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雨飞花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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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真相大白

一个玄衣道姑走了进来。宽大的道袍纤尘不染,一双清眸却是红的,脸上泪痕犹未干。月老夫人道:“问心,想不到你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宋问心道:“你呢?又何尝有半点衰老?”月老夫人黯然道:“可我这张脸——”宋问心温和地看着她的脸,自月老夫人毁容之后,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可她一点也不吃惊。只幽幽一叹:“容貌再美,也不过是一幅臭皮囊而已。纵是青春尚在,此心却早已老去。”

“岂只老去,我的一颗心早已死了。”月老夫人凄然一笑:“问心,那倒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宋问心沉重地点点头:“我也有我不得已的苦衷。”月老夫人道:“现在呢?你可以说了么?”

宋问心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可知我为什么要给秋烟取名叫叶秋烟?”她将那个“叶”字说得特别重。月老夫人失声道:“莫非那晚那人不是欧阳俊生,也不是月满楼,而是叶护花?”宋问心点点头:“不错,正是他。”

月老夫人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笑声中泪珠滚滚而下:“我好恨!”宋问心低下头去:“碧衫,你还记得当年你托月满楼转交欧阳俊生的那封信么?”自怀中取出一个牛皮信封,封面已泛黄,上书“欧阳大哥亲启”。

月老夫人用颤抖的手接过信,就如接过了整个过去,接过了自己这一辈子。她取出信纸,泪眼迷朦,正欲看时,手却微抖,泛黄的信纸如一只蝴蝶般飘落床前。

月几明拾起信纸,只见信并不长:“欧阳大哥示下:妹久未见兄之面,心下颇多猜疑。兄若非无义之徒,就于中秋之夜,西子湖畔两棵歪脖树下画舫中相见。何去何从请兄明言,也让妹从此死心,各得其所。切记,以敲门十下为记。一次一下,两次两下,三次三下,四次四下。妹将候于舫中,不见不散。”

宋问心道:“月满楼拿了这信并没有直接送到欧阳俊生手中,而是先来找了我。他早已偷拆了这封信,并将内容告诉了我。我心想欧阳如去赴约,万一受不了天下第一美人的**而变了心怎么办?我那时正疯狂地爱着他,我不敢想象如果失去他会是怎样的痛苦?我不敢把信交给欧阳,就问月满楼怎么办,月满楼向我吐露了他的心事,说他苦恋你多年,如果欧阳俊生前去,与你发生了意想不到之事,他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他求我千万不要将此事告诉欧阳俊生,并向我询问欧阳平时的一些爱好和言行习惯。我明知他既这样要求,必是另有诡计,但犹豫再三,最终竟答应了他。”

“不料月满楼为了学欧阳说话的声音,就把此事告诉了叶护花。叶护花满口答应,果然悉心教他口技。月满楼学成之后得意之极,拉了叶护花去喝酒。不料叶护花也早对你垂涎已久,只是无缘接近。得知此事他竟在酒中下了药。月满楼很快就醉了,他便穿戴一新,又简单易了容,冒充欧阳去骗你。他的易容术本极拙劣,但口技很好,竟骗过了你。他也甚是谨慎,事后为免真相泄露,竟未敢再去找你。”

“后来,月满楼醒来,已知中计,但叶护花已逃走,他又不敢声张,只好立即来找我。我一听知道坏事了,便同他商量,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我只有叫他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你,好好待你,我另想办法拖住欧阳,不要让他与你见面。此事瞒得一日是一日。哪知你自那夜之后竟直接回了天山,我自是少了许多心事,转而一心一意筹备起我和欧阳的婚事来。哪知你竟会——有了孩儿!”

“婚后不久,欧阳又收到一封信,约他在西湖畔两棵歪脖树下相会,但没有落名。我深感蹊跷,却又不敢对欧阳明言。欧阳对匿名信之事感到奇怪,但还是去了。我们在西湖等了半月也不见有人来,正准备走时,你却赶来了,酿成一场误会。现在想来那定是叶护花的杰作,他是想故意挑起一场混乱,好从中渔利。当你把孩子扔给我们,我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后悔已极却无计可施。欧阳自知其中必有隐情,便追上了天山。不料却未能找到你,后来便传来了你已死的消息。欧阳难过了许久,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暗自自责,认为是他那一掌失手伤了你,才会让你不治身死。我更是一直为内疚所折磨,我不能原谅自己所犯过错,却不敢将实情告诉欧阳。我太了解他了,他若知晓真相,必不会原谅我。”

“我知道其中缘由,所以便将你留下的孩子取了个名字叶秋烟。一天,月满楼来悄悄告诉我,说其实你并未死,你已决定嫁给他。我也落下了一块心病,以为你已气消怨散,从此有了归宿。不料你们新婚不久,便听江湖上传言月满楼在新婚之夜暴病而死的消息。我心知不妙,却猜不透是为了什么。到现在才明白,当时月满楼太过高兴,同时也想解你心结,就借着酒兴想把当年的事认在自己头上。不料这竟会送了他的命!”

“后来,听说月满楼尚有遗腹子,而你最终竟生了一对孪生儿子,我也着实替你高兴。你叫人来替明儿向绿珠求亲,我便一口应允。不料后来明儿竟与秋烟在断魂崖上相遇——我以为明儿是你同月满楼的儿子,那么他与秋烟便是同母异父的姐弟,就说什么也不准秋烟嫁给他,仍逼着绿珠嫁进了月府。我又觉着对不起秋烟,便将幻月宫主之位传给了她。不料她竟会跳崖自杀。唉,我俩若是早日相见,知道了内情,明儿与秋烟本无血缘关系,又怎会酿成断魂崖上的悲剧?让他们四个人都痛苦一生,还连累秋儿落下恶疾——”

月老夫人哽咽道:“我可怜的孩子!”

月几明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原来,命运竟给他们几个人开了一个绝大的玩笑,只觉脑中模糊一片,唯有低头垂泪。月老夫人的目光犹如一把刀直刺宋问心,不无讥讽地道:“我一步走错落到如此田地,以致连累后世子孙,算我的报应。可你呢?你过得高兴吗?幸福吗?”

宋问心凄然一笑:“我高兴?我幸福?我又何尝有一天快乐过?我总是内疚,一见到秋烟更是难受。我每天同她朝夕相处,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让我想起你,那愧疚、那悔恨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那又是怎样一种滋味?”

“更可恨的是叶护花胆大包天,竟拿此事要胁我利用职权为他做事。我自是不从,他便又用匿名信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详细地告诉了欧阳,并将我当初偷拿的衣服、扇子、头巾还有你写的信件等物证一并随信交给了欧阳。人证、物证俱在,欧阳怎会不信?他来质问我时,我自知瞒不过了,便将实情告诉了他,请求他看在夫妻多年的情分上能原谅我。谁知他竟一言不发,忽地一掌掴在我脸上,头也不回地走了。他那一掌无异于打在了我心里,直到现在我想起他那绝决的表情都会心冷。他不会明白,我之所以会变得那样自私都是因为太爱他。”

“三个月后,他才回来。我知道他定是找叶护花去了,可是没有找到。他回来后,仍是一言不发,连瞧都不瞧我一眼。收拾好了他的每一件东西,甚至包括一枝笔,一页纸,只要是他用过的,就毫不留情地全都带走,没有留下任何可以给我留做纪念的东西。无论我怎么请求他谅解,我甚至不惜跪下向他哀求,他也毫不理会,自始至终都不再同我说一个字。他走时,脚步虽轻,却一步步都踏在了我心上。”

“当他走出园门,我意识到将永远失去他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就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跪倒在地,拉住他的衣角,嘶声叫道‘欧阳,你,你不再爱我了吗?’他终于冷冷地回过头来,默默地凝视了我半晌,悲哀地笑道‘我一直以为你是这世上最完美的女人,没想到你竟这般自私歹毒!当初你看错了我,我也看错了你’说完,他拔出剑来,削断衣角,头也不回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也打听不到任何有关他的信息。我知道什么都已完了,只恨他那一剑没有刺在我的心上。当时我简直没有再活下去的勇气,可是绿珠扑过来拉住了我——直到现在,几十年了,他都音讯全无。他,他竟这般绝情!”

“我与他相恋时,只求早日与他成亲,好让他永远属于我,没想到不属于我的终是强留不住。我知道自己错了,却已太迟。他走后,我反复思量他临走前说的那句话,他说得不错,我是个自私歹毒的女人,为了留住自己的爱,却把你推向痛苦的深渊。当初,我也的确看错了他,如果当时我了解他,信任他,知道他的心中只有我,纵然前去赴约,也不会被你的美色所迷,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现在想来,那以前相恋的日子才是最美的。”宋问心并没有哭出声来,泪却早已湿了衣襟。

月老夫人默然无语,两人泪眼相对。宋问心颤声道:“四十年了,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可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月老夫人流泪道:“不,你错了,我也不能怨你,一切都只怪我自己太过强求。当年我若是你,我只怕比你做得更过。”转头看着月几圆,缓缓道:“男女之情最是一个缘字,缘份不可强求。圆儿,我对你说的事你还一直不同意,可现在你想通了么?萧雨飞他根本不爱丽人,若是强迫他成亲,也最终是害了他们。情爱之事万万勉强不得,否则害人害已,这是我这一生所得来的最大的教训,你不可不听。”

这个教训的代价是几对恩爱夫妻被拆散,两人送命,一人出走下落不明。月几圆此时还能说什么?他沉重地点了点头,道:“嗯,儿子听娘的。我这就把当年的婚书聘礼全都退回萧家去。”

“啊”,窗外一声惊呼,随即传来一阵哭声。哭声渐渐远去,月几圆惊道:“不好,是丽人,她都听到了。”

月老夫人轻叹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长痛不如短痛。丽人这孩子,天生丽质,却红颜薄命。她终有一天会明白我的苦心。”顿了顿,又道:“明儿,若是我知道秋烟不是你姐姐,我又怎会阻止你们?你恨不恨我?”

月几明流泪道:“儿子怎会恨母亲?只是我这做儿子的一直不知道您老人家这一生过得这么苦。”月老夫人笑道:“你放心,娘从此就再也不会苦了。”她语中的不祥之意大家都听出来了,宋问心惊道:“碧衫,你——”

月老夫人黯然道:“我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临死前还能看到我的亲孙女和她的心上人幸福地在一起,我也算死而无憾。明儿,你虽不是我亲生的,可秋儿却是我的亲孙女,你,要好好待她。还有圆儿,你不要忌恨她,她是个好孩子,萧雨飞要退亲不是她的错,你也要答应我,好好待她。”

月氏兄弟点头应了,月几明道:“娘,你放心,我们会好好待她。但你老人家可不能——”月老夫人摆摆手,打断他们的话,道:“圆儿,拿纸笔来,娘有话说。”提起笔,在雪白的纸上道:一失足成千古恨,情丝缕缕皆祸根。有情无缘能奈何?机关算尽假难真。

她放下笔,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宋问心瞧着不祥,道:“碧衫,还是先让我为你疗伤吧!”月老夫人笑道:“不必啦,灵丹难医断肠人,我心脉将断,能支持到你来已是不易。又何必再浪费你的内力?”

宋问心连忙抓起她的手,一诊脉,果然已是命悬一线,不由放声痛哭起来:“碧衫,你怎能就此而去?”月氏兄弟和欧阳绿珠顿时同放悲声。月老夫人此时眼中却连一滴泪也没有了,目光柔和,转向那已泛黄的信。月几明慌忙将信递于垂死的母亲。月老夫人将信缓缓凑上了烛火。

信纸燃烧了起来,火焰明亮无比,亮得就如月老夫人此时的眼睛。然而随着火焰亮光的衰弱,月老夫人眼中的亮光也在衰弱。当火光熄灭信纸如黑蝶般飘落在床前,月老夫人的眼也缓缓闭上。

月府的丧事并不张扬。不久,天山上那座空坟已变成一座名副其实的坟,坟旁开满了洁白的雪莲花。一代红颜终于长眠在了冰天雪地中,所有的爱和恨都已不复存在,只有呼啸的寒风似还在诉说那凄婉、哀艳的故事。

后来,月府中人离开天山之后,冷碧衫墓上忽然多了一个很特别的花环,是用白布染上血做成。红白相间,美得凄艳绝伦。没有人知道是谁所送,只有宋问心明白,那送花环之人必是欧阳俊生,那血乃是叶护花的。他这几十年,必是追杀叶护花为冷碧衫复仇去了。

果然,不久,有人在关外大漠中发现了一具尸体,据说很像失踪了数十年的叶护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