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雨飞花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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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谁是上钩鱼

七日之后。淮安王府。

王府后花园中有一雨荷小筑,乃是淮安王以前的王妃刘妃所住之所。现在,这雨荷小筑已经赏赐给了他新带回的美人秋蕊。为搏美人欢心,淮安王竟向皇上写了奏章,要为秋美人讨取御笔封赏。这日,皇上亲笔下了圣旨,准了淮安王所奏,封美人秋蕊为淮安王侧妃,赐名蕊香妃。

晚上,淮安王府灯火通明,举府共庆。淮安王如今在朝中权势遮天,从无人敢拂他之意,尤其是二十年前,兵部尚书白孝乾因弹劾他而被满门抄斩之后,更无人敢逆他而行。如今他得了绝色佳人,又喜获皇上御笔亲封,朝中文武百官,无不备下厚礼,前来道贺凑趣。后花园荷花池边,沿池摆下了十数桌筵席,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池畔“眠雨”亭内单独设了一席,淮安王与王子皇孙、朝中正一品以上大臣端坐其中。亭子四角均悬挂着精致的宫灯,亭中悬着一粒硕大的宝珠。眼见宾客已齐,淮安王起身抬了抬手,一干人众顿时安静下来。

淮安王微笑道:“诸位,今日席间之瓜果美酒,皆是小王命人从西域日夜兼程,专骑送来,诸位且品品比之中原的风味如何?”话音刚落,阿谀之声已如潮而来。几个相熟的文官便起哄道,要见识见识淮安王这位新封的蕊香妃究竟是怎样的人间绝色。

淮安王笑道:“不急不急。小王要先请诸位欣赏一幅绝世名画。”吏部尚书道:“哦,不知王爷又得了什么好画?顾恺之的还是王摩诘的?”

淮安王笑而不答,只举起一只鼓槌,“咚咚咚”,朝那亭柱上悬挂的一面大鼓上擂了三下。

一缕清若龙吟的箫声从荷塘对岸飘了过来。亭前荷叶丛中忽然飘出七只柳叶小舟。舟上各坐着一名轻纱蒙面的少女,朝着荷池正中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荷花驶去。那白荷花乃王府巧匠用白银特制,每片花瓣足有六尺之长,镶嵌在一起,惟妙惟肖。七名轻纱少女轻摇小舟,围着那白荷形成了一个圆,放下桨,各取出一样乐器奏了起来。乐声一起,那箫声便消失了,与此同时,那“白荷”忽地缓缓开放,一片片硕大的荷瓣铺展在水面上。

荷蕊中缓缓站起一名身着七彩霓裳羽衣、臂绕胭脂长纱的绝色丽人。那丽人本手枕香腮,侧卧黄金蕊中,此时纤腰缓舒,玉臂柔伸,举着一管紫竹洞箫袅袅起身,犹如荷花仙子香梦初醒,临波试妆。

岸边众人无不瞧得双眼发直,恍恍然不知是梦是幻。乐声幽幽,那丽人随着乐声轻挥长纱,洞箫回转,舞了起来。她的舞步是那么轻盈,舞姿是那么曼妙,晚风习习,吹得她衣袂翻飞,飘飘若仙子凌波。

所有人都被这丽人的绝代风华与无双舞姿惊住。阅人无数的淮安王眼中也露出意醉神驰之色,竟不归座,手持鼓槌,合着那乐声擂起鼓来,亲自为那丽人伴奏。

乐声渐渐转弱,白荷花瓣慢慢向中合拢,那丽人的舞姿也越来越柔,越来越慢,最后纤腰如蛇,在花蕊中盘成一团,飞舞的胭脂长纱飘落下来,掩盖在她身上。花瓣终于缓缓合拢,将她完全隐没。过了良久,才听岸边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潮水般泼溅而来,良久不息。

一朝臣叹道:“果然乃千古名画,绝世无双。”又一人叹道:“这一舞足可风流千古。王爷,你能得享如此艳福,真是令人好生羡慕。”淮安王停了击鼓,望着荷塘中的白荷,似已痴了,竟未答言。

那七名轻纱少女缓缓将舟**进了荷丛。那白荷却缓缓向岸边飘来。飘至岸边,花瓣再启。只见那绝色丽人已褪下了七彩霓裳羽衣,只着一袭雪白轻罗,面蒙一层如烟轻纱,一头如云秀发高高挽起,斜插着一只珠钗,美得令人不可逼视。

淮安王亲自走出亭去,将她扶上岸来。她款款行来,当真是步步莲花。淮安王将她携入亭中,笑道:“这便是皇上御笔亲封的蕊香妃。”

一朝臣道:“真叫人难以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绝代的佳人,如此绝妙的舞姿!”又有人道:“云想衣裳花想容,岂不正是专为王爷的蕊香妃所写?”

淮安王目不转睛地盯着身畔美人,耳听着众臣夸赞之声,满心喜悦,禁不住哈哈大笑。这蕊香妃正是易名改扮的花溅泪。如今,饵已布下,谁才是上钩之鱼?她满面含笑,欠身给众大臣道了一个万福,便在侍女的簇拥下飘然而去。

一入王府,总管谭清便立即指派了二十个丫环给她。她虽感不便,却不能拒绝。这谭清年近五旬,身形清瘦,白面长须,不苟言笑。自她一入府,便似对她颇有疑怀,那看似恭敬,实则暗藏机锋的眼光,总令她浑身都不自在。

回到雨荷小筑,她命丫环们全都回房休息,只留下可人可心相伴。这七日来,三人想尽办法在府中打探消息,虽已对府中地形略有熟悉,却没有查到丝毫有用的信息。

可心道:“宫主,日间遇着那谭总管,他又叫住我问起话来,言语间颇有试探之意,莫不是我们的来历给他瞧出了破绽?”

花溅泪笑道:“这倒不会。他怎能料到,那栖霞庵的住持竟是神刀门门主尚槐的亲妹子?何况尚住持倒确实有一个名唤秋蕊的远房亲戚,因父母双亡前来投奔她,但已因悲伤过度亡故了。我们正好冒充,他就算去查也查不出破绽。不过我们一定要抓紧时间,那姜太公必定就是那朝中第一高手。他曾见过我,若他一回府,我们就待不下去了。”

一想到姜太公,她心中又想起了唐逸临死前悄悄递给她的那份纸卷。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一次,莫不又是他在暗中垂钓?钓的鱼正是她?而用的饵却是唐逸临死前的话?回想入府的经过,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太顺利了。这难道都是运气?可她自觉运气从未这般好过。

夜,已很深。她辗侧难眠,轻轻披衣出了房,在小筑临水的长廊上坐下,池水在廊下宫灯映照下,反射着点点波光。远处荷丛中,柳荫下的鸳鸯正交颈而眠。她怔怔地看着,萧雨飞那孤独的身影又掠上心头,眉尖更锁上一抹清愁。

“蕊香妃,夜凉露重,请回房安歇了吧!”一对巡逻的侍卫从附近走过,领头的侍卫离了卫队,过来躬身行礼,恭声请安。

花溅泪摆手道:“这里很安全,不需人保护。”突见那侍卫朝她眨了眨眼,用嘴呶了呶荷塘对岸。她一怔,眼角一瞟那侍卫双手。只见他右手握在腰间刀柄之上,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另外三指伸得笔直。心中顿时明了,原来这人竟是冷香宫潜入聚雄会的三十六名死士之一。莫不是聚雄会派来王府的人手中便有他,却被淮安王留了下来充当侍卫头领?

那侍卫恭声道:“是,属下告退!”又躬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花溅泪回房苦苦思索了许久,心道那侍卫目光所指必有深意。荷塘对面莫不暗藏玄机?

次日上午,可人,可心轻摇小舟,陪花溅泪在荷塘中游玩。荷花早已凋尽,结满青青蓬蓬。可人将小舟**入对岸一片柳荫中歇息。花溅泪打量那岸上风景,忽然发现岸边一片草地有些特别。别的地方草可没人足,这里的草却较为稀疏,颜色也不如别处青翠。依稀可辩草丛中有一若隐若现的小径,通往远处一座假山。心中顿时闪过诸多念头,面上却若无其事地剥弄一只莲蓬。

“香妃!”谭总管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行了一礼,微笑道:“太阳正烈,可别中暑了,还是快回雨荷小筑去吧,那儿凉快。”

花溅泪含笑应了,心中疑虑更重,这谭清分明是不想让她在那儿多作停留。上了岸,命可人、可心先回雨荷小筑,自己去请淮安王来共进午膳。

淮安王正在书房批阅几封密件,见有人报“香妃来了!”连忙亲自迎了出来,笑道:“有什么事,叫丫头们传话就行了,本王自来看你。日头这么毒,岂不晒坏了你!你以后不要到这里来,这是本王处理一些朝中事务与王府事务的地方。好了,你既来了,天大的事本王也先搁下了。”

淮安王陪花溅泪回了雨荷小筑,屏退左右,脱了紫金袍,只着一件便服,神情也随和温柔起来,陪她饮茶闲话。见桌上放有一本琴谱,随手取来翻看,却见书中夹着几瓣干枯的白荷花瓣,奇道:“你把这些花瓣夹在书里做什么?”

花溅泪道:“妾妃最喜欢梅花与荷花。梅花可以制香,这荷花么,压干平整后,可做书笺,用来题诗,别有情趣。”淮安王笑道:“我只听说过红叶题诗成就姻缘的典故,你且题一首荷花诗来我看看。”亲自为她磨好了墨,看她题道:自古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淮安王道:“这不是李商隐的诗么?”花溅泪点头道:“在咏荷的诗中,妾妃最喜欢的便是这一首。只因他写出了荷花之美的奥妙,全在于花叶相互映衬生辉——”这正是在西湖泛舟赏荷,萧雨飞对她说过的话。

淮安王哪知她心事,道:“李义山的诗固是好的,只是有些太过晦涩伤感。我最喜欢的却是那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凝视着她,低声道:“小蕊,我虽贵为淮安王,荣华富贵已是享之不尽,却也有诸多不如意之处。最不如意的,便是这婚姻之事。原配刘妃,本是我最爱的女子,却成婚不过数载就暴病身亡。此后,我身边虽佳丽如云,却没有一人能如刘妃般善解人意。有时我虽依红偎翠,左拥右抱,却反更觉孤寂无比。在这世上,最可贵、最难得的,便是那一点灵犀。我真希望你能弥补我这人生最大的缺憾——”

花溅泪见他目光深情款款,火热灼人,不由心中一跳,低下头去,红了脸道:“王爷!妾妃本薄命之人,恐难当王爷厚爱。”

淮安王拉着她手,柔声道:“自此后,虽是后宫佳丽三千人,我也会三千宠爱俱都集你一身!你便是这风露清愁的荷花,我却愿作那不离不弃的荷叶——如今你跟了我,我自会让你过得比任何女人都幸福!”

花溅泪仍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心中却忍不住暗暗叹息了一声。她实未料到,淮安王心中竟也有这般柔软之处。不由又想起了白无迹:“”淮安王原来也这般重情,真难以想像白大哥满门数百口人都曾被他一夕之间斩尽杀绝!

夜已深了,淮安王已走了。他果然一诺千金,始终对花溅泪以礼相待,未曾有丝毫冒犯之举。

窗外下起雨来,沙沙沙和着风声响成一片。花溅泪换上夜行衣,用黑纱包了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避开侍卫,翠鸟般掠入风雨之中。可人、可心在她**作好伪装,隔着窗缝看外面的动静。她们随时准备着,若有意外便一齐冲出。

忽然,雨幕中远远地出现一人,却是总管谭清打着伞,提着一个小盒向雨荷小筑走来。二人还未想好一个万全之策,谭清已到了门前,轻轻叩门道:“姑娘,适才两位公公奉了皇上之命,给王爷送了点龙涎香来。此香极为珍贵,王爷叫卑职全都送到雨荷小筑来。”

可人开了门,睡眼惺忪地道:“哦,是谭总管,香妃已经歇息了,把香给我吧!”谭清道:“王爷吩咐过,此香有诸多奇妙之处,若使用得当,对香妃身子大有好处。叫卑职必须亲呈给香妃,当面演示了使用之法方可。”

可人道:“香妃好不容易才睡着,我们不敢惊扰她,这香就先交给我们,明日再回禀香妃就是了!”谭清正色道:“王爷吩咐卑职务必亲手呈给香妃,卑职不敢违令!”

可心忽地笑道:“要不这样吧!谭总管,你先在楼下等着,我上去回过香妃,待她更了衣,再下来见你。”转身上了楼,只听她恭敬地轻唤道:“香妃,香妃……”

又听花溅泪懒洋洋地道:“什么事?”可心道:“谭总管奉王爷之命给你送龙涎香来了。他要亲自向你演示使用之法。”花溅泪不耐烦的声音接着传来:“我已睡了,不想见他。你叫他先把香给你收着,明日再来!”

可心道:“是,婢子遵命!”轻轻走下楼来,道:“谭总管,香妃她已歇息了,不想见你。”楼上说话声并不大,但谭清却听得分明。他笑了笑:“既是如此,卑职遵命就是!”把香盒交于可心,转身离去。

见他远去,可人不由长长松了口气,道:“好险!可心,想不到你把宫主的声音学得如此惟妙惟肖,我简直服了你了。”可心道:“这谭总管也太多疑了!想必是上午之事让他起了疑心。”可人道:“如今他的疑心可能已被打消,只愿宫主别出事才好!”

花溅泪己被雨淋了个透。她隐在一株树后,远远看那假山四周的动静。她知道,这假山周围表面上无人看守,实际上必是高手如云,大意不得。过了一会儿,一个人打着一把斑竹伞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花溅泪仔细一看,这人竟是谭清,正是从雨荷小筑方向过来,不由有些担心。转念一想,他若发现了什么,就会去禀报淮安王而不会来此了。“看来这儿真有秘密,不然三更雨夜,他来这儿干什么?”

谭清左右瞧了一眼,转身走下碎石小径,上了那片草地,向假山走去。黑暗中有人哑着嗓子说道:“什么人,报上口令来!”谭清道:“是我,我也要报口令么?”那人冷冷道:“管你是谁,我们是只认口令不认人。你再不报口令,格杀勿论!”谭清道:“好,你听着。”花溅泪连忙凝神细听,准备将口令记下。

忽听谭清暴喝一声:“拿下!”一抬手,两枚金钱镖向黑暗中击去。“啊”的一声惨呼,那人已被击中!假山里忽地涌出十余个人来,一阵兵刃撞声后,两个蒙面人押着一个蒙面人走了过来。其余的人一转眼又没入了黑暗中,显见训练极为有素。

谭清冷笑道:“你这奸细,竟想来骗我口令!不过你实在太笨,我们的口令是由守卫先问,来人再答,两问两答共是四句。你却先让我说口令,岂非露了马脚?”

那两个蒙面人一个一把揭下了被押蒙面人的面纱,另一个一脚踢在那人膝弯,迫使他跪下。面纱一揭,花溅泪认出此人也乃王府侍卫之一,但却并非昨晚那人,心道:“莫非他也是三十六死士之一?爹和萧师叔安排下的死士,只给了我名单,多数死士我都毫不识得。但我来淮安的消息,早已暗中布置下去,他这几日为何不同我联系,而独自冒险前来打探?”

谭清冷冷地道:“原来是你!原来你是冷香宫的奸细!”那待卫厉声道:“不错,我正是冷香宫弟子!你这恶贼,助纣为虐,勾结聚雄会,妄想弑君夺位,你们的阴谋早已暴露,休想得逞。”

谭清不理会他的谩骂,道:“王府中还有哪些人是你同伙?”那侍卫冷冷地“哼”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毫不理会。谭清阴恻恻地道:“看来你的嘴还挺硬!来呀,把他带进去,好好拷问!”

那两个蒙面人道:“是!”正要把那待卫拖进去,忽然飞来两粒石子,打在了他们“软麻”穴上。花溅泪闪电般跃出,去抓那侍卫手腕。谭清猛地一掌拍出,花溅泪左掌一迎,右手抓牢那侍卫之手,人已凌空跃起。谭清大喝一声,手中雨伞一轮,旋转着击向花溅泪。花溅泪身子在空中一旋避开,足尖在他伞尖上一点,向院墙处掠去。

这时,那隐在假山内的十余个蒙面人又已跃出,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花溅泪不敢恋战,带着那侍卫正要往院墙处掠去,那侍卫手腕忽地一翻,反扣她脉门。她手腕一振、一滑、一甩,将他甩开,情知中计,身形冲天而起,箭一般射入了身后荷池。“嗤嗤嗤”,谭清追上前来,向水中打出一把金钱镖。但花溅泪早已游鱼般消失在茂密的荷丛。谭清站在池边,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那侍卫靠上前来道:“总管,这救我之人仿佛是个女子!想不到我们此举没钓出府中奸细,倒钓出个大鱼。她武功那么高,绝非一般冷香宫弟子!”

谭清冷笑一声,忽地大声道:“一号,你去禀报王爷,请他火速赶来雨荷小筑。二号、三号跟我走。其余的马上回去,加强警戒,不得让任何人接近!”他铁青着脸,目中冷芒闪动,带着两个侍卫径直向雨荷小筑走去。走到门前,缓和了一下脸色,轻轻叩门。

半晌,才听可人道:“来啦,来啦!”可人开了门,揉揉腥松的睡眼,道:“谭总管,你又来送什么东西?”谭清道:“烦你禀告蕊香妃,王府中进了刺客,为防万一,我们要进去搜一搜。”

可人道:“我们睡得好好的,哪来什么刺客?刚才香妃被你吵醒了,好不容易才睡着,你又来了!这里没有什么刺客,总管大人请到别处搜去!”

谭清正色道:“不行!这刺客武功极高,适才被我们发现,不往府外冲,反往池中跳,可见乃王府中人,而池畔只有一个雨荷小筑,你们正在熟睡,有可能没有查觉有人潜入。我们奉命保护香妃安全,若是出了意外,你我都不好交代。来呀,进去搜!”他这一番话说得有软有硬,理正辞严。

可人将门挡住,把手一伸:“那好,拿来!这雨荷小筑是什么地方?这是王爷赐给蕊香妃的寝居。你要搜查,先拿了王爷的金令牌来。”谭清道:“这……王爷他还不知此事。不过,我已差人去请了。”可人沉下脸来:“总管大人,你好大胆子!没有王爷允许,你竟敢擅闯雨荷小筑。”

这一番吵闹,早已将睡在外屋的几个值夜婢女吵醒,她们俱都赶紧穿好了衣衫,赶了过来,垂手肃立听候吩咐。谭清道:“你们几个来得正好。这府中进了刺客,你们上楼看看,可有什么异常?”

几个婢女应了一声,就要往楼上走去。可人心中大急,恨不能扇谭清两耳光,却又不敢让他瞧出自己会武,道:“慢,你们先搜搜楼下,待我禀过香妃,服侍她更了衣,你们再上楼。”

几个婢女将楼下房间俱都看了看,未见异常,正要上楼,忽听有人高声道:“这里出了什么事?”是淮安王亲自赶来了。一众人等垂首恭声道:“王爷!”

谭清将嘴凑在淮安王耳边,低声道:“王爷,那刺客乃是一个女子。被卑职发现后,跳入荷塘失了踪迹。请王爷注意看那香妃的头发可是湿的?床前绣鞋可有泥污?”

淮安王不动声色地道:“你们在楼下等着,不要惊扰了香妃,待本王亲自上楼瞧瞧。”忽听楼上有脚步声响,可心走下两级楼梯:“香妃请王爷上楼一见。”

楼上布置十分雅致。粉红宫灯柔光轻射,芙蓉帐内暗香浮动。透过半透明的纱帐,只见花溅泪半倚床栏,云鬃蓬松,哪有半根头发是湿的?淮安王轻轻走过去,掀开一角香帐,坐在床沿笑道:“惊扰了你的好梦了!”

花溅泪道:“外面风雨这么大,难为王爷还来看妾妃,妾妃真是于心不安。”淮安王道:“听说王府中出了刺客,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赶紧过来瞧瞧。你既无事,我也放心了。”一面说,一面悄悄看了一下她放在床前榻上的绣鞋。只见这浅紫色的丝履色泽如新,点尘不染,鞋上所缀珍珠正闪着柔和的光泽。他笑道:“你且安歇吧,明日,我再设宴为你压惊!”

待淮安王率众离去,雨荷小筑中终于安静下来。花溅泪这才长长吐了口气,低声道:“好险好险!”可人笑道:“谭清他疑心虽重,又怎知宫主你那么细心,己将鞋换过?他更不会料到你内力如此之高,竟己用内力将湿发弄干!”

花溅泪道:“谭清疑心之重足可与司马懿媲美,实是我之大敌,今日能瞒过他,实属侥幸。”下了床,打开纱窗,一阵满含雨腥的风吹了进来。

花溅泪叹道:“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已是八月初五,我们到淮安已九日。姜太公也快回来了,今日之事必让淮安王戒心大增,时间紧迫,明晚我们就动手。明日你们先想办法通知尚槐,叫他通知他妹子离开栖霞庵,再在山脚为我们备好车马。”

淮安王回了居处,却夜不能寐,出房立在廊下,看那庭前夜雨。

谭清轻轻走过来,低声道:“王爷,你还未歇息么?”淮安王瞧他脸色,似乎欲言又止,道:“你有何事不妨直言。如今,你是本王最心腹之人,纵然说错什么本王也不怪你。”谭清道:“这蕊香妃不过入府七日,府中便出现了一个武功极高的蒙面女子……这不可能出于巧合吧?”淮安王道:“你还在怀疑她?”

谭清道:“诸葛一生唯谨慎。非常时期,不得不防啊!王爷一向谨慎,怎么如今也大意起来了?”淮安王默然不语,只望着雨丝出神。谭清缓缓道:“依卑职看,王爷不是没有怀疑她,而是不忍怀疑她,不愿怀疑她。不只因为没有证据,更因为,”他意味深长地一字字道:“王爷,你的心中又有了——情!”

淮安王没有说话,深沉的目光却不由自主缓缓移向雨荷小筑。谭清又道:“王爷,你有大事未成,岂可贪恋美色,沉溺于儿女私情?英雄难过美人关,想当年‘温候’吕布何等英豪,不也因一个貂蝉而丧命?王爷,你,你可还记得刘妃?”淮安王神情一震,似己被说中心中痛处。

谭清道:“王爷,你与聚雄会主联手共谋大事,你在朝中揽有大权,他在江湖遍布势力。你要帮他当上武林至尊,他则助你夺取皇位。而要成大事,首先就须绝七情灭六欲。几年前,王爷迷恋上了刘妃。刘妃温婉柔善,王爷无形中己被她软化,结果……”他笑了笑,低声道:“王爷,你以为刘妃真是病死的么?”淮安王神情大变:“难道……”

谭清道:“王爷与卑职都对刘妃之死感到怀疑,王爷慑于师威,不敢寻查,此事便不了了之,而卑职却暗中留意察访,发现……”淮安王急道:“你发现了什么?”

谭清垂首道:“刘妃原来是被一种慢性毒药毒死的!”

淮安王神情一震,默然半晌,终于缓缓点头,目中闪过一丝怨毒与仇恨之色。

谭清道:“卑职劝王爷莫重蹈旧辙,疏远香妃,对聚雄会主多加提防。他野心勃勃,老谋深算,决非一个武林至尊就能让他满足!王爷的师父更是深不可测,他有时偏向你师兄,有时却又护着你,让你二人势力平等发展,互相牵制!岂不闻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说不定到最后你与聚雄会主都不过是替人做嫁——”

“住口!”淮安王变色道:“谭清,不许你再胡言乱语!”

谭清“扑”地跪下,流泪道:“王爷!卑职并非胡言乱语,挑拔离间,卑职是在为王爷你作想啊!想我谭清,二十年前误为罪臣之仆,若非王爷相救,哪能活到今日?谭清非是忘恩负义之人,自跟王爷你的第一天起,就誓死效忠王爷。对于王爷,是无话不可讲,无事不可为。而如今,卑职不忍见王爷为一个相识数天的女人日渐沉溺,丧失大好前程!”

淮安王叹了口气,扶起他道:“谭清,我不怪你,你都跟了我二十年了,我还不明白你的赤胆忠心么?唉,其实,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明白?”谭清一怔,道:“原来王爷表面不动声色,却是心如明镜。”

淮安王淡淡笑道:“只要本王心里有数,又何必说破?就连梅九龄,也背着我暗中与聚雄会勾搭。既是如此,我倒不如做得漂亮一点,收他为义子。他是个见风使舵的势利之人,总想脚踏两只船,持观望之势。哈,我却偏要证实给他看,谁才是真正的枭雄!何况,本王喜欢刺激,喜欢危险。”他的神情忽地变得阴冷而自负起来,缓缓地一字字道:“我从不怕我身边藏有一条毒蛇或是一只蝎子,我要让它或自食其果,或彻彻底底臣服于我!”

谭清手足忽然一冷,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勉强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关于香妃……王爷你准备怎么办?”淮安王道:“我心里有数!”

谭清便不再言语。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看这檐上之雨珠串般滴到石阶上,夜很静,雨声滴哒,更衬出一点孤寂。

次日,雨停了,天未晴。阴暗的天空中飘浮着一朵朵铅色的云块。黄昏时分,花溅泪正在长廊上逗那水中鸳鸯。淮安王含笑走来,道:“蕊儿,你猜,我给你送什么来了?”谭清跟在他身后,手中鸟架上停着只翠羽鹦鹉。淮安王指着花溅泪,对那鹦鹉笑道:“喂,快说呀,这就是香妃!”

那鹦鹉好生乖巧,叫道:“香妃真美,香妃真美……”花溅泪喜上眉梢:“好乖嘴的鸟儿!”谭清将鸟儿挂在了廊上。淮安王道:“见你如此高兴,我很欢喜。蕊儿,我想烦你给我剪剪指甲。”

花溅泪奇道:“王爷要妾妃剪指甲?原来王爷巴巴的赶来竟不是为了送鸟儿,而是使唤妾妃来了!”淮安王柔声道:“不是使唤,是请求,如何?”

花溅泪低头道:“这,妾妃可担当不起。”便命可心去取了一把小巧的剪刀来,小心地拿起剪刀,细致地给淮安王修剪着指甲。

淮安王痴痴地瞧着她那双灵巧小手。指尖的感觉本是最**的,他只觉一阵阵微麻的快感从指尖传遍全身。忽地叹道:“我现在只恨一件事。”花溅泪心中一紧:“何事?”淮安王道:“一个人为什么只有十根手指?而指甲为何长得这般慢?”

花溅泪放下心来,笑了笑,竟不敢再正视他的眼,连忙转过身去,假作看那对戏水的鸳鸯……

一弯残月照着满池荷叶,蛙声阵阵。池畔的柳条儿轻柔下垂,一动不动,仿佛也已睡去。三条人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黑暗处的柳荫下。三人仔细聆听了一下动静,其中一个黑影当先掠出,立时有人低声喝道:“什么人?”

黑影并不答话,却抬手弹出一粒石子,那人惨呼一声“啊”!顿时,黑暗中涌出十数个人来,手中刀剑、铁笔齐向黑影身上招呼去,那人影反手拔出长剑,身形滴溜溜地一转,将那些兵刃一一**开,身形一纵,向王府外跃去,那十余个蒙面人也立刻飞身追了上去。这人影刚走不久,又一条人影掠出了柳荫,飞身直向假山扑去。此时,外面的守卫已全被先前那人引走,她轻而易举地上了假山。果然,在假山缝中隐隐透出一点淡淡的光来,不凑近看,根本不易发觉。

这人似也懂得一点机关门道,在那缝旁摸了一阵,一按,立刻闪到了一边。假山上裂开了一个仅容一个人弯腰而进的小洞。洞口刚现,立刻有人开动机关,“蓬”地一声,射出无数毒箭。幸亏这人闪得快,刚刚避过!洞中跃出七个蒙面人来,当头一个冷冷笑道:“大爷早就知道你们使的是‘调虎离山’之计。刚才被引走的不过是些小角色,大爷我早已候你多时了!”七个人,七把刀同时扑向了这人。这人眼珠子一转,劈手打出一把铜钱,抽身就往院墙跑去。这几人邀功心切,以为这第二个一定就是正“点”子了,一起邀喝着追了上去。

这一下洞中势力空虚不少。第三个人影足尖一点,飘然进了山洞。正是花溅泪。她飞快地扫视了一阵,已找到机关所在,伸手在洞壁上一阵拨弄。“哗”地一下,地上忽然裂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花溅泪略一沉思,沿着石阶拾级而下。石壁上嵌有铜灯,照着这条不知究竟有多深的地道。她功临百骸,慢慢前行。行约数十米,又是一道石壁。她在壁上检看了一阵,拨下玉簪,在一个小洞上拨弄了一阵,石壁上现出一个小小门户,她豪不犹豫地闪身钻了进去。立刻有人喝道:“谁?”话音未落,花溅泪已点了他的“软麻”穴。地道中很是潮湿,花溅泪暗道:“难道这上面便是那荷池了么?”

一个拐弯处,忽然闪出两个高矮胖瘦一般无二的人来,一人手中拿着一柄流星锤,一言不发,丈余长的铁链带着那乌黑的铁锤闪电般击来。花溅泪流云般倒飞出去,便似已被那两柄铁锤击中一般,衣袂紧挨铁锤,同时后掠,手中相思剑挥动,铮铮两声,锤链已断!她抬脚连踢,好似踢毬,两个流星锤疾射而回,正中那两人胸口。两人倒飞出去,跌落地上不能动弹。

又走了许久,眼前忽地一亮。十余粒明珠照着一个可容几十人的大厅,八个青衫蒙面人正在厅中休息。这八人甚是奇怪,睡在横架洞中的八条粗粗的铁链上,甚是安稳。其中一个居然还轻轻松松翻了个身,就如睡在**一般。

而角落里一张禅**盘膝坐着一个须发花白、神态安详的老人,正在闭目打坐。唐玄机!他果然在这里!此时他并未被铁枷锁住,显见武功已被废。

时间紧迫,花溅泪从袋中取出一把铜钱,屈指连弹,两枚铜钱分取其中两人的“软麻”穴,她的“弹指神通”还从未失过手!铜钱飞出,却似击于败革之上不起作用。八个青衣人已被惊动,忽地同时翻身下地,一眨眼便已摆好了一个奇特的阵法。

花溅泪一击未中,心中已大吃一惊。细看这八人,目光呆滞,一个个身材虽极高大,却骨瘦如柴。那一双双手便如一双双魔爪,指甲长而乌黑,泛着森森碧光。

花溅泪飞快地看了一下这洞中的地形与石壁。看哪里可以停足,哪里不能留步。又快速地看了一下这个阵法,自怀中取出一条长长的浅紫色轻纱。长纱一挥,朝一个青衣人颈上缠去,不料那青衣人不闪不避,任那轻纱缠住脖子,其余的青衣人却合围过来,一双双鬼爪向她当头抓来,全然不顾身上空门大开。

花溅泪一闪身避过,跃上一条铁链,双手收紧长纱,那青衣人喉中咯咯作声,双手抓着那长纱,用力撕扯,脸上却仍是木然,毫无痛楚之意。花溅泪大奇,长纱一抖,松开他的颈来,宛如长鞭般击向另一个青衣人的面门,这人竟也不闪不避,任那长纱击来。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花溅泪,似乎宁可被击中也在所不惜。八个人同时身形跃起,朝她扑来,人人竟都是一幅与她同归于尽的架势。

花溅泪收回长纱,一闪身又掠到另一条铁链之上。她一停手,那八人也不再攻上,身形又已回复原位,摆好阵法,将所有通往那禅床的位置封死。

她暗暗心惊:这是些什么人?不知生,不知死,亦不知痛苦。也许他们连自己是谁都已不知。你杀他,他不让。但等你的剑刺入的咽喉,他的毒爪也已掐断你的脖子。他们根本不惧怕死亡,他们不懂。只因他们已没有思想,已被人麻醉、训练成了一群活僵尸。她不敢和这帮人缠斗,脑中念头飞转:“要指挥这样一群活僵尸,非训练他们的主人不可。此人必定就在这王府之中。我若假扮成那人模样,他们必定不会阻挡!可是,此人是谁?”

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那总管谭清。连忙飞速地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为了预防万一,她的易容用品总是随身携带。她退出厅外,回到地道中,就着灯光,对着小铜镜,用石壁上的水化了易容丹改变了肤色,又粘上假眉毛与假胡子……将自己易成了谭清的模样。她的动作娴熟而迅速。虽然匆忙中未免有些粗糙,但这些人反应极为迟钝,应该瞧不出破绽。

那八个活僵尸看着她,垂首肃立。原来,那能控制他们的人竟真是谭清。花溅泪忽觉这谭清委实不简单。她虽不懂如何指挥他们,但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活僵尸”们眼中露出迷茫之色,竟未阻拦。

待扶着唐玄机出得洞来,跳下假山,蓦地呆住。

王府四周高墙上,已站满无数手持强弓硬弩的弓箭手,墙下却站满持刀握剑的侍卫以及聚雄会派来的武林高手。他们犀利的目光都刀一般盯在她身上,远处,眠雨亭中,不知何时已摆好一桌丰盛的宴席。宫灯下,有人正在斟酒。紫金袍,紫金冠。正是淮安王。他正仔细地将桌上的两个酒杯斟满,气定神闲。

花溅泪沉思了一下,取出一方丝巾,又拿出一粒洗容丹放在手心中,取假山池中的水化了,用丝巾将脸上易容药物洗去,拆下伪装回复本来面目。再脱下外面的夜行衣,露出里面的雪白轻裳。

唐玄机道:“姑娘,老夫已是油尽灯枯,以姑娘的武功,独自脱身不难,姑娘还请自便吧!”花溅泪道:“不,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我们至少还有一点希望。”

她看着淮安王,他已倒好了酒,也正无语看她。一个侍卫走了过来,单膝点地:“王爷请蕊香妃入席!”花溅泪微笑道:“好!唐掌门,请稍候。”竟真的不紧不慢向眠雨亭走去。她知道没有人会趁机去抓唐玄机。鱼已在网,又何必着急?眠雨亭。还是一样的月色,一样的酒,一样的人。但却已不再是笙歌艳舞,而是一场鸿门之宴。淮安王深深地凝视着她,神色有些黯然,缓缓道:“几天前,你曾并肩坐在我身旁。现在,你却已坐到了我的对面!”

花溅泪道:“你早已在怀疑我?”淮安王道:“不错!此时,你想怎样?你是否想以我为人质换回唐玄机?”

花溅泪道:“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淮安王忽然笑了,道:“你以为你能做到?你可听说过我的军师就是朝中第一高手?”花溅泪道:“曾有耳闻,他在江湖上的名字应该是姜太公吧?”淮安王道:“不错。朝中第一高手正是姜太公。他武功之高,你应该很清楚。你以为,你能胜过他吗?”花溅泪道:“莫非今夜他已经赶回王府?怎的这般恰到好处?”

“哈哈哈”,淮安王一阵大笑:“你只知朝中第一高手就是姜太公,可你知姜太公是谁么?”花溅泪心中一动,却不动声色:“是谁?武林中人谁也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淮安王笑而不答。只拍了拍手。四周高墙上下的伏兵已无声无息地全部撤走。谭清捧着一个金斗笠,金蓑衣,金钓杆走了过来。淮安王戴上金笠,披上金蓑,手持金杆,随之压低嗓子,声音也变了:“幻月宫主,现在你可明白我是谁了么?”正是姜太公的声音。

花溅泪脸色微变:“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每次当你遇到危险时,那‘朝中第一高手’才会出现,为什么从未有人知道这‘朝中第一高手’是谁,只因他就是你自己!只是,你既就是姜太公,那么你从一开始就己认出我了,为何不说破?”

淮安王笑道:“我为何要说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钓。我一向都喜欢冒险,喜欢刺激。何况能有你这样的绝代佳人陪我数日,已足慰平生。这样别人做梦都难得的机会,我为何要错过?我正是要你自投罗网!”

唐玄机惊道:“姑娘,你,你真是当今的幻月宫主么?难怪你武功这么高,气度这般从容。只是你小小年纪,绝非姜太公的对手,你还是自行离去吧,不用管我。”

花溅泪微笑道:“唐掌门勿用为我担忧,我自有分寸。”转头对淮安王道:“你不觉得你高兴得太早了么?”淮安王道:“难道你还有胜的希望?上次你与白无迹联手对我,都占不了丝毫上风,又何况今日你孤身一人?”

“那倒未必!”花溅泪道:“上次我是有伤在身。现在,我却正是状态最佳的时候。何况,我这是背水一战,至少气势上已先胜你三分。”

淮安王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此时的你与那夜重伤的你,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叹了口气,凝注着自己的双手,有些怅然地道:“今下午,我叫你为我剪指甲,为的就是今晚与你交手时,不会因指甲太长而影响我拔剑的速度——我本是想将你拿下的。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花溅泪道:“你想怎样?”淮安王道:“你可知,如今武林中人,公认你之轻功已胜过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白无迹?他们将你称作‘飘香仙子’,因为你的轻功如冷香暗渡,仙子飞天。我却不信。我想与你比试轻功。你若能胜我,人你就带走。”

花溅泪道:“此话当真?”淮安王道:“决无戏言!”

花溅泪道:“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机会?何不一举将我拿下?你重礼结纳于我,我却誓不为你所用。你难道不怀恨在心?若杀了我,冷香宫群龙无首,岂不大快你心?”

淮安王道:“你说得不错,我本该杀了你,至少也该将你拿下,囚禁终生。究竟该如何处置你,自你一入王府,我便犹豫不决。历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可不知为何,”他叹了口气,道:“你我虽注定要成为敌人,我却不想亲手置你于死地。那晚放过你,并不单是因为谢谨蜂向我求情,象你这样的女子,又有哪个男人能狠得下心来辣手摧花?你二姐向我献计,要我借萧雨飞之手,让你中那焚心断肠散之毒,我本有些不忍,但想到你终是我心腹大患,加之幽灵宫主一再坚持,我只能同意让她依计行事。你反正命不长久,此时我又何必亲自下手?”

花溅泪变色道:“给萧雨飞下毒,是我二姐献的计?”心中一阵冰凉。未料到害她和萧雨飞落到如此境地的,竟是梅月娇。心痛之余,又暗暗奇怪,那幽灵宫主是谁?为何也如此恨她?

淮安王点头道:“不错。有时,连我都不禁心生怜悯。连你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恨不能置你于死地,你纵有天大神通,和我们相斗也只能处于下风。所以,我不想胜得太不公平。我本是一个极为骄傲之人。我的年龄比你大得多,内力远比你深厚,你若同我硬拼,你一分胜的希望也没有。可我不想占你便宜,我要和你公平比试,对于你的轻功之高,我本就又好奇又不服气。”

花溅泪道:“你的心思,倒也奇怪。看来我师叔没有说错,凡能成枭雄者必有大异于常人的地方。”

淮安王淡淡笑了笑,缓缓站了起来,慢慢端起刚斟好的酒,一字字道:“我敬你一杯!”花溅泪也端起面前的酒杯,笑道:“我也敬你一杯!”两人同时一仰头,一饮而尽。

淮安王放下酒杯,道:“好,我们可以开始了么?”花溅泪道:“不知道王爷要怎么个比法。”淮安王道:“你我各露一手轻功,咱们都是内行,谁高谁低心中总能明白。”花溅泪道:“好,王爷先请!”

淮安王缓缓走出“眠雨”亭。亭前有一排垂柳,每株相隔约一丈远。淮安王在第一株柳树下站定,神态安详,回头看了谭清一眼。

谭清撮口一声呼哨。哨声响起,十株柳树上停着的十只鸽子展翅齐飞,箭一般射向空中。同时间,淮安王身形拔起,但见那排柳树上有一道紫光闪电般扫过,也未见他怎样出手,他已从第十棵柳树上跳下,含笑走回“眠雨”亭。他轻轻松开捏住两个袖口的手。他那有汉时古风的宽大袍袖中立刻飞出一只只白鸽来,不多不少,正是十只。

白鸽如此敏捷,十只白鸽同时飞起,他却能将其全部抓回,而第一只白鸽离第十只白鸽之间还有那么长一段距离!好快、好妙、好骇人的轻功。难怪他敢找花溅泪比试轻功,原来竟是有恃无恐。

花溅泪赞道:“好轻功!若非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一向养尊处优的淮安王会有如此快的身法!”淮安王笑道:“若非如此,怎敢向飘香仙子挑战轻功?你必竟为我死敌,我自然还是不想轻易放过你。请!”

花溅泪略一沉吟,伸手取出了那三丈余长的浅紫色轻纱。身形一掠,已飘上一片荷叶。有两枝翠绿的莲蓬离水三尺高,相隔三丈余远,在晚风中轻颤。她手腕一抖,一拂,长纱挥出,搭在了那两枝莲蓬之上,轻纱十分柔软,微微下垂。

她轻轻提起裙角,飘然掠上了第一朵莲蓬,慢慢走上那悬空的长纱,袅袅行来,长纱下垂之势丝毫未变,两枝莲蓬仍亭亭玉立,在晚风中轻晃。她的人也在随风轻晃,似已完全没有半分重量。她的脚步极慢极缓,三丈远的距离,她却走了许久才走完。她站到第二枝莲蓬上,弯腰收起长纱,飘然掠回亭中。她一口真气维持了这么久,此时竟仍是毫不色变,呼吸均匀平稳。

这“慢”岂不比“快”更惊人?淮安王神情复杂,良久不语。许久才一字字道:“我输了!”他平定了一下心绪,道:“飞纱行人本无甚新奇之处,我也可办到。但那只是一点而过,若要似你这么慢慢地一步步走这么远,我绝对办不到。想不到你一口真气竟可维持这么久,这简直不可思议。若非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一个人的轻功可以练至这般境界!”

花溅泪淡淡一笑,正要开口。蓦地,她脸色一变,一手抚胸,一手倚着亭栏,半弯下腰去,汗下如雨,神情痛楚,一双红唇瞬间乌紫。

淮安王一惊,变色道:“蕊……你,你怎么了?”花溅泪已说不出话来。她未料到自己那该死的隐疾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发作,她真气一泄,内力顿散,已是手无缚鸡之力,不由暗叹一声。

却有人比淮安王更快,已抢先一步扶住了她:“香妃,你……”忽然,他袖中滑出一柄雪亮的匕首直划向她咽喉!她神色一变,一仰首,匕首贴着颈子划过。她跌坐在地,已无力再避。

淮安王大惊,长袖一拂一卷,将匕首夺下,冷叱道:“谭清,你……”谭清道:“王爷,此女不除,后患无穷啊!”淮安王厉声道:“住口!没有本王命令,你岂可擅自出手?”谭清忽地跪了下去,垂首道:“王爷!你不能让她走出淮安王府,更不能让她带走唐玄机!她身份不同一般,王爷千万不可错过这次机会……”

花溅泪看着他,服中闪过一丝奇怪而复杂的表情。刚才谭清在扶她之时,暗中将一个纸团塞在了她手里,她还未反应过来,他却又要杀她……

她已无力细想,抚胸之手将那纸团神不知鬼不觉地塞入怀里,软软地靠在亭柱上,艰难地道:“我虽胜了,王爷也有权反悔。”

淮安王看着她,嘴角**了几下,忽地大声道:“本王说话算数,一诺千金!你既已胜过本王,人,你就带走!”花溅泪怔住,呆呆地不知说什么才好。淮安王冷冷地道:“你再不走,等本王真的反悔可就迟了!”花溅泪咬了咬牙,忍住胸中剧痛,踉跄着奔向唐玄机,拉着他向王府外走去。

谭清大急,叫道:“王爷!你……”淮安王没有理会,一步步走出眠雨亭,冷冷地道:“让他们走,谁也不得阻拦!否则,杀无赦!”

花溅泪和唐玄机的身影慢慢消失。淮安王长长叹息一声,缓缓道:“她带走了这个唐玄机,也带走了无穷的灾难!这本是我师兄谋划中的一着棋。”谭清一怔:“莫非……”

淮安王淡淡道:“我们故意要她到淮安来,故意要她历经千辛万苦救走这个唐玄机!那唐逸临死前对她所说的话虽然不假,却是我们故意命他照实说来,好骗取她的信任,才能引她到这王府来!今晚以至于这些天来,我都只不过是在演戏而已!”他望着那朵白莲,叹息道:“负命者,上我钓来……唉,她实在不该来……”

谭清道:“王爷,若你对她只是演戏,已是大功告成,又何必烦愁?”淮安王摆摆手:“你不懂。你先下去。”

谭清已走远了。一丝薄薄的清雾笼罩荷池,月光下,晚风轻拂,荷浪翻滚。数日前,月光下,那荷丛中曾有绝代的佳人在为他起舞,那一舞足可风流千古。淮安王目中满含萧索之意,黯然自语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要找一个心有灵犀之人,竟是如此难么?难道我今生,纵然什么都能拥有,却注定要孤寂一世?”

花溅泪与唐玄机走出淮安王府,一路行来,果然无人阻拦。行至栖霞山下,神刀门门主尚槐,早已备下了马车、干粮和银两。花溅泪低声道:“多谢尚门主!还有劳尚门主亲自护送我们回梅谷。”尚槐道:“姑娘乃冷香宫密使,尚某能尽绵薄之力,荣幸之至。”

可人可心一见花溅泪这般模样,便知她隐疾犯了,连忙将她扶上一辆马车躺下。一行人趁着夜色,向着梅谷而去。过了约摸半个时辰,花溅泪胸中闷痛慢慢减轻,虽还未完全恢复,却已能坐立。她取出谭清暗中塞给她的纸团,展开看了几遍,重又叠好,放入怀中,脑中转过诸多念头。黎明时分。她停下车,叫可人把唐玄机请了过来,询问唐门失陷的经过。

唐玄机道:“此事说来惭愧,全怨老夫教子无方。老夫两任夫人,生下了六男四女,人丁兴旺,本是喜事,不料山大出杂木,竟出了三子唐畏和七子唐逸这两个孽障。他二人说是外出历练,却一去不归。老夫命人找遍天涯海角,却无半点音讯。三月前,聚雄会突然找上门,要老夫暗中归顺。老夫当即翻脸,将那来使狠狠骂了一通,还在他身上下了一点独门毒物,想让他吃点苦头。不料他第二日便又神气活现地来向我辞行。那时我才心生怀疑,我那两个孽障莫不已投入聚雄会门下?否则,聚雄会又怎能解我这独门毒物?我虽有此念,却因无确证,不敢向任何人提起,也不敢向冷香宫密报。”

“不料,又过了十余日,那聚雄会主派出了几名心腹弟子,率了十余名高手,悄悄由我唐门秘道直接潜入了唐门腹地,将我老母和两个幼子扣为人质。那聚雄会主的心腹弟子,武功好生了得,老夫和两个大儿子,均不是他们对手。我唐门,胜在暗器和用毒,不料他们早已对唐门诸般暗器毒物了熟于心,又备齐了解药,我这长处全然派不上用场,结果自是一败涂地。失手被擒之后,他们这才告诉我,我那两个孽障果然已入了聚雄会,还成了会中幽灵宫的左右勾魂使者。老夫当场气得呕血。想老夫一生清名,唐门百年基业,竟都毁在这两个小畜牲手中!”

花溅泪道:“不知唐掌门可知那聚雄会主、幽灵宫主,究竟是何人?”唐玄机道:“老夫未曾与聚雄会主和那幽灵宫主碰面。来攻唐门的,只是聚雄会主的几名心腹弟子。一落敌手,许是怕老夫与那两个孽障碰面,直接将老夫押送到了淮安王府。”

花溅泪暗忖道,这聚雄会主的几名心腹弟子,就能大破唐门,虽有唐畏唐逸暗中相助,也足见这几人武功之高强。看来,这聚雄会的实力,实已不在冷香宫之下。

一路平安无事。花溅泪将这几月来的种种经历和收集来的各种密报,一一梳理了一遍,已慢慢将心中积累的种种疑问解了个八九不离十。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暗暗谋划。

到了一处岔道,花溅泪对可人可心道:“这路一条通往梅谷,一条却是南下苏杭。我和你们就此分手,你们送唐掌门回谷,我另有要事前往苏杭二州。有尚门主亲自护送,我又飞鸽传书,调了沿路分舵舵主前来接应。料想不会出甚意外。”又自怀中取出一封厚厚的书信,递于可心,道:“这封信,你一定要亲手交给我爹。叫他按我信中所言行事。”

淮安王府,雨荷小筑。淮安王坐在长廊上的栏杆上,看那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水。廊下鹦鹉仍在,却不懂得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仍叫道:“香妃真美,香妃真美……”淮安王苦笑了一下,怅然若失地走出长廊,走上九曲桥。

谭清快步走来,低声道:“王爷!已收到唐玄机密报,他已顺利到达冷香宫。”淮安王道:“哦?”也许这本是意料中的事,他竟并无太多喜色。谭清愣了一下,道:“王爷要不要亲自看看密报?”

淮安王淡淡道:“你先放在书房,我稍后再阅。”背负了双手,在荷塘边慢慢踱步,似另有所思。谭清追上前道:“卑职还有一事禀报。已是秋天,这些荷叶枯黄衰败,卑职已命人来拔了。拔后须更换池水,池底淤泥恶臭难闻,王爷请回避一下!”

淮安王笑了笑,摇首道:“算了,不要拔了。留着吧,岂不闻,秋阴惜教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