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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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冷残风怏

    fri apr 29 23:37:27 cst 2016

    他走在这条路上,走走停停,他希望他的脚向前,世界也向前,因为他讨厌他正在做的事情――回家。周围的事物慢慢的倒退,他转头看向机动车道,想寻找一点这世界在飞速向前的证据,但是他看到的,是堵得水泄不通的车流,难得看到一两辆不甘寂寞,试图在不得动弹的大军中闪转腾挪的勇士,但它们所做的,不过是或笨拙或蛮横的横着别人车前,使得大家更举步维艰罢了。少年磨磨蹭蹭的又走了一小段路,他停下来,将背后的书包取下,他蹲在地上,在一阵翻找之后,从书包里摸出了一张纸,纸上横七竖八的勾叉,还有大半页的空白加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不用多说,这是一张试卷,并且是一张糟糕的试卷。

    “我不会告诉爸妈的,你把它扔了吧,老师问你,就说找不到了。”少年身后不远的地方,另一个留着蘑菇头的清秀少年说道。

    “别告诉我该怎么做。”少年瞥了一眼“蘑菇头”,语气平淡。

    “哦,那回家吧。”“蘑菇头”慢慢超过了前面的人。

    “你先回去,我还有事儿。”少年把试卷折好。

    路边光怪陆离的车灯照的人很不舒服,少年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不长不短的头发,最后还是将试卷放进了书包里,他重新开始在书包中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一部崭新的手机出现在他手里,这是上个月那个女人给他买的,但是对于手机本身来说,不幸的是,从第一天认识这个“小主人”开始,它就进入了囚笼,并且永远躺在书包的最下面。他讨厌这手机的颜色,这种慵懒的金黄色,弥漫着铜臭的气息,他不喜欢,但是得收着,因为那个女人,他不想得罪她,不想听到她故作姿态的教导或是关爱,他不懂这个女人,但他知道,从这个女人和她的儿子出现开始,伴随着自己被父亲无端的指责,莫须有的责难越发增多,她越发的从容淡定,和蔼慈善,这可不是正常的事情,她总是合适的出现在该出现的位置,该出现的时间,也许连他的父亲都一度认为她可以替代少年的母亲吧。

    “呃,我觉得……,你还是跟我一起回去吧,我跟爸爸说说,就说你感冒了……”“蘑菇头”表现的善解人意。

    少年的舌头在唇齿间回环,不耐烦的神情,也许路边堵车的司机都能看得出来。“喂,我说,”他用拿着手机的手指着“蘑菇头”,“你跟你妈能不能消停消停,啊?”少年的眉头皱起,走到了“蘑菇头”的面前,用手戳着他的校徽,“你好好读你的书,当你的‘宝贝’,你妈好好的伺候她男人,当她的贤妻良母,不好吗?回家吧,‘宝贝儿’,别让妈妈等急了。”少年的白眼,翻的像个吃醋的女孩子。

    少年打开了手机,未接电话很多,全是她打的。他总是把电话放在书包的最下面,用书压着,好像高贵的书卷气能压过奢靡的铜臭味,每一天,她都会在固定的时间给少年打电话,他从来不接,甚至可以说,是从来不听,但她依旧每天准时来电,不偏不倚。

    少年背起书包,从裤兜里摸出了一支香烟,含在嘴里。

    “抽,抽烟对身体不好……”“蘑菇头”说话有些支吾了。

    “我叫你回家……”少年冰冷的话语化作一支利箭飞向对方。

    “可,可是……”也许这个孩子这个月的勇气都用上了。

    “滚!”少年忍耐已久的怒火终于喷发,卸下书包向“蘑菇头”抡去,“你给我记住,小子,如果有一天你死了,那一定是因为我!”

    “蘑菇头”躲过了少年抡过来的书包,没有说话,擦了擦自己的鼻子,“那你早点回来。”小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便快速离开了。

    “你们是真他妈的烦。”少年余怒未消,他看了看手里的手机,通话记录里还是熟悉的红色,熟悉的姓名备注――大蘑菇头。他把手机放回了裤兜里,点起了烟,走了两步,又拿了出来,他拨通了电话。

    “喂,告诉爸,我不回来吃饭了,我去湘尧家,晚点回来。”没有留给对面任何说话的时间,他挂断了电话。

    电话的另一端,女人还在对着电话说着话:“喂,喂,好的,我知道了,我会告诉你爸爸的,你那信号不好,你早点回来。”正在看报纸的父亲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皱着眉说:“他把电话挂了?”“没有,他那里信号不好,他去湘尧家了,做完作业就回来,叫我们不用等他了。”女人面带笑容,语气平和的说道。“他那学校在市区,信号能有什么问题,手机也是新买的……”,爸爸的声音很低沉,“你不用替他解释了……”女人看见他有些气恼,忙说道:“你别生气,青春期的孩子,脾性是冲点,过一阵就没事了。”“但愿如此吧……”爸爸说话的时候,烟灰掉在了地上,像伏在暗红色地板上的霉菌,“胡乱挂人电话总是不好的。”

    “诶,你这么大摇大摆的在大街上抽烟,不要命了?”一个头戴发卡的男孩从后面挽住了白榄的脖子。

    “你抽么?”说着白榄便将剩下的半只烟递了过去,打趣的说道。

    “滚,快点抽,让主任逮到我又莫名其妙当了从犯。”湘尧没好气。

    “是兄弟么?屁大点事儿记半年。”白榄继续着吞云吐雾。

    “我说,”湘尧朝路的前方抬了抬脑袋,“你又把人小弟弟骂走了?”他用额头上深深的沟壑表达着遗憾,“你这哥哥怎么当的,对自家兄弟都这样,真是让我们这些外家兄弟心寒呐。”湘尧捂着自己的胸脯。

    白榄扔掉了香烟,狠狠踩了两脚:“你要来煽风点火是吧?真燃起来烧了你信吗?”说着便开始挽袖子。

    “别别别,哥,咱好好说话可以吧,别为了一颗菌类伤了感情,嘿嘿。”湘尧老实巴交的脸上出现了极不匀称的笑容。

    “行,兄弟,好好说话,哥现在落难了,怎么说?”白榄顺着往下演。

    “没问题啊大少爷!去我家是吧,我马上给你家去个电话?保证把你们家‘狮王’的毛捋的顺顺的。”说着他便要摸手机。“得了,不用了,我已经打过电话了,不去你家,去图书馆吧。”白榄嘴里的烟味还未散去。

    “得令!少爷您请!”湘尧一弯腰,伸出一只手,做出迎宾的姿势。

    白榄终于笑了。

    他一把将湘尧的脖子榄了过来,用另一只手中指的关节顶着他的额头:“那咱就快走吧,小尧子!”

    “哎哟,哎哟,哥,能别叫‘窑子’么,不好听……”

    “那叫‘箱子’?哈哈哈”

    “老爸喂,你给取的什么名儿啊!张口能出一大堆破外号啊!救命呐!……”

    少年们的友情岁月,就像钢琴上的黑白键一般,随心而起,抬手而止,纵使音韵不一,喜乐哀愁,奏响的一串串共鸣,或悲伤,或美好,时黑时白,却总是一曲绚丽动人的青春华章。

    图书馆的二楼,拐角处的小图书室灯火通明,白榄和湘尧到了之后点了一份外卖,湘尧做在会议桌上,吃的津津有味。

    白榄一脸嫌弃的看着张牙舞爪,满手油污的湘尧:“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再买这个了……”

    “小伙子,你的最后一次怎么这么不值钱呢?可见你的第一次也同样不值钱,”湘尧舔了舔手指,“落难了还挑。”

    话音未落,一本硬壳书已经飞到湘尧脸上,湘尧一个向后闪躲,导致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总算是知道你小子为什么喜欢看硬壳书了,心机太深,”他用手腕揉着自己的屁股,“要不是不想弄脏了我爸的宝贝书,我肯定一个‘平沙落叶’就能接住。”说着便朝书掉落的方向走过去。

    “我让你找的书,你找了么。”白榄又从背后的书橱里拿出一本历史书。

    “你不说我都忘了,喏,就在那个架子上,先说好,这次借了可得还。”湘尧将刚才扔的书放回书橱。

    “不还又怎么了,你爸不是叫我们要多读书么?所以,我们不仅要好好读,慢慢读,最好还得读没了,这才显得我们求知若渴不是?你还是说你弄丢了不就完了么。”白榄轻轻的摇晃起了脑袋。

    “可是这周我就已经‘弄丢’了8本书了,合适么亲?”这小眼神分明是债主在要债。

    湘尧见白榄没再搭理他,估计这“债”是要不会来了:“你以后飞黄腾达了可要记住,我是你精神世界的喂粮人。”湘尧走向一个橱柜,他蹲下来打开了橱柜下面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药瓶,一卷纱布,和医用棉签。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来说,湘尧的体格无疑的健壮的,作为校田径队的“中坚力量”,他身上的肌肉跟他很般配。他的手肘处有一处明显的淤青,需要一些处理。

    “你不擦点儿?”湘尧向看书的少年晃了晃瓶子。

    “不擦。”白榄回答的漫不经心。

    “真不擦?”他再问

    “不擦。”他再拒绝。

    “怎么啦,就因为给你的小弟弟出个头,连伤都不想管啦?”湘尧自顾自的擦起了药。

    白榄从书里面走了出来,说道:“这事儿谁也别说,包括你爸。”

    “你这不废话吗,我跟我爸说什么?正义的勇士为了从血腥的屠戮中拯救出奄奄一息的小王子,奋勇杀敌,披荆斩棘?”对于白榄提出的要求,他觉得滑稽而无聊。

    “我说你还是擦点儿,这事儿肯定没完,明天那帮小子估计还来,能不能尊重一下我们崇高而伟大的事业?”湘尧不依不饶。

    白榄终于被说动了,他合上书,放进书包,起身走到湘尧身边,帮他用纱布绑好手臂之后,也脱下了自己的外套。

    因为从小练习游泳的缘故,白榄的肤色可不像他的名字这般,古铜色的肌肤在灯光照耀下微微发亮。他和湘尧就是在游泳训练班认识的,当时两人为了争抢一块浮板,各不相让,大打出手,劝架的老师都被他们推下水去,最后争端暂时停息,可两人静默无声,只是直愣愣的看着对方,训练完了以后,在游泳馆后面的篮球场,两个少年拉开了“决斗”的序幕,一直打到天黑,也没能分出输赢,两人握手言和,湘尧把那块浮板折成了两半,并且把自己额头上的血抹到了对方的半块浮板上,白榄也照做,将自己嘴边的鲜血也抹到了对方的浮板上,两人从此成了穿一条裤子的兄弟,春夏秋冬,形影不离,即使因为母亲去世的原因,白榄不再练习游泳,他们的感情也没有任何动摇。

    “只是因为他们找麻烦找到了我头上,仅此而已,”白榄一边擦着药,一边小声的说,“那小子说了什么不重要。”白榄慢慢的裹上纱布。

    湘尧帮着白榄打好了纱布上的结:“但你还是帮了他,以哥哥的身份。”

    “我是以新世纪的好青年的身份阻止了一次恶势力的行动,ok?”白榄转过身穿好衣服,“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的,回头遭难的可是我,这叫自保。”

    正在此时,白榄的电话响起,当然他没有想要接听的意思,无非是那个女人例行公事一样的陈词滥调,催促他回家。

    “又来催命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兜里的电话一直在响,好像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摸出电话,屏幕上闪动的是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爸爸。一般在这种时候,打电话来的从来不会是爸爸,因为妈妈去世,父亲再娶的缘故,父子的关系便趋于冷淡,至于到底是谁先冷落了谁,这个哲学问题太复杂,不过父子间不小的隔阂肯定是不言而喻的。

    “喂,喂,爸爸。”白榄的声音小的像是在耳语。

    电话的那边,爸爸语气低沉:“庶彦跟你在一起吗?”

    “没,没有啊……”白榄好像明白了什么。

    “那你去把他找回来,立刻,马上……”父亲生硬的话语里虽有责备,可白榄感受到了一丝刻意。

    “放学的时候我见过他,我叫他自己回家……呃……我现在就出去找。”不知道为何,白榄心里沉重了起来,一些事情涌上心头,这帮混蛋不会单独找他麻烦吧,应该送他回家的,白榄懊恼的想着,但他要镇定,白天发生的事情不能让父亲知道。

    白榄挂掉电话,看着湘尧,两人面面相觑,白榄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他没回家……”然后拿起书包往门外冲。

    “什么?”一愣神,白榄已经冲下楼去,湘尧急忙忙的锁上门,也随之冲了下去。

    当湘尧冲下楼,走到大门口时,他停住了:白榄站在那里,书包在自己右手边的地上,前面站着一个男孩,阴影中看不清面容,但那头型的轮廓太显眼,湘尧一直觉得这小子是带的假发。他慢慢靠近他们,在一个不近不远,能听到他们说话的位置,不近,是因为不想打扰,不远,是因为如果白榄动手,自己有能力阻止……

    “谁让你跑这来的!不是让你回家吗?”白榄冲着男孩吼道。

    “我,我,我给你们送这个……”庶彦手里拿着一盒创可贴,看样子他已经被吼的神志不清了。

    白榄看着庶彦手里的创可贴,它就像是两只手,白榄几次三番的想说点什么,都被这双手几个大嘴巴子给呼了回去。

    “你可真是祖宗。”他半天就只憋出了这句话。

    虽然看不到白榄的表情,不过那绝对是扭曲、无语到不忍直视的神情,想到这里,湘尧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这一笑,惊动了说话的两人。

    “谢谢你啊,小蘑菇,”湘尧朝他们走去,“你看看,你弟弟对咱多好。”他将庶彦手里的创可贴接了过来。

    “那,那,那我走了。”庶彦在白榄面前一贯的结巴,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等等我。”背后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白榄单肩背起书包,准备和湘尧告别。

    “喂,你不是真的要跟他一起回去吧?你爸肯定以为你把他拐跑了。”湘尧看了一眼庶彦,小声跟白榄说道。

    “没关系,我只要好好的把他带回去就行了。”

    昏黄幽暗的灯光,洒在小路上,兄弟俩的影子被拉的老长,老墙上的爬山虎躲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静静的睡去,路上卖小吃的小吃车叮叮当当的作响,车主哼着小曲儿,显示着今天的好生意。

    “你吃饭了吗?”白榄问道。

    “没有。”回答很简单。

    “师傅,等一下,”白榄叫住了小吃车,“给我来份黑米粥。”

    庶彦跟在白榄身后,眼巴巴的望着小吃车上各色美味的小吃。“你别看了,你只能吃这个,不能吃辣的。”白榄冷冷的说道。

    “哦,知道了。”庶彦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留恋一番。

    “我问你,”正走着,突然白榄停了下来,“回去怎么跟爸爸说。”

    “能照实说么……”庶彦低头嘟囔道,不过当他慢慢看向没有说话的白榄时,他知道了这个想法有多愚蠢,“好吧,不能。”

    “听我的,你就说把我东西弄丢了,怕我找你麻烦,所以不敢回家。”白榄说的轻描淡写。

    “啊?!”庶彦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说你不是很惨吗?”

    “惨?惨什么?”白榄不以为然,“我收拾你了么?你害怕那是你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哦,那好吧。”

    兄弟俩一路默默无语,白榄插着裤兜,走在前面,庶彦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紧紧跟随,不一会儿,他们就走到了小区旁边的幼儿园,白榄停了下来。

    妈妈离开的日子,多少个夜晚,不管它沉静,还是呼啸,少年总是到这里来,这里有永远不随时间流逝的幸福,永远不被悲伤模糊的记忆。这是白榄上学的幼儿园,幼时的他,总是在妈妈的陪伴下来到这里,那个时候,妈妈还没有变成一个词汇,那个时候,爸爸还是偶像一般的存在,那个时候,家还是温暖的太阳,吸引着他的围绕。他的眼光,顺着园子,落到了那个他寻找的地方:一个普通的幼儿跷跷板静静的躺在灯光下,它陪伴过多少欢笑和眼泪,多少无知和无畏呢?

    他丢下了书包,在庶彦迷茫的眼光中,靠着栅栏翻到旁边的墙上,从墙上跳下,轻盈落地,熟练的动作,没有一点声音。

    “你站在外面,不许进来。” 这是一种警告,严重的警告,它被微风裹挟着,送到了庶彦的耳边。

    略显孤独的背影,一阵点缀萧瑟的冷风袭来,少年的轮廓在暗淡的灯光下,迎风伫立。庶彦看着,看着仿佛是飘在风中的少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白榄默默的走向那块跷跷板,脚轻轻一跨,他静静的坐在了落地的那一头,他座下的汽车轮胎都压瘪了,由于他的身躯与幼儿跷跷板不协调,看起来突兀的画面多了些许轻松俏皮。

    “有一次,我问妈妈,天堂在哪儿,”白榄突然自顾自的说起话来,“妈妈就在这里,这架跷跷板上,把我跷了一起来,指着天空说,天堂就在那儿,”他伸手指向天空,“你看到了吗?”

    庶彦愣愣的抬起了头,顺着白榄手指的方向看去,然后摇了摇头:“没看到,那里只有星星。”

    “你当然看不到,因为你不在那一头。”白榄忧郁的声音缓缓传来。

    “你看到了?”庶彦站在原地,依旧抬着头。

    “那一天,我没看到,现在,我应该可以看到了,但……”白榄的声音变小了,可还是感觉得到一丝哽咽,“我也不在那一头了,再也没有人,可以为我,跷起那个天堂了。”

    “记住怎么说了吗?”白榄再次提醒。

    “记住了,就说我把你东西弄丢了,你威胁我,所以我不敢回来。”庶彦故意装得很冷静的样子,好让白榄放心。

    白榄看着庶彦一本正经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他知道不管一会儿进去会发生什么,肯定对自己是不利的,但是他对这些早已经习以为常,无从辩驳,也不想解释,他们俩就像跷跷板,可不同的是,弟弟永远在那个“天堂”,而自己永远在另一头,饿了,在板子上吃,累了,也得睡在板子上,好像他离开了,弟弟就会摔下来似的。他原本就知道,他的疼痛,不是来自于抬头可见的兄弟,而是源于在旁边鼓掌欣赏的人。

    “你……”粗话如鲠在喉,白榄双手插着腰,“谁威胁你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你刚才不就是这么说的吗?”庶彦显得很委屈。

    白榄用两根手指点着自己的额头,悲愤的心情溢于言表。

    “行了行了,小少爷,我错了行吗?你说,把我东西弄丢了,你自己怕我收拾你,所以你不敢回家,我没有威胁你,并且我原谅了你,ok?”白榄的双手不停晃动着,想让眼前这个兄弟记得更清楚一些。

    “好的,明白。”庶彦挺直了身躯,提高分贝,以表示信心。

    就在兄弟俩正在商量的时候,门悄悄的打开了一条缝,里面传来微小的声音:“你们快进来,”两人被吓了一跳,庶彦的妈妈小心翼翼的打开了门,“快到房间去。”

    两人进门后,都静悄悄的,虽然这不是白榄的作风,但是此刻还是不要大摇大摆的“找事”比较好。两人快速的换了鞋,梅妈在一旁轻轻的朝他们点了点头。

    “咳咳,”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客厅的一角,突然想起的声音让兄弟俩定在了一个尴尬的姿势,停在原地,呆若木鸡,“到书房来。”一番谈话看来是在所难免了,白榄扭动了一下因为紧张而发僵的脖子,顺势把书包扔在了沙发上,显得轻松了,庶彦轻轻的将书包卸下交给了梅妈,也朝书房走去。

    书房的陈设很古朴,是白榄的妈妈设计的,里面所有的摆设,家具还是原来的模样,梅妈每天都会按时打扫,爸爸工作的时候也基本在这里,书桌上摆着一些文件,和一个精致的烟灰缸,旁边放着一盒烟,烟灰缸里烟头的数量明显超过了爸爸每日的吸烟量,温和的灯光是由老式的原木台灯发出的,爸爸工作的时候,不喜欢开大灯,爸爸坐在座位上,准备着谈话。

    “说吧,怎么回事。”爸爸直奔主题,言简意赅。

    白榄看了一眼庶彦,示意他回答。

    按照商量好的说法,庶彦利落的回答了一遍,这一次没有出错。

    “是这样吗?”爸爸看向白榄。

    “嗯……我在学校旁边的水吧里找到他的。”白榄补充道。

    “好吧,庶彦,你回房写作业吧,我跟哥哥说会儿话。”爸爸的声音里并没有暴风雨的前兆,依旧平淡。

    “哦,哦,好的……”庶彦看着白榄,白榄并没有看他,也许他此刻正在思考要怎么独自面对审判吧。

    庶彦带上了门,准备去吃东西,然后回自己的房间写作业。

    “你吃饭了吗?”爸爸今天显得和蔼。

    “吃了。”白榄小声回答。

    “那就好,外面的东西脏,待会儿再叫梅妈给你弄点吃的,今天有你喜欢吃的糖醋排骨。”爸爸伸手去拿香烟。

    不知怎么的,白榄对今天要发生的情况做了一百种准备,可是爸爸并没有要开火的意思,一时间搞的他浑身不自在。沉默了一小会儿,白榄支支吾吾的说道:“他也没吃饭呢……”

    爸爸正准备点烟,白榄的话让他停住了,他放下了手中的烟和打火机:“我可以保证他妈妈不会饿着他,”爸爸从新点好了烟,“所以我也要保证你爸爸不会饿着你。”爸爸嘴里的烟雾被窗外吹来的微风打散了。

    爸爸的话像是把白榄抛向了空中,一场他准备了整天的大战役没有发生,他感觉自己瞬间被无数的复杂情绪所包裹,旁边没有任何可供抓住的东西,无限的空洞感觉席卷了他。在一支烟的时间里,白榄的心理充满了各种矛盾,不解,仿佛他坚持的东西在拼命的敲打他,但他的负面情绪却一时之间都没有了支撑,他想要说点什么,一些争执,或是一些理论,来维持他的傲慢,他的乖张,他的不屑一顾,来让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东西不至于变成爸爸嘴里冒出的烟,变得不再坚固,变得缭绕,可他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爸爸的烟抽完了,他站了起来,走到墙边,看着墙上的一幅画,沉默良久。那副画也是妈妈的最爱,妈妈十分喜欢的一副名画,爸爸花百万买下了它,画上的斗牛士精神而优雅,面前的公牛凶狠而执着。

    “你会不会害怕,有一天这幅画,归了其他人。”爸爸突然的发问。

    “啊?”这种火药味十足的问话显然让白榄始料未及,不知怎么的,今晚的爸爸就像老练的斗牛士一般,每一只长矛,花标,利剑都对准着他的桀骜不驯,那把利剑随时都可能命中他的要害。

    “我问的,不就是你担心的吗?你那无聊的自尊心,无知的防卫动作,不是时时刻刻都在警告我吗,这东西是你妈妈的,这个家也是你妈妈的,对吧?”有了前面的“长矛”做铺垫,这随之而来的花标显得游刃有余了。

    “我……”白榄的话刚开始,很可惜,被早有准备的父亲打断了。

    “你听着,”爸爸转过头看着儿子,“你觉得我拥有一切,数不清的家产,无数人的尊敬,而你,失去了你的母亲,便是一无所有。”爸爸慢慢的走向白榄,小声的,甚至是小心的说,“但其实,我只有你,”爸爸又转身看向那副画,“如果你觉得这还不够悲伤,那我只能告诉你,更不幸的是,你也只有我。”

    利剑,一击致命。

    “还有,我一直知道你因为关耀的事情在赌气,甚至在恨我,你觉得我不愿意出手相助,甚至你觉得我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爸爸的语气严厉起来,“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最让我失望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你视权势为希望,视愤怒为坚强!不是堕落选择了你,而是你选择了它!一只想要战斗的雄鹰,天空可以无边无际!而一头想要放肆的公牛,愤怒也可以无穷无尽!”

    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

    白榄感觉自己不仅毫无反抗之力,就连牛角都被削了去。关耀这个名字,这个手足一般的名字,从那时起,就一直如死敌一般纠缠于心间。自己和关耀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有自己知道,他无法说清,更无力反驳,他心如刀绞的痛苦化作泪水充盈着眼眶。

    甚嚣尘上的无助,肆无忌惮的孤独,一败涂地的骄傲,这番话搅动着白榄的灵魂。他似乎在回忆着自己的过去,那些可恶的荒唐还历历在目,他觉得很可悲:我把他当做了敌人,而他则以敌人的方式击溃了我。

    “你怎么看待我,我都可以接受,但是,请不要让你死去的母亲失望。”爸爸转向了油画,在幽暗的灯光中,画上反着光,那光显得迟暮,显得柔弱。他的影子挡住了画上的斗牛士,又或许,他本就是站在那里的。

    “去吃饭吧,今天就到这,”爸爸走向了书桌,轻声说到,“保持你现在的状态,再加点恼怒,向平时一样走出去,关上门。”

    “啊?”死盯着油画的白榄被惊醒了,“为什么……”

    “照我说的做,我今天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向平时一样训诫了你一番,”爸爸坐下,又拿起了一支烟,“明天你们步行上学,公司有个早会,记住了吗?”

    “啊……记……记住了……”白榄收起了迷惑的神情,一脸愤怒的离开了房间,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父亲手夹着烟,因为手有些轻微的颤抖,让烟雾有些散乱,他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儿,任凭香烟自己燃烧着,燃烧后的灰烬形成了长长的烬柱,摇摇欲坠。

    “孩子,无论以后发生什么,都要坚强啊。”

    看着饭桌上热气腾腾的菜,旁边梅妈忙碌的身影和仿佛招待客人一般的热情,白榄突然觉得,这个家变得陌生了起来,他脑子里还在反复回放着刚才的谈话,如果不是那一幕幕如此的清晰,他一定会认为那是一场梦,一种自己一直想要得到的满足所催生的幻觉。

    白榄探头看了看厨房,家里的房子很大,所以一般加餐是在厨房里,不像他现在这样在客厅里吃,庶彦那边传来一些细碎的声音,不知道他们母子在说些什么,不过这些现在都已经不那么重要。厨房的凳子发出了声音,白榄知道他吃完了,迅速低下了头开始吃饭,庶彦依旧小心翼翼的从他身边走过,上楼去自己的卧室。

    换在平时,庶彦这种习惯性动作不会引起他的注意,但经历了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情,现在在白榄看来,显得十分刺眼。

    “你能别这么畏畏缩缩的么?站直了!好好走路!”白榄说的很小声,但透着一股狠劲。

    庶彦触电般停了下来,转头看向白榄,茫然无措,白榄知道,一时半会儿想让他改掉唯唯诺诺的毛病是不可能了,只得用缓和的语气说道:“没事了,去写作业吧。”

    庶彦木讷的把头转了回去,但还是稍微提了提肩膀,步子也迈的大了些。

    白榄吃完了饭,站起来走到落地窗旁,伸了伸懒腰。他静静的打量着灯光点亮下的别墅群,陌生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他有了一种羞愧,他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嬉闹:应该在脑子里刻下它的模样,他这样想。他的目光落到了那座幼儿园,那只孤灯下的跷跷板好像动了起来,它把月亮弹到了天上,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俊秀而刚毅的面庞,他笑了,笑出了一个动人的弧度,他仿佛看到了妈妈的脸,被月光蒙上了一丝温柔,一片坚强。

    就在此时,白榄还沉浸在夜晚的宁静中,突然,“砰”的一声,巨大的关门声响起,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白榄顿时一惊,下意识转头一看,一个熟悉的身影连滚带爬的从楼梯上“飞”下,三步并作两步撞了过来,由于惯性,白榄扶住他的同时,背也撞到了落地窗上,发出一阵闷响和一声低吟。

    “哥,哥!房间里有,有一个……”庶彦还没站稳,就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起来。

    “怎么啦?!”这时,爸爸和庶彦妈妈也分别从书房和厕所里跑了出来,爸爸手里拿着正在读的报纸,庶彦妈妈脸上还敷着面膜,梅妈紧跟在后。“地震啦?”庶彦妈妈看着爸爸,惊魂未定的样子。

    “你们在干嘛?”爸爸看着兄弟俩:庶彦身体前倾,抓着白榄的两只手,白榄被顶在落地窗上。爸爸好像明白了什么,吼道:“松开!”

    白榄还在茫然中,庶彦立马站直了身子,说道:“我们没打架,我有一道题不会,问我哥……”

    “问我?”

    “问他?”白榄和爸爸同时说道。

    “呵呵,课外知识,我哥课外书看得多……”庶彦脸上露出僵硬的笑容。

    “你问题就问题嘛,搞这么大动静。”庶彦妈妈有些无奈的说道,转身向厕所走去,梅妈看了兄弟俩一眼,也继续回去收拾厨房了。

    “对不起,对不起,你们忙吧,”庶彦一边道歉,一边拽着白榄,小声说道,“走,快走……”

    “以后别一惊一乍的,”爸爸把报纸放到了桌上,头微微往上一点,“去吧。”

    庶彦一脸尴尬的看着爸爸,拖着一脸迷茫的哥哥,急匆匆的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