,更无法相信这么多年来他的真爱竟会是他的自欺。于是,他又从椅子上起身,用手指敲打着他的记事本。

    杨很不情愿地深出了口气“人是应该活在真实里而不是实验室里”。橱窗外车水马龙,他宁愿相信窗外的人都没有活在真爱里(只有这样想他才有活着的理由),他们只不过是一群一群实验室里的实验品(如同他的实验室里的钢铁一样),然而他又黯然自伤了,因为橱窗外的人击中了他:他们都活在真实里。杨仿若被遗忘了,已经有几分钟没有任何人上来与他搭话,他再一次用手指敲打着他的记事本(这一次他会在记事本上记录什么:我坐下或我盲目地坐下来,在几年前还令自己幸福过的酒店里)。在他的记事本上还应有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个问号是关于真实的。

    当橱窗的玻璃上再一次隐约影射出他的容貌时,他真正认识到他已经完全地老了,他甚至开始怀疑明天他是不是可以就安乐地死掉。由页只是一条蜿蜒清澈的河,只等候他出现后任性地流过他的一生,他想到了由页,这个时候她在做着什么呢?他放下手中的笔,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服务员走过来很抱歉的样子说让他等了很长的时间,然后笑容可鞠地递给他要的房间钥匙。

    酒店房间里一种特殊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这使杨浑身哆嗦。他对这种味道并不熟悉,即使有服务员强调刚刚才打扫过,他还是扭头险些捂了鼻子。这是一种兽欲与人身上的臭味和污垢,以及服务员刚喷洒过消毒药水的混合味道,甚至他在角落里还能见到钟爱这种味道的寄生虫。他只渴望服务员能快些离去,他想一个人待会儿。这种味道迫使杨去想罗兰,也就几天的时间罗兰这个人仿若成了他的一个好友,而且是有着多年深厚友谊的好友。罗兰变成了一味可以让他不再挣扎的良药。如果他们之间发生什么那也是正常的,一个手指不算什么,这只是一个指头。杨在酒店房间里回转踱步,并且奇怪地端详着接触过罗兰手指头。

    由页该是这样的。杨终于停止了脚步,他仰面倒到床里去回忆起当年与由页接吻时的情景。他怎么想感觉都是有些不对,不是这里有了不对就是那里忽略了些细节。细节最重要,爱情就是由无数个细节构成的。当然他并不知道由页那次曾去了三次卫生间,一次是解决生理上多余的水份,第二次是去照镜子,而第三次的照镜子充分说明了她绯红的脸是她对他的一个印证和允诺。

    “咚,咚咚。”杨凝神分辨起该死的敲门声是从哪号房间里发出来的。是他的,他可以确认了。他在嘲笑敲门人的无知(房间是有门铃的)。他起身开了门,他没有犹豫,这家酒店没有他认识的人。当他开了房门之后就后悔刚刚没从门镜中看看会是谁。站在他面前的是罗兰,在凝视着他。“对不起,走错房间了。”杨再一次后悔没立刻就将门关上,而是听罗兰说了一句佯装抱歉的话。

    杨又一次陷入思讨之中:是否应该将门狠狠地关上?还是上去将罗兰追回来?他只是将“请勿打扰”的灯打开,门却敞着。

    8

    在古希腊时代的某次辩论究竟何为美时,希庇阿斯①“美就是视觉和听觉所生的快感。”遭到了苏格拉底②的反驳“色欲,人们承认它能产生快感,却都认为是丑的。”然而,快感又会是什么东西呢?罗兰一意孤行地寻找着答案。她并不苛求能从几本西方美学的书中找到她想要的。一直以来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围绕着她,她在这种快感里挣扎,却又不得不服从快感的指引,因为没了这种感觉她浑身都将不自在。她不寻求美,无论内心的还是外在的。

    罗兰确实称的上是一个美人,她不崇尚时尚,永远如处子般泰然自若。然而罗兰是善变的,她所追求的东西在几周之内就会生厌,当然这种东西一定是她已经得到的。罗兰结过两次婚,又离了两次婚。第二次的婚姻让她有了一个女儿,不过离婚时她将女儿主动让给了对方。她的第一个丈夫是她的大学同窗,人长的文静娟秀,从表面上看去缺少几分男子汉的那股阳刚之美。可罗兰却死心塌地地爱他。导致他们离婚的是一场并不该发生的四人游戏(和他们做游戏的是另一对他们的朋友)。

    这场游戏的规则很简单:夫妻互换。也就是罗兰为自己换了一个“新丈夫”,期限是二十四小时。酒醉后的第一任丈夫才勉强答应,他们的游戏从夜里开始。罗兰并不好酒,在饭桌上只酌饮了几口。做她“新丈夫”的是一个经营二手车生意的男人,当然这个男人和他们都是再熟悉不过了的。酒饭过后罗兰回了自己的家,而她的丈夫却去了另一个女人的家(经营二手车生意男人的家)。罗兰的身后是个微醉的男人,从这一刻开始她才懂得原本朋友间的互相熟悉也只不过是家外面的事,所有自以为朋友间的熟悉都是隔着一个家的。

    凌晨后罗兰开始了她的无聊情绪,她觉得他们的游戏荒唐而滑稽,她很想知道她丈夫在另一个家里做着什么,不过碍于先前拟定的游戏规则就未拨通电话。新来她家的那个男人成了一个很陌生的个体:他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抽烟,看电视,去酒柜里找酒喝。

    罗兰去了三趟卫生间。去卫生间的路必须经过她家的客厅,于是她见到了这个本来就很熟识男人的三次模样(其实之前她只熟悉这个男人说话时候的样子)。现在这个男人在沉默。客厅的灯没有开,只有电视机发射的荧光在不停地闪跳。这个男人在罗兰经过他身旁的三次都是一语不发,罗兰想开口却不知该讲些什么。于是,她去了三趟卫生间。第一次见到是这个男人“全副武装”(他身上的衣服都在);第二次见到这个男人脱去了上衣,袒露出半身的肌肉;第三次见到这个男人连裤子也脱了去,只留下齐头短裤。罗兰第三次去卫生间时停下了几秒,她无法正视镜子里她所见到的她的心跳。

    她回到卧室的床上,脱了衣服穿上睡衣,然后又脱去睡衣穿上衣服。这样反复地三次。她开了卧室的门,听到客厅传来了电视机发出的声响后又将卧室的门合上(电视机里在转播一场球赛);然后她坐回床里翻看一本法国的时尚杂志。看杂志并不能解释她心跳的由来。

    于是她再一次开了卧室的门,听了一阵球迷的叫喊声后又将卧室的门合上。索性她闭了灯,将上身的衣服脱去后整理一下卷发钻入被窝。

    她只安静地在被窝里平躺几分钟又去看卧室的门,她并不清楚这一次她是想开门还是想将门反锁好。这时候那个男人冲了进开,全身赤条条地冲进来强暴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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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活动时期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智者派哲学家。

    ②:(约公元前469—前399年),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生于雅典。

    9

    经营二手车生意的男人折腾罗兰直到第二天的早上。他打她的脸,她跪地求他能够放了她(当时罗兰的婚姻本就处于紧张状态);她扒光了她的衣服,用皮带抽她,并辱骂她,怒斥她引诱了他。他托她去卫生间扶正她的脸照镜子,然后再用言语羞辱她(罗兰感觉被强暴的整个过程中她的自我被强烈地撕离,她服从于他,任由他的处分和摆布;同时她自我感觉成了一躯肉体,在这种形式下,深切感受着“它”与“我”的存在,有一种“自我”与“它我”的相互体认)。

    经营二手车生意的男人好像是折腾的累了,还去厨房里找了些吃的。他在吃东西的时候,罗兰就赤裸地跪在他的身边,她被他羞辱到了极点。他终于是走出了她家的门,她嚎啕大哭,然后竟是沙哑的大笑。也就是一小段时间之后,罗兰恢复了正常,她开始收拾她的家,把被撕碎的衣服丢去了垃圾桶里,所有的一切在她丈夫回来前都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随即她躲进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看着那个镜子里头发散乱的她。

    罗兰的自我凝视持续了几秒钟,她的秘密隐藏的太久了(她自己都已忘记),现在她的秘密又重新被唤醒。她低着头,头发垂下。罗兰的手里有几张人民币(新版的人民币),这些钱是刚才强暴过她的那个男人遗忘的。她不会还给她,也从未想到过要主动将钱还给他。她低头开始数钱,来来回回一张一张地数着,然后将钱慢慢地送到鼻子下嗅一嗅味道。

    这一种钱的味道迫使她不由得想起她的童年,那时候她是那么地可爱活泼而又单纯。可是她的童年时代是充满孤寂的,她一个人找乐子,没有人送她去学校。有时候她整天地被母亲反锁在房间里,于是她会去阳台上望望天空里偶尔飞过的乌鸦(沈阳城里最多的鸟类),见到了乌鸦她就会高兴地蹦跳,用她的手去晃动窗户上的铁条。有时候她可以趁母亲不注意溜出家门去院子里玩,她躲到楼角处观望院子里的大哥哥们玩他们的游戏,她也很想过去但没人引导着她去。最多的时候她都无法溜出家门,不是会被母亲逮到就是门被反锁的死紧。后来她发现了一个秘密:只要她向母亲索要零花钱说是去买吃的,母亲就会放她出家门。她就有机会到楼角观望那群大哥哥们做游戏,从那时候起她喜欢上了嗅钱的味道,她感激这些钱。

    有一天,一个大哥哥样子的孩子王要她从楼角里出来,她很胆怯地过去。大哥哥摸了摸她的身子后吩咐身旁的小朋友和她一起做游戏。时间一长,罗兰发觉一个秘密:只要她让那个孩子王摸她的身子,她就有小伙伴,就会和他们一起做游戏。她刚懂得记日记就在本子上记到:钱→快乐;身体→快乐。现在,她重新终结她童年的秘密,她得到了一个新的结论:身体→快乐←金钱。

    10

    尾随在弗洛伊德身后的一大群心理分析家将自虐狂分为三类:一是在于“疼痛”与“欢快”的联姻;二是女性对于依赖性质的“色感角色”的接受;三是自我惩罚的手法。这些分析家的论断罗兰在大学做学生的时候就已经是知晓的,那时候的她沉浸在伟大的爱情里,她觉得是爱情让她找到了自我。不过她却在这些分析之后写过:自虐源于自我轻佻。当然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有个人叫西蒙?波娃,她曾说过:“自虐狂之存在,是当一个人选择在他人意志之下,被转化为纯粹之物。”她的整个大学时代都在读斯汤达尔的《红与黑》,并且在书中寻找玛蒂尔德愤怒自己屈服于于连的句子,然后用红线标明记号。那时候她沉浸在伟大的爱情里头,她遗忘了她童年时候曾嗅过钱和陪伴她青春的日记本。

    现在她坐在马桶上,凝视着镜子里头发散乱的她。她将那些钱又拿出来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她依旧是无法摆脱这些钱对她自我为物的肯定。她想过说服自己(甚至想用自欺的方法)。她想告诫自己有一个家庭,并且承认自己就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等候她的男人从外面回来。可是她无法做到,更别去说她会抓起电话报警,她只能承受她的秘密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沉重。

    “如果身体是一条船,那么这一次会不会上错了岸?”虽然罗兰可以从马桶上下来看似平静地睡去她睡过千次的床榻里,但她又开始了不可停止的自问。很多年都过去了,她没怀疑过她和她的丈夫的处境,现在也还是一样。“上错了岸吗?”她自问。“还是要漂着呢?”显然这个结果被她肯定了下来。罗兰开始睡觉,根本不去想外面的雨是否会将正往家赶的丈夫淋湿。

    在她丈夫回家前罗兰做了个扭曲的梦。在这个扭曲的梦里她真的成了另外一个人,而造她的竟是经营二手车生意的那个男人。她梦到她被他带去了他的家(他的家与她的家竟然惊人般的一模一样)。他们在外面谈好了钱。她好像还说了句,只要你肯多付些钱就随你便。这是她给他的暗示,而他却全然不顾这个暗示。她走在他的影子里,便到了他的家。由于他的家与她的家一般模样这使她格外欢喜,她开始引诱他。他明显手法谙熟,可以完全自控地按照自己的韵律来控制整个过程。或许是她的一个不小心而咬伤了他,更或许是因为她的不专心致致,她遭到了他的暴打。和刚发生的案件一样,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不过,这个扭曲的梦的最后却是经营二手车生意的男人跪下哀求她放过他而告终。他哀求她不要去报警。她觉得很可笑,她怎么会去报警,她开始数落这个男人的懦弱以及他的谄媚。即使是这样罗兰的梦还是没能醒来,她的丈夫出现在她的梦里。她的丈夫只说了句:“你们这叫通奸。”她在掩藏她的那些钱(她最担心的是他的丈夫看到这些钱)。

    这个扭曲的梦里有四处清晰的画面直到罗兰完全醒来后还记忆犹新:一是她的家与他的家一模一样;二是她对他的引诱;三是他跪下哀求她时的嘴脸;四是他丈夫出现后说的话。几处清晰的画面迫使她自己解释这个梦,她很想搞清楚刚刚的梦寓意何在。她告诉自己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她很想找到那个童年时代的孩子王。她相信自己一定是引诱过那个男人(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她都引诱过他),那个男人是对的,他至高无上。而他为什么会在梦里下跪求饶呢?罗兰反问自己。或许是这个男人具有强烈的矛盾性格,当他发觉他的报复成功之后,他又陷入了一个新的问题中:他开始担心他的身份被公开,将他的事告发给他的妻子。

    她丈夫的话“你们这叫通奸。”语气婉转,显然他不会操刀杀人。他为什么没有那样,他是不是只想告诉他们的行为叫“通奸”呢?他真没发现那些钱吗?如果发现了他可能不会给她寇上一个“通奸”的帽子。他将破口大骂她是婊子之类的话,并且将抽她几个耳光。可惜在她的梦里他丈夫没有任何男子汉该有的行为,他只是用手指指向他们“你们这叫通奸”。

    罗兰很意外地从这个扭曲的梦中醒来,她的丈夫应该在这个梦里更显凶恶些,这样就会否定她的存在对他而言是否必要的怀疑。并且她错误地得到了一个结论:对于她而言爱情已不复存在(甚至她怀疑起她是否是爱错了人)。她从梦中忧郁地醒来。她开始藏钱,又重新地数一数那些钱。思量了一气后才意识到这些钱已经是藏的不能再稳妥了,然后闭眼不睡。

    “刚刚的梦寓意着我的人生,寓意着我的欲望好,我有罪!”半年后罗兰带着这样的意识与他的第一任丈夫离了婚。半年以来她拒绝与他在同一房间(她在报复自己),她甚至会说些暗示的话暗示他应该主动地强暴她,可他没有任何的举动。直到他们离婚后他还不知道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提出离婚的。

    11

    相反地看:如果罗兰的第一任丈夫在婚内将她强暴,她会得到她想得到的快乐吗?答案可能有两个,会与不会。我们假设罗兰的第一任丈夫在他得知她被那个经营二手车生意的男人强暴的整个过程里都未反抗过(诚恳地),而且她还主动地迎合了他。他发怒后抽打她,并辱骂她。罗兰会拥有那种感觉吗?这个答案是否定的。她丈夫的举动无法塞满她对童年时代寻求那种快乐的餍足。因为,他是她的丈夫。他无法在她的眼里成为物,成为一个工具。换句话说,在她的眼里她见不到自我成为的可能。如果罗兰得到了她想要的,这却是荒谬的。这个答案里被假惺惺地塞满了真诚。她爱他,他给予了她一个伟大的爱情。但是婚姻却使她这艘船沉入了海底,她无法靠岸。人生充满荒唐,罗兰曾设想她的第一任丈夫或许可以给予她所想要得到的,这样她既活在爱情里又活在快乐里。显然,罗兰不得不承认自己想法的荒谬。她不能让她的一生都处于一种荒唐状态(至于旁人所妥协的荒唐却是他们的),于是,她和他的第一任丈夫的婚姻最终的结果是:只能如此。

    罗兰放逐了婚姻之后,寻求快乐的动机无所不在。她无法理智下来完全地恢复她的自我,她被她的它我(兽念)肆意摆布。有时候为了释放她的怨懑她会在人群深处袒露自己。她为这种行为的存在而深刻地发省过(但无济于事),她只好走进心理咨询门诊。这一刻她的行为(它我的展现)才算得到短暂的安抚(心理医生成了一个正的象征,看医生无疑是证明她有病)。她又无法诚实地承认自己的病情(她更无法像旁人展示她的病),她找不到答案。她不清楚是她有病还是她的行为有病,更或是她的病已深入到了她的骨髓里,将从她的童年一直伴随到她的死亡,心理医生卑劣的医术使罗兰无法寻求清冽的溪水洗刷她的自我。半年以来,她都在自闭。

    这一段时间她开始发奋学习,全神贯注地学习经济学。在夜里十二时左右就将拨通一个人的电话(经营二手车生意男人的电话)。

    他没办法(任何)反驳她的要求,更无法做到摔挂电话。他只能去听命于她。就像她的那个扭曲的梦一样,他怕她去报警,告发他曾强暴过她。那他将成为什么?强奸犯。他不敢想象他的未来,他更不敢去想象枪毙人的情景,他一想到这些就不可不怕。从完全地领教了罗兰的第一通电话开始,这个经营二手车生意的男人已经彻底地输了。半年后他输的体无完肤,也只能已离婚来迎接他的又一次婚姻。

    和经营二手车生意男人结婚的是罗兰。这或许是这个男人最巧妙的反抗方式。他早就听到了关于她离婚的消息,那时候他日夜紧张,几单生意险些落空。当罗兰给他打第一通电话的时候,他很想知道这个女人究竟要做些什么。而她的行为又那么可笑。她给他一个银行的帐户,告诉他每次电话之后都往这个帐户里存些钱。他照着做了(他只能照着做,他还很想一次就了结此事)。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加地玄妙,他慢慢地开始接受它我的显现。他有时很盲从,一方面期待罗兰的事可以早些完结,另一方面却又忧心忡忡地担心失去罗兰他无法生活。

    罗兰的第二次婚姻只持续了几年。一开始她还可以接受这个男人所给她的快乐,而后就无知觉了。她发现她不爱他。他们缺少爱。最终,这个经营二手车生意的男人知道罗兰存在着对他的威胁将伴随他的一生时,他承认他输了,并且在承认他输的同时成了一个无能者。罗兰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赢家,对于她而言永远都没有胜利。直到罗兰在hn的研讨会上遇见了杨。杨说句“人生的保险丝是自由”的话。

    罗兰看重的是自由。她渴望自由,渴望得到属于她与她主人的爱情。杨在这一刻成了罗兰的神,并且她一眼就能认出面前这个秃顶的中年男人便是她童年里的(那个给予过她快乐的)孩子王。

    12

    还在hn时的罗兰与杨的重新邂逅,使她不得不注视起这个亚热带气候下生活着的人群。有种无法言明的感觉——长期按照指示灯行走的人终于见到了一个准确的出口——这种形容又不完全准确,她甚至表明她的一切又可以重新接受阳光和雨露,她渴求这种滋润,异常地。

    她在hn特有的树冠下向杨阐明了她对它我的看法。“将一切拟人是可耻的。”她只是想传达给杨一个观点,反过来说她首先承认了我有兽念的概念,而反衬出杨是君主。她甚至怀疑她的这一句话说的是不是时候,可以再晚些说的,或者干脆不说。那个时候的杨正在想念他的妻子,思念他的真爱。

    《关雎》里的一句话同样叫杨记忆深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将女子看成物的一种可能。杨无法从由页的身体上寻到这种物的可能,而这时罗兰却恰好出现。他们在hn的树冠下相互凝视,这种凝视同样迫使杨心潮涌动。他承认这是种妥协,向我为物化的妥协。

    “知道不?”罗兰问。

    罗兰凝视他。

    “知道不?”罗兰再问。

    杨终于是点了头,表示完全理解。他甚至不愿意去想罗兰的话里真正的涵义会是什么,是什么都好。他心想他与她所想的不可能是同一个答案。

    “那里是条河。”罗兰指了前方。

    “是海。”杨凝视树冠外的人群。

    “是河?”罗兰说。

    “是海!”杨说。

    “是的,是海。”罗兰说。

    其实他们的面前没有河也没有海,只有穿梭不息的人群,并且这一群一群的人说的都是些他们听不懂的方言。她背负着通奸之名,背负着两次失败的婚姻。她所想的只是河,可以让她轻易摆渡的河。而她又只能诚恳地承认,除了杨以外,她没有河可渡,她将永远都无法靠岸。于是她只能漂浮下去了,过完她的一生,哪怕是时刻都在漂浮。就在这个时候杨给了她一片汪洋。她用凝视抓稳他(如果没了他生存对她而言成了虚浮)。

    从hn一回来,罗兰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她开始跟踪杨,知道他有个娇柔的妻子,有一个家。她寻找任何机会。她尾随杨走过那个十字路口,看他停下片刻的脚步,而后闪到一旁看他在酒店的橱窗里凝望窗外的神情。她有韵律地敲开杨的门,一转身她又走了。

    13

    罗兰不得不走。她在杨开门前的瞬间看到了这家酒店干净的白色大床。她在这一刻几乎无法凝视他的脸,只能矮头匆忙走开。这张干净的床无疑伤害到了她。

    萨特将爱情说成冲突。杨与罗兰之间有冲突吗?这个答案显得异常地凝重。在罗兰看来,他们不仅仅是冲突(她在离开前寻求他的注视近乎成了她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事业),而且他们之间的冲突由来已久,足有他们整个记忆那么长(至少罗兰唤醒了记忆)。“爱开始于一个女人以某句话印在我们诗化记忆中的那一刻。”杨冥思苦想也无法从他与罗兰的记忆里营造出某句诗来(包括与她见面到罗兰的离开)。尽管他努力地将罗兰刚刚掉头就走的画面说成一句诗样的话来形容,也无法将她与由页等同起来。他实难做到。

    由页在他心中刚好与罗兰相反,他有无法言尽的诗来像由页献媚(讨好她也可讨好自己)。从他胸袋的记事本上可以清楚地找到每一个时期由页在他大脑那个叫诗化的地方留下来的诗歌。他只能再一次认输。他承认他荒唐地认为他有离婚的必要,因为婚姻使他竟然怀疑起他的真爱。而罗兰呢?罗兰的存在又意味着什么?一个激情吗?还是人生中的一个小小的游戏?杨伫立在干净的白色大床前凝思:真爱存在于自我之中。然后他又低下头去,动了动生长着水獭才应有的蹼的脚趾。

    杨分明可清晰地见到几个他: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形象;另一个是脚趾间长蹼的中年秃顶男子形象;最后一个是生活中有真爱而脚趾间长蹼的中年秃顶男子形象。他想在自己身上找到罗兰的印记,可惜什么都没有。这一刻他开始解脱。

    杨飞快地来到房门前狠狠地将门关上,并在门合上前恶狠狠地朝着门外吐了口痰。

    14

    房间门铃再次响起。站在杨面前的是由页。在门铃响的几秒里(甚至还没几秒长),他已经想好了辱骂罗兰的话,他将骂她是不要脸的女人,第三者。第三者是他最想告诉她的。如果没有第三者这个词的存在,他将会心平气和地和她坐到一处长谈。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罗兰而是由页。他明显地有些慌乱,没开口说话前却在整理他秃顶后面的那几根头发。由页朝他笑(她的笑容是美好的,似乎她的笑容里还隐藏着激动)。他们没有开口说话。杨本想说话的,由页却用手堵住了他的嘴巴。由页进了房间后,用她的后脚根关了门。

    酒店房间里现在只有两个人——杨与他的妻子。先前还有的几份凝重的气息突然间就灰飞烟灭了。由页搂住他,杨没躲。由页很自然地摸了他。“痔疮犯了。”杨说。

    由页的动作因为杨的这句话而停止。她并未显出扫兴的脸色,她问他是不是带了药又是否喝了热水?杨终于开始了一种更慌乱的举动(不停地整理他秃顶后的那几根头发)。由页停住后,愣了。

    由于由页的愣神,房间里的气息又一次重新凝重。杨试图以搂抱由页来缓解气氛,结果他失败了。妻子的身体明显地缺少主动配合的行为——但不是死尸——他察觉出她体内的血液在缓慢凝固。杨将询问的话压住,死死地搂住她。时间一下子就停顿了。杨的感觉又回去了几十年前,由页在十字路口干净地裹着冰棍儿,仿若一条蜿蜒清澈的河。杨还是死死地搂住她,终于由页也摊开了手开始了她的拥抱。

    他们的整个拥抱的过程持续的时间比往日要长一些。由页不松手的情况下,杨无法退出他们的拥抱,他只能这么做并且也很想这么做。可是杨本该在这次拥抱中体味几年前的第一次强吻由页的情景,可他却没有。他是突然就想到了那场足球赛:如果中国队没有赢球;如果窗外没有如同潮水的球迷;如果他没这个借口。那么现在与他相拥的女人会是谁呢?罗兰?杨想到了罗兰,他开始猜想刚刚的一个情景:罗兰一转身从他的眼前离开,来到了电梯门口;电梯门开时见到了由页(由页没见到她),等候电梯门开的罗兰走入电梯;当电梯门刚合上的时候,罗兰注视着由页的背影,而由页呢?她将转身吗?她会转身去注视一个陌生女人的注视吗?

    “你刚才……”

    “刚才我啥都没看见。”由页说。

    15

    由于由页的这句话,杨又想到了三种解释(猜想):一,由页真的是什么都没看见(一个人进电梯,一个出电梯);二,罗兰看到了由页,但她并未注视到她的存在(一个人进电梯,一个人出电梯);三,由页见到了罗兰,并且互相注视彼此的存在(两个人在电梯里或电梯门开时)。这三种解释中蕴涵着最大可能的一种真实:由页以及罗兰都是一个人进电梯,一个人出电梯。这个猜想使杨终于是放下了心,他开始遗忘hn的研讨会,还有遗忘罗兰和她的媚。他的这一次解脱才是真正的自我解脱。

    杨和由页从酒店大门出来时已是暮秋的傍晚时分。沈阳城的大街上又开始了人潮涌动,他们像所有的人一样准备回家去。在经过那个十字路口时,由页对他说:“我们过来了,对不?”杨抬眼望去一眼望不到边的人潮点了点头“是的,安全地过来了。”然后,由页挽着杨的胳膊愉悦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杨在刚才的三种猜想中的第一个才是真正正确的:由页什么都没见到。杨的这次对由页的谎言(出差去别的城市)也成了一个善意的谎言。由页认为杨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回想恋爱时候的情景对于因恋爱而结婚的人们来说往往就是一种惊喜)。由页自欺地接受了这个谎言。

    她只能这样想。其实她也想到了一个很可怕的结果,比如杨有了第三者。于是她拨通了杨单位的电话问他的同事。她得知杨没有公差要出时,开始盲目而且慌乱。她想找到杨。她经过那个十字路口的时想起当年曾在这里干净地裹着冰棍儿,想象自己像一条清澈蜿蜒的河,想到了杨写给她的赞美诗。秋风鼓起的大片落叶使她突感无比的哀伤,她想杨,异常地。她无意地走到那家古朴的酒店,她想上去看看,只想看看。

    罗兰是否见到由页上了楼去呢?罗兰从房间门口一直退到酒店大厅的橱窗前。她坐下来,脑子一片空白。橱窗外人潮涌动,她无家可归。当由页出现时,罗兰的脑子依旧一片空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过去的吗?”“人生的最后会留下些什么呢?”这两个自问使她苏醒过来,她看着由页等电梯的门开,看电梯门合上,然后带着两个自问消失了。

    在罗兰消失前她终于弄懂了一句话的深刻涵义“身体之爱并不是生存的意义。”如果她理解正确的话。

    16

    一个礼拜后,杨去医院做了个手术。由页见到杨脚趾间的蹼时嗤——地乐了。“像水獭,对不?”杨问。由页没说话。“这真滑稽。”由页说。

    杨的手术很简单,在手术台上躺了个把钟头就完了。杨能感觉到两个医生的忙碌,但他的脚却没了准确的知觉。等到他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时候,他的脚已经裹满了纱布。“这真滑稽。”由页说。

    杨终于有机会坐到轮椅上去了。在他身后推他的是由页——他的真爱。他察觉手术后的他有了一次重生的感觉(他并不知道由于他是罗兰童年时代的孩子王,他在她的身上犯下了深深的罪)。

    他们一同去单位中心公园看暮秋里树落尽叶子的模样。他猎守的那对年暮的老人也在。只是由页却发现了一件更为滑稽的事:一只京叭狗正在吃公园里死掉的荒草。

    由页看了看那只京叭,然后又看了看杨裹满纱布的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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