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为哲学:像老鼠一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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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非结构性钢琴印象

    1

    多年以前,但丁曾在沈阳的一处十字路口注视一个小伙子凝视一个小姑娘在干净地裹着冰棍儿的画面,这让他记忆深刻。从那以后,他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他的过去总会在他的脑海里泛现出来,对于他而言那些让他憎恨的日子是无法忘记的。这件事发生在多年以前的一个黄昏,他曾荒谬地认为他终于成为了一个有为的人,而不再是那个整日无所事事的闲老头(闲这个字曾让但丁无比地困惑和懊恼,他有他的理想,但是他的理想是那么地难以实现)。在他年幼的时候,他的母亲告诉过他长大后一定要成为像德彪西①那样的人。在记住母亲的第一个警告的同时,他不得不记住母亲的第二个警告:不要相信女人的眼泪(显然这个警告要比第一个重要的多,因为第一个警告里只有一个人名而第二个警告里母亲告诉他的是关于活生生女人的)。

    年老的但丁只能整日地在sy市府广场的那一块空地上晒太阳,除了偶尔会逗一逗广场里的黑乌鸦以外,他显得别无它事。他甚至在想他自己是不是和一只乌鸦一样地软弱——他很想改变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他想告诉他的一个学童的外婆他是爱她的外孙女的,他会安静地等待她的长大,然后名正言顺地娶她为妻——乌鸦挥动着翅膀找食吃,但丁几乎不去注视乌鸦的眼睛,他很难去想象这么难看的家伙怎么会有如此锋利的眼神呢,他在这一时刻惊呆了。我们知道他没什么事情可做,除了拥有一个伟大的抱负以外,他什么都没有。

    但丁等候市长的信笺已经有几十年的时间了,他在等候他的一个答复,可市长太忙(但丁建议市长应该在市府广场上建设一栋玻璃质地的塔式建筑物,并且建筑物里安置一台大三角钢琴)。如果市长采纳了他的建议他就终于有了一个用武之地,他可以每天都去那里弹奏钢琴,年轻时候的但丁甚至想到他会因为此事而名震海外。可是自从意识到自己年老了以后,他不敢再幻想名利,他只求他的学生能多一些,这样他就可以每天的三餐都不吃同一种最廉价的食品。

    每次吃廉价食物的同时,但丁总是会想起他母亲在他孩童时期给予他的警告,对于这两个警告,他胆战心惊。他很担心自己无法做到向他母亲保持着忠贞,他担心这两个忠告到他死的那天来临时,他都没有成功地遵守,他不想背叛他的母亲(显然他每天的夜里只有两件可以做的事情:一是弹钢琴;二是不相信任何女人)。

    直到有一天他在sy市府广场上晒太阳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告诉但丁她的外婆管她叫俾德丽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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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862—1918年),杰出的法国作曲家。

    2

    但丁对“印象”一词最初的理解始于一幅油画,这幅油画挂在他母亲的床头,他母亲不容许他动它。她母亲告诉他这幅油画叫“日出—印象①”,同时还告诉给他令他铭记一生的两个警告(但丁并不知道这幅油画的来历,当然更不会明白她母亲对这幅油画临摹者的执爱。当年幼的但丁注视“日出—印象”的时候,只有他的母亲清楚他正在和他的生父交流)。其实他的母亲在那一时刻是很开心的,她看着但丁——慢慢地眼眶湿润地看着但丁——但丁生父在离去前只留给他们一架钢琴和这幅油画。对于他母亲来说,留下的最大的财富只有但丁(她爱他,她只想给他生个孩子,这就注定了但丁将在一个伟大的爱情里诞生)。

    如果说他母亲的两个警告预示着但丁的心灵在他的一生里都将受到无形的桎梏的话,那么他母亲床头的油画在他的一生中所诠释的是:他生活着的世界是可选择的——对于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但丁看的到这种不同——和印象派画家②对光的理解有相同之处,他努力地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他有天生的勇气去尝试着不同,他每次都能感应到他年幼时注视“日出—印象”的那种力量,他依靠着这种勇气来展现他的自我,甚至他还想将这种对生活的追求注入他的灵魂。

    (当我们看到无所事事的但丁整日在sy市府广场上晒太阳的时候就能明白,他是在选择绿,橙,紫为光的三原色呢?还是和大多数的人们一样坚信光的三原色为红,黄,蓝?在这一点上他同样矛盾,他母亲床头处的油画和他母亲的两个警告是矛盾的吗?他满腔疑惑,痛苦地注视着广场里的乌鸦,他再一次感觉到自己像乌鸦一样软弱。)

    俾德丽采的突然出现让但丁明白了一点: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他爱的人存在,他就将拥有一个归宿。俾德丽采穿着红色的斗篷在黄昏的广场里追赶着乌鸦,并且在她停止脚步的时候,她会来到但丁的跟前凝视他(她对他没有一丝的陌生感),然后再继续满广场里追乌鸦。就在但丁遇见俾德丽采的那一天,她在广场里对他说:“我妹妹让我转告你!她看到了你的灵魂!”

    俾德丽采的话让但丁惊讶,他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在他眼前晃动的红色斗篷。这个小女孩子可爱至极,他很想抱抱她。但丁在整个夜里弹奏着巴托克③的钢琴曲(但丁很少弹奏他的作品,每次弹奏他的作品都预示着他所认同的一种生命的坚持,在巴托克笔下经常只有二、三个音符长短的动机生生不息,但丁抓住它们后让这些音符变的更为深刻)。他感觉不是那么美妙,因为他知道他爱上了这个叫俾德丽采的小女孩。于是,那个夜里但丁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想每天都见到那个小女孩,他甚至还想将余生都奉献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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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873年法国画家克洛德·莫奈的作品。规格48cm×63cm 油画。现被巴黎马蒙达博物馆收藏。

    ②:一位艺评家对他们的画风无法忍受,藉这件作品的“印象”两字大加嘲讽。这件事上了报纸,于是这些画家就被称为“印象主义者”(impressionist),而他们的画风,便称为“印象派”(impressionism),开始了十九世纪下半叶,美术史上光影颤动的一页。莫奈的“日出—印象”被誉为“印象派”的开山之作。

    ③:(1881-1945年),现代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生于匈牙利的纳吉圣米克洛斯,自幼学习音乐,十岁登台演奏自作钢琴曲。1903年毕业于布达佩斯音乐学院,1907年任该院钢琴教授。

    3

    尽管但丁看过无数次的日落,但是在他的大半辈子里没有一次早起过,他不想看到日出。每一天都是个新的开始对他而言虚浮而无意义,他并不依赖在某一天他的生活突然会有一个新的转机。直到他在sy市政府广场上晒太阳的时候遇见了俾德丽采,这个小女孩终于点燃了他对生活的信念,他很想保护她。于是,当第二天的太阳还未出现的时候,他便早早起床来到市府广场,他担心俾德丽采来了找不到他,又担心俾德丽采根本不会来。

    沈阳的日出在但丁的眼里格外地赤红,他不可想象这座他已经生活了半生的城市会有如此的日出(sy市府广场并不是一个观赏日出的好地方,日出被楼群遮盖;感动但丁的或许只是广场周遭正在早起上班的人群,他很多年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群)。因为日出的景象,但丁的内心忍耐着欲将奔涌的欲望,他很想弹上一曲。

    日夜萦绕在但丁耳旁的那一句俾德丽采的话使他惊骇,当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好像是一只受到了惊吓的小兔子,为了不在俾德丽采的身上看见自己,他开始放声大笑。“哼!没一点诙谐的!”这是俾德丽采对但丁说的第二句话。俾德丽采的第二句话是对第一句话的一个肯定。俾德丽采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决不会是一句玩笑话或是为了讨好她眼前的这个老男人才说的,其实没有人教她这么说,更没有人告诉她灵魂是一件什么样的东西。无论俾德丽采的话是不是一句小女孩该说的,它都触到了但丁心里最脆弱的那个部位(他的自我),她的这一句话让他警醒。他战战兢兢地过了一夜。即使但丁弹奏了一夜巴托克的钢琴曲,但是他一向坚持的生生不息的生活原则明显是在走向毁灭,他不想再去寻找女人——他的新的猎物——他在俾德丽采的身上看到了他的衰老,他孤独的想哭。

    是的。俾德丽采“比群星更光辉的眼睛①”告诉但丁:你这个小老头一点都不诙谐,你已经老迈,你的灵魂和你的肉体一般都即将腐朽。但丁被俾德丽采的眼睛所震慑,像有人在他的头顶猛浇了一瓢冷水。他打了个冷战,他的灵魂在俾德丽采的面前颤抖。可是,当他转念一想的时候,他却明白了另一个事实:他的多半生是属于他自己的多半生,他必须深刻地记住他母亲给予他的那两个警告:一,一定要成为像德彪西那样的人;二,不要相信女人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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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神曲》地狱篇,第二歌。诗人但丁对“圣女”俾德丽采的描述。

    4

    当我们看到孤独的但丁在sy市府广场里等候俾德丽采出现的时候,俾德丽采在做些什么呢?她的外婆正在她的卧室里告诉她生活必须要有一个目标。俾德丽采显然对她外婆的话并不在意,她的外婆拿她没有一点办法。当外婆面对俾德丽采的时候,她看到的只有几个事实:一,俾德丽采的父母离婚了;二,俾德丽采的母亲每个月只来看她一次(这是她父母离婚时达成的协议,显然俾德丽采的母亲主动放弃了探视她的权利);三,俾德丽采的生父又将再婚;四,她拿俾德丽采没有一点办法。

    俾德丽采在卧室里正在悄悄地画但丁,她在一张白色的图画纸的注脚部分写上了她需要一个钢琴老师,并且这个钢琴老师必须和她所见到过的但丁长相一样。她很得意地爬在她的床上,翘起她的小腿,嘴里咬着画笔。

    和当初一样,俾德丽采爬在她的床上翘起她的小腿,她的母亲告诉她以后她要和她的父亲一起生活了。俾德丽采马上明白了她母亲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从那一刻开始她对她的母亲产生了敌意。她恨她的母亲抛弃了她,同时她也恨她的父亲和她父亲在外面的那个女人。父母离婚她什么都没说,她没有任何意见,不哭也不闹。俾德丽采是她的母亲第二次结婚才有的,她从来不问她的母亲为什么会结婚两次,并且第二次结婚同样也是失败的,在她的眼里她的母亲是个失败的女人,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下定决心长大以后要么不结婚,要么就和一个年迈的老头结婚,她不想看到自己的婚姻同样是失败的,她无法承受。

    几个月之后,俾德丽采不得不同时面对两个她都讨厌的人,并且她还要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的父亲终于将外面的那个女人娶回了家——那一天俾德丽采就守在他家的门口,她想给这位后母一个下马威。俾德丽采打心眼里瞧不起她,她明白是她的出现才使她的亲生母亲离开了她——她就像一泡屎一样脏——俾德丽采决定将她的屎抹到他父亲和她后母新房的门把手上。她试了又试,她发现她的屎太臭了,她做不到。她哭泣着将她吃剩下的巧克力溶化后抹了上去,然后和她早上惯有的习惯一样趴到自己的床里睡起觉来。

    俾德丽采怎么也睡不着,她想她的心一定比她的亲生母亲还要痛苦。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当她明白她必须面对这个事实(她父亲再婚)的时候,她从床上站起来,她想看看她这位后母的窘相。她坐到床边晃动着她的小腿,房间的门开着一条小缝,她可以清楚地从门的缝隙间注视到他父亲新房的门把手。

    5

    俾德丽采万万没想到他的父亲会将新房门把手上的污垢擦掉(他随手拾起俾德丽采遗忘在墙角里的布娃娃擦了新房门把手上的污垢,他表情凝重,然后将布娃娃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接着她笑了——开始他也以为是泡屎,当他知道只是一块熔化的巧克力的时候,他笑了)。俾德丽采明白他的父亲将她的行为看成了一次她的恶作剧,他从门的缝隙间对俾德丽采说她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俾德丽采很生气,她感觉很不自在,唯一她想做的就是逃跑,她冲出了家门。

    当她来到街上的时候,她又有些后悔,她没人可依赖。俾德丽采决定返回家中,既然她的亲生母亲已经离开了家,那么她就该坚守,她不可能这样就轻易给她的后母腾出地方。她抱着被父亲弄脏的布娃娃,她没有哭。

    俾德丽采与她父亲之间的较量才刚开始,亲生母亲的离去使她的感情发生了难以想象的错位——她觉得她的父亲是她的,那个被父亲娶来的女人只是她家的保姆——在她的思想里她鄙视她,奇怪的是最初对后母的恨意却在减少,她开始接受这个事实——真正地面对她的生活。

    父亲生意上的繁忙使她和后母之间的交流自然就多了些,虽然她不想主动地和她聊天,但是她的后母却会主动上前来。这让俾德丽采找不到头绪,她不明白这个女人究竟想干什么。其实她很想告诉她的父亲现在她已经懂事了,虽然在他们的眼里她还是一个需要大人监护的孩子。但是她父亲太忙,她找不到机会。

    在面对后母的“讨好”,俾德丽采同样也是无计可施,她告诉自己不应该对一个对她好的人加以报复,虽然她明白后母只是想和她套近乎。每当俾德丽采相反地看的时候她就又无法忍耐心中的气愤,这个家本来是很美满的,她有她自己的亲生母亲。俾德丽采的逃学促使后母在她父亲在场的情况下骂了她(其实就是简单地说了几句),但是俾德丽采无法忍受,她不明白她的生活怎么变成了这样(让一个酷似保姆的人指手画脚),她恶毒地瞪着她,然后嘴角上扬着微笑。

    父亲在俾德丽采面前所显示出来的软弱让她觉得她的父亲是个无能的父亲,她很生气他没有在这次争吵中站在她这边,而是说她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俾德丽采实在难以理解的是他怎么可以站到那个女人的那边去,他是她的父亲,亲生的父亲;俾德丽采越想越气,可是她的嘴角还是努力地上扬着微笑。

    作为后母实难忍受俾德丽采的这种视而不见的微笑,它代表着俾德丽采的不屑。当后母的巴掌抽在俾德丽采脸颊上的时候,俾德丽采惊呆了,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挨打。俾德丽采很想看见她父亲的表情——她泪眼朦胧地想看见她父亲的表情。“你为什么逃学?”后母怒气冲冲地问她。俾德丽采不想回答她,她很想看见她父亲现在的表情,她还想告诉给他,因为她实在太不幸福了,她很想她的亲生母亲,她无法接受同学的讥笑(笑她父母离异),她嫉妒那些父母和睦家庭里的同学,最后她还要告诉她的父亲她恨他。俾德丽采的这些话都没说出口,她就又一次冲出了家门。

    6

    俾德丽采在大街上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她很想就这样死掉算了。当她实在跑不动的时候,她停下来,看一看身后,她很矛盾地想看到她的父亲。

    俾德丽采并没有因为后母的一记耳光而变得乖巧些,她在家里还是我行我素。经过一些时日,后母终于显露出对她的歉意,当然这种歉意是在俾德丽采感受到后母又莫名其妙地对她好的时候才显现出来的。俾德丽采深知后母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她嘴角上扬地等着它发生。

    父亲在外面又有了一个新的女人,这让俾德丽采无法接受。后母希望俾德丽采能够帮她一下,俾德丽采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她很矛盾,她看到了后母的可怜相(这是她一直都很想看到的,可是当她的报复心真正得到满足后,她又一次陷入矛盾之中,她反过来很可怜她)。带着对后母的可怜,她去父亲做生意的市场找他。她的父亲明显是在躲避。她就赖在市场不走,整日地等着他。

    俾德丽采感觉自己有一种使命,她想挽救这个家庭,她还想看看自己在她父亲的心里的位置。她等了几天,父亲实在没了办法就出来面对她。俾德丽采给他跪下来恳求他能回家去,父亲看了看俾德丽采,然后点了点头。

    这场胜利重新让俾德丽采看到了久违的父爱,她高兴地乱蹦乱跳。对父亲的恨意也在父亲的点头之中消亡了。俾德丽采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她的父亲生活的很不容易,她开始有些理解他。

    7

    印记在俾德丽采大脑深处有几个深刻的印象:一是她父母的离婚(她开始失去家庭所赋予她的爱);二是对后母的恨(后母是罪魁祸首,破坏了她的家);三是父亲弄脏了她的布娃娃(她的父亲改变了她)。俾德丽采无法泯灭这几个强有力的印象,反过来这几个印象让她无法承受,她感觉自己几乎快要疯了,在疯掉之前她必须阻止父亲抛弃她所憎恨的后母和现在的这个家。她倔强地在父亲工作的地方苦守了几天,她想看一看她在父亲心目中的位置,后来她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

    父亲的再次归来让俾德丽采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弥漫在家庭之中的沉重,她感觉几乎喘不过气(她的亲生母亲和她父亲在闹离婚的时候的情景一般)。这一次,俾德丽采心里有数,即使她的父亲和后母离了婚,她也不可能离开这个家,她很矛盾,她感觉自己很想笑。后母在这件事情上到是显得很坚强,俾德丽采发现她企图自杀(后母在卫生间里企图上吊,结果摔了下来,惊醒了俾德丽采)。这让俾德丽采很震撼,她看着她,看着她在卫生间里独自嚎啕。

    我们可以清楚地找到令俾德丽采深感矛盾的所在,她异常矛盾,在她大脑深处的几个深刻的印象里,她还可以找到童年时候的愉悦,这是唯一可以抵消她心灵之中痛苦的另一面,但是这一面却不是个事实,她只能在梦里偶尔逾越现实的栅栏再回到过去看一看。每当她独自从梦中醒来,她就越发地对她的父母产生不可宽恕的恨意。有时候她也问自己什么是恨呢?不过,马上她会再问自己什么又是爱呢?

    在这些矛盾的心境之中,俾德丽采迎来了父亲的又一次再婚。她都觉得可笑了,她感觉父亲的一生就是为了结婚然后再离婚,反反复复地。这次住进她家的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人,俾德丽采不知道应该叫她什么才好,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她们相安无事(如果她在客厅看电视,俾德丽采就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们尽力不发生磨擦)。最让俾德丽采头疼的是争吵,现在她不想多说一句话,无论是和她的亲生父亲还是其它的任何人。

    8

    俾德丽采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现在的心情,她的心情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她很麻木。她的努力并没有挽救她的家庭——来了一个女主人同时就会消失另一个人——她不想对她的父亲再大发脾气,这让她感觉做人的失败。她不得不承认在她的家庭里她是唯一多余的人,她的存在无关紧要,甚至是可有可无。

    为了证明自己活着还有必要,她请很多人的客。在饭馆里她什么都不吃,只要鱼的眼睛,她每天都要花上很多的钱,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会很舒服,不至于夜里睡不着觉。她每天都不想主动地醒来,她讨厌早上的时候第一缕阳光的味道,这会让她有顿时醒悟的错觉,现在她什么都不想做,她感觉自己是一具行尸走肉。

    有一天,俾德丽采忽然意识到她不想再去吃东西(她玩腻了),她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回到家里,她想再看看她的父亲,她也很想看看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正出差去了外地)。父亲在她需要爱的时候还是很固执地将他的爱禁锢着,俾德丽采觉得她和父亲在这一点上有着共同之处,她看着他,不说话(她很希望父亲能拉她一把,她真的不想去选择自杀的方式来结束她的生命,她看着他,不说话地看着他)。俾德丽采相反地看,她觉得她的死或许会唤醒父亲的爱(虽然她还无法肯定她的死是不是会唤醒父亲的爱,但她决定要去尝试)。在俾德丽采选择自杀的前一个夜,她抱着布娃娃痛哭着,最后她对自己说,必须!必须这么做!

    9

    我们可以看到俾德丽采沉浸在痛苦的深渊里,她怀念对她来说近乎奢侈的童年快乐(那时候她的亲生母亲还在她身边),她不可自拔地活在痛苦之中,她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甚至对于报复她的父母的那点念头都没有了,她现在只想着去死,她走在沈阳的街头,她想找一个最后属于她的地方,她看看这,然后再看看那,她找了很久。

    俾德丽采一直走到黄昏,她找不到可以让她心满意足的地方,她急的很想大哭一场。这种选择自杀场所的过程让俾德丽采感觉到了生命悲壮的一面,她突然油然而生一种伟大的错觉,她不能确定这种感觉的正确性,但她知道现在的她必须这么做,她无路可走。

    黄昏时分的太阳从斑驳的树枝间透射进来,俾德丽采选择这个地方停下脚步。她注视着不太耀眼的阳光,看着树叶的晃动,她真的很想大哭,活着对于她来说反成了她的负担,她暗示自己是多余的那个人,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她看了许久,怎么也看不到爱。

    俾德丽采不得不继续走下去。在汪家河子①火车道旁,她又一次停下来。俾德丽采笑了,她觉得自己很笨,如果早些选择火车作为自杀的对象,她或许就不会走的这么累。她望着远处行驶而来的绿色火车,她决定就是这一辆,她迈动脚步,想了一想,然后又将脚步从火车的轨道上撤了回来。

    如果就这样死了,那么她就必然成为一个无名的死者(她还没来得及给她的父母留下遗书)。俾德丽采一想到这就又有些放心不下,她担心她死了以后她的父母找不到她。在这个时候俾德丽采才真正明白一点,原来她想自杀只是为了向她的父母施展报复。俾德丽采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的双腿在颤栗,她害怕的又想大哭,她努力的忍住眼泪,她还必须继续向前走,去寻找一个新的自杀的地方。

    哪里才是那个地方呢?俾德丽采一想到她对幸福的追求就哭了,她一边走一边哭。她只想有一个完整的家,家里有她的父母、干净的布娃娃和她的爱。俾德丽采觉得她对幸福的追求一点都不过分,可是现在的她一点幸福的感觉都没有。她哭的累了,她想洗去脸上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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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位于沈阳城南的一个村庄,村庄周围补满了火车道。

    10

    俾德丽采在父母离婚的阴影里变得过于敏感,她的敏感让她无法触及到爱,甚至连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她的猜忌之中。这让她不能自拔,她强烈地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可是谁的话她都听不进去。在她决定结束自己生命的那一瞬间,她内心的痛苦达到了极点(现在她很安静地走在浑河的岸上,风吹过她的脸颊,她觉得痒痒的,这一点点的感受让她看到了自我。她看着自己盲目地走在浑河的岸上,脸颊上是风干的泪)。

    如果自杀被赋予了一个意义,那么自杀者的行为在自杀者的内心也将成为一个重要的意义①(俾德丽采想用自杀的方式告诉她的父母,她强烈地需要爱!她恨她们!可是俾德丽采的处境放生了一些变化,她不想死在火车的轮子下,因为她担心她的父母找不到她,她来到浑河的岸上,她觉得浑河很好,她需要这条河来埋葬她对父母的恨)。

    俾德丽采累了,她平躺在浑河的大坝上,晚风从她的身上掠过,她大声地哭,怀里是她的布娃娃。她不敢想自己正在选择死亡,她无法承认她现在的处境。可是,她没有回头的路可走。她站起来,将脚伸进了浑河里。河水有些凉,她又一次将脚缩了回来。

    她重新回到河岸上平躺下来,她感觉自己累了,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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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有意识的自杀的人也要选择自杀的时间、方式和机会,对于潜意识的自我毁灭而言,在完成这种活动时也要等待机会,一方面逃避监督,另一方面利用个体防卫的力量,将这种被压抑的动机力量释放出来。(日常生活心理病理学,弗洛伊德)。

    11

    下面是关于俾德丽采晕到后的一个梦(她感觉自己累了,看着自己的肉体晕倒在浑河的岸上,她清楚地见到自己的灵魂从她的肉体里飞出来,她想大声地唤醒她的肉体,可是她的肉体好像对她很不屑,她生气极了,然后她感觉很可笑——她无法承受生命从一个荒唐走入另一个荒唐之中——她在她的梦境里很想愉快地醒过来)。

    俾德丽采见到的第一个梦境:首先是一群赤裸裸的女人在河岸上行走,她看不清楚她们的容貌,她很想看看都是谁,她在努力地进入第二个梦境:这群赤裸的女人距离她越来越近,她们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奇怪的是俾德丽采见到了她的几个亲人,她的母亲也在其中,还有她的外婆;俾德丽采奔过去想和她的母亲说句话,可是她的母亲对她却无动于衷,这让俾德丽采很焦急,她无法阻止她们继续行走下去,就在即将消失的时候,这群赤裸裸的女人竟然在不远的地方叠罗起来,俾德丽采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们的肉体,这让她惊慌(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景——所有的女性裸体叠成了漏斗状①),她试图靠近她们:当俾德丽采就将靠近的时候,这个可怕的漏斗却意外地旋转起来,并且是速度越来越快,她很想让她们停下来,可是她没有任何的办法;俾德丽采发现她的父亲在不远的地方怀抱着她的布娃娃正窃笑着;这让俾德丽采惊醒,她起身后凝视着眼前的浑河。

    在梦结束的那一个瞬间,俾德丽采看清了这群裸体女人的各个状态:她能够从她们各人已经扭曲的脸上分辨出她们的痛苦,她可怜她们,她想哭。俾德丽采不想再搂着那个可怕的布娃娃,她觉得是这只布娃娃才给她带来了不祥的梦,她边哭边将布娃娃抛到了浑河里。

    现在,俾德丽采必须面对现实,她无家可归,又无处可去;刚刚的那个梦境到是提醒了她,她想到了她的外婆,或许她的外婆还可以收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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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神曲》中但丁对地狱形状的形容。他将地狱形状形容成漏斗状,下端直达地心,里面可分成三个部分。

    12

    俾德丽采惴惴不安,她在外婆的房门前站了好一阵子(在她的印象里她的外婆并不喜欢她),她担心外婆会不给她开门,或是不让她进门。她硬着头皮敲响了门。俾德丽采不想失去这次机会,她无路可走,她更不想回到刚才选择自杀的那种状态之中,一想到自杀和刚才的梦她就感觉惴栗。

    俾德丽采在等候外婆开门,她想好了她要问她一个问题,无论她是否能回答她,她都会有一个留下来的机会。

    “人的一生都这么痛苦,还只是童年?”俾德丽采在外婆开门的瞬间直接就问,她的外婆感觉很意外,目瞪口呆。俾德丽采径直去了外婆的床上,她躺下来。床褥的温度让她感觉温暖,她一条腿搭拉在床沿边,侧着身子卧在床里头,她不想让外婆看到她在哭。

    (虽然俾德丽采有了一个安身之所,但是她内心的困扰并不没有少一点,在她的睡梦里她照常经受着那个怪诞的梦的折磨,她无法摆脱更不会在很快的时间内战胜它,她任由它的摆布;到了她无法忍受的地步,俾德丽采将她梦幻里的怪人都称为下了地狱的有罪的灵魂,不过罪这个字让她无所适从,那些梦幻里的人都是她的亲人,她为她们而哭,可是她却找不到倾诉的人说;从俾德丽采的噩梦之中我们可以看到她正在树立人格,在应该相信灵魂是否有罪上她很矛盾,她被噩梦所困扰,几乎不可自拔。人格的确立是在思考世上是否存有鬼神与灵魂上慢慢地确立起来的。)

    俾德丽采的外婆被她的单纯所震慑。单纯是一种力量,在看到这一点后,俾德丽采的外婆无话可说。她任由俾德丽采躺到她的床里,看着她的一只脚因为抽泣而颤抖,她明白这个小女孩一定受到了莫大的折磨,而折磨她的那些人又都是她身边的人。她站在门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关上门。在她的过去里她是极其讨厌这个外孙女的,她不喜欢她,就像俾德丽采的母亲一样,她们都不喜欢她。

    “生活一直在往前走,可是没有一个脚印是对的。”如果俾德丽采的外婆将门关上了,她必须收留这个她本来讨厌的小女孩,那么所有的过去在现在看来就都错了,她不想再一次面对错误,她已经年老,她承受不了;当俾德丽采的外婆相反地看的时候她又不得不收留她,同时她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过去是否是对的,她都必须收留这个她叫做俾德丽采的小女孩。

    俾德丽采的外婆轻轻地合上门,她不动声色地来到俾德丽采的跟前看着她。

    13

    在苏家屯一片菜地后面的平房里住着祖孙两个人,年老女人的容颜消瘦但目光犀利,她很少说话;她拿她的外孙女没有一点办法,不过从外孙女具有灵光的眼睛里她可以看到当年的自己,这一点多少可以获些安慰,她喜欢叫她俾德丽采;她这么叫她只是因为一点,在当年也曾有人这样称呼过她。那一天称呼她的外孙女叫俾德丽采的时候她感觉很意外,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原本以为过去的事情她都忘记了,在面对过去的这一点上她会突然显得很紧张,为了不让自己的情感显露给她的外孙女,她只好对她说:“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深吸一口气,慢慢地,不要泄气。”

    俾德丽采终于有了一个容身之所,虽然外婆坚持要她去学校上学,但是我们知道她拿她没有一点办法。这样她们就有了很多共同相处的时间,俾德丽采只所以感觉她的外婆不喜欢她是因为在她还很年幼的时候她在大街上和她的同龄的小孩子一样称呼外婆为疯子,这一点让俾德丽采很不安,她也很难忘记,她担心她曾伤害过她的外婆(因为俾德丽采感觉到当时的自己是站在与其他小朋友一个立场,她无法忘记自己背叛过外婆),她担心外婆不肯原谅她。那一段时间外婆的病并不是那么严重,医生也开了些治疗的药物,她只是偶尔癫痫,但是俾德丽采的母亲却坚决地说她的病情在日益加重,已经是个十足的疯子。俾德丽采相信了她的母亲,她觉得她母亲说的很对,她的外婆一个人住,她没有丈夫。俾德丽采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外祖父,她对没有外祖父一说感到疑惑,她问过她的母亲,她母亲就骂她让她以后不要再问。

    俾德丽采的外婆一个人居住在苏家屯,她有一大片的菜地,除了偶尔当一回接生婆外,她便以务农种菜为生。当俾德丽采真正留在她的身边以后,慢慢地她发现自己没有时间再去赌博了(接生赚来的钱都用来赌博),有时候她很矛盾(她是相信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外孙女的):一,她必须面对俾德丽采;二,她又必须自己在找时间去赌。这几乎就是矛盾的,她并不放心俾德丽采自己一个人,她知道俾德丽采的身心一定发生了她所不可承受的事故。但是她并不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因为她不喜欢她。

    俾德丽采很不理解她的外婆为什么非要一个人活着,她知道外婆并不喜欢沈阳——她不肯去沈阳看望她们母女,无论她的母亲怎么邀请她,在电话里她们会为此事大声地争吵,她的母亲会说外婆越来越固执,外婆在电话里就会骂她的母亲不要脸,是杂种。俾德丽采不喜欢她们争吵,她觉得她们不像母女到像一对仇人。

    虽然外婆极力地劝告俾德丽采生活应该有个目标,但俾德丽采好像根本就听不进去。有一天早上她对外婆说她要去市俯广场看日出。外婆知道俾德丽采并不是在征求她的同意,她并不放心俾德丽采一个人坐早班的公共汽车去沈阳(她认为俾德丽采的精神有问题)。

    14

    当俾德丽采第一次无意间见到她的父母亲密时的情景,她遭遇了她母亲最严厉的眼神(她拿眼睛瞪她,俾德丽采害怕地躲开),并且在日后的日子里她的母亲经常打她。俾德丽采很清楚,一切都因为那件事。俾德丽采起初并不清楚她的父母在做什么,她看不到他们的爱,当她日渐明白后,她觉得自己老了。直到在市俯广场遇到但丁之前,她都觉得自己并不想弄明白自己老去的原因。她经受着那个梦境的折磨,她在梦里看着那些她所熟悉的肉体——看着她们的肉体成为一个漏斗状,然后不停地旋转——每次的梦境都终止于她父亲在一旁的窃笑,她又不得不去思念她的亲人:第一个是经常折磨她肉身的母亲;第二个是遗弃她的父亲;第三个是收留她的外婆。她恨她们吗?俾德丽采经常会这样问自己,而同时出现的却是,她爱她们吗?

    无意间见到父母亲密,她从父母的行为中看到了母亲的痛苦。从那以后她一直处于疑惑之中,她不敢和她的母亲说话,她越不说话她的母亲就越打她。她无法向父亲求助,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她的父母被烙印上了罪恶之印,她不能原谅他们。

    但丁的出现唤醒了俾德丽采多年的记忆——关于她母亲的眼神、关于她的不幸,她甚至都不愿意再去想,但是当她见到但丁的时候,她看到了她的恨,她很想报复他——莫名其妙地她恨他,她看见了自己的心灵——但丁无所事事地在市俯广场上晒太阳,他一见到俾德丽采就喜欢上了她,他终于明白他应该拥有一个归宿,他看着俾德丽采,听到她对他说:“我的妹妹让我转告你!她看到了你的灵魂!”

    在外婆不在场的情况下,但丁终于将俾德丽采带回了他的家——他看见了俾德丽采寻找他的广告,这让他兴奋不已;他感觉在他等候了大半生之后,他的知己才刚出现,他高兴的想将俾德丽采抱起来——俾德丽采停在他家的那副画的前面,她不动声色地看着画,然后她告诉但丁:呀!好美——

    15

    我们有必要再次审视“日出—印象”。在但丁的眼里,他忠贞于母亲的两个警告,他不相信女人的眼泪,他要成为一个像德彪西一样闻名的作曲家。他这样过了他的大半生。当他看到了俾德丽采的时候,他发现他的大半生都是虚浮的,除了拥有母亲的两个警告以外他什么都没有。这让这个老男人惶恐,他在俾德丽采的身后看着她。

    “呀!好美——”俾德丽采停了停,又说:“可是,这画里画的都是些什么呢?”但丁明白,俾德丽采还只是个单纯的小女孩(同时最初见到俾德丽采就要保护她的那种愿望又莫名其妙地迸发出来,在面对这个小女孩时,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有这个责任来保护她)。但丁马上就问自己,为什么在面对俾德丽采的时候他会有保护她的强烈愿望呢?他胡思乱想,终于在唯一的一个可能上他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俾德丽采可能是沈阳城里最后一个处女。

    这个结论让但丁发笑,他感觉到自己在面对俾德丽采时的卑微与渺小,他为曾经想占有她的那点兽念忏悔。无论如何他都将保护俾德丽采——他在她的身后发誓他要保护她的完整,保护这个沈阳城里的最后一个处女——为了掩藏他的兽念他不得不和俾德丽采一样注视着墙上的“日出—印象”,他看了千百遍,然而这是唯一的一次不同——他必须告诉俾德丽采画里画的是些什么,他想不到自己该说不知道。

    16

    但丁和俾德丽采一同注视着“日出—印象”,这是一幅临摹的画,它挂在但丁家的墙上已经有半个多世纪,画里画的究竟是些什么呢?但丁感觉他和俾德丽采一样(俾德丽采看到的是美,而但丁却没看到),在注视这幅画的时候一样地茫然,他吃惊不小,并且很惶恐:

    俾德丽采问的很急“画里画的是什么?”,这让年老的但丁不知所措,他不加思考地回答:“第一,你的生活要有一个目标,比如成为像德彪西一样的人;第二,不要相信任何一个男人。”但丁说完后就有些后悔了,他害怕俾德丽采会再问他,你不要我相信任何一个男人,你不也是一个男人吗?接着但丁转念一想,俾德丽采或许根本就不会问他这样的问题,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小女孩,他觉得自己很好笑,同时他也万分地忐忑。

    俾德丽采转过身来看着但丁,她不说话。但丁感觉俾德丽采的眼睛很大,几乎可以将他装进去。“你不是一个男人吗?”俾德丽采问道。这一次但丁只有缄默,他无话可说。

    17

    俾德丽采让但丁发觉了现实的凝重:墙上挂了半个多世纪的画里究竟画的是些什么呢?多年前的解释和现在的解释一定不会是相同的,虽然这都同属于一个但丁。但丁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现在他年老了,并且功不成名不就。他在俾德丽采面前说了让自己都心悸的话,那话只是他母亲两个警告的变异。但丁明白他的母亲说给他听和他说给俾德丽采听在本质上是一致的,这都是警告。他担心俾德丽采的生活犹如他的母亲担忧他的生活一样,他们都不想受到任何的伤害。可同时但丁必须正面面对俾德丽采的问话,他想告诉给这个面前的小女孩生活究竟该是什么样子的。这本是他最初的动机吗?最初在市俯广场上他见到了一个穿着红色斗篷的俾德丽采,他告诉他她的妹妹看到了他的灵魂,还有他对她有着莫名的好感,甚至他还想过占有她(虽然他以保护为名)。这个最初的动机是出自于爱吗?这个问题显得很重。在弄明白这些问题之前,但丁必须回答俾德丽采的问话,因为她在等着他。

    “你不是一个男人吗?”这个问题同样深刻。但丁无法直接回答是与否。“你是不是非要我脱去衣服才肯说?”俾德丽采脱去红色外套,这让但丁吃惊不小,在他的内心之中他害怕这一点,可是它发生了。他想抽俾德丽采一个嘴巴,显然他刚刚给予俾德丽采的两个警告没起到任何的作用。“你的生活要有个目标!不要相信任何男人!”但丁又强调了一句。

    18

    过后一段时间,但丁觉得自己给予俾德丽采的两个警告是出自于爱,这让警告变的有所不同。就和多年来的经历一样,但丁感觉自己这一次是不同的——他不想完全占有俾德丽采,甚至希望俾德丽采属于整个世界(甚至更希望有人强暴她来认证他给予她两个警告的正确性)。俾德丽采在他的面前脱去了外套,虽然他没有看到她的肉体,但是俾德丽采的行为使但丁恼怒,而恼怒的同时却带有一丝的渴望(他想看她处女之身的标记)。

    俾德丽采的问话促使但丁重拾记忆,这一点是被迫的,他现在很不情愿去回忆他的母亲,他不想回忆他母亲给予他的(影响了他一生)两个警告。他坐下来,喘着粗气。俾德丽采的意思还想脱去里面的衣服,但丁制止了她。“把衣服穿上!”但丁有些发怒。他不可理解这样单纯的小女孩怎么可以这样,这就意味着俾德丽采懂得女人对于男人的魔力。“把衣服穿上!”但丁怒吓道。俾德丽采不说话,她看着他,表情倔强。“我的生活不需要目标!”俾德丽采说。但丁忽然明白他对俾德丽采说到生活需要一个目标和成为一个伟大的钢琴家是不同的,他原本想灌输一个理想给她,可是现在明显她已经厌烦了。俾德丽采是第二次听一个老人对她这样说,她的外婆和但丁说的几乎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没有告诉她不要相信男人。

    她们僵持着——一个小女孩站在一个坐着的老男人面前看着他——这让但丁又一次无话可说。俾德丽采越是急于知道“日出—印象”的真正含义,但丁就越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他并没有勇气面对他老去的一生,特别是在一个单纯的孩子面前。

    但丁发现俾德丽采哭了(没有哭声只有眼泪),他想哄哄她,可是已经晚了。俾德丽采迅速转身,夺门而去。

    19

    拂晓时分,浓重的雾霭被一轮红橙色的日头划破。两三艘的小船慢慢地淡入到近处,静悄悄的,好似有意让远处的港都在紫雾中多躺上一会儿。朝日将一切渲染成朦胧的诗歌。在两三艘小船的其中一艘船舱里埋伏着几个赤膊长相一样的男人,他们嘴角流下口水向船舱外张望。他们在等待什么?一个小女孩天使般从朝日的方向飞来,很不巧她跌落到了他们的船舱里。男人们高叫着“俾德丽采,我的俾德丽采!”,然后像恶狼般扑到小女孩的身上,很奇怪的是他们之间没有战争,慢慢地在船舱之中成漏斗状旋转起来。船舱外依旧是浓重的雾霭,静悄悄的。“不行!”但丁说。当他满额是汗地醒来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他做了一个梦。

    很明显这不是一个好梦,但丁这样对自己说。噩梦使他无法再继续睡下去,他开了灯。灯光照亮了整个屋子,但丁又一次注视挂在墙上有半个多世纪的“日出—印象”。他很不解,刚才的梦分明是在“日出—印象”之中,在他的梦里他没听到俾德丽采的呼救,但丁马上就后悔了,他想再继续睡下去,他想看看俾德丽采是不是被那几个和自己长相一样的男人强暴了。可在一首近乎完美的诗歌里怎么会发生?但丁觉得可笑,他觉得是自己太喜欢俾德丽采了。他坐到钢琴旁边,他明白后半夜是没觉可睡了。他打开琴盖。按照母亲给予他的那个警告,他弹奏起德彪西的钢琴曲。

    直到天明,但丁的手都没停下来。他一口气弹了近乎整个后半夜。他有些累了来到窗户边上,他想看到俾德丽采。他想,如果俾德丽采在他的身边,他俩或许可以一起在他家的窗户旁看一看拥有另一种美的沈阳城里的日出。

    20

    德彪西的音乐被人称呼“印象主义”,它和“日出—印象”成就了但丁认为的生命里的一种巧合。但丁在后半生终于有些明白了她母亲给予他的那两个警告。他无时无刻都处在自我的梦幻世界之中,他在铸造自己的梦幻世界。他的梦幻世界中缺少不了女人,他有过几千个女人,他的伴侣多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记得。他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告诉自己是神,那些女人只不过是他的臣民。现在,他老了。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衰老,他希望自己的生活有新的起色,他想他的生活里出现一个女主角。

    于是,在但丁与俾德丽采有过一次接触以后,他下定决心要好好地去爱她,他必须找到她。但丁不想再弹奏德彪西的音乐,他渴望他的生活里有一个稳定而忠实的半音。德彪西的音乐太过于梦幻了。(德彪西最喜欢的音阶有六个全音而完全没有半音(如c、d、e、升f、升g、升a),所以他的旋律听起来同任何过去的音乐都不一样,而他的和弦就更加奇怪。德彪西正是运用了他所偏爱的全音音阶,构筑起他与众不同的“梦幻世界”。)同时,但丁对他母亲给予过他的那两个警告表示怀疑,这影响了他的大半生,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以靠教孩子钢琴,或是偶尔给人家调琴为生。但丁觉得很失败,俾德丽采的出现让他看见了自己的新生活,他庆幸终于发现了属于他的那个半音。(与德彪西音乐的比较,我们的大调和小调音阶是由七个音组成的,五个全音和两个半音,而大调与小调音阶之间的区别在于那些半音放在哪里。在大调音阶里,半音总是处于第三音和第四音,和第七音和第八音(3-4;7-1)之间。在小调音阶里,其中的一个半音总是在第二音和第三音之间,但是也有几种不同的小调间音阶,在那里第二个半音处在不同的地方。)

    可是伴随而来的却是一种矛盾的心情,但丁本意是想告诉可爱的俾德丽采,人是可以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的,除了爱以外还有很多的目标可以追随,他不想俾德丽采度过那些因为爱而枯燥的生活;但是,为什么在俾德丽采面前,他又会显得很软弱,甚至会否定过去的生活呢?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无论如何,但丁赋予自己一个义务:他必须保护俾德丽采:这个沈阳城里最后一个处女的完整。他站在自家的窗户前,在沈阳城里的一个普通的晨曦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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