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雨飞花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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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萁豆相煎(下)

他跳下车,抱拳道:“不知四位因何挡了在下去路?”展奇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沉声道:“你就是萧雨飞?”萧雨飞道:“在下正是萧雨飞。不知展老英雄有何见教?”展奇沉声道:“萧少侠何必故作不知,我且问你,你把那孽障藏到何处去了?”

萧雨飞道:“令郎现居何处的确是我一手安排,但我对令郎承诺在先,绝不向任何人透露他的行踪,所以还请展老英雄见谅。”展奇冷笑道:“冷香宫虽为武林盟主,但也不能管我展家家事。你若把那孽障所住之处告诉我,以前的事念在你爹爹面上我就不再追究。否则,就算萧威海亲来,也少不得要他还我一个公道。”

萧雨飞道:“此事与我爹和冷香宫无关。只是天南兄乃是展老英雄亲生骨肉,展老英雄难道真要置之死地而后快么?”展奇道:“我展奇一生英名,岂能让孽子沾污。上次若不是少侠多管闲事,我早已清理门户。”

萧雨飞道:“上次之事晚辈多有得罪。但令郎或许不孝,却未必该杀;至于那谢秋娘,本非武林中人,又是一个用情专一的好女子,展老英雄就更不该苦苦相逼。”展奇怒道:“萧少侠是在教训老夫吗?”萧雨飞道:“不敢。晚辈只是想替天南兄和那谢秋娘向前辈救个情。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啊!”

展奇神色稍稍缓和,叹了口气道:“上次你将我门下弟子打伤七人,也是为了救他二人性命,我且不来怪你。但我却绝不能容许他二人活在这世上。俗话说,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我给他订下的亲事他胆敢回绝,并在迎亲前夕与那青楼女子私奔,此事在武林中传得沸沸扬扬,污我声名,败我家风。我若不清理门户,以后有何面目去见武林同道?那谢秋娘乃烟花巷中卖笑的风尘女子,下贱之至,你倒夸她好女子,当真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萧雨飞道:“谢秋娘乃秦淮名妓,一笑千金。多少豪门巨富、公子王孙想强求为妾,她都宁死不从,此之谓贞烈;她误落风尘五载,所积金银珠宝无数,却愿一一抛弃,只求遵守与令郎的海誓山盟,此之谓忠信。似这等贞烈忠信的女子不是好女子还有谁配为好女子?而令郎宁可抛弃自己的身份地位、家财性命以不负谢秋娘委身之情,也是个有情有义敢做敢当的好男儿,前辈何不玉成其好事而非要追杀不可呢?”

展奇道:“自古婚姻之事当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那孽障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举,我与他的父子之情早已断绝。老夫一身行事光明磊落,不想老来却养下如此孽根祸胎,实乃家门之大不幸。老夫若不清理门户,展氏一门再无颜立足武林。少侠若还懂礼法规矩,就请不要再插手我展家家事。”

萧雨飞眼见展奇满面风霜,须发倒竖,怨怒之中夹着掩饰不住的悲痛,心道:“展老英雄爱惜声名胜过爱惜自己的儿子,幸亏爹爹不是如此顽固不通情理之人,否则我岂不也只能带着语儿私奔。”一想到这不由脸上微红:“如真是这样,也不知语儿是否还愿不顾一切随我浪迹天涯。她是那样矜持,赡前顾后,不管心中有多么爱我,但只怕为了冷香宫的名声,宁可痛苦一世也不会再理我。”心下不由暗自庆幸。但一想到花溅泪现在身死未卜,不由心烦意乱起来,不敢再和展奇纠缠,道:“展老英雄,晚辈说服不了你。看来,咱们的事是难以靠语言来解决的了。”

展奇喝道:“正是。所以我们都不必多说,直接手底下见真章。你若胜了,我就当从此没有天南这个儿子,随他怎样都不再过问。我若胜了,你必须马上带我去找他,并从此不得再插手。”萧雨飞道:“一言为定。”他转向桃花公子道:“阁下难道也是来讨公道的吗?”

桃花公子一脸怨毒之色,道:“正是。上个月你在去梅谷的途中,是不是救了黑面罗煞丁显通一家?”萧雨飞这才想起自己的确救过一家姓丁的人家。丁家老少十三口均被一种奇门暗器所伤,身染剧毒,垂垂待毙。他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瓶冷香丸全都送给了丁家,以致后来自己不小心中了马家四蜂的寒血蜂毒,却已无药可治。

桃花公子道:“你实在太爱管闲事了。我与黑面罗煞丁显通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与他是光明正大地决斗,他用罗煞棒,我用暗器,有约在先,非死不休。他输了,自然该死,你为何要赠他家人冷香丸,解去我所下之毒?”

萧雨飞道:“在下也知道丁显通杀了你全家,吞并了你的家产,实乃万恶不赦之徒,死不足惜。而你苦练多年为的就是复仇,我乃局外人本不该插手。但你既已杀了他,就算报了仇了,又何苦斩尽杀绝?他虽是罪有应得,可是他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十三人又有何罪?是以在下才解去他们身上所中之毒,实在并非要与你作对。”

依他本性,本不愿多费口舌解释,但此刻不敢任性,若是四人同时出手,他虽不惧,却难以护得花溅泪周全,而且现在每多耽误一点时间,花溅泪就多一分危险。他心思缜密,暗想这四人天各一方,怎的突然知道他的行踪、同时在这危急关头出现?显然背后有人在使阴谋。此人必定就是谢谨蜂。若此时谢谨蜂就在一旁窥视,那可就危险了。一念及此不由冷汗直冒。

桃花公子道:“那我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又有何罪?他灭我满门十五人,我纵杀了他一家十三人还不解恨呢。更何况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若不心狠手辣一点,他年他儿子来找我复仇,那时你是否能阻止?”

萧雨飞道:“阁下杀戮太过,其曲在你;他年黑面罗刹之子不问情由就找你复仇,其曲在他。江湖男儿,恩怨分明,岂能为了担心后患就先大开杀戒?何况黑面罗刹性残嗜杀,以至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连亲人子孙也被人憎恶,阁下何必效他行径?”

桃花公子怒道:“你不必逞口舌之利。我十年苦练,为的便是求那割取仇人头之快,又岂能听你一番言语就放过丁显通的家人?冷香宫的规矩你也知道,我若不服你冷香宫的处置,大家就必须以武定胜负,再以胜负论道理。你若能胜我,就算你说得对。”

萧雨飞暗暗叹息了一声,不再言语。只把目光投向了站在最后面的那对孪生兄弟:“二位少侠可是神鞭王的两位公子?”王麒道:“不错。我们是来找你印证武功的。听说你在扬州酒楼之上,一招便镇住了青衣门首座弟子程傲然,我兄弟二人好生钦佩。因此特来向你讨教一二。”

萧雨飞皱了皱眉,已知自己胜了程傲然之事已传遍江湖,若有人再胜了自己,就可在江湖中一举成名。所以王氏兄弟才会专程赶来找他比武。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可此时哪里是与人印证武功的时候?想了想道:“不比也罢,我认输便是。”

王氏兄弟呆了一呆,江湖中人,莫不爱惜名声,岂有不接受挑站便先行认输之理?王成麟瞪着眼道:“你这是什么话?输赢都是打出来的,岂有口说的?你简直不把我们兄弟放在眼里。”说着手中长鞭一抖便要出手。萧雨飞道:“好,既然四位找来了,在下也知道不能善了。只是在下本有急事在身,此时已耽搁了不少时间,不知几位可否通融通融,容在下改日再奉陪?”

展奇见萧雨飞神色慌张不肯动手,甚至不惜软语相求,还以为他胆怯了,大笑道:“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四处惹事树敌。现在后悔岂不迟了?也罢,只要你告诉我天南现在什么地方,从前旧帐就一笔勾销。否则,嘿嘿,老夫好不容易找来了,岂能被你几句话就打发了?”

四人相互望了一眼,身形展开,已将整个道路封死。萧雨飞心中暗暗叫苦,笑道:“各位是想车轮战还是一起上?”展奇怒道:“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岂会不讲江湖道义。我们自然是与你单打独斗。每比试一场,我们会等你休息两个时辰再试第二场。”

萧雨飞看那天色,夜幕已将降临,心中更是焦急:“不必这么麻烦,你们一起上吧!”四人齐声喝道:“好狂妄的小子!”萧雨飞苦笑道:“非是在下狂妄,在下有要事急着赶路,实在没有时间与各位缠斗。”正在这时,忽听车厢中传来轻微响动。他脸色一变,拱手道:“请诸位稍候,在下失陪片刻。”纵身掠回车中。

只见花溅泪身子急剧地辗转着,挣扎着,似有一双看不见的魔爪扼住了她的咽喉,忽地坐起,口中凄厉地叫道:“你杀了我吧!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她突然住声,眼中满是迷茫之色:“你,你是谁?”尖叫一声缩在车角,连声道:“不,你不要杀我,我还不能死!云飘,救我,救我啊!”萧雨飞揽住她肩,道:“语儿,你看见什么了?别怕,那只是梦,我是云飘,我在这里呢,你连我都不认得了么?你仔细看看我啊!”花溅泪目中恐惧之意渐渐褪去,哽咽道:“云飘!”扑在他怀里。创口迸裂,涌出的血又沾在了他的白衣上。

他慌忙又点了她伤口四周的穴道。一手抱着她,一手按着剑柄,眼睛看着怀中的人儿,一双耳朵却在凝神倾听车外的动静。只要有一丝异动,他的断肠剑便会立时出鞘。

花溅泪神智稍清,安静地躺他怀里,失神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直看得他心乱如麻。平时她都是那么矜持,与他若即若离,唯有此时才与他这般亲近。萧雨飞即便是百炼精钢,在她的虚弱与柔情包围下,也俱都化了绕指之柔,低声道:“你怎样了?好些了么?别怕,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你。”

她想了想,道:“我想喝水——我口好渴。”萧雨飞见她浑身烧得滚烫,双唇干裂,知她确是渴了。可车上带的水早已喝完,此时他到哪里去找水呢?而车外,正是强敌环伺。犹豫了一下,终不忍拂她之意,道:“好,你先躺着,我去想想办法。”花溅泪却又一把拉住他,惊恐地道:“不,你别走!我不渴了,你不要离开我!”虚弱地伏在他胸膛上:“你若走了,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你可知,我迟早会死,会离开你?我的时间已不多,你陪着我,我很怕。”

萧雨飞心中绞痛,紧紧抱着她,低声道:“好,我不走,我陪着你,永远不离开你。你别怕,我马上带你去找贾神医,他一定会救好你。”花溅泪无力地闭上眼,缓缓道:“云飘,我死的时候,就要象这样躺在你怀里,靠在你胸膛上,慢慢地、慢慢地死去!”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紧搂着萧雨飞的手也放开松下,仿佛已死去一般。

萧雨飞想起外面还虎视眈眈立着四个强敌,定定心神,将怀中人儿轻轻放下,跳下车来。却见四人都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似乎并无趁火打劫之意。方才车厢中发生的事他们虽未瞧见,却听了个明白。萧雨飞抱拳道:“有劳诸位久等。晚辈确有急事要赶赴镇江,各位如果实在要在此刻与我交手,就请一起上吧。”

展奇哼了一声,道:“真是个狂妄后生。”看了他胸前刚染上的血迹一眼,又道:“那位姑娘伤得很重是么?你是要赶去镇江找贾神医?”萧雨飞忧形于色,恳切地道:“不错,还望前辈成全。”展奇道:“十日后,镇江城东郊见。”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雨飞暗中松了口气,目光转向王氏兄弟。王成麟将征询的目光望向了王成麒:“大哥,咱们——”王成麒道:“君子不乘人之危。何况以他此时心情,纵与我们决斗也必会分心,胜之不武。走吧,展老英雄都可以再等十日,我们为何不可再等?”王成麟道:“大哥说得是。萧少侠,咱们十日后再见。”收好长鞭,联袂而去。

现场已只剩下桃花公子一人,轻摇着桃花扇,不言不语,目中光芒闪烁不定。萧雨飞知道,展奇是为气,王氏兄弟是为名,桃花公子却是为恨。此人心胸狭窄,加上曾身负血海深仇,性情怪僻,如今已将对黑面罗煞之恨转向了他。暗自戒备,提防桃花公子暗器偷袭马车。

桃蓊公子突然轻笑一声,道:“萧少侠,这车中女子莫不就是江南第一美人月丽人小姐?”萧雨飞未料他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脸微微一红,道:“你误会了,她不是月小姐,而是在下的一位朋友。”桃花公子哈哈大笑起来:“我就知道她不是。冷香宫萧威海之子与江南第一美人月丽人的亲事,乃是天下武林都共同瞩目之事,这场亲事势必办得轰动整个武林。月小姐岂有不声不响就已过门的道理。哈哈。”

萧雨飞皱眉道:“你笑什么?”桃花公子笑道:“我笑你少年心性,任性妄为。难怪展天南逃婚、与一青楼女子私奔竟会得到你的大力支持。你甚至不惜得罪展奇、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公然为展天南出头。原来你自己也是——可笑你反而带着她四处招摇,哈哈,哈哈。”

萧雨飞听他言下之意,似把花溅泪视为青楼女子,不由大怒,冷冷道:“我的事不用你管。咱们是现在就动手呢还是十天之后再战?”桃花公子道:“十天之后你已有两战之约,我岂能占你便宜?”

萧雨飞道:“那好,我现在就陪你玩两招。”他已看出桃花公子说什么也不会放弃眼前这可乘之机,没有必要再在言语上纠缠。

桃花公子身形一晃,折扇轻挥,十余道寒芒疾射而出,一半射向萧雨飞,一半竟是直奔车厢而去。萧雨飞拔出腰间断肠剑,一手持剑,一手持鞘,挽出两道弧形,将那寒芒尽数击落,口中怒道:“想不到你竟是此等卑鄙小人!”

桃花公子阴恻恻地道:“我就是要让你也尝尝失去你最心爱的人的滋味!”双手连扬,以满天花雨的手法洒出一大蓬细如牛毛的毒针。将萧雨飞连同他身后的整个马车都罩在针雨之中。

萧雨飞知道桃花公子的暗器俱都淬过剧毒,虽然身上带有可解百毒的冷香丸,但花溅泪此时命悬一线,若再中剧毒,根本无法行功排毒,势必十分凶险。手中剑幻出一道密集的剑网,将那毒针尽数**开。长喝一声,欺身上前一剑直刺桃花公子咽喉。

他武功本远胜桃花公子,但他曾立誓永不杀人,又念桃花公子恨他有因,出招之际便只用了五成功力,剑尖一触及他喉间便及停手,要让他知难而退。却陡然想起不能离开马车太远,以免螳螂扑蝉、黄雀在后。谁知道谢谨蜂有没有在附近埋伏?又停下身形,持剑守卫在马车之前。

桃花公子狼狈地立住身形,缓过气来,只觉咽喉处隐隐生痛,原来萧雨飞虽剑下留情,但他却仍被剑气所伤。只此一剑,已知萧雨飞的武功高出自己太多,若按江湖规矩,就该立即认输,但心中仇恨如何能息?他经验何等丰富,已看出萧雨飞心存仁慈,不愿伤他,胆子又大了起来,暗暗盘算。

忽听一声长啸,一条银色人影飞掠而来,叫道:“萧雨飞,你先走,这儿交给我了。”却是白无迹。萧雨飞也不多言,还剑入鞘,拱手笑道:“多谢白兄。”

白无迹冷冷道:“你不必谢我。我欠你一次情,今天算还你半次。我知道以你的武功,桃花公子根本奈何不了你,但你不愿杀人,出招毫无杀气,势必与他缠斗下去。现在先救人要紧!”转头对桃花公子冷笑道:“我来陪你玩几招。我可不是萧雨飞,不愿杀人,我杀的人可不比你桃花公子少。”

桃花公子叫道:“慢,萧雨飞,枉你是冷香宫中人,居然结交**贼白无迹。好,今天我们到此为止,你欠我的,我日后再找你讨还。”说罢,转身狂奔而去。白无迹正想跟上,萧雨飞道:“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白兄且放他去吧。”

白无迹道:“此人和程傲然私交颇好,两人都最爱搬弄是非。如果放他离去,他和程傲然势必将你我之事添油加醋广为散布。”萧雨飞不以为意:“此等小人,且随他去,何必介意。”一边叫那车夫,赶紧来驾车赶路。

正在这时,忽听马儿昂首一声悲嘶,车夫惊叫着哭道:“我的马,我的马!”只见那驾车之马已一头瘫倒在地,口吐白沫抽搐起来。随即车后拴着的两匹白马也相继倒地。萧雨飞凑近一看,每匹马头上竟都扎着一根细小的毒针。

白无迹怒道:“这桃花公子好生卑鄙!竟去而复返,故意把马都杀了!现在马儿已死,你如何带花姑娘去镇江?”萧雨飞愁眉深锁,一时竟未言语。此去镇江还有二十余里,难道就一路抱着花溅泪颠簸而去?

白无迹也不多言,伏地倾听了一阵,站起身来朝官道后疾驰而去。不一会儿,只见他骑着一匹马奔了回来,道:“车夫,快把马驾上。”又将一个盛满清水的竹筒递给萧雨飞。萧雨飞奇道:“白兄,马从何来?”

白无迹简短地道:“抢的。”萧雨飞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好,当断即断,正是英雄本色。只是又累你多了一条强抢民财的罪名。”

白无迹淡淡道:“我身上的罪名多的是,再多一条又有何妨?”萧雨飞欣赏地看着他,心中隐隐有种感觉,白无迹的种种恶名,说不定皆有不得已的苦衷。白无迹道:“你坐马车慢慢赶去镇江,我先到镇江去看看贾神医是否在府上。”

车夫重新驾好马,不紧不慢地向镇江行去。此时花溅泪倒睡得十分安详,一动不动,只是呼吸更弱。萧雨飞给她喂水,却只顺着嘴角流至颈上。萧雨飞更是忧心如焚,只怕她就此睡去再不醒来。心道:“语儿若死,我决不独生。她是如此怯弱,到了阴曹地府也会怕那恶鬼欺辱。”

夜色已临,官道上已无人迹。马车忽又停下。萧雨飞大急,掀帘一看,心中一宽。却是白无迹回来了,怀中还抱着一个小男孩,孩子不过六七岁,被点了睡穴昏睡未醒。白无迹道:“萧雨飞,我这算又还你半个人情。咱们两不相欠了。”指着怀中孩子道:“这孩子是贾神医的侄儿。贾神医未曾娶妻,过继了这孩子为儿子,我劫走了他,神医立刻就会赶来。”

萧雨飞愕然道:“素闻神医性情孤傲,不喜受人强迫,白兄如此恐怕会适得其反。”白无迹冷笑道:“我可不管那么多。那老头儿性子太倔,硬不肯随我出诊,我若不如此,他肯来么?”萧雨飞轻叹道:“白兄如此做,神医即便来了,又怎肯救人?”白无迹道:“他敢不救?”

忽听有人冷冷道:“老夫若真的不救又便如何?”马车旁已多了个灰袍老人,神色冷峻,不怒而威。白无迹低头看了怀中孩子一眼,淡淡道:“反正我恶名远扬,也不在乎再多一条滥杀无辜。”贾神医脸色一沉:“你竟胁迫老夫?”白无迹道:“岂敢岂敢,但请神医三思。何况,救死扶伤乃医家天职,神医见死不救,不觉有愧么?”

贾神医冷笑道:“别的人老夫都救,就你白无迹的人么——嘿嘿,老夫偏就不救。”白无迹脸色一变道:“我与这姑娘并无任何关系,只因他们与我曾有救命之恩,所以才冒昧请神医出手相救,就算我乃十恶不赦之人,神医又岂可恨屋及乌?”贾神医道:“她既肯救你就足见也非好人。”

萧雨飞一直没有开口,只因花溅泪忽然低低唤了一声:“娘——”他心中一痛:“她纵在病中却仍是念着她的娘,可惜她的娘却丝毫也不爱她。”他连声唤了几声,她却不答,仍只昏睡。此时见白无迹与贾神医越说越僵,忍不住掀起车帘:“神医,晚辈不敢强救神医相救,但求神医看在家父份上救救这位姑娘,晚辈感激不尽。”

贾神医这才看清车内还坐着一位少年,道:“你是——”萧雨飞道:“在下冷香宫弟子萧雨飞。几年前,曾与神医有过一面之缘。”贾神医道:“想起来了,令尊就是萧威海萧大侠。”脸色顿时缓和了一下,冷笑道:“老夫倒要看看,能令二位如此担心的是哪一位绝代佳人?”足尖一点,掠上马车。蓦地,一张苍白而又泛着病态的嫣红的脸呈现在他面前。他猛地一怔——眼前这张脸竟是如此熟悉!

二十年前,他曾救过武林第一美人叶秋烟,虽只短短几天相处,他却为她神魂颠倒,不能自拔。那时叶秋烟的钦慕者何其之众,她一颗芳心又早已暗许他人,不管是心里眼里哪里还放得下他?他也自知难获佳人青眼,一直不敢表白,只是默默思念。当叶秋烟跳崖自尽,他也失踪了一年。江湖上无人知其原因。哪知他竟是痴心不渝,悄悄到断魂崖下苦苦寻了一年,只盼能寻到佳人尸骨,好好安葬,自己陪在墓旁,也不枉一世相思。

岂知整整一年,把那断魂崖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踏遍了,连一根头发也未能找到。不仅是他,连冷香宫举宫出动,也是一无所获。受此打击,贾神医终生未娶。江湖中人多道贾神医性格怪僻,终生不近女色,却不知他乃是痴心暗恋叶秋烟之故。

此时陡然见到这张脸,隐约就是魂牵梦引了几十年的叶秋烟,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已老眼昏花。萧雨飞与白无迹见他眼神怪异,呆呆地盯着花溅泪不言不语,神情阴晴不定,暗暗奇怪却又不敢惊动他。他终于回过神来,道:“好,我治。”

替花溅泪把了把脉,又仔细验看了一下伤势,眉头紧锁,良久无语。萧、白两人的心顿时都提了起来。只见他眼神有些茫然,不时左右交替把脉,口中喃喃道:“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哦,白少侠,烦你去取一些水来。”白无迹领命而去。贾神医又陷入了沉思,神色时而惊疑,时而为难。许久才道:“萧少侠,你对老夫说句实话,她是不是就是冷香宫的——”

萧雨飞不便否认,道:“神医如何知晓?”贾神医道:“多年以前,李啸天曾带她来找我求医。她有一种无法根治的天生隐疾,随时都有性命之忧。我穷我一生心力,也无法治得。只能开些调养之方,尽量延长她的寿命,她身上有股特殊的香气,便是长年服用我为她调制的药花之故——”萧雨飞脸色惨变,失声道:“神医,你说她——她——”

贾神医见他如此情切,心中已明就里。他是过来人了,岂不明白其中滋味?缓缓道:“她母亲在为她修习胎儿护体神功之时曾走火入魔,伤及她正在发育的五脏,落下了隐疾。这些年来,若非我和李啸天尽全力为她调理保养,她早已——她能活到今天实在已是奇迹。”

萧雨飞心乱如麻,急道:“还有无办法可想?”贾神医道:“这是先天内伤,后天只能调养,无法根治。尤其她的心脏比正常人脆弱,随时可能停止跳动。她时常头昏胸痛皆是因此而起。唯一可行的办法是修习佛门无上神功易筋经与洗髓经,待神功练成,她的隐疾或许也就不治而愈。不过早在四十年前,这两本佛门至宝已经失盗,这是少林寺多年未解的悬案。”

他指着花溅泪胸上的刀伤,道:“她的隐疾本来经过多年调治已有起色,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恶化。可是这次她受伤太重。这刀伤且不说,还幸未伤及心脏,但她内伤却极重,更加重了她的隐疾,我现在实在没有把握能救得了她。”萧雨飞五脏俱焚,颤声道:“难道——”心里顿时明白了许多事。为什么她对自己时冷时热,若即若离,为什么她总是藏着深深的忧伤。那日在梅谷葬花溪,她突然昏倒就分明是隐疾发作。

贾神医道:“你先别急,此时你再急也无用。我会尽全力救她。至于能否成功,也只能听天命。她的内伤好生奇怪,伤她之人的功力显然远不及她,她却中了这么重的伤,实在没有道理。”一边摇头叹息,一边从怀中取出一盒银针和两瓶药来,道:“你将白瓶中的药丸用水化了喂她服下,蓝瓶中的药膏抹在她伤口上。我再用金针为她刺穴疗伤。”

马车旁放着几节新鲜的竹筒,里面盛满了清水。原来白无迹不知何时已取水回来,却又悄悄走了。萧雨飞将药丸喂花溅泪服下,再为她敷上药膏。随后守护车下,让贾神医安心为花溅泪刺穴疗伤。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花溅泪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眼睛虽仍紧闭,脸上却显出痛苦之色。贾神医拔下金针,喜道:“好了,她知道痛了。看来可能有救了。”萧雨飞松了一口气,低声道:“神医,她如果过了这一关,还能——还能有多久?”

贾神医道:“那谁也说不清楚,一切只有看天意了。你已有月小姐为妻,对她还是放手吧,不然迟早都是镜花水月。”萧雨飞神色凄然,却坚决地道:“不,你错了。既是如此,我更要尽快与月小姐解除婚约。”

贾神医吃了一惊:“什么,你要退亲?”萧雨飞道:“不错。我此行正是准备到月家退亲。”贾神医摇头道:“你最好三思而行。退亲之事非同小可。关键是你为她而退亲,可她却——你一番心血岂不白费?”萧雨飞道:“我总得先尽人事而后听天命。”

贾神医默然半晌,道:“你对她有这份情义自然是好。我也会尽力帮你。现在她不可移动,等十二个时辰后,若她能醒来,我就有了五分把握。在疗伤之间,她不能妄动真气,也不可情绪激动,忧伤、发怒、运功,都将加重她的隐疾,甚至会有性命之忧,你可要小心照看她。”

萧雨飞点点头,只觉心情从未有过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