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雨飞花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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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最毒妇人心

“是谁,是谁在我身上轻抚?”

萧雨飞昏迷中觉着被闭的穴道忽的被人一一解开,积聚的血气汹涌而过,手脚一阵抽搐。随即便有人在他身上按摩、轻抚。他慢慢睁开眼,模糊的意识逐渐清晰。

他看见了月丽人。她的纤纤十指也是那么温暖,那么柔软。他眼珠转动看了一下四周,发现这里已不是那人间地狱了,虽也是间地牢,却没了那阴森的血腥气,身下是一堆厚厚的稻草。月丽人关切地看着他,柔声道:“你好些了么?”

萧雨飞毫无表情地看着她,脑中想的却是萧石。刚才发生的那可怕的事已恍然如梦。萧石在哪里?是死是活?

月丽人道:“我大哥把你扔进了这间最偏僻的牢房,我找了好一阵才找到。”蹲下身来,将他零乱的头发拢了拢,用丝巾揩去他满头汗水与嘴角血污,伸出柔若无骨的手想扶他起来。

萧雨飞嘴唇嚅动了一下,却无力发出声音:“别碰我。”月丽人却又放了手,犹豫半晌,幽幽一叹,起身出了地牢。很快她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丁灵儿和十余个侍婢。侍婢们一起动手开始打扫,搬走稻草,铺上地毯,搬进一些床椅桌凳,挂起香帐,又点燃几盏烛灯,燃起一炉檀香。短短半个时辰,整个地牢已完全变了样,宛如一个温暖、舒适的家了。

月丽人轻轻扶起他上身,将他抱了起来。他睁开眼,无力挣扎:“放开我。”声音低弱,也不知她听见了没有。她将他抱到软椅上放下,拔出相思剑将他手脚上的铁镣除去。萧雨飞的心忽地缩紧,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子抬了抬身子,却眉头一跳又软倒下去,颤声道:“这剑——”

月丽人不忍在这个时候刺激他,道:“你放心,她没事。她和我爹交手时,我爹震飞了她手中之剑,她却仗着轻功逃了。如果有了她的消息,我会告诉你。”

萧雨飞这才放下心来,看她的眼神温和了许多。他的白衣破烂不堪,血迹斑斑粘连在身上。月丽人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衣裤全都剪了下来,直至一丝不挂。她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一个男人的身体,一张粉脸羞得绯红,但神情却很坦然。在她心中,仍将他当作了自己的丈夫一般。

然而她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得苍白。只见眼前这原本健壮的身体竟无一处好的,布满各种可怖伤痕,十个手指更是血肉模糊,指甲一片也不见了。丁灵儿吃了一惊,失声叫道:“小姐,我从来没有见过身上有这么多伤的人——”月丽人咬着嘴唇,星眸中慢慢泛起了泪光。萧雨飞生平第一次在两个女子面前**全身,甚觉狼狈,却无力动弹,只得紧紧闭上了双眼。

月丽人仔细地拭净他身上血污,再一一敷上伤药。只见他的脸不停扭曲,双眉紧皱,身子微微颤抖,却没发出半点呻吟,只沉重地呼着气。丁灵儿怔怔地看着他,眼中露出敬佩之意。

月丽人给他喂下几粒内服的治伤灵药,小心翼翼地给他穿上内衣,再把他散乱的头发梳好,用簪子别住。最后轻轻抱起他,将他放在柔软宽大的**。

萧雨飞就如睡在云堆里了,可周身剧痛附骨之蛆般折磨着他。他早已疲倦到极点,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月丽人呆坐在床前,凝视着他的脸,眼中爱恨交织,却是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厚重的石室门猛地被推开,月凌峰赶了过来,皱眉道:“二妹,你在干什么?他对你早已恩断情绝,你难道还不死心?我是奉了爹的命令行事,你还不快走,别碍了我的事。”

月丽人怒道:“爹什么时候叫你杀他?若非我及时赶到,咱们得到的就不是供词而是一具尸体了。”

月凌峰冷哼一声道:“你知道什么?刚才他故意激怒我,只求一死,说明连续几天的严刑拷问,他已经熬不住了。我再耗上点时间,何愁他不招。我用分筋错骨手假装要杀他,只不过是为了逼萧石出手。你不要再闹了,现在不是顾念儿女私情的时候。”

月丽人道:“谁在顾念儿女私情?哼,我看你分明是心存嫉妒,欲泄私愤。那贱人现在就在你的房里,她知道的机密最多,况且又乃女流之辈,若向她逼供,只怕会省事许多。爹偏偏不肯动她。直是奇怪,爹什么时候怜惜起咱们聚雄会的死对头来了?我们早有密报,宋问心和李啸天他们,已有意另立幻月宫主,她的身份,已不那么重要,她的生死,已无关大局。对了,那贱人长得很像爹密室中那副画像上的女子,爹莫不是爱屋及乌?”

月凌峰道:“我怎么知道。其实,你也明知她活不了多久了,又何必苦苦相逼?她不欠我什么,我对她早已死心。萧雨飞却欠你的,所以,你虽对他已死心,却不甘心,是么?但爹的吩咐,你还是听从的好。”

月丽人道:“我来领萧雨飞,也正是奉了爹的命令。以后你不能再到这里来。他的事从现在开始由我负责。你若不信,问爹去。”月凌峰怒道:“你——”他深吸一口气,控制住情绪,意味深长地道:“不错,这次我应该让你。因为你立了大功。若不是你,我们又怎能抓得到他?”一跺脚,转身出了地室。

月丽人看着昏睡的萧雨飞,脑中转过诸般念头。脸上慢慢露出一丝冷笑,起身出了地室。

月凌峰房中,花溅泪正闭目凝思自幼所习的相思断肠剑法,只觉经过这半年多的剧变,对这套剑法的奥妙又有了新的领悟。忽听环佩声响,月丽人推门而入,微笑道:“妹妹,姊姊瞧你来了。你看这是什么?”打开了手中的一方白绢。

花溅泪本不想理她,却忍不住看了一眼。只见绢中包着十片大小不一、染有血迹的半透明的东西,变色道:“这是什么?”月丽人敛去笑意,缓缓道:“指甲,从活人手指头上拔下来的指甲!你可知这十片指甲是从谁手上拔下来的吗?”花溅泪神情一震,失声道:“难道是他?”

“不错,是他!”月丽人一字字道:“你可知道,就在你在这屋里自在享乐的时候,他却在地牢刑堂里受苦?”花溅泪只觉脑中轰地一下,喉头发涩:“他,他现在怎样?”月丽人冷峻地道:“暂时还没死,不过离死也差不多了。”花溅泪脸色苍白,良久才道:“是为了逼他说出他掌握的秘密,还是为了——我?”

月丽人道:“两者都是。我大哥今生最恨的人就是他。现在他落在了他手里,结果会怎样,不说你也该知道。”将白绢包好,塞在她手中:“你留着做个纪念吧,你好好想想,如果他是我丈夫,他还会落到这步田地吗?他是被谁一步步害成这样?”

花溅泪双手直颤,忽地站起身来:“地牢在哪里?送我去!”月丽人道:“你这是何苦呢?地牢里阴暗潮湿,你的身子受不了。”

花溅泪道:“没关系,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天了。你们严刑拷问不能让他屈服,接下来就该是用我的命来逼他就范了。只可惜,就算你们当着他的面杀了我,他也不会投靠你们,而我也不会让你们如愿。从今天起,我不会再进任何饮食。但求你看在我们结拜一场的份上,不要将对我的恨加到他身上。你曾答应过我,我死之后,会好好照顾他。”

月丽人默然半晌,道:“如果他肯让我照顾,我自会尽力而为。但,我不会让你见他。”

花溅泪低声道:“我明白。我也没有这样的奢望。我只希望我生命中的最后几天,能在尽可能接近他的地方渡过。月姊姊,我也活不了几天啦,我再也不能和你抢他了,你把我送到离他最近的地牢里去吧!”心中暗暗叹道,在这个时候,不见胜过相见。只因一旦相见,便已是永别之时。

萧威海在冷香宫苏州联络处等候了一日一夜,也未见萧石回来,已然明白,萧石也出事了。一听到盖停云带来的不幸消息,他顾不上去追宋问心和欧阳绿珠回来,连夜赶往了苏州。不料寻到那破庙,花溅泪也不见了。萧石便自告奋勇找月凌峰打探消息。他当时便有不祥预感,在萧石临去时曾再三叮嘱,千万不可一时冲动暴露了身份。不料萧石果真一去不返。

忽听有人来报,丐帮弟子岳冲求见。萧威海连忙亲自迎到门口,将他接近密室。一问方知自己所料不差。他一向沉得住气,知道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只有等师父宋问心与欧阳绿珠、月几明回来之后再说。写了密信,连夜派人送往冷香宫。

一连等了七日,宋问心终于与月几明夫妇赶到了苏州。萧威海立刻赶往月几明府上,将月几圆就是聚雄会主、萧雨飞等人已被月几圆擒往聚雄山庄一事,细说了一遍。

月几明大吃一惊,眼中充满了惊疑、痛苦与不信,颤声道:“不,这不可能,二弟怎会是聚雄会主?他的武功我了解,和我都是一母所授,哪能连你与李啸天都不是敌手?”

萧威海道:“他必定另有师父,他的师父才是聚雄会的真正组建者。姜太公就是淮安王,乃他的师弟,武功之高,已是天下皆知。虽然这些年你一直醉心诗书棋画,不问世事,但月几圆能将你瞒得密不透风,也足见他城府之深!”

欧阳绿珠沉吟了一下,道:“明哥,我师兄所言,应是千真万确。我有一事一直压在心底,没同你讲,只因我当时并无实据,唯恐说出伤了你心。”月几明道;“你我必竟也做了十几年挂名夫妻,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欧阳绿珠道:“你还记得几个月前,老夫人在佛阁同我讲话时,那个夜行人么?”

月几明道:“记得,他便是月夜留香蜂、谢谨蜂。聚雄会主若是二弟,那这谢谨蜂岂不就是咱们的峰儿?但这怎么可能?峰儿那么孝顺恭敬,怎会是那风流成性、凶残狠毒的月夜留香蜂?”

欧阳绿珠低声道:“孝顺恭敬只是表面,峰儿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你我半点也不了解。那晚我追踪谢谨蜂时,发现他对我们府中地形极其熟悉,而且身形极似峰儿,又见秋儿追了去,我便没去了,只在二弟府前暗处候着。果然过了半个时辰,便见那夜行人一闪身入了二弟府中!我一直很疑心,只是这一猜想太过荒唐,又正值飘儿退亲,我本理亏,更不便说。后来,我见谢谨蜂对飘儿如此心狠手辣,就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但如今看来,绝没有错了。二弟历来爱在峰儿面前夸赞飘儿,责他样样不及他,所以他难免暗藏嫉恨。”

月几明脸色惨变:“这……”浑身颤抖得厉害,一如狂风中的枯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处处与冷香宫为敌,在武林中兴风作浪的聚雄会主,竟是他的同胞弟弟!他还有何话可说?欧阳绿珠默默地看着他,也是无话可说。虽然她与月几明只是挂名夫妻,但如此隐密之事,知者寥寥。她便是聚雄会主的亲嫂嫂,已是铁定的事实。将来刀兵相见,她的身份与处境,甚至比月几明更为尴尬。

宋问心却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心中虽震怒,却毫不慌张,和声道:“现在已是真相大白,月几明,你准备怎么办?”月几明须发皆张,猛地站起身来:“娘,我马上去找月几圆,要他把人先交出来,再解散聚雄会,听凭冷香宫发落!”

宋问心摇摇头,叹道:“明儿,月几圆处心积虑,从一开始就背着你和你娘,做下此等惊天动地的大事,他的心思,早已非你能揣测,更不会听命于你。他早知此事必定泄露,你会去找他要人,定已做好应对准备,你此去,必是劳而无功。”

月几明咬牙切齿地道:“若他一意孤行,便是我月几明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必亲手杀了他,以还我月家数世清名!你们等着,我马上就去找他!”一闪身,便往月几圆府中掠去。欧阳绿珠不放心,叫道:“明哥,等等我!”

宋问心道:“绿珠留下!由他去吧!他兄弟情分,陡然惊闻此等剧变,自是无法克制,你切莫和他一般冲动,如果我所料不错,月几圆府上,必已是人去府空,明儿很快便会回来。”

果然,不过一盏茶功夫,一条人影疾掠而来,正是月几明。只见他面色惨白,一进门便扑地跪在了宋问心面前,惨然笑道:“娘,那边已是一座空府,一个人也没有了,连一片纸也未留下!月几圆他,他他,果然就是那聚雄会主!”话一说完,忽地张嘴吐出一口血来,往后便倒。竟是急怒攻心,昏绝过去。

欧阳绿珠叫道:“明哥!”抱着他哭了起来。萧威海连忙上前扶起他,将双掌抵在他背心,渡入一股柔和的内力。良久,月几明缓缓睁开眼,扑地又吐出一口血来,面如死灰,重又跪倒于地,道:“娘,长兄即父,月几圆是我二弟,他做下此等大恶,都是我的过错。我愿一死以谢罪!”

宋问心道:“明儿,事已至此,你急也无用。月家已只剩你兄弟二人。你若一死,月几圆行起事来更是肆无忌惮!何况你的性子一向仁和,与世无争,哪能料到自己的亲弟弟竟会有如此野心!你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死。不如振作起来将功赎罪。”

月几明含泪道:“好,自现在起,此身已非我所有。娘有何吩咐,我自当尽力而为,虽死不辞。”

宋问心道:“你且先起来,我们从头好好商量商量。你的身份,最是特殊,聚雄会上下人等,俱都不敢为难你。有些需得冒险才能查证的事,正好交与你做。现在,你且与绿珠仔细思忆,这些年来,你二弟有哪些可疑的言行?与哪行人有过密的交往?你二人是亲兄弟,又是毗邻而居,以前虽未留心,现在慢慢梳理,总能发现些蛛丝马迹。以前是敌暗我明,我们自然难免处处被动。现在敌我形势已明,大家也都已撕破脸皮,情形反较以前为好。”

沉思半晌,对萧威海道:“你马上以我的名义,传书武林,绝口不提有关聚雄会之事,更不能透露聚雄会主就是月几圆,只说原定接任幻月宫主之位的秋儿不幸身染恶疾,不能理事,冷香宫已决意改立李思卿为宫主,三月之后,于梅谷举行继位大典——”

萧威海愕然道:“师父——”

宋问心面色凝重,缓缓道:“现敌我悬殊,若揭了真相,月几圆必会狗急跳墙,以秋儿他们的性命来要胁我们不说,聚雄会还必将提前发动,我们仓促之间,如何应战?现朝中局势不明,若淮安王也出兵相助,我们更是毫无胜算。我们且不动声色,另立新主,安他之心,又绝他之念。”

萧威海道:“师父,幻月宫主历来都是女子继位——”

宋问心道:“本宫法典,本无宫主之位只能由女子继任的明文规定,只是我娘和我都是女子,才形成这不成文的规矩。秋儿本已有病,原来只道还有治愈之望,现在看来,已无可能。若不当机立断,反受制肘。”

萧威海知道,萧雨飞与花溅泪此番必是凶多吉少,宋问心先做下最坏的打算,断了月几圆的邪念,也属不得已之举,恭声道:“弟子遵命!”

一晃已是十天过去。

萧雨飞恢复得很快,伤处已经结痂,只是行动还很困难。

这些天来,月丽人一直守在他床边,衣不解带,寸步不离。给他净身洗伤,喂药喂食,照料得无微不至。倦了,也只是合衣在他床前软榻上入眠。他什么都未拒绝,只是从不同她说话,而多数时间,他是在昏睡中渡过,只要一睁眼,便可瞧见她坐在床沿静静地凝视着他。

这天,月丽人给他换过药,他没像往常一样又昏然入睡。只因他突然听到了一阵断续的咳嗽声。咳嗽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地传来,令人心碎。他艰难地翻了下身,想坐起来。月丽人伸手扶住他:“要不要我帮你,阿飞?”“阿飞”,多么亲热而温柔的昵称。这几天,她一直这样称呼他,仿佛他已完全属于她。咳嗽声又消失了。他摇摇头,复又躺下,却再也难以入睡。

月丽人看着他:“今天你的气色好多了,真是谢天谢地,你那天的样子真把我吓坏了。现在你感觉怎样?伤处还疼吗?”萧雨飞望着帐顶,依然只是沉默。月丽人道:“你为什么不说话,这些天来,你一直都昏睡着,偶而醒来也不同我说话。”萧雨飞又闭上了眼。

月丽人也不介意,柔声道:“有些话我本想过几天才告诉你的,可我现在憋不住了,难得你今天精神好多了,我这就告诉你吧。你知不知道我将告诉你什么秘密?”萧雨飞似已睡着,毫无反应。

月丽人道:“其实,我只不过想告诉你——西湖之上她为什么要离开你?为什么要伤害你?”萧雨飞蓦地睁开眼:“为什么?”

月丽人笑道:“我还以为你睡着了,不想听呢!”萧雨飞忽然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又闭上了眼,淡淡道:“你若是以此来诱我,那么,你不说也罢。”

月丽人将嘴凑在他耳边,吹气如兰:“不,我没有引诱你,你不要对我存着这么重的戒心。你要想听,就亲亲我。我本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这个要求可不过分。”萧雨飞沉默了一下,道:“我一生只爱一个人,所以就绝不会吻两个人。”

月丽人也不生气,道:“不亲就不亲,你不用当真,我只不过逗你玩儿呢!好,我告诉你,但只怕你知道了反而会更难受。其实,不说你也应该明白,她那么做,是为了你!”萧雨飞静静地听着,唯恐听漏一个字。

月丽人道:“你还记得在那良宵院中,曾喝过媚娘一杯茶么?那良宵院实是我聚雄会名下产业,那茶中便下了号称毒中之王的‘焚心断肠散’。中了此毒后平时毫无症状,每月十五才发作一次,每发作一次,毒便深入五脏六腑一分。一年之后,便会不治而亡。此毒与‘绝情酒’并为毒王毒后,绝对没有解药。但在第一次毒发之前,却可以由一个与中毒者功力相当的人引渡到他自己体内——”

萧雨飞脸色已变了,颤声道:“她——她把毒从我体内引渡到了她体内?她怕我看出来,怕我痛苦,所以才会离开我,才会故意伤害我,让我误以为她已变心了,让我死心是不是?”脑中念头飞转,以前的种种疑念都已迎刃而解。他不由想起了那三册毒经,自他记熟后就留在了萧府。那缺失的一页记载的必定就是焚心断肠散!

月丽人道:“不错!她一离开你,就去追查媚娘,没想到那媚娘与你虽不过相处半日,竟是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你。她听说你中了毒,竟想也不想就挥刀自尽了!”

萧雨飞吃了一惊,回想向媚娘学那画眉之术的情景,她在向自己奉茶时,分明露着不忍,想来也是被聚雄会所逼,情非得已,最终竟不惜以命相殉,如今芳魂一缕,已化尘土,心中暗叹一声,痛惜不已。

月丽人笑道:“还有一个秘密,你心爱的语儿,原来并不是李啸天与李夫人的亲生女儿,而是李啸天从葬花溪旁捡来的孤儿,她竟是个野种!”萧雨飞又是一惊,但转念一想已是深信不疑,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和她继续误会下去,岂不更合你心意?”

月丽人笑道:“因为我想撮合你二人破镜重圆。你现在想不想见她?”萧雨飞变色道:“难道……”月丽人悠悠一笑:“你知不知道刚才那咳嗽声是谁所发?”

萧雨飞心中刺痛,缓缓道:“你把她怎样了?”月丽人道:“你放心,她很好。我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未动。只是她自己有金屋不住,非要住到你隔壁的地牢里。几天下来,竟染上病了。不过没什么危险,只是有点咳。你也不用急,我会让你见着她的。”萧雨飞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头一凛。

床靠着石壁而放,月丽人伸手在石壁上摸了摸,启动了开关。石壁上立刻露出一个直径数寸的圆洞。月丽人道:“她就在隔壁,透过这个小洞你可以看见她,她却看不见你。”

萧雨飞缓缓支撑起身子,从那小洞望过去。隔壁也是一个地牢,花溅泪倚着冰冷的石壁坐在一堆枯草上,容颜憔悴如落花,正盯着那盏如豆的孤灯出神。他心中一痛,忍不住就要出声呼唤,月丽人手一扬,已点了他“哑”穴。他回头冷冷地盯着她,口不能言,目光却已说明一切。

月丽人那温存体贴的笑意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残忍而恶毒的笑。她缓缓道:“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真相了么?我就是要让你在最爱她、最想见她的时刻,却不能如愿,我要你们咫尺相隔却无法相会。我知道折磨你的人没有用,我要折磨你的心!”她纵声大笑,拂袖而去,不久又折了回来。却见萧雨飞已经躺下,不再在那洞前观望,奇道:“你不是那么想见她么?现在如此好的机会,为什么不看?”

萧雨飞将头转往一边,不理会她。月丽人一把抓着他肩,硬把他的头推往那洞前:“你不想看,我偏要你看!”萧雨飞紧闭了双眼,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蓦地,花溅泪忽然发出“啊”地一声惊呼!萧雨飞一惊,正要睁眼看,月丽人手一推,已将他推倒**,随手按动机关,将那洞口关闭。她笑道:“我早知你一定会忍不住去看的。只不过,你不看时,我偏要你看;你要看时,我偏要你看不成!”

花溅泪的尖叫声不断传来,一声比一声惶恐、一声比一声凄厉,这呼声已将萧雨飞的心撕裂!他难以想像她此时是在经受怎样的痛苦?月丽人冷冷道:“你现在感觉如何?你堂堂七尺男儿,耳听自己的心上人在受苦,却不能去保护她、安慰她,而只有受人摆布,受一个被你遗弃的女人的摆布!”

萧雨飞紧握双拳,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月丽人瞧了他半晌,忽又温柔地笑了,轻轻拍拍他脸:“你别难过,别着急,其实,我也没把她怎样,我只不过往她那间牢房里放了几条蛇,吓吓她而已。”随手解了他的“哑”穴,伏在他身边,柔声道:“其实,你本不该生气,我这么对你,只不过是因为我爱你。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男人不惜一死,也只为搏我正眼瞧他一眼?这世上有多少男人在嫉妒你?我知道你不爱我,但不能被你爱,能被你恨也是好的。总比你连我是谁都记不住好上百倍。”

萧雨飞冷笑道:“只可惜你对我怎样、爱不爱我,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我也不恨你,因为我对你有过的感情还不足以生恨,你不配。”月丽人还从未被哪个男人这样轻视,这样刺伤过,勃然大怒道:“住口!我,我杀了你!”

萧雨飞淡淡道:“你不敢的!”

月丽人冷冷地看着他,忽地笑了,大笑着道:“是,萧雨飞,我是不敢杀你,但我却敢杀了她!她现在已不是幻月宫主了!我们刚刚得到消息,冷香宫已经改立了李思卿为宫主,三月后就要在梅谷举行继位大典!”她又伏在他身边,一字字道:“我虽舍不得折磨你,但我却可以马上去折磨她!分筋错骨的手法我也会,那滋味你已尝过,她竟愿与你同甘共苦,我便成全她,而且我还要把你放到一旁,让你好好观赏……”

萧雨飞猛地抬起身来,颤声道:“你不要折磨她……负你的人是我,你要怎样,冲我来!”

“我怎么舍得折磨你?你本是我的丈夫,这世上我唯一看得入眼的男人!”月丽人脸上带笑,却是咬牙切齿地道:“你性情一向高傲,从不肯求人,但我却偏偏喜欢让你来求我。我要你跪下来求我——象一条狗一样地跪下来求我!不然,你受过的苦,我要她也一样不漏地受一遍!”

除了跪父母跪师父,萧雨飞还从未向任何人下过跪,但一看月丽人的神色,知她定会说到做到,略一犹豫,牙一错,费力地支起身来,便要下床跪求她。

月丽人笑了,但毫无乐趣,心中反更添醋意。她伸手按住他,道:“算了,你不跪也罢!好,我答应你,我不会去为难她!”话一说完,她心中酸痛,腾地一下生起一股焰滕滕的怒火,一下子冲了出去。

她心中突然有了个恶毒的念头:她要当着他的面毁掉花溅泪,让他遗恨终生。

过了半晌,她幽灵般轻轻走了进来,神情已恢复平静。萧雨飞睁开眼:“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刚才费神过多,已很倦了。月丽人道:“三更刚过。”萧雨飞道:“已这么晚了,你不去歇息,还来干什么?”月丽人目中闪着光,道:“我来陪你。”

萧雨飞轻叹了一声,低声道:“你到底要怎样?你还不满足么?你又想出什么新花样来刺激我?我要死的时候,你来救活我;如今我死不了了,你却又不肯让我活得轻松!你倒底要把我弄成什么样子,才肯罢休?”

月丽人笑道:“我对你的喜怒哀乐都很感兴趣。我已见过你高兴、沉默、愤怒、冷淡的样子,可我还未见过你流泪的样子,我想见见。”萧雨飞道:“我绝不会在你面前流泪。”月丽人道:“是么?如果我当着你的面杀了她,你也能不流泪?”

萧雨飞脸色变了变,慢慢点点头:“能!从我重新踏入聚雄山庄的大门时,我就对自己发过誓,无论你们怎样对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会在你们面前流泪,宁可流一千滴血也不流一滴泪!”

月丽人道:“难道你发下的誓言历来都要做到?”萧雨飞道:“是!除了一件事,我历来发下的誓言都做到了。”月丽人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唯一例外的事是什么?”

萧雨飞没有回答。月丽人想了想,道:“你是不是曾对她发过誓,要一辈子照顾她,给她幸福,永远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可你却一直做不到?”

萧雨飞依然沉默,神色中却露出掩饰不住的歉疚与黯然。月丽人便知自己已然说中,心中的那股妒火忽又滕地生起,冷笑道:“不错,你的确做不到了,你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比如,她马上就要受到伤害,你意想不到的伤害,足可让你遗恨终生!”

萧雨飞脸色一变:“你,你不是已答应我不伤害她么?难道你不守信用?”月丽人冷冷道:“连八年前订下的婚约你都可解除,我一个时辰前的承诺,为何要遵守?是你先负我,我为何不可反悔?”萧雨飞无言以对,脸色已发白,许久才低声道:“你……倒底要将她怎样?你若弄死了她,你爹也不会答应。”

“死?死算什么?对一个女人来说,死根本算不上最重的伤害!”月丽人大笑起来,蓦地止住笑声,一字字道:“我要毁了她!毁掉她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我要让她马上受到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大的伤害,这样方能消我心头之恨!”

萧雨飞脸色惨变,宛如巨雷轰顶,震散了他的魂魄。颤声道:“你,你是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掀开被子扑到那小洞前,伸手去按那暗钮。他的手指结满厚厚的伤痂,虽已触到那暗钮,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来。由于焦灼,也由于伤痛,额上已布满冷汗。他焦急万分,忽一伸手,拔下头上金簪,猛刺那暗钮,洞口终于打开了。他的脸霎时变得犹如死灰。

地牢内,花溅泪正蜷缩着身子昏睡。而地牢外,有四个彪形大汉正在开那牢门上的铁锁。萧雨飞脸色煞白,又惊又怕又怒,猛地回头,叫道:“月丽人,你倒底要怎样?你快叫他们住手!”月丽人淡淡道:“这可能吗?他们都愿做个醉死花丛的风流鬼,我又怎会煞风景?”

萧雨飞正要开口,只听“啊”的一声惊叫,连忙回头,只见花溅泪已被惊醒,目中露出异常惊恐之色。四个大汉色迷迷地盯着她,一边开锁一边**笑道:“飘香仙子,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寂不寂寞呀?咱哥儿几个特来陪陪你!”

萧雨飞心如刀绞,回头盯着月丽人,咬牙道:“月丽人,你好毒!”月丽人冷笑道:“我是毒。俗话说,黄蜂尾上刺,最毒妇人心,我今日正是要证明给你看!哼,上次一个与你素不相识的女人将遭人欺辱,你可以冒死救她,如今你最心爱的人也将遭此厄运,你却无能为力。”

萧雨飞颤声道:“月丽人,你好夕也与她结拜一场,你,你纵使杀了她,给她个干净,也算你还有点人性,又怎可如此对她?”

隔壁中传来的花溅泪的尖叫惊呼声忽然停止,萧雨飞回头一看,只见她忽然伸手拔下了发上玉簪,直刺自己咽喉!萧雨飞大叫道:“语儿!”

一个大汉慌忙一掌推出,花溅泪已绝食数日,手上无力,被掌风一扫,这一簪就刺在了左臂上,她猛地拔出簪来,比在咽喉,厉声道:“站住!你们谁敢进来,我就即刻自尽!”大汉们呆住,见她左臂血流如注,神色凄厉,俱都不敢动了。

萧雨飞低沉地吼了一声,宛如一只被困笼中的猛兽,也一回腕,手中金簪往喉旁血管划去!月丽人大惊失色,伸手夺过金簪,一扬手,夺的一声,金簪已钉上石壁。萧雨飞回头怒视着她,眼中是死一般的沉冷,千年岩石般的阴黯,嗓音已嘶哑,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月丽人,你竟用这种方法来折磨我!你杀了我,杀了我!”

月丽人被他的目光射得心中发寒,道:“怎么,你真想死?你不想活着找机会逃出去么?你藏的那些机密材料怎么办?你能就这样死吗?”

“我不管!”萧雨飞狂吼道:“我什么都不管!你竟这样对她,我活着也是耻辱!你纵然可以阻止我现在自杀,可我若绝食呢?你污了她的清白,我就同她一起去死!”他头发披散,口中满是鲜血,哑声低吼,样子十分可怖。

月丽人脸色也已发白,咬牙道:“好,我可以叫他们住手,但我要她死!我要你亲手杀死她!你若答应我亲手杀死她,我就叫他们住手,否则她即便死了我也不会放过她!”

萧雨飞面无人色,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花溅泪衣袖已被鲜血染红了大半,玉簪比在喉上,神情绝望之极。他的心已麻木,无力地回过头来,艰难地、低低地道:“把剑……给我!”

月丽人道:“好!”凑到洞口喝令那四人住了手,转身一字字道:“萧雨飞,你千万不能手软!你只有亲手杀了她,才能保住她的清白!我给你的机会可只有这一次。”

花溅泪正自绝望,忽听一声“住手”。于是危险过去,但另一个悲惨的命运已在等着她——她将死在她的心上人剑下!她紧捂伤处,汗湿衣襟,紧张地望着那地牢外长而黑暗的甬道。已有缓慢的脚步声传来。这脚步声好沉好慢!是谁来了?

她心中忽有一个不祥预感——来的可是他?甬道壁上的油灯发着昏暗的光,将来人瘦削、欣长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地上。

果然是他。果然是他!当萧雨飞拖着步子出现在木栅前的那一刹那,她几乎已不能呼吸。他缓缓弯腰走了进来,手中提着那柄寒气四溢的相思剑,低着头不敢看她。脸上汗水汇集在下巴,一滴滴滴落,双腿似有千钧之重,不能移动分毫。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她已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此时的痛苦。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冷静而温和地看着他。他终于抬起头,一步步向她走来,在她身前停下,眼中一片空洞灰黯,手中剑哪里还能提动分毫?

木栅外,月丽人幽灵般飘来,神情冷削:“萧雨飞,你还不动手!她曾刺过你一剑,你现在正可用这同一柄剑还她一剑!”

萧雨飞慢慢将剑平放胸前,目光缓缓移向这冰冷、犀利的剑锋。相思剑,果然是一柄不祥之剑!花溅泪却看着他的眼,目光中充满宽容与鼓励,似在无声地劝他出手。他的目光这才由剑锋移向她的目光,这是为他做出了那么多牺牲、他最不愿意伤害的人啊!这一剑又怎能刺得下去?他眼中已有朦胧泪雾,那纤弱的身影在他眼中变幻不定。

月丽人叫道:“萧雨飞,杀了她!你快杀了她!”萧雨飞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双唇也苍白如纸,艰难地举平剑,惨然一笑:“语儿,你——先行一步!”

花溅泪点点头,微微一笑。忽然放开捂住伤臂的手,扑向了那光华四溢的剑锋!月丽人兴奋、激动得双眼放光,双手不自禁地握紧。

却听“咣”的一声!萧雨飞重伤未愈,手上本就无力,那熟悉的幽香扑鼻而来,他不由自主地将那温热柔软的身子拥入怀中,抱得紧紧的。一瞬间,情感已超过理智,他语无伦次地道:“好,语儿,我们一起死!”他忽然大叫一声:“让我们死在一起!”

他俯身抓向地上相思剑,月丽人眼疾手快,飞身掠来一脚将剑踢出栅外。她也几乎失了理智,抬手一掌将花溅泪打倒在地,对那四个黑衣大汉歇斯底里地狂呼道:“还愣着干什么,干了她!快!”四人呆了一呆,正要扑上,花溅泪已一头向石壁上撞去。萧雨飞心胆俱裂,声音全哑,已叫不出声音:“语……儿!”

木栅外忽地闪电般掠进一个人来,身未到,手已抓出,抓着了花溅泪的一只衣袖一拉。“嗤”的一声,衣袖撕裂了,却是来人忙中出手,用力过猛,如钩的手指将衣袖抓破。花溅泪冲势太猛,虽受这一拉之阻扑倒在地,额角仍碰在了石壁上,鲜血流出,顿时晕去。萧雨飞挣扎着扑去,手腕却被月丽人紧握着,怎么也挣不开。

来人却是月凌峰。只见他冷面含霜,满眼杀机,手腕一翻,剑已出鞘。断肠剑在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圆弧,几声惨呼,那四个大汉已是血溅当场。血花横飞,红得凄艳绝伦。人一倒地,剑也已还鞘,好快的出手!剑虽已还鞘,他的目光却远比断肠剑的冷芒更可怕,一字字道:“你可以杀了她,我决不阻拦,但你若要污她清白,我一定会杀了你!”月丽人心中发寒,口中却仍强硬地道:“你敢!”月凌峰冷笑道:“你若不信,不妨一试!”他的笑也如一柄剑,月丽人连忙将目光移开,不敢再看他。

甬道外又有两个人走了进来,却是月几圆与丁灵儿。月几圆道:“快救她!”丁灵儿恭声道:“是!”赶去给花溅泪止血上药。

萧雨飞双目发赤,费力地挣扎着,声音已哑,仍在含糊不清地喊着“语儿”。月几圆皱眉道:“放开他!”月丽人似对他十分畏惧,犹豫一下松开了手,咬着嘴唇,泪终于流下。月几圆低声道:“丽人,听爹一句话,得放手时须放手。人死不能复生,他若死了,你的爱和恨,都已经无处着落,那种失落和空虚,远比任何痛苦更甚。因为,你再也无法挽回。”说罢,长长叹息一声,似是心有所感而发。

月丽人无言地悄悄看了萧雨飞一眼。他正抱着花溅泪,抱得紧紧的。她气恼地转过头来,目中怨恨之意更浓。花溅泪的血已止了,伤口已被包扎好,但还未醒来。萧雨飞轻轻用手梳理着她零乱的头发,神情异常冷峻,眼中一滴泪也没有。

月几圆道:“你放心,她伤得不重。现在,你把她交给我,我会亲自照顾她。”萧雨飞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言语,他怎舍让她离开自己的怀抱?花溅泪忽然醒来,正好听见了月几圆最后一句话。她焦急地看着他,虚弱地道:“不,云飘,我宁可死在你怀里!”

萧雨飞眼中又有泪雾闪现,想安慰她几句,却喉头剧痛,沉默了一会儿,一咬牙,缓缓将怀中人儿放在地上,起身就往外走。花溅泪大惊,扑过去拉住他衣摆,神情凄绝:“你……你答应过我,要让我死在你怀里,你这一走……我们也许就再无相见之时……”

萧雨飞没有回头看她,他使劲咬着牙,已咬得满口鲜血,忽然伸手一粒粒解开衣纽,头也不回地走了。花溅泪看着跌落面前的白衣,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又是五天过去了。月丽人一直未来过。萧雨飞度日如年。

门又开了,他以为是送饭之人,可入目却是月丽人那张俏生生的脸。他忽而**到了什么,心头一凉。

月丽人微笑道:“别紧张!我是特来告诉你,她只是撞破了点皮,已经好了!”他心中一跳,反而更害怕。果然,她接着道:“已过了快一月了,你却一直不肯开口,我爹也忍不住了。他让我转告你,能否保住她性命,就要看你了!我想,这几天你也一定考虑过了。我再给你一天时间,你什么时候想好了,随时叫我!”

萧雨飞呆坐床沿一动不动。他已快要崩溃。

天刚亮。月丽人轻轻走了进来。只见萧雨飞躺在**一动不动,一夜之间他似苍老消瘦了许多,双目深陷,布满血丝,显见一夜未眠。月丽人低声道:“阿飞,你想好了么?”

萧雨飞怔怔望着帐顶,许久才道:“让我再见她一面?”月丽人断然拒绝:“不行!”他便不再言语,缓缓闭上了眼睛。月丽人笑道:“其实,你们马上就可以见面了!”他的心顿时完全沉了下去。

月丽人道:“冷香宫已另立新主,继位大典即将举行。她对我们来说说已无价值。你看,你们在这里苦苦煎熬,你们的人,却已经当你们死了。不过我爹爹说了,可以让她选择怎样死。她说,她是三月份出生的,三月桃李随水流,她想死在水里……”

萧雨飞一下子睁开眼来:“死在水里?”月丽人点头道:“不错,我爹已经同意了,说是给她一个全尸。”他茫然地睁大了眼,仿佛已灵魂出窍,不知所终。

山谷之中,有一条大河,河面不宽,但河水很深,深不见底。黄昏时分,夕阳西下。月凌峰将萧雨飞带到了河边。河水无声,奔涌不息。

月几圆比他们更早,带了十余个聚雄会弟子在河岸相候。萧雨飞在河岸草坡上站定,沉默不语。忽的他脸色一变,他看见了萧石。

萧石!他竟也被带来了。他身上穿了一袭新衣,看不出半点伤痕,但一张脸浮肿变形,被两个聚雄会弟子用软椅抬着,显是双腿已无法站立。他双腕隐隐露在袖外,包着厚厚的纱布。萧雨飞已知这些天来,他定是饱受折磨,双手双足的筋脉,必已被挑断,但他神情仍是顽石般沉稳,毫未色变,还带着爽朗的微笑:“公子,你好!”

萧雨飞心中刺痛,却也微微一笑:“石叔……”

月凌峰走过去,“呛啷”一声,断肠剑已出鞘,冰冷的剑锋架在了萧石颈上。月几圆道:“萧雨飞,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些,人死不能复生!”萧雨飞凝视着萧石,目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沉重与痛苦,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月凌峰手上微一用力,一缕鲜血顿时顺着萧石的颈流下。

萧石却神色不变,目光平静而信赖,温和地道:“公子,你记住,只要一息尚存,就绝不要放弃。你多保重,我先行一步!”忽地头一偏,使劲一旋,将颈子从那三尺青锋上划过——萧雨飞连眼都未眨一下,看着那剑光一闪,看着那血花飞溅,看着那魁梧的身形轰然倒下,眼中一滴泪也没有。此时,他的意志,坚如钢铁。

月几圆看着萧石的尸身,目中露出赞叹之意,道:“峰儿!此人倒不愧是条好汉!他生前是我等大敌,他死后却不可亏待了他。你将他厚敛,派人送给萧威海!”月凌峰恭声道:“是!”一挥手,便有人将萧石的尸身抬下,只余一滩碧血。

月几圆缓缓道:“萧雨飞,原来你的心硬起来,竟比谁都硬!但若连她死时,你也这般沉得住气,我就真服了你!”

萧雨飞什么都没有说,深沉的目光凝注着远方。远方,已有两个人影在缓缓向河岸走来。一个黑裙飘飘,一个白裳飞舞。

萧雨飞道:“月几圆,让我和她说句话!”月几圆犹豫了一下,月凌峰已抢先道:“不行!”一伸手点了他“哑”穴。

那两个人影已走近。花溅泪显是刚刚沐罢,一头乌发轻柔地披散在白裳上。她看着月几圆道:“给我一盏茶时间,让我编一个花环戴上,如何?”月几圆点点头。他不急,越慢,对萧雨飞就越是煎熬。

花溅泪伸手摘下草地上的诸色野菊,编了一个精致的花环戴在头上,回头对萧雨飞嫣然一笑:“云飘,还记得我上次教你编花环的事吗?也是这样一个黄昏,在去黄山途中的一条小溪边?我要你好好想想当时我对你说过的话,我要你记住我现在的样子,我要你遵守我们之间的生死约定!”

萧雨飞口不能言,只不停点头。她说一个要求,他就点一下头。她微微一笑,不再言语。两个聚雄会弟子走了过来,将一幅沉重的铁镣铐在她的双踝之上,只给她双足间留了半尺宽的距离。她缓缓移动脚步,向河边走去。走到河边,忽然回过头来深深地凝望着他,嘴角慢慢浮起一丝微笑。

萧雨飞不由自主地想扑过去,月凌峰却又一指点在他“软麻”穴上。他不能动弹也不能言语。只能目送她一步步向河心走去。

花溅泪却再没回望,挪着步子走向河心,冰凉的秋水,已淹过她的脚、小腿、膝,渐渐地淹过了腰。她一步步走着,水已至胸,慢慢地淹过了肩、颈……夕阳斜射,河面上波光粼粼,她便慢慢消失在那波光里。河面上只剩一个小白点,那是她头上那美丽的花环,却也很快被流水流向了远方。河面上茫茫一片,恢复了沉默。

月凌峰解开了萧雨飞的穴道。他全力向河边奔去。月丽人以为他要自尽,不由自主地一把拉住他,月几圆道:“放开他!他不会寻死的,让他去!”他奔到河边跪下,嘶声呼道:“语儿!”怔怔地望着河面,忽然埋下头去,将头浸入冰凉的秋水中。过了许久,他伸直了腰,一抹脸上水珠,已恢复平静,起身一步步走了回来。

月几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啪啪啪拍了三下手掌,道:“好,我服了你了!看来,你已是吃了秤坨铁了心!但,你费尽心机,也休想挽回你冷香宫的败局。你不交出那些材料,我不过要多费点功夫罢了,你最多能阻止我晚发动一年。”

萧雨飞淡淡道:“能阻止你一年,已足够。一年三百六十日,谁知会发生多少变局?”

萧雨飞回到那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室中。却见桌上放着两坛好酒,坛盖揭开了,酒香四溢,是上等的阵年女儿红。他淡然一笑,举起酒坛,却未倒向口中,反向头上倾去。“哗”地一声,美酒从他头顶浇落,浓香四溢。

月几圆见此情景,抚掌笑道:“好定力!我早就料定你绝不会喝,因为这还不是你醉的时候。”萧雨飞道:“我只希望将来我死之时,你也能让我选择个死法。”

月几圆奇道:“哦?你想怎么死?”萧雨飞道:“醉死!”月几圆大笑:“好,没问题,对于将死之人,我从来都最宽容,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满足!你现在还有什么要求,我也一并依你。”

萧雨飞道:“多谢。我只想好好洗个澡,再好好睡上一觉。”月几圆道:“好,我马上叫人给你送一大桶热水和一套新衣来。以后,我每天都会叫人给你送洗澡水来,而且会叫人来给你换洗床帐枕被。”言下之意,竟似决心要搞持久之战。

三更。萧雨飞躺在薰过香的**,虽已疲倦到极点,却无法入睡。桌上放着丰盛的饭菜,还有一小壶不醉人的葡萄美酒。他已能辩识百毒,这些食物中,都绝未做任何手脚。但他又怎能下咽?从昨日起他就未进过任何饮食。呆卧了不知多久,他忽然翻身坐起,走到桌边端起饭菜,毫不犹豫地大口吃了起来。他吃得很快,简直就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将饭菜一扫而光。

有人走了进来,在他身后站定,脚步轻得象是猫,鼓了三下掌,叹道:“想不到你竟还吃得下东西!”萧雨飞神情一震,猛地回头。白无迹!他竟会奇迹般地出现在这里!他一袭聚雄会弟子打扮,手上拿着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萧雨飞吃惊地道:“白兄,怎会是你?”

白无迹道:“我回蓬莱岛去了一趟,回来时正碰上了盖停云盖老前辈,他受花姑娘之托,将一个婴孩送回梅谷。我这才知道原来你们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匆匆赶来,却已……晚了!”他的声音本已苦涩,说到这里更是哽咽,竟失了他平时的冷漠镇静。

萧雨飞道:“你怎会找到这里?”白无迹道:“我一知道你们都出事了,就马上想办法打探聚雄山庄的所在。直到今晚,我才得到准确密报和这山庄的地形图,就马上赶来了,谁知,一切已是晚了!”

萧雨飞疑惑顿生,这聚雄山庄的所在,何等隐密?这峡谷位于深山之中,谷口狭小隐蔽,若非熟悉地形之人,根本找不到入谷之处。他能找到这里,可见所获地图十分详实,这为他提供密报之人,身份必定非同一般。难道蓬莱岛也在聚雄会中插有内线?却知白无迹素来神秘,他若不明说的,必是不能说的,只在心中猜测,却不便相问。

却听白无迹又道:“我本不知你被关押在何处,我扮成庄内弟子,小心翼翼地四处寻找,正巧碰见月丽人从这地道口出来,我想你一定在这里了,就下来了。”

“什么?月丽人?”萧雨飞道:“我明白了!她虽未进来,却一直在石室外偷窥,看我怎样了!哼,我一定是令她失望之极。”白无迹道:“先别说那么多了,走,我带你出去。”

萧雨飞摇摇头:“不,我不能跟你走。对于这聚雄山庄的一切我太了解了!你不可能将我带出去。月几圆的武功太高,纵然我武功未废,与你联手对付他,也未必能胜,何况如今我不但武功全失,身子也正虚弱,以你的轻功,要逃走并非难事,但若带上我这个废人,我们就都只有死在这里了……”

“住口!”白无迹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当初是怎样对我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宁可与你一同死在这里,也不可能把你留在这地狱里!”

萧雨飞低声道:“白兄,我们不必做无谓的牺牲。你此来倒正可帮我一个大忙。若成功了,它的意义已远胜于救我一人出去。你可知他们为何一直不敢杀我?只因我将他们废尽心血获得的各种绝密卷宗全部盗走藏了起来。我将那地方告诉你,你马上离开这里,将那些机密取出送往冷香宫……”

白无迹道:“可……”萧雨飞不由分说打断他:“他们绝不会杀我。你以后要来救我,还有的是机会。何况,另有一事你需得马上去办。语儿她很可能没死,你来得正是时候,你快去救她!”

“什么?”白无迹变色道:“她不是已被废了武功,被逼投河了么?整个聚雄山庄无人不知。难道还有假?”

萧雨飞道:“投河乃是她自选的死法。她为了治病,无意中练成一项特殊本事,可在水中闭息,仅用皮肤呼吸,几个时辰都可安然无恙——”白无迹眼中闪过一丝生机:“难道聚雄会今日竟没有打捞到她的尸身?”

“那河水如此之深,水流又急,如何打捞?”萧雨飞目光闪动,道:“而且,如果他们已打捞到她的尸身,月丽人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来告诉我,好刺激我。你快去谷中那条大河下游两岸找找。她必会在河底顺流而下,再找机会上岸。她武功已失,又戴着那么重的铁镣,行动不便,纵然上岸,必已筋疲力尽,处境极为危险,你一定要及时去找,并把她平安送往梅谷……”

白无迹激动地道:“好!”萧雨飞展颜笑道:“只要她没事,你再把那些卷宗取出送到冷香宫,我就再无遗憾。来,我把那藏物之地的地形图画给你!”地室中没有笔墨纸砚,他掀起衣角,想撕下一片来,双手用力撕扯了几下,竟是无能为力。白无迹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痛苦,心中犹如针扎了一下,连忙帮他撕下衣角,铺在桌上。

萧雨飞道:“那天我仓促之间将东西埋在了荒野中,不比一个特定的地方,很不好找。我将我那天走的路径图画好,你必须按我画的走才能找到。”他咬破食指,以血代墨,在那片衣角上画了起来:“你看好了,这是聚雄山庄的大门,我那晚出门之后是往东而行…”他忽地住口,只因他发现白无迹没有看他的图,却盯着他的手发呆。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那伤痂重重的手指,笑道:“别发呆了,你快看这条路是……”

白无迹声音在微颤:“他们竟如此折磨你么?不,我不可把你留在这里,要走我们一起走……”萧雨飞急道:“你不要忘了,这里是聚雄山庄,不是你我感情用事之地。你再耽搁时间,被月几圆发现,你我都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可那些机密卷宗怎么办?还有语儿怎么办?说不定她正在苦苦挣扎,等着你去救她!此时此刻,你难道还要我提醒你顾全大局?”

白无迹神情一凛,道:“我明白!可是你——”萧雨飞笑道:“不管他们怎样对我,我自会尽一切努力好好活着。但如果我——白兄,你答应我,一定替我好好照顾她!”

白无迹眼中一热,涩声道:“我答应你!”萧雨飞又画了几笔,边画边解释。画了一半,停下冥思苦想了一阵。那晚月光虽明,但他仓促之间在密林中选了个隐蔽之处,若他亲自去找尚可找到,要他描绘出来可就难了。

忽然,白无迹神色一变;“有人下来了!”

萧雨飞凝神一听,脸色大变:“不好,是月几圆!他每次来时都从不刻意放轻脚步!他老奸巨猾,一发现你,必定不会放过你。东西取不成了,但你还可马上去救她!快,快藏到门后!”白无迹会意,连忙一闪身隐在门后,将手中面具带在脸上。

脚步声近了,月几圆走了进来。门开的同时,萧雨飞将手中那片衣角往油灯上凑去,一脸惊慌之色。月几圆一怔,忽然明白过来,飞身扑来伸手夺过。而白无迹抓住这一闪即逝的机会,悄无声息的掠了出去。

月几圆的心神全都被夺来的这片衣角所吸引住,白无迹轻功又极高,竟丝毫没有察觉。他飞快地展开手中衣角,却见上面只画着几条曲折的血线。

萧雨飞冷笑道:“你看不懂的!”月几圆猛然抬头,目中闪过一丝杀机,冷然道:“你画的莫不是藏那些卷宗的地形图?只是你准备画给谁?梅谷冷香宫,死士三十六,莫非已有死士与你取得了联系?”

萧雨飞笑道:“不错不错,你真聪明!哈哈,你不防慢慢猜疑,细细查访。”

月几圆脑中闪过无数疑念,无法确定自己庄中究竟谁是奸细。想到本来万事俱备,却一时大意,被萧雨飞把所有的机密卷宗全部盗走,以致诸事皆废,又得大费手脚从头来过;而自以为固若金汤的聚雄山庄,很可能也潜入了奸细,并差点儿让机密外泄,越想越怒,目中冷芒闪个不住。

萧雨飞知他已动真怒,也不再言语。

月几圆深吸一口气,按捺下胸中怒火,冷笑道:“你莫得意,我会记取教训的!我会马上加派人手日夜守卫在门外,任何人未经我允许不得接近你。你获得的机密休想泄露出去。”命人取来一根黝黑乌亮、长约两丈的铁链,道:“萧雨飞,这是昔年七巧仙翁费尽心血,采取百铁精英方才锻造出的‘七巧情锁’。钥匙在我这,除了我谁也打不开!我要将你锁在这里。我一日得不到东西,你一日得不到自由。我虽不杀你,却要锁你一辈子,让你永不见天日。”

他蹲下身来,将萧雨飞双足缚住,中间留了仅一尺余宽的距离,另一端却绕在了石室中支撑洞顶的一根合抱粗的石柱上。他锁好“七巧情锁”,笑道:“这链子之坚固,除了‘相思’、‘断肠’这两柄神兵利器外,任何兵刃都弄不断。而相思剑在丽人手中,断肠剑在峰儿手中,钥匙又在我手中!任他是谁,也休想将你救走!”

萧雨飞笑道:“想不到你如此重视我,荣幸之至。”月几圆道:“你倒挺想得开。你在这里,分不清白天黑夜春夏秋冬,找不到一个谈话之人,找不到一件可做之事,除了这桌椅床凳,你连看的东西都没有。日子一长,无聊,寂寞、孤独与空虚会渐渐令你痛苦不堪,你会自己就折磨垮自己!”大笑起来,转身而去。

萧雨飞望着他的背影,默立无言,心中不寒而栗。寂寞、孤独、无聊与空虚,最易消蚀人的意志与力量,这确是一种最难耐的折磨。他忽地自语道:“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嘴角慢慢浮起一丝微笑,似又充满了信心与勇气。

两天过去了。这天晚上,月丽人终于忍不住了,带了丁灵儿来瞧他。她在他床头坐下,静静地看着他的脸。熟睡中的他就如一个孩子。她忽然忍不住轻轻吻了下他的眼。恨是因爱而生,如今情敌已死,爱已掩过了恨。

忽然,萧雨飞脸上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口中喃喃而语:“语儿,语儿……”似正在梦中与他的语儿偎依温存。月丽人脸色大变,一股怒火猛地滕起。少倾,他又微笑着低语:“语儿!”月丽人脸色又变,忽然从头上拔下了一枝金簪,咬牙道:“你竟还敢叫那贱人的名字!哼,你叫一声我剌你一簪,叫两声我刺你簪,看你还敢叫!”

丁灵儿吃了一惊,道:“小姐,他,他这是在说梦话呀……”她忽地住口。她了解月丽人,知道这句话反而是火上浇油。心中只默默祷告,求萧雨飞别再说梦话,想叫醒他却又不敢。等了一阵,他果然一直都睡得很沉,不再梦呓。月丽人神色渐渐舒缓,正要将金簪别上,可就在这时,他露在被外的手动了动,低声道:“语儿,别走!”

月丽人大怒,眼角肌肉跳了两跳,一咬牙,手中金簪猛地朝他露在被外的左手臂上扎下。“啊”的一声,萧雨飞反弹似的坐起,捂住鲜血直流的左臂,嘴唇已疼得发白。他一眼看见月丽人手中带血的金簪,顿时明白了什么,冷笑了一下,低头不理会她。

月丽人咬牙切齿地道:“萧雨飞,你听着,你再敢叫那贱人的名字,叫一声我刺你一簪!丁灵儿,走!”丁灵儿讷讷地道:“可是他的伤……小姐,要不要给他上点药?”月丽人厉声道:“住口!走!”一把拉过丁灵儿,拂袖而去。

萧雨飞忽地纵声大笑:“多谢多谢!多谢你的恩赐!语儿,语儿,那日我害你挨了一簪,今日我也挨了一簪,也算是同甘共苦了!”

月丽人刚刚走出石室,闻言一跺脚冲了回来,厉声道:“萧雨飞,你太不知好歹了!你,你,你是在逼我下手!”一扬手,朝他左臂上狠狠扎了两簪。却见他面不改色,似已根本不知疼痛,仍只是大笑,心中气苦,一字字道:“你若再敢叫上一声那贱人的名字,我就挖掉你一双眼睛!”

未料话音刚落,萧雨飞笑声已停,直视着她眼,柔声叫道:“语儿!”他竟毫不畏惧,反而直迎其锋芒,竟似偏要逼她!她的脸顿时煞白,颤声道:“你——”

萧雨飞靠在床栏上,神情冷漠,无力而平静地看着她,既不回避,也无惧意,更无哀求之色,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月丽人盯着他的眼!这是一双多么明亮、多么清澈、多么迷人的眼睛!就是这一双眼睛,从她第一次瞧见他时,便俘虏了她的心。她充满怨恨的眼直视着他的眼。而他的眼却连眨都未眨一下,只是淡淡地看着她,还似带着一丝隐隐的笑意。月丽人握簪的手缓缓举了起来,将那沾满鲜血的金簪对准了那双眼……

丁灵儿骇得脸色发白,猛地扑跪在她脚下,抓住她手,哀求道:“小姐,不,不要,我求求你,不要挖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那么好看,你若挖下来了,血淋淋的,就只剩两个窟窿了,那好吓人!小姐,小姐……”

月丽人的心在颤抖,忽地一伸手推开她,一簪扎下!丁灵儿几乎晕了过去,却见金光一闪,这一簪竟扎在了月丽人自己左臂上!月丽人脸色发白,冷汗如雨般流下。丁灵儿爬起来,扑到月丽人身边,流下泪来:“小姐,小姐,你这是何苦?”

月丽人一咬牙拔出簪来,对萧雨飞嘶声叫道:“这下你满意了么?在我折磨你的人时,你不也在折磨我的心么?你对我,若有对她一半好,我纵然为你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是心甘!若不是你负我在先,我又怎舍得如此对你?你说我毒,难道你自己就不残忍么?”

萧雨飞淡漠的眼中也露出惊奇之色,爱恨一步遥,而爱恨交集又是怎样一种滋味?他忽而觉得月丽人既可恨又可怜。慢慢低下了头。月丽人目中含泪,忽地转身跑了出去,丁灵儿尖叫道:“小姐,小姐!”也连忙跟了上去。

月丽人回到房中,丁灵儿给她上好伤药,她终于平静下来。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轻叹一声,从枕下取出一套白色的内外衣衫:“你把衣服和伤药……送去吧!”丁灵儿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连忙接过,喜形于色:“是,小姐!”飞快地跑了出去。月丽人犹豫了一下,也悄悄跟在她身后。

丁灵儿飞奔到地室里,却见萧雨飞正默然出神,奇道:“萧公子,你为什么不包扎伤口,看,血还在流。我给你送伤药来了,赶紧敷上吧!”萧雨飞见是她来了,微微一笑。他对丁灵儿倒有些好感,道:“是你偷偷送来的?我不要。你快拿回去,当心被你家小姐发现。”

丁灵儿摇摇头:“不,是小姐叫我送来的。萧公子,其实我们小姐她是真的喜欢你,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她有时对你虽很过分,但我从来没有怪过她。因为我从小与她一起长大,只有我知道她有多喜欢你,只有我明白你不喜欢她,她的痛苦有多深。所以,不管她对你有多过分,我都求你不要恨她,也不要拒绝她对你的关心。”

萧雨飞沉默不语,回想起刚才那一幕,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伸手慢慢将药推到一边。丁灵儿变色道:“你何必这么固执?你为何总是要伤我们小姐的心,总是要给自己找罪受?”

萧雨飞缓缓道:“我虽不恨她,又怎可能再接受她的关心?我生平最讨厌自私自利,残忍无情的人。你走吧,我自己会想办法包扎。”

他卷起衣袖,拿起晚餐时送来的一壶酒,清洗左臂上的三处创口,又想用牙和手,撕下衣角来包扎。丁灵儿见他撕了几下,衣角都纹丝不动,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和伤感,知他重伤未愈,手上无力,默默上前,帮他撕下三条布带,正要帮他包扎伤口,他低声道:“多谢姑娘了,我自己来。”

他用牙和右手,费力地包扎好了伤口。丁灵儿呆呆地看着,看着这个虽然虚弱落魄却坚不可摧的人,神情复杂,许久才道:“那这衣服……”萧雨飞道:“你一并拿走。”丁灵儿几乎要哭出声了:“可,可这是我们小姐亲自挑的衣料,再亲手裁好,亲手为你缝制的啊!”

萧雨飞轻叹道:“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何意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话已至此,我不想再说什么,你走吧,我也想休息了。”丁灵儿急道:“可是……”可是什么,她却已说不出来。

“不要说了!”月丽人忽然冲了进来,一把抓起那药瓶砸在地上,又夺过衣服用力撕成数片,冷笑道:“萧雨飞,我知道你恨我!好,既然都是恨,不如让你恨我入骨!”

她转身冲了出去,很快又回来了,手中拿着一副极沉重的手镣。她将手镣铐在他双腕上,中间留了三尺长的铁链,让他双手有一定的活动范围,冷笑道:“你本是我阶下囚,就应该享受一个囚犯的待遇。”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奇形怪状的钥匙,俯身打开“七巧情锁”,拉着手镣就往外走。萧雨飞双足之间只有一尺活动范围,根本走不快,被拽得跟跟跄跄行走不稳。

石室外是几条长长的曲折深邃的通道,每隔几丈远,石壁上就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月丽人停住脚步,冷冷道:“这里有好几条地道,每条至少有三十丈深。你是个俘虏,地位比我的奴仆还要低一等。从明天起,你就得开始开活,每天都须把这几条地道仔细地扫一遍,晚上我会来查看。如果你没扫或是没扫干净——徐管事!”

一个中年汉子闻声小跑过来,垂手道:“二小姐!”月丽人道:“这个囚犯,你把他看好了!要是他扫过的地不干净,你该怎么罚他,就怎么罚他!”徐管事恭声道:“是!”她咬着牙,一字字道:“萧雨飞,只要你一息尚存,我都不能让你好受!”

萧雨飞摇摇头,淡淡笑道:“你快黔驴技穷了。”大笑起来,转身往回走去。月丽人望着他清瘦而孤傲的背影,忽然流下泪来。

第二日五更天时,萧雨飞便被叫醒了。丁灵儿打开“七巧情锁”,低声道:“那徐管事凶得很,执法甚严。这地下牢狱中地道又多又长,你不早点开始一定扫不完,到时候定会讨来一顿好打。还有,地牢里关了许多人,他们关得久了,无聊之极,一定会嘲笑你、辱骂你,你不要理会,也不要同他们讲话……”她关切而细心地一一叮嘱。

萧雨飞道了谢,拿起丁灵儿送来的扫帚、竹篓,走出石室扫了起来。地道中久已无人打扫,那带着霉味的灰尘乱飞,呛得他不住咳嗽。扫过三五十丈远,又扫下几步阶梯,来到一排地牢前。这里的地道更脏,发霉的剩饭剩菜倒得四处都是,恶臭难闻。

每个地牢里都关有犯人,少的三五个,多的十余个。一个个蓬头垢面,发须如草,根本瞧不清他们的面目年龄。他们对着他大声嘈笑叫骂,乱声怪叫,或投掷石子土块,或用唾沫啐他,以此取乐解闷。萧雨飞视若未见,只是默默扫地。他知道,他们都曾是些刀头舔血,大碗倒酒的江湖豪傑,都曾有过辉煌多姿的生涯。如今这久不见天日的鬼一样的生活,已磨钝了他们的锐气与勇气,使他们成了半人半鬼,迟钝疯癫的笼中鸟。而这,会不会是自己的结局?心中不由一阵发寒。

地道又多又长,他整整扫了一天才扫完,累得腰酸背疼,疲乏不堪。刚一躺上床,立刻不能动弹。偏偏月丽人又来找他的麻烦,用各种手段来刺激他,把他折腾到半夜才姗姗离去。而第二天五更一到,他便又被叫起,于是重复一次昨日的经历。

长时间带着手、脚镣,他的手腕、脚踝磨破了皮,渗着血水。他每晚用酒清洗伤处,再用撕下的衣角包扎好。次日一早,照常去扫地。日子一天天地熬过去,转眼已过了一月。他已是形销骨立,瘦得简直风吹便倒。月丽人有几次隐隐露出不忍之意,他却似听不懂,丝毫不肯顺着她的话风,稍露讨饶之意。

白无迹再也没有来过。他是不是已找到了花溅泪?萧雨飞心中怀了这唯一的希望,身体虽一天天衰弱下去,意志却一天天强硬起来。

这一天,月丽人忽然领着一个华服公子走了下来。他抬眼看了一眼,却不认得此人是谁,低下头继续扫地。月丽人正神采飞扬地同那人闲聊,一边聊,一边嗑着瓜子。那人四上处张望:“月小姐,你说他被关在这里,我怎么没瞧见?”

月丽人的一粒瓜子壳抛在了他脚下,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人的目光这才落在眼前这个瘦骨伶仃,身着囚服的犯人身上,吃惊地道:“他就是萧雨飞?”

月丽人道:“不错!”那人不信地追问了一句:“他真的就是萧雨飞?我父王曾说他是江湖上新一辈人中武功最高、意志最强、最令他看重的人……”

月丽人冷笑道:“他也是个最傻最固执最不知好歹的笨蛋!他再了不起,我一样可以把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如今他的雄心壮志、锋芒锐气都被我磨尽了,他现在和一个死人相比,在我眼中也没有两样。”

那人陪笑道:“识时务者,俊杰也!看来他实在不是一个聪明人。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怎么也不会相信他就是江湖传闻中那傲视群雄、数日之内便名扬天下的萧雨飞。”月丽人道:“他不是不聪明,而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走吧,梅公子,你乃淮安王义子,金枝玉叶之身,这里空气混浊,小心熏坏了你。”

萧雨飞心中一动,这华服公子,莫不是梅花门门主梅萼君之子梅九龄?月丽人已拉着梅九龄离去,留下了一地瓜子壳。

萧雨飞蹲下身去,将瓜子壳一粒粒拾起放在竹篓中。他拾得很仔细,唯恐漏掉了一粒。他实在不想让那徐管事晚上再来找碴子。此人果然为人刻薄,待他更是严苛,张口即骂,抬手便打,甚至克扣他的饮食,时常只给他一碗冰冷的残汤剩饭,有时还一连数日不给他水喝。他从不发一言,只是逆来顺受。倒是丁灵儿,常背着月丽人来看他。在他渴得几乎昏厥之际,还及时悄悄给他送来了一壶酒。

拾了许久才拾干净,他将瓜子壳放在竹篓中,刚一直起腰,忽然脑中“轰”地一下,眼前金星乱闪,辨不清方向,一下子扑倒在地。半昏迷中,他感到有人抱着他摇晃着,惊慌焦急地唤着他的名字。他睁开眼,视觉逐渐清晰,便看见了月丽人那双含泪的眼。他只觉浑身乏力,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放开我……别……碰我!”

月丽人流下泪来,冲动地大声道:“够了,萧雨飞,别再那么倔了!咱们彼此伤害得都已够深了,难道还要这么冷战下去吗?”他慢慢摇头,淡淡笑道:“你放心,我死不了的。”缓缓站起身来,掸掉衣衫上的灰尘,拖着脚镣头也不回地走了。

月丽人看着他离去,呆呆地立在原地,泪又已满腮。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能让那么多男人为她颠狂,她却偏偏为这个丝毫不解风情的人痴迷。

梅九龄看着萧雨飞的背影,叹道:“不错,他的确是萧雨飞!除了他,又有谁会如此不解风情?若是别人,哪怕你只对他笑一笑,他也会神魂颠倒,臣服于你脚下。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又何必为这等顽固不化之人伤心。”

月丽人默然良久,才叹了口气道:“不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以,我不幻想能打动他,他也不奢望能改变我!”不由自主地走到那地室门边站定,取出一把钥匙递于梅九龄:“算了,可不能他弄死了,你去把他的手镣打开,让他轻松一下。”

梅九龄道:“那他的脚镣……”月丽人道:“那是‘七巧情锁’锁的,没有我爹的允许我也不敢打开。每次他扫完地道后,我都又把他锁在那石柱上。你帮我把他锁回去,我在门外等你。”

梅九龄接过钥匙,推门走了进去。萧雨飞正坐在桌边用酒清洗手腕上磨伤的地方。他将他锁在石柱之上,又起身去开他手镣,忽然压低声音,飞快地道:“你放心,她没死,白无迹已送她回了冷香宫,过几天就要带她东下蓬莱,你多保重!”

萧雨飞神情一震,心头狂跳不已,却知月丽人就在门外,不敢出声相询。梅九龄也不再多言,拿起手镣转身离开。他低头抚摸终于轻松了的双腕,心中兴奋、激动不已:“语儿,只要你安然无恙,无论如何我都已是这世上最幸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