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圣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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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白光之翼

    wed aug 31 18:18:08 cst 2016

    入夜,她悄悄换上了夜行装,趁着闭城宵禁之前溜出城去。区区鼻伤显然无法令罗杰安份下来,英诺森于此时将飞贼安插到身边,用意不言自明。

    自小亲如家人的马厩官比尔早已将黑蔷薇备在城外。

    “小妮子,奥尔西尼堡在罗马东北六十英里,可别跑反了,掉进地中海里我可救不了你。”马厩官喝得醉醺醺的,糟红的大鼻子呼哧着粗气,但方向感还算清醒。

    “比尔叔叔,赶紧打发了你的酒虫子吧,不然婶婶可要罚你整晚跪在十字架上!”赛菲朝马厩官比尔一挥手,夹紧马腹朝东北方向扬鞭飞驰。

    “噢!这冒失的孩子,长这么大了还没个淑女样,居然敢教训起她叔叔来。”比尔伸手摸向怀中的扁酒壶,发现衣襟里早已空空如也,“啊,真该死,我把宝贝儿放哪了?不会是老婆子提前收走了吧。”

    相距不远的石垒背后,罗杰无聊地把弄着比尔的酒壶,那味同猫尿的劣制酒显然提不起他的胃口。下午在被赛菲踢折鼻梁之前,英诺森提前对他下达了指令。命令很简单,只有一条:紧盯赛菲,有事即报。

    虽然罗杰认为,以自己的道行去干盯哨的勾当,是一件在同行面前抬不起头的糗事,尤其目标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野丫头。

    他啐飞了口中叼着的狗尾草,将酒壶抛进排水沟,施展起神行足。他腰腹以下渐渐没于黑暗之中,唯有头和胸部悬空突进,远望过去如同一具当空飞掠的鬼魂。

    这神行足的技法,是飞贼晋升潜行师的招牌技能,原理是将身子的一半隐于黑暗位面,以摆脱现实位面受到地心引力的影响。

    紧追了片刻,果然赛菲连人带马出现在罗杰的视野里。他略略放缓步伐,避免被这警惕的丫头察觉。

    在荒野中奔驰了一夜,晨光微曦时,奥尔西尼家族气派非凡的城堡已伫立在眼前。赛菲将缰绳交予门房,家族领袖听闻是教廷制裁官来访,极有礼数地迎至客厅,但当他发现制裁官大人仅是个稚气尚未脱尽的女孩时,还是颇感意外。

    波波纳离家出走进入神学院之后,与亲眷罕有音讯往来,只在十六年前返家一次,也仅此一次。事实上,家人因他而生的荣耀感和陌生感几乎是等同的。当她将老教皇死讯如实相告,族长与一众家人也并未显露出过多悲伤,只是轻轻叹息。

    寒暄过后,赛菲提出去育婴室拜访。族长脸色微微一凛,似乎是揭到了家族的伤疤。

    “制裁官大人,非我不愿,只是那里罕有人迹,年久失修,尤其在那孩子夭折之后……那孩子叫什么来着?”族长的记忆有失模糊,家人们也是面面相觑。

    “艾丽莎。”赛菲提醒道。

    “噢,是了,是叫艾丽莎,多亏你还记着,看来波波纳在你面前也提起过。那孩子过世后,育婴室……”他很不愿意提起这个地方,“充斥着可怕的传言,常有莫名的声音起伏,甚至有人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撒旦!”

    空中隆隆闷雷似乎在重复那个恶魔邪毒的名字。

    “天呐!真是太可怕了!”随行的家族成员们面色惨白。

    赛菲将老教皇生前留下的神秘信息如实相告,族长思虑了好一会儿,吩咐仆人将她带往育婴室,自己则与家人们躲进了防卫森严的城堡。

    育婴室,是奥尔西尼家族在充盈雾气的河边挖掘的一处地下室,破败的铁门早已锈蚀不堪。老迈的仆人将钥匙交予赛菲,跌跌撞撞落魄而逃。

    她将柄端饰有天使的铜钥匙插进锁眼转了几转,发现锁内机簧早已失灵,也顾不得为客的礼节,扬起制裁锤朝锁眼处狠命砸去。不曾想这铁门看似一踹即倒,却居然将制裁锤生生弹开,她倒退了几步方才站稳。不起眼的铁门居然被附着了物理反制魔法!果然如奥尔西尼家族所说,此处当真邪门。

    阴影中,罗杰吃吃偷笑,这少女一愁莫展的样子令他多少平复了几分恨意。事实上,对于铁门之后究竟是什么,罗杰也是心头痒痒。他心生一计,怀中摸出一片响石,朝育婴室另一侧掷去。这响石乃是盗贼们声东击西常用的伎俩,飞空落地之时会制造各种令人发疯的怪异声响。

    果然,那少女被怪异的声响吸引过去,为增加效果,罗杰特意让响石模仿了婴儿的啼哭声,令此处气氛更加诡异。

    他从阴影中钻出,猫腰接近锁眼,拔掉了无用的钥匙。凭他经验判断,这锁具内部定是被人改造过。一摸腰间,二十多种开锁棒一应俱全。他朝锁眼中窥视,目中的暗影之力在锁内机括中大致探了个究竟,改锁之人果然技巧不凡,将原本稀松平常的罗马式锁具加上了东欧式的变化,好在身边还有几柄希腊式开锁器。他十指如飞,将造型奇特的短棒探进锁具,很快解开了前三处机簧。

    赛菲循着响石,在声场附近反复查看了几番,并无魔仆或是恶灵的踪迹,满腹疑虑地返回育婴室,却惊异的发现怪锁已被撬开,铁门虚掩着。

    环顾四周,除了缓缓溪流声,一切平静的令人感觉极不踏实。也顾不得追查开锁人是谁,她轻轻推开虚掩的门,狭长的台阶通向地底,墙两侧的火把忽明忽暗也不知燃烧了多少个年头。有了英格堡镇教堂的经历,她早已不将这些小阵仗放在眼中,沿着台阶咯噔咯噔疾步而下。

    隐在身后的罗杰暗自道,这丫头确有几分本事,换作自己也未必敢于只身闯入。

    赛菲原以为尘封十六年的密室会积满灰垢,室内定是蛛网遍布,毒虫肆虐,待她真正进入室内,才惊讶于这育婴室居然一尘不染,仿佛几分钟前刚有勤快的仆人清扫过。

    育婴室呈一处正方体,长宽约五米上下,显得颇为局促,但对于哺养婴儿来说的确绰绰有余。长春藤制成的摇篮似在微微摆动,供贵妇人梳妆用的柳木台上燃着幽幽白烛。墙上挂着一幅逼真的油画,慈美的妇人正怀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孩。

    她凑近才发现所谓白烛只是仿制的空架子,真正发光的其实是光系魔法师们常用的魔磷粉,细小的几克材料在咒法维持下足可以燃烧百年。

    真正吸引她目光的,是端放在梳妆台上的一部厚重古书,银灰的封皮铭刻着圣十字架,除此之外并无一字。翻过封底,铁黑色如镜面光滑,映出她明澈清亮的蔚蓝眸子。注视久了,她慢慢发现镜面中的自己瞳仁开始泛红,口中探出尖牙,嘴角汩出鲜血,面目狰狞。

    赛菲失声惊呼,古书自手中跌落。吊诡的是,这书并未坠地着尘,而是稳稳悬浮在距地面寸许之处。这违背万物常理的怪书令她心生敬畏,小心翼翼捧在怀中,轻轻揭开首页。

    羊皮卷上写着一行希伯莱文语录:“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

    果然,书页中溢出丝丝白光,赛菲联想到福音书中的圣光,但此书中的光芒更加久远,仿佛是这世间第一缕光。周遭的一切开始扭曲,开始崩塌,那书页尺幅越来越巨大,很快占满了全部视野。她立即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意识正被拉进书中!

    育婴室角落处的阴影里,自打罗杰见识到古书的灵异,嘴便张成了o型,直到赛菲捧着书典表情呆滞身体僵硬。他保持潜行之姿,蹑手蹑脚移至失魂少女身边。赛菲纹丝不动,似一尊雕塑。环顾怪异的育婴室,还有这摄人心魄的灵书,罗杰倒吸一口凉气,汗毛倒竖,庆幸自己潜于暗影之中逃过一劫。正待惊惶离去,忽听身后赛菲冷冷道:“怎么,打算抛下主人独自逃跑么?”

    飞贼一个激灵,心道这万不可能,肉眼凡胎怎会识破自己的伪装。他扭过僵硬的脖颈,只见赛菲正用冰寒逼人的眼神凝视他。

    罗杰暗暗施展起神行足,两腿还未湮没进黑暗位面,赛菲一手提着沉重的古书,另一手以闪电之速扼住他咽喉。

    罗杰感到呼吸急促,手足发麻,更令他绝望的,是这少女陌生的带着杀气的眼神。此刻罗杰才发自内心承认,昨天赛菲踢断他鼻梁时的神色是多么和善。

    书中的空间比她想象中要宽广的多,赛菲诧异于头顶的阳光与白云是如此真实,还有拂过指尖的初凉微风。脚下的广袤草原探不着边际,她朝着一个方向行走了大约三个小时,眼前的景色并未有多大改变。不知书中的时间与外部真实世界相比是否流速均匀,但赛菲明显感觉到,这里的昼夜变化极快,日月已起落了数个轮回。

    当太阳第四次升起,一群憨态可掬的食草羔羊终于走进她的视线,牧羊老人须发花白,身形佝偻,虽然一千年来人类服饰并无太大变化,赛菲还是觉出老人的穿着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啊,你终于来了,迟到了……”老人拨弄着焦黄枯槁的手指,“迟到了快一千两百年,不过没关系,这并不算太久。”

    赛菲哑口失语,手足无措,眼前的老人素未谋面,却是一脸老相识的模样。

    “你的灵魂只进来了一半,另一半呢?”老人眯缝着眼,像在打量一件古怪的艺术品。

    “老伯,你究竟是谁?”她觉得这旷美的草原简直比方才的育婴室更加诡异。

    老人扬了扬手中的牧羊杖,叹息道:“唉,看来这一回你落下了太多行李家当,只能由我这老头子多费费心了。”

    “你当初叫我彼得来着,后来你走之后,大家都叫我圣彼得,嗯,我喜欢这名字。”老人似乎能猜到赛菲下一步会问什么,直接了当道:“此处是圣典秘境,不管你喜不喜欢,当初是你自己创造了它。”

    老人不再注意赛菲脸上惊讶得不可思议的表情,手中牧羊杖凭空划出一道拱型的空间之门:“走进去吧。”

    “里面……是何处?”

    “第二页。”

    “第二页?”

    “扉页翻过后,自然是第二页。”老人显得有些不够耐心,“进去吧,你不会失望的,我得说,你设计的这些故事,由你自己走过一遍,那会是一件极有乐趣的事。”

    赛菲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跚跚迈步走向空间之门。

    “我该如何回到现实中?我是指那间育婴室。”

    老人微笑道:“通过你为自己设下的试炼,一切自然分晓。”

    赛菲凝住气息通过了那道虚幻的门,比达米安的黑暗星芒传送阵感觉好多了。门的另一边已是沉沉黑夜,透着浪漫气息的银河横亘在深黛色的丝绒垫上,一道耀目的流星带着强光划过,星痕将沿途的天宇映得透亮。

    她将目光从天空收回的瞬间,一股强风踏着劲草从身边急掠而过。她刚意识到,在圣典秘境中,现实世界的武器并不能携带进来,赤手空拳的制裁官在这虚幻的位面中是十足危险的。

    很快,她听到了陌生语言夹带着几个熟悉的单词,猜想应该是某种印欧语言的偏支。星光下,三位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朝她急奔过来,手忙脚乱地比划着。其中一人略懂些拉丁语,心急火燎向她解释。原来这三位是来自波斯王国的占星师,数月前便预知到刚才圣星凌空的天象,为见证圣人降世的伟大时刻,三人从波斯远道赶来,不曾想到马匹居然惊惧走失。

    “你们三位……共乘一匹马?”她打量了眼前三人,都是体格健壮的男子。

    “噢,那是匹天界战马,名字叫安妮,你若能替我们追回,安妮甚至可以带上你一同前往西方的伯利恒。”

    赛菲顺着天马踏过的草痕,一路摸索而去。身后的占星师喊道:“安妮只吃人间的灿星草,你可觅草而寻。”

    果然,草地上点点闪烁着晶莹,那是散落的灿星草籽,这种神奇的植物能反射微弱星光。她踏着草丛中的星光走了大约二十英里,前方簇生着一片星海,通体洁白的安妮正徜徉在星光之间低头美餐。赛菲悄悄抵近窥视,这马儿白腻如玉,没有一丝杂色,头顶犄角似一对耸立的雪峰,宽厚的白翼收拢起来,边啃着草儿边警惕的四下观察动静。

    她猫在草丛中,压低脚步声,一寸一寸地摸近白马。尽管凉风微拂,过于紧张的她居然沁出一层细密汗珠。“好马儿,安妮,乖乖儿……”她心中徒劳的默念着,祈祷这天马不至太过惊狂。

    就在指尖距离白流苏般的马尾还有一掌之距时,安妮忽地转过马首,清澈如天底的眼球中映出赛菲紧张到僵硬的表情。她心道一声糟糕,迅疾出手想拽住马尾。那白马一甩鬃毛,仰天清啸,眨眼的功夫便奋蹄蹿出百米之远。

    她心急如焚,踏着絮絮星草,循着深浅不一的马蹄印紧紧尾随。那马儿矫健有力,蹄下生风,无论她如何咬牙发力,人马之间始终相持一箭之地。赛菲自小在学院严苛的环境中摸爬滚打,魔鬼式的训练令她体格身手异于常人,加之她天赋异禀,有一对累不垮的铁肺。但接连几个小时的绝望追逐也令她开始大口喘息,腿骨中像是灌足了铅芯。

    此刻在书外,罗杰的颈骨正发出可怕的喀喀声,失去理智的少女素手变成致命的利钳。

    “刀疤妹你疯啦……赶紧放下老子!”

    “哼,你选择跟踪我时,应该料到会有这般下场!”

    罗杰在盗贼行会修行时听说过易容之术,赛菲性情如男孩,虽说火辣了些,但绝不至于轻易取人性命。眼前这个令他快要断气的女子,不知是谁人假扮。他下半身子仍在黑暗位面,神行足的暗影力量得不到释放,通过血脉逆行上冲,从被紧扼喉头处传导到少女手腕,再源源不断导进她体内。

    书中世界,快要力竭倒下的赛菲忽觉得膝弯处一阵放松,整个世界顿时变轻了!她试着加大步伐,毫不费力的跃出数丈远,足底摆脱大地束缚,踏着草尖半飞起来。突然注入的神力令她一时兴起,身影在不可思议的急速中正变得虚化。她终于够到了白马尾,想收足令它停下。那白马儿惊惧的咴叫几声,肩胛处白翼一展,竟将她带离了地面。

    尽管这生翼白马并不能长时间逗留空中,可一旦扬蹄长空,掠行的速度还是险些将身后的赛菲甩脱出去。眼前的一切都正化成虚影飞速闪过,她双手攥定马尾,身子在空中旋起,以一个看似不可思议的弧度翻身骑上马背。

    天马愤怒了,不愿放弃刚获得的自由,暴烈的原地蹦踏,企图将背上的赛菲掀翻。她扣握马颈,夹紧马腹,咬住马鬃,心中暗骂:这畜牲性子比我还烈,若是制裁锤在手,看我不扎穿你的眼珠!说罢,捏紧拳头朝马儿眼角处便要下手。

    “住手!”那三位占星师不知何时赶来的。

    “小姑娘果然有些能耐,天马安妮也逃不出你的掌心。不过你若是将它伤了,我三人可要找你拼命!”

    那位会些拉丁语的占星师把缰绳辔头重新套回马头,爱惜地轻抚凌乱的鬃毛:“天马下凡可是千年不遇的美事。不过,和眼前即将发生的大事相比,这也算稀松平常了。”

    赛菲好奇道:“还有比插翅飞空的天马更稀奇的大事?”

    占星师指了指西方一片灯火通明处:“那是伯利恒,圣人将要降世的地方,小姑娘,你替我们追回天马,不想再一同去见证这伟大的时刻么?”

    “想倒是想,不过我们四人一马,如何挤得下?”

    占星师不加解释,翻身上马靠在赛菲身后,扭头用波斯语对两位同伴嚷了几句,那两人各自抱住天马一侧的翅膀,马儿也是心领神会,呼的跃身将四人带起。

    晴朗夜空能见度极好,燃着灯火的小镇目测在五十里上下,天马毫不费力的带着四位乘客贴地掠空,几句话的功夫就停在镇子入口。三位占星师也不理会赛菲,玩命奔进镇子,逢人便问哪家妇人要临盆待产。

    镇民们显然不太欢迎陌生的访客,一名皱巴巴的老妇人朝街巷深处呶了呶嘴:“旅店中住着一个肮脏的犹太女人,听说还大着肚子。这小夫妻俩鬼鬼祟祟的,不知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赛菲朝这长舌妇厌恶地撇了撇嘴,紧跟着三人走进巷子。旅店大门紧闭,倒是一侧的马厩中隐隐传出产妇的哭号。三个大男人也不顾得礼节,推门而入。老实巴交的丈夫一副木匠打扮,正紧抱着刚产下婴儿的妻子,马槽上安放着襁褓,一个初生的男婴正在哇哇大哭。

    占星师们围拢过来,将男婴抱起,一个个喜形于色。

    “快来瞧瞧这鲜活的小生命,孕育着伟大的神性。”其中一人将男婴怀抱着面向赛菲。

    一直呱呱不休的小家伙突然停止了哭闹,他睁开纯净无瑕的小眼睛,向她露出会心一笑。

    男婴的笑容激发出她潜藏的母性,待伸手去抱,却见眼前的世界如一面被击碎的镜子,正在迅速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