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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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 叔父的秘密

    



    我两岁就成了孤儿,被委托叔父抚养,从此就搬到了铜州市的郊区。城市的外围是一大片横七竖八的贫民区,就像个很厚的毛围脖把铜州市紧紧地裹住。叔父的家就在其中的一个曲折悠长的胡同里,我在那里度过了童年。



    记得胡同里常有一群脸脏脖子黑的野孩子,大家一起骂人打架,很是开心快活。当然我们也会做一些优雅的游戏,一个脑袋溜圆,有点罗圈腿的孩子常邀请我们去他家捉迷藏,他老是藏在下屋旁的狗窝里,那只老母狗掉了牙,耷拉着耳朵,总是温顺地给我们引路。但比起这些我却还有更爱做的事,我常独自跑到胡同南边的芦苇泡子捉蜻蜓,有时为了捉到大个蓝杆儿的,我会拿着个柳条在那儿挥舞到天黑;我也喜欢爬树,最爱爬到飞刀树上,使劲儿地跺脚摇晃,看那雪花般的小刀片飞旋落下,然后再攀上树梢,眺望那白云下天空与铜州市高楼交界的尽头,渐看得发了呆,就找到一根大树杈,躺在蓬蓬的枝叶下,美美地眯缝眼睛直到被凉飕飕的晚风吹醒。



    邻家的老太太瞧见告诉叔父,叔父只说这是像我父亲,喜欢热闹,但还是更喜欢一个人呆着。叔父是前后胡同身材最高大的,他曾在铜州市开拉货车,后来因为小老板少给钱,便把他打了,从此赋闲在家。没钱花的时候他便蹬着车到市里进点儿小杂货,然后再高价卖给附近的屯子。他很能干,但样子让我害怕:粗实的手臂、宽阔的肩膀、大长脸上有一对家族里少有的硕大颧骨,脾气很是暴躁。他经常和胡同里的人打架,有时是因为一盘棋,有时是因为别人不怀好意地看他,当然更多的时候是邻居踢了他的大黄。叔父的大黄很凶猛,和他一样厉害,常常把邻居家的狗撕咬得皮开肉绽。叔父很是喜欢,甚至是溺爱。他爱看大黄打架,也怕它受伤,所以经常守在狗毛乱飞的现场,只要大黄稍处下风,便大喝一声,有时还冲上去狠狠地一个大飞脚。他经常去菜市场要骨头肠子,把大黄养得膘肥体壮,皮毛锃亮。我想叔父之所以喜爱大黄,是他认为大黄就是他的化身,所以咬大黄就是咬他,打大黄也是打他。别人绝对不以打,他自己也从来不打。这么说叔父倒也是有爱心的,但他不止对大黄好,也不打我和妹妹,和对待大黄一样好。叔父喜欢孩子,特别是男孩子,尤其喜欢又聪明又淘气的男孩子,可是只得了妹妹,他又气又恼。但叔母二胎流产大出血险些死掉,从此断了香火,叔父在小卖部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搀扶着回来,一个大觉过去,便从此消沉,他被人打断了腿。



    叔母大哭了一天,随后就释然的傻笑:“这个白痴,谁打的都不知道,钱是没处要了!”自那以后我和妹妹便每天都要做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擦拭一根支撑他巨大身躯的竹拐杖,那是后面胡同一个完全瘫了的老头送的,光滑漂亮,上面还刻着几枝梅花。叔父很是喜欢,但也不免惆怅,因为从此他只能拿着石块驱散那些和大黄混战的邻家的狗了。那些狗似乎是很聪明,以前只需他一声大吼,它们便会抱头鼠窜。但现在叔父的威严在胡同里一天天地减弱了下去,连叔母也开始越发唠叨抱怨。一次叔父听得心烦,使劲用竹杖把锅盖掀翻,随即就重重地跌倒,叔母也不扶起,“不过是个脾气臭的大傻瘸子!”,然后便扯下围裙,嬉笑着出门找邻居打扑克去了。叔父竟然哭了,伤心得像个女人,但我和妹妹飞跑上来时,他却一下子又恢复了英武——“滚!我自己能起来!”



    我猜妹妹大概是会恨叔父的,由于叔父喜欢男孩,所以管她叫“老儿子”,当然“大儿子”是我。这让妹妹有些嫉妒,叔母听着也不爽。我从小虽然顽皮却很听话,我害怕叔父,但也更怕叔母,有时还会惧怕妹妹,我总是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觉得这样大家都会看着高兴。但叔父不喜欢男孩子太乖,他经常一瘸一拐地领着我去打麻雀,还要我去狠揍那不可一世的邻家胖小子。他说:“男人如果软弱,什么都干不成!”。我被鼓舞,准确地说是更怕他的威严,好几次都和那胖小子扭打在一起,但我太过单薄,总是被他重重的摔倒,然后就压得喘不上气来。叔父见了失望得气恼,说出了极其下流的话:“你不如大黄,甚至还不如一个娘们儿,娘们儿被压的时候还会伸伸腿,你却笨得像个傻子!”我被他启发,为了不让他再失望,那次被压的时候,我摸到了地上的一片碎玻璃,便狠狠地插进了那小胖子的肥脸。我兴冲冲地跑回报告,结果叔父一个大巴掌轮过来,我便撞翻缸,倒在了一地酱泊中,这是他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却也该打,因为闯了大祸。记得那天大黄、妹妹和我被关在屋里,只见大黄一会跳到炕上,一会抓着窗台,大喘着粗气,拼命地狂吠。叔父在外面正拄着个锹把子和男女老少十多个人大声地喊叫。叔母连说带哭地拦在中间,最后抹着眼泪没好气地冲回屋里,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随后就打开一个大柜子,拿出了一打皱巴巴的票子。那尖利的眼神一直刺痛到了我心里,那票子从此也成为压在我心头上的大石块。



    从此这个家庭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拮据,吃了很长时间的咸菜和苞米茬子,我和妹妹上二年级的学费都是东拼西凑借的。学校要学杂费的那天,叔母终于发了疯,让我滚到外面去反省,我瑟缩在菜园子里一棵干巴巴的柳树下,只听着叔父和叔母放生地对骂:



    “这孩子我养不了,这日子我也过不了了!”



    叔父用力地敲着竹杖:“不就是一千块钱吗,我跑几天不就回来了吗,这个家什么时候让你挣过一分钱!”



    叔母更加激动:“谁做饭?谁洗衣服?谁带孩子?你这瘸腿巴基的还能挣几个钱,两个孩子都要上学,他爸妈死啦,一分抚养费给不了,这日子怎么过!”



    叔父的嗓门更大了:“——就他妈还这样过!”



    我心砰砰地猛跳,使劲地蜷缩着身体,几乎僵硬得要冻住,这时大黄摇头摆尾地过来,在我惊吓得发白的脸上来回几下地舔,黏糊又温暖,我好像瞬间被融化,死死地搂住大黄,留下了两道滚烫的热泪。叔父希望我能成为他,或者是大黄,但我既不争气,条件也不再允许。



    从那以后,我就像换了一个人。说话不多,也再不和人打架,见到伙伴有时还会害羞地跑开。叔母似乎原谅了我,“这孩子要是一直这样闷着就也闯不了祸了!”。妹妹却开始欺负我,不再要我背她,而是指挥干这干那,我总是勤快地跑来跑去,越发地乖顺了。叔父看到会呵斥妹妹几句,最后还是“哎!”地一声随她去了。但我却没有怨言的,我不是这个家的亲生骨肉,叔母每天给我做饭洗衣,有时还要费力地捯饬一番去开家长会,虽然她从不叫我“儿子”,但我已很是感激。可我想妈妈,我害怕上音乐课,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时,我总会哽咽得发出奇怪的声音,班上哄堂大笑,眼泪就会夺眶而出,趴在课桌上长时间地不起来。我开始变得忧郁,常躲在柴火垛后伤心难过,还会莫名地流泪哽咽。叔父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开始训斥我,说自己不喜欢熊孩子,骂我像个没了魂儿的小寡妇!但他越骂我便越温顺越沉闷,最后他泄了气:“哎!你不像咱们老高家的人,太软弱了,但这也不怪你……”



    这样我变成了叔父不喜欢的闷孩子,但他却反倒对我好,是更好。我被人欺负,他会踉跄地抄起竹杖;看着我和大黄流着哈喇子盯着妹妹正啃着的骨头,他会偷偷领我去买火腿肠和冰棍儿;他会给我和妹妹做一些玩具,还偷来了一个没有腿的小绿人给我,说那小绿人就是他自己;他还会叫上我带着大黄去白胡子老头家配狗。我看着生猛的大黄,见到母狗就箭打似地就扑上去,便欢喜地乐开了花。叔父却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要学大黄,他担心我这样以后找不到女人。后来大黄被车碾死了,我哭了一夜。叔母要把它扒皮吃掉,但叔父和我在胡同北头儿的一个大草坑把大黄埋了,那里人家很少很安静,只会有些牛羊来吃草。大黄生前见到牲口就撵着飞跑,这里方便它继续做喜欢的事。叔父堆起个土馒头,又薅下一大捆青草,罩在上面,怕大黄的坟被践踏。但我说这样牛羊就更会来吃的,叔父便一下子噙着泪哽咽道,从此他的生活不一样了,就像我父亲走后,孤      



    单地找不到人说心里话。他使劲捏着我瘦骨嶙峋的肩膀,颤抖得哆嗦:“你成不了大黄,但你要有出息!”



    叔父的生活的确不一样了,他不再养狗。后来拖着瘸腿和朋友支起了水果摊子,他很能干,每天都很晚回来,还会带着几道打斗的伤口,我们的生活也改善了许多。后来他还借了钱在铜州市最外一道街的旮旯里开起了馆子,这样我们一家就算离开郊区进了城,挤睡在馆子上的二楼。但叔母手艺太差,很多客人不吃完就跑了,叔父气得跺脚直骂:“就是个只会唠叨的白痴!”还好叔父找来个厨艺高超的肥硕娘们儿,馆子里的菜样便丰富起来,客人也逐渐多了。可叔母不喜欢那肥女人,总怀疑叔父偷着给她钱。但不管怎样我和妹妹还是都念上了初中。可妹妹不太争气,和班上的一个练体育的特长生搞到了一起,中考考得一塌糊涂;而我只知道学习,在班上是一个都不敢看女生的傻子,反而顺利地考上了重点高中。但好成绩也给这个平静没几年的家庭带来了烦恼。一天叔母和妹妹楼上相拥而泣,随后就开始抱怨。叔母抹着泪耗子感叹闺女苦命,因为叔父决定不掏钱让妹妹重读,说她不是学习的材料,让她留在馆子帮忙继承家业。这一点叔母似乎还能勉强赞同,但叔父决定让我去念高中,而且还说了更她让气疯的话:



    “我希望他能考个大学,老高家得有个大学生!”



    这让我感到能上高中是对这个家庭的亏欠,为了不让叔父失望,我更加地发奋,但却也难免分心。妹妹自从辍学到店里帮忙,便越发打扮得花枝招展,有时还特意地露着胸脯和大腿,楼上并排两张床,她和叔母睡一起,早上起来,睡衣都不穿,白花花的内衣面前就晃来晃去,看得我满脸通红,叔父叔母也管她不了。那特长生还常到馆子假装吃饭和她眉来眼去,后来被叔父发现,一个竹杖就打了出去。从此特长生不再理妹妹,但妹妹却反而哗啦了更多的男朋友,有一名还是我班上的。妹妹开始旷工,有时打个招呼出去便一整天不回来,叔父要打她,她跑出馆子站在对面的烤毛蛋摊子前双手叉腰,摇头摆尾地神气着:“为什么只有男人要学大黄!”失望的叔父愤恨到无力便叹着气道:“这疯傻的丫头就像个发情的母狗,怎么能和我的大黄相比!”



    叔父只想妹妹贤惠,倒希望我能成为生猛的大黄。但我想还不是现在,因为那会荒废了学业,这样叔父会更加失望。但我觉得真的可能永远都成不了大黄。见到迎面走过来的姑娘我会脸红;漂亮女生问我题时,不敢看人家的脸,还紧张得没了思路;有一个胸部发育很好的女生塞给我情书,我惊吓得好像捧着个地雷,扔掉就转头飞跑。后来那女生说不是我想象得那样龌龊,里面不过是一道挺难的数学习题,我十分尴尬又觉得她在说谎。一年两年三年,班上女生的胸脯子一个个冒泡似的长了上来,男生们都看得火辣,我也感到一阵阵隐约的苦闷。有时我会学起大黄的生猛,壮大胆子向女同学的胸口看上几眼;还会趁妹妹转过身去,扫一下她紧裹着的日渐浑圆的屁股,但那苦闷便越发的难以排解。我拼命地发奋苦读,成了班上大概唯一没有早恋的好学生,老师常表扬我,叔父也以我为傲,总在客人面前炫耀我的试卷。这让妹妹愤恨,也让我觉得不好意思。叔父希望我能考得远一点,他不指望我养他老,只希望我能有出息,做一个体面的大城市人。他鼓励道:“只要能像大黄一样,在哪都能打出一片天地!”。我被激励着,睡觉时也做着励志的美梦,但我梦到的更多是父亲母亲那从来都模糊的身影,当然也会梦见大黄,梦见它留在我脸颊上那现在还觉温暖的印记。但是没想到的是不久后的梦中就要频繁地闪现另一个身影了!



    那年高考,考题出得很难,更要命的是我发挥失常了。当时,我坐在最后一排,监考的老师常在身边晃悠,有时还一站就是半个钟头,请他也不走。更要命的是坐在我前面的一位女生,穿着艳粉的吊带上衣,裸露着大片光滑鲜嫩的后背膀子,不时摇摆扭动,好不清凉地更让我难以集中精力。我紧张得恍惚颤抖,喘着粗气,手心脖子全是粘汗,搞得试卷一片狼藉。终于——我释然了,大概是非熟睡着的第一次释然,躁热之后,是一汪清凉的水,粘粘地附在棉布上,浸染得外裤上一个大大的湿痕。我松懈得瘫软,又恍惚得舒畅,带着这一滩从粘滞到板结的水,我答完了所有的考题。



    叔父不免失望,他不懂得学校的好坏,但听说我的成绩不会太高,只能压低目标,便泄了气,感叹道:“儿子,其实你很优秀,只不过没有大黄的胆量。”我一下子热泪夺眶而出,叔父从来都只叫我“大儿子”,但他今天竟然叫我“儿子”!



    我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爹,儿子对不起你!我就是个废物!”



    “住口!”叔父使劲地抓着我的肩膀,就像当年送走大黄时那样的有力,那样的颤抖,“儿子——爹以你为傲!” 



    我和叔父抱成一团,叔母和妹妹也拥了上来大哭……歇业后的馆子,一片的杯盘狼藉、一地的烟头果皮,一阵阵的哽咽抽泣。我泪眼模糊地望着那厨房门上的帘子发了呆,它挂了多年未换,油花水渍打在上面,皱巴巴得就像是个尿戒子,包裹我已是15个春秋!叔父兑现了诺言,我活下来了,虽然瘦削但个子很高,我念了高中,还要去上大学;可叔父却老了,走路越发地颠簸,腰也有些弯,晚上常咳嗽着醒来。他当年是何等的强壮英武!他的担子太重了,我这个累赘已经把他拖垮!



    高考成绩出来了,我分数估算得很准确,顺利地被春山市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据说春师的学费很低,老师还好找工作,我就选择了那里。但叔父的朋友都说那是一所好学校,当老师也会有大出息的。叔父听后就乐开了花,但随即就大口的咳嗽,这些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有时一颗烟刚抽了几口,便会咳嗽不止。但叔父倔强,他不吃药,不看病,咳喘袭来,总是强行止住,憋得满脸通红,便接着乐,那欢喜似乎要永远地荡漾在越发枯黑的脸上。——终于叔父还是要死了!叔父得了肺癌,发现时已是晚期,医生说是因为他抽烟太多,脾气又坏。但我认为叔父是让油锅的烟给熏坏的,是被我给累死的!



    叔父临死前十分安静,躺在一张大床上,羸瘦混黑的脸,眼睛塌陷,看不到一点光;嘴唇开裂,凝固的血迹已干涸得流不出一丝血;头发稀疏,但依然倔强地蓬乱着。病床边还斜放着他的拐杖,虽然依旧光滑,但已经有些开裂,那几枝梅花已经模糊得只剩下几个花瓣,叔父靠着它支撑了整整10年,如今他再也不需要它了!



    叔父要给我一样东西。那时他让叔母去买最爱吃的大白梨,还恳求妹妹去买一包好烟,好生前抽上最后一口,最后妹妹捂着脸跑了出去。他便抬起颤抖的手,微弱地说:“我想有个儿子,可能是太想有,老天反而和我作对……但老天也照顾我,给了我你这样优秀的儿子……”



    说完那深深的眼窝便溢满了泪水,随即就缓缓地溢出,滑落到他那已是皱巴巴的耳朵里,我一下子抽搐得颤抖。



    叔父接着告诉我以后如果妹妹不孝顺,就接济接济叔母,如果妹妹有难处也要伸伸手,但是要量力而行。他还要给我一样东西,但是任何时候都不准说出去,就是在他的坟前也不许说。他嘱咐我要好好念书,要有出息,这样我父亲在天上看了才会高兴,他也能对得起我父亲——“还有不要学我,但你要学大黄,它和我一样凶猛,但是它更聪明……”



    他终于说不下去了,开始大口地咳嗦,我想对叔父说很多话,很多很多的话,但我却一下子说不出了,我紧紧地攥着叔父粗糙的大手,那手已是冰 凉,没有了那曾经翻腾着的阵阵滚烫,我越发地抽搐,大片的泪滴打湿了盖着的床单,叔父的胸膛已经不再当年的壮硕了!他就像一头被打败了的狮子,带着悲壮带着不甘,却还是要满意安详地离开世间。



    “去吧……”叔父缓慢地落下了大手,那深深的眸子隐约地闪着亮光,便一下子又混黑得见不到底。



    叔父告诉我在馆子厨房靠墙最下面的一个壁橱,里面有一个装破拖鞋的塑料盒子,盒子下面的一块地砖是活动的,底下有一个小塑料口袋,里面有一张银行卡,密码是我的生日。卡里面有十万零六百块,这些钱有两千是我父亲的存款,有两万是我升学宴的礼份钱,剩下的就都是开饭店和水果摊,还有背着叔母做别的生意时攥的私房钱。叔父说其实这钱并不打算都给我,他原打算供我念完大学,直到找到工作,再给妹妹嫁个好人家,就算完成了任务。他有几个喜欢的娘们儿,有一个特别地喜欢,所以适当的时候想和她跑了,把馆子留给叔母算作补偿。但那娘们儿最终还是让他伤了心,一门心思地要骗他的钱。所以他决定把这些钱都给我。因为他知道死后,叔母可能不会再管我,所以这钱我不要乱花,他希望我能找一个好女人,但不是叔母那样虽然漂亮却好吃懒做的女人,但他也很担心,认为我太老实,容易被女人耍,同时女人也不会喜欢。最后他嘱咐我不要嫉恨叔母,她也不容易,要对叔母和妹妹好,同时这件事永远都不要让叔母和妹妹知道,只说给了我两万块做学费,这个钱叔母是知道的。



    叔父死后的两个月,春师即将开学。我从卡里取出了2000块,给叔母买了件大衣。记得一次她领着我和妹妹去铜州市里,望着橱窗里的红色大衣眼气得发了呆,但我觉得叔父刚死,穿红色的不合适,而且叔母年纪大了也未免妖艳,所以我买了件纯黑色的。叔母见了不觉欢喜,但也说不如买个藏蓝色的看着年轻,同时也告诉我馆子的客人一天少似一天,叫大学省着点花;当然我也给妹妹买了东西,是一双牌子的运动鞋,这是我第一次给女孩子买东西,希望她能喜欢。妹妹虽说更喜欢别的牌子,但仍然谢谢我。这样还剩下不到800块,我买了件地摊上的半截袖和一条稍好的牛仔裤,还有一个大行李箱子,剩下的就用做去春山市的路费。



    没有了叔父,我觉得我会变了一个人,我的记忆会珍藏那条胡同、那个馆子,和这个终把我养大成人的家,我还会回到这个家,但这个家已经不再属于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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