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论道天青窟（三）
张行天心中苦笑：我敢当众这么叫吗？那不纯粹是没事找事！嘴里却说道：“刚才我与慈大人辩论时，有些魔民甚是呱噪，还请美玉……大人将其中最嚣张的擒了过来！”
无奈之中，他折中了一下，叫完美玉略停顿了一下才说后面的大人二字。
美玉瞪了他一眼，显然对他的敷衍有点不满意，一边一伸手虚空摄起一个魔族，正是刚才叫骂张行天“人类余孽”最大声的一个。此魔骂张行天骂得痛快，却不想美玉早给他打下了记号。这个魔族被美玉摄住，别说还手，却是连骂都骂不出来，只能在空中乱蹬腿。原来美玉恼他骂得难听，同时将他的咽喉封住了。
张行天道：“此魔冲撞了我，我要杀了他泄愤！不过，如果慈大人愿意以身代之，我们也可以放了他！”
慈爱满脸惊讶：“这如何使得？”
张行天反问：“我说过善必伪、不伪无以存身，就是这个意思！所谓行善，不宜标准过高，最好是大家都能做到，否则就是伪善！”
张行天这话直指本心，慈爱听了，满脸羞红，吭哧半天无言以对。台下的甘伏魔王见了，终于鼓足了勇气大声插话：“荒谬！慈大人善行遍布魔域，如何就是伪善了？”
张行天一笑：“若不是伪善，慈大人可愿意以身代此魔？”
甘伏魔王也是满脸通红，不过他是激动的，不像慈爱魔王乃是羞愧的：“魔王身份高贵，岂能与普通魔民等同？况且此魔就算冲撞了你，也罪不至死！”
美玉也在旁边插话：“冲撞魔王，可不就是死罪？今日我与张郎同来，冲撞他就是冲撞我！”
美玉当众一声张郎出口，也是微微羞红了脸。因为魔族并无正式的婚姻，双方情投意合后，按魔族的风俗，魔女便称呼魔男为郎，等于人类女子叫男子相公。当然，在某些场合，对有些身份的魔男，也可称之为郎。这也是刚才张行天畏畏缩缩的，美玉气苦，一时冲动，便这么叫了出来。
张行天也是知道这个风俗的，被美玉当众这么一叫，他一边有些小得意，一边也暗暗叫苦。在男女情事上，他可不是雏儿。偶尔犯一次傻可以，这么长时间与美玉朝夕相处，怎么可能还感受不到？况且美玉心思单纯，不擅掩饰，那点情意，眼角眉梢全都带出来了，要不地火也不会一见他们就如此打趣！
这层窗户纸没有被当事人捅破的原因，在美玉一方，毕竟是第一次对男子动心，羞答答的怎么肯先说？在张行天一方，却是碍着明思域，自己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此外，张行天也知道，美玉是魔族的偶像，追求她的魔王就有好几个。如果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自己立马就会成为无数魔族的眼中钉！张行天虽然虚荣，却也知道要分场合。当初在铸剑门，他领着明思域到处显摆，是因为他乃是掌门的亲传弟子，不怕遭人妒忌！现在他只是窜伏于魔域，哪里还敢那么嚣张？
台下的魔民，也有心思机敏的，一听这个，都是心中一惊：一直小姑独处的玉大人，难道看中了这个小子？怪不得能够为了这小子反了大魔王！
甘伏魔王却没有意识到：“就算冲撞了你，凭什么让慈大人顶罪？”
美玉笑道：“我没说让慈大人顶罪！不过慈大人既然觉得行善可以不问代价，那么就不妨牺牲自己拯救此魔！”
甘伏魔王：“荒唐！荒唐！哪有这样行善的？”
慈爱魔王却终于想明白了：“甘大人，稍安勿躁！张世侄说得没错，过善即是伪善！想我平日行善，也可谓严苛了，可不管我如何努力，却没有几个族人愿意追随我去弘扬善行。现在我才明白，我平日所行之事，包括我们平时宣扬的所谓善行，其实没有几个族人能够做到，正所谓曲高和寡是也！只是道德当前，也没有族人敢于质疑。与其调门那么高，还不如踏踏实实去推广力所能及的善行！”
“张世侄说得好，人性本私！在不危及自身的情况下，谁都愿意去做一些善行。但如果需要付出大的代价，估计没人愿意。把善行的标准提得过高，导致的结果，就是大家嘴里都说得好听，却没有几个真正去身体力行。世侄，受教了！”慈爱魔王一边说，一边躬身深深地向张行天施了一礼。
甘伏魔王气得够呛，慈爱魔王这么说，等于就是认输了。可事情还没完，慈爱魔王施礼后，居然手一挥，将自己身下的高台降低了近一半：“世侄深悟天道人性，我自愧不如，不敢与世侄比肩！今日之事，我就此认输！不过时机难得，还想向世侄讨教几个问题，不知世侄能否不吝赐教？”
甘伏魔王一听，知道今日之事已经定论。后面慈爱魔王再向张行天讨教什么，他也不感兴趣。因此鼻子里冷哼一声，身形急闪，飞快地就遁出无底矿洞了。
天青窟中的魔族，有的觉得无趣，也趁势散去。有的却听得煞是认真，围住了高台不肯离去。
张行天一边回礼一边答道：“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慈大人过谦了！不管我族如何贬低人类，但人类的整体文明水平确实在我族之上，我有这点知识，也是拜人类文明所赐。我族高层唯知盘剥族人以满足几人之私欲，非但不设法开启民智，反而以愚民为策，将文明传承垄断于少数高层之中。致使族人粗鄙无文、族中人才凋零。领悟天道人性，本不是少数族人的事，而是整个魔族的文明水平体现！所谓水涨船高，族人既然被愚弄，又岂能促进我族的文明程度进而兴盛我族？”
张行天这番话，绝对可以算是大逆不道了。不过甘伏魔王走了，剩下的魔族可不敢和他叫板。美玉手里还提溜着那个真魔没有发落呢！况且高台近处，听不惯张行天那套理论的魔族正在纷纷退去，留下来的少部分，反而是被张行天“歪理邪说”所蛊惑的魔民。张行天说得越偏激，他们听得越过瘾！
慈爱魔王满脸苦笑：“此事暂且不提！世侄，你说人性是天道之基，那究竟如何行事，才算得了人性？”
张行天顿一顿：“无它，随心所欲而已！”
慈爱魔王大骇：“克制私欲方可行善，世侄却说随心所欲，岂不与人性背道而驰？”
张行天问道：“慈大人行善，是为了行善，还是为了体悟天道？”
慈爱魔王点头：“是为了体悟天道！”
张行天又问：“那慈大人行善，岂不就是随心所欲？”
慈爱魔王疑惑道：“我是以行善来体悟天道，于我而言，行善即是随心所欲！可万一有人以残杀族人来体悟天道呢？”
张行天笑道：“慈大人又在替天道操心了！如果残杀族人符合天道，那什么也不用说，大家都去残杀族人就是！估计最终我族能够存活下来的，也就孤零零一个大魔王！一个人的种族，又如何在天地间存活？可见残杀族人背离天道，天道自然会借族人之手阻止。我族在魔域生息繁衍无数万年，以残害族人为乐的，估计也不在少数。可到今天，天道何时能够允许他们存在？”
慈爱魔王依然摇头：“即使如此，可族人都以私欲行事，我族岂非道德沦丧、私利横行？”
张行天摇头：“正好相反！一味强调道德，才会导致道德沦丧！慈大人，实话实说，魔王们天天给族人讲道德，自己的道德如何？”
慈爱魔王顿了半天：“嗯，这个我不好置评。”
张行天冷笑：“无非是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私欲膨胀罢了！拿一些自己都做不到也不相信的所谓道德来教导万民，又能够教导出怎样的万民来？正经是承认私欲、让大家堂堂正正地满足私欲、用律法来规范大家追求私欲的行为，道德才有真正施行的可能！”
慈爱魔王：“愿闻其详！”
张行天道：“你有私欲、我也有私欲，所有族人，无一不有私欲！有些私欲，与他人无干。比如有人喜欢在床上睡觉，有人却喜欢幕天席地，这种行为，不必管它。但有些私欲，彼此之间难免冲突。比如我有一张床，我喜欢在上面休息。可你慈大人也看中了，也想在上面休息，你说该怎么办？”
慈爱魔王点头：“那自然是谁的床谁做主！”
张行天还不忘刺已经远走的甘伏魔王一句：“可有的魔王，却说魔域一切都属于大魔王！幸好他走了，否则按他的逻辑，在座的所有人都是大魔王的！慈大人说谁的床谁做主，就成笑话了！谁的东西谁做主，本是天经地义的，可谁来保证？”
慈爱魔王一愣。
在魔族，基本的物权认识还是有的。有主的东西，并不能随便剥夺。但是在实际中，低等魔族面对高等魔族时，所谓的物权，就显得非常可笑。更有趣的是，高等魔族一旦看中低等魔族的物品，往往不会强行抢夺，而是示意低等魔族主动奉献。不识趣的，高等魔族就会设法找碴，借口冒犯了自己而随意处理对方。
魔族内部等级森严，低等魔族冒犯高等魔族乃是大罪。至于什么是冒犯，解释权在高等魔族手中。特别是面对魔王时，低等魔族根本不值一提。比如刚才张行天说那个真魔冲撞了自己，如果没有美玉撑腰，即使真冲撞了也是白撞，可有美玉撑腰的话，处死了那个真魔，也不是什么大事！
因此，在魔族的实际社会生活中，物权只在大家地位相当时起作用，魔王主导的统治阶层也会维持这种有限的秩序。可当高等魔族真的看中了低等魔族手中的东西巧取豪夺之时，舆论虽然存在公论，但并不能影响事情的进展，更不要指望有人会出面主持公道。就好比修罗魔王要抢夺张行天的护身魔物，谁都认为大魔王做得过分，但谁又敢公开质疑和反对？
慈爱魔王迟疑了一下：“那，那自然要靠我等魔王来保证！”
张行天步步紧逼：“那如果魔王违规呢？”
慈爱魔王只好继续勉强坚持：“那自然要靠大魔王主持正义！”
张行天冷笑：“那如果大魔王违规呢？”
慈爱魔王心底也不信，嘴里却还要顽抗，这也是受思维惯性的影响，自己都不信的东西，偏偏还要为其辩护：“大魔王乃我族共主，道德堪为族人楷模，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张行天哂然一笑：“慈大人，你自己信吗？照你这么说，就是谁的地位高，谁的道德水准就高！那以后推举大魔王，大家也不必打生打死的了，直接比道德就好了！”
慈爱魔王被张行天问得有些赧然：“可如果无人主持的话，怎么保证得了大家都遵守道德？”
张行天笑道：“这就是我所说的要让大家都能随心所欲了！大家都随心所欲能够充分表达自己观点的话，自然就会商量出来一套让多数人信服的规矩，自然也会推举出来能够让多数人信服的主事之人。慈大人，你想想，如果主事者是万民公推出来的，主事的规矩也是万民共商出来的，那还有人敢违规吗？”
慈爱魔王想一想，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万民公推、万民相商，确实是可以确保道德推行！可魔民愚钝，万一公推出来的是伪善狡诈之辈、共商出来的是漏洞百出的规矩，岂不误了大事？”
张行天摇头：“慈大人，你真是令我失望！魔民愚钝，并非限制他们权力的理由！况且魔民为什么愚钝？还不是因为魔王们不肯开启民智！再说了，你从来未曾让魔民公推共商过，凭什么就认定他们会把事情搞砸？”
慈爱魔王有点黯然：“世侄，不是我顽固！我族实情如此！若要公推共商，除非天翻地覆！”
张行天点头：“这倒是大实话！不过，慈大人听好了，只要万民齐心，天翻地覆，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行天这就是公然煽动造反了。不过他此刻这么说，却也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对他这套说词不满意的魔族，到现在基本都离场了。留下来的魔族，总数不算太多，大约也就是几千的样子。这些都是魔族中的思想活跃分子，原来虽然对现状不满，却也说不出个道理来。现在听了张行天的这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一般，逐渐在心底萌发了随心所欲追求天道或者说追求自由的芽儿！
知难自从慈爱魔王把话头接过去，就一直老实站一边听着。现在听张行天说得露骨，却是怕给自在魔王惹事，也不动声色地退入了人群之中。再过一会，见无人注意，就从地道口开溜了。
慈爱魔王叹了口气：“天翻地覆，还不是万民遭殃！”
张行天听了这话，倒是对慈爱魔王有些衷心佩服了。这个魔王虽然黏糊些，但却不失为好人。张行天也知道，不管什么样的社会变革，改革也罢、革命也罢，最终付出代价的，都是底层百姓。可魔族不乱，他哪里有机会逃出魔域？况且魔族现在的统治模式，看在张行天的眼里，那是一百个不满意。所以对推翻修罗魔王，张行天一点道德负担都没有：这是拯救魔族万民于水火之中呢！
接下来的时间，张行天又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把他那套“人欲即天理”的理论，改头换面以魔民能够接受的形式宣贯了一遍。慈爱魔王早没了和他辩论的勇气，台下坐的又多是魔族的异见人士，所以到最后，纯粹就成了张行天的“魔族民主启蒙”演讲。
这次辩论，就是后来《中土修仙史》所记载的著名事件“天青窟论道”。天青窟论道，被魔族视为魔族文明重新启蒙的起点，也被神州界各族视为仙魔大战之后种族再次融合的起点。
关于启蒙和洗脑，张行天有自己的认识。简单地说，灌输结果是洗脑、告诉方法是启蒙，要求无条件服从是洗脑、鼓励有意识质疑是启蒙，道德说教是洗脑、逻辑分析是启蒙。《中土修仙史》中，对张行天、美玉、慈爱魔王等人特别是张行天的表现不乏溢美之词，把他夸成了大智大勇、雄才大略、魅力无穷的英雄人物。而实际上，当时的张行天，根本没有给魔族启蒙的自觉，想的只是如何把第一场挑战应付过去，并顺道煽动一下魔族的情绪而已！
辩论结束后，慈爱魔王关于人性天道的疑惑消除了不少，但却又增加了更多关于魔域前途的担忧，将美玉手里的那个真魔讨下后，心事重重地告辞而去。张行天和美玉见他消失在洞口，正要返回，却被几个魔族拦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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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之中，他折中了一下，叫完美玉略停顿了一下才说后面的大人二字。
美玉瞪了他一眼，显然对他的敷衍有点不满意，一边一伸手虚空摄起一个魔族，正是刚才叫骂张行天“人类余孽”最大声的一个。此魔骂张行天骂得痛快，却不想美玉早给他打下了记号。这个魔族被美玉摄住，别说还手，却是连骂都骂不出来，只能在空中乱蹬腿。原来美玉恼他骂得难听，同时将他的咽喉封住了。
张行天道：“此魔冲撞了我，我要杀了他泄愤！不过，如果慈大人愿意以身代之，我们也可以放了他！”
慈爱满脸惊讶：“这如何使得？”
张行天反问：“我说过善必伪、不伪无以存身，就是这个意思！所谓行善，不宜标准过高，最好是大家都能做到，否则就是伪善！”
张行天这话直指本心，慈爱听了，满脸羞红，吭哧半天无言以对。台下的甘伏魔王见了，终于鼓足了勇气大声插话：“荒谬！慈大人善行遍布魔域，如何就是伪善了？”
张行天一笑：“若不是伪善，慈大人可愿意以身代此魔？”
甘伏魔王也是满脸通红，不过他是激动的，不像慈爱魔王乃是羞愧的：“魔王身份高贵，岂能与普通魔民等同？况且此魔就算冲撞了你，也罪不至死！”
美玉也在旁边插话：“冲撞魔王，可不就是死罪？今日我与张郎同来，冲撞他就是冲撞我！”
美玉当众一声张郎出口，也是微微羞红了脸。因为魔族并无正式的婚姻，双方情投意合后，按魔族的风俗，魔女便称呼魔男为郎，等于人类女子叫男子相公。当然，在某些场合，对有些身份的魔男，也可称之为郎。这也是刚才张行天畏畏缩缩的，美玉气苦，一时冲动，便这么叫了出来。
张行天也是知道这个风俗的，被美玉当众这么一叫，他一边有些小得意，一边也暗暗叫苦。在男女情事上，他可不是雏儿。偶尔犯一次傻可以，这么长时间与美玉朝夕相处，怎么可能还感受不到？况且美玉心思单纯，不擅掩饰，那点情意，眼角眉梢全都带出来了，要不地火也不会一见他们就如此打趣！
这层窗户纸没有被当事人捅破的原因，在美玉一方，毕竟是第一次对男子动心，羞答答的怎么肯先说？在张行天一方，却是碍着明思域，自己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此外，张行天也知道，美玉是魔族的偶像，追求她的魔王就有好几个。如果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自己立马就会成为无数魔族的眼中钉！张行天虽然虚荣，却也知道要分场合。当初在铸剑门，他领着明思域到处显摆，是因为他乃是掌门的亲传弟子，不怕遭人妒忌！现在他只是窜伏于魔域，哪里还敢那么嚣张？
台下的魔民，也有心思机敏的，一听这个，都是心中一惊：一直小姑独处的玉大人，难道看中了这个小子？怪不得能够为了这小子反了大魔王！
甘伏魔王却没有意识到：“就算冲撞了你，凭什么让慈大人顶罪？”
美玉笑道：“我没说让慈大人顶罪！不过慈大人既然觉得行善可以不问代价，那么就不妨牺牲自己拯救此魔！”
甘伏魔王：“荒唐！荒唐！哪有这样行善的？”
慈爱魔王却终于想明白了：“甘大人，稍安勿躁！张世侄说得没错，过善即是伪善！想我平日行善，也可谓严苛了，可不管我如何努力，却没有几个族人愿意追随我去弘扬善行。现在我才明白，我平日所行之事，包括我们平时宣扬的所谓善行，其实没有几个族人能够做到，正所谓曲高和寡是也！只是道德当前，也没有族人敢于质疑。与其调门那么高，还不如踏踏实实去推广力所能及的善行！”
“张世侄说得好，人性本私！在不危及自身的情况下，谁都愿意去做一些善行。但如果需要付出大的代价，估计没人愿意。把善行的标准提得过高，导致的结果，就是大家嘴里都说得好听，却没有几个真正去身体力行。世侄，受教了！”慈爱魔王一边说，一边躬身深深地向张行天施了一礼。
甘伏魔王气得够呛，慈爱魔王这么说，等于就是认输了。可事情还没完，慈爱魔王施礼后，居然手一挥，将自己身下的高台降低了近一半：“世侄深悟天道人性，我自愧不如，不敢与世侄比肩！今日之事，我就此认输！不过时机难得，还想向世侄讨教几个问题，不知世侄能否不吝赐教？”
甘伏魔王一听，知道今日之事已经定论。后面慈爱魔王再向张行天讨教什么，他也不感兴趣。因此鼻子里冷哼一声，身形急闪，飞快地就遁出无底矿洞了。
天青窟中的魔族，有的觉得无趣，也趁势散去。有的却听得煞是认真，围住了高台不肯离去。
张行天一边回礼一边答道：“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慈大人过谦了！不管我族如何贬低人类，但人类的整体文明水平确实在我族之上，我有这点知识，也是拜人类文明所赐。我族高层唯知盘剥族人以满足几人之私欲，非但不设法开启民智，反而以愚民为策，将文明传承垄断于少数高层之中。致使族人粗鄙无文、族中人才凋零。领悟天道人性，本不是少数族人的事，而是整个魔族的文明水平体现！所谓水涨船高，族人既然被愚弄，又岂能促进我族的文明程度进而兴盛我族？”
张行天这番话，绝对可以算是大逆不道了。不过甘伏魔王走了，剩下的魔族可不敢和他叫板。美玉手里还提溜着那个真魔没有发落呢！况且高台近处，听不惯张行天那套理论的魔族正在纷纷退去，留下来的少部分，反而是被张行天“歪理邪说”所蛊惑的魔民。张行天说得越偏激，他们听得越过瘾！
慈爱魔王满脸苦笑：“此事暂且不提！世侄，你说人性是天道之基，那究竟如何行事，才算得了人性？”
张行天顿一顿：“无它，随心所欲而已！”
慈爱魔王大骇：“克制私欲方可行善，世侄却说随心所欲，岂不与人性背道而驰？”
张行天问道：“慈大人行善，是为了行善，还是为了体悟天道？”
慈爱魔王点头：“是为了体悟天道！”
张行天又问：“那慈大人行善，岂不就是随心所欲？”
慈爱魔王疑惑道：“我是以行善来体悟天道，于我而言，行善即是随心所欲！可万一有人以残杀族人来体悟天道呢？”
张行天笑道：“慈大人又在替天道操心了！如果残杀族人符合天道，那什么也不用说，大家都去残杀族人就是！估计最终我族能够存活下来的，也就孤零零一个大魔王！一个人的种族，又如何在天地间存活？可见残杀族人背离天道，天道自然会借族人之手阻止。我族在魔域生息繁衍无数万年，以残害族人为乐的，估计也不在少数。可到今天，天道何时能够允许他们存在？”
慈爱魔王依然摇头：“即使如此，可族人都以私欲行事，我族岂非道德沦丧、私利横行？”
张行天摇头：“正好相反！一味强调道德，才会导致道德沦丧！慈大人，实话实说，魔王们天天给族人讲道德，自己的道德如何？”
慈爱魔王顿了半天：“嗯，这个我不好置评。”
张行天冷笑：“无非是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私欲膨胀罢了！拿一些自己都做不到也不相信的所谓道德来教导万民，又能够教导出怎样的万民来？正经是承认私欲、让大家堂堂正正地满足私欲、用律法来规范大家追求私欲的行为，道德才有真正施行的可能！”
慈爱魔王：“愿闻其详！”
张行天道：“你有私欲、我也有私欲，所有族人，无一不有私欲！有些私欲，与他人无干。比如有人喜欢在床上睡觉，有人却喜欢幕天席地，这种行为，不必管它。但有些私欲，彼此之间难免冲突。比如我有一张床，我喜欢在上面休息。可你慈大人也看中了，也想在上面休息，你说该怎么办？”
慈爱魔王点头：“那自然是谁的床谁做主！”
张行天还不忘刺已经远走的甘伏魔王一句：“可有的魔王，却说魔域一切都属于大魔王！幸好他走了，否则按他的逻辑，在座的所有人都是大魔王的！慈大人说谁的床谁做主，就成笑话了！谁的东西谁做主，本是天经地义的，可谁来保证？”
慈爱魔王一愣。
在魔族，基本的物权认识还是有的。有主的东西，并不能随便剥夺。但是在实际中，低等魔族面对高等魔族时，所谓的物权，就显得非常可笑。更有趣的是，高等魔族一旦看中低等魔族的物品，往往不会强行抢夺，而是示意低等魔族主动奉献。不识趣的，高等魔族就会设法找碴，借口冒犯了自己而随意处理对方。
魔族内部等级森严，低等魔族冒犯高等魔族乃是大罪。至于什么是冒犯，解释权在高等魔族手中。特别是面对魔王时，低等魔族根本不值一提。比如刚才张行天说那个真魔冲撞了自己，如果没有美玉撑腰，即使真冲撞了也是白撞，可有美玉撑腰的话，处死了那个真魔，也不是什么大事！
因此，在魔族的实际社会生活中，物权只在大家地位相当时起作用，魔王主导的统治阶层也会维持这种有限的秩序。可当高等魔族真的看中了低等魔族手中的东西巧取豪夺之时，舆论虽然存在公论，但并不能影响事情的进展，更不要指望有人会出面主持公道。就好比修罗魔王要抢夺张行天的护身魔物，谁都认为大魔王做得过分，但谁又敢公开质疑和反对？
慈爱魔王迟疑了一下：“那，那自然要靠我等魔王来保证！”
张行天步步紧逼：“那如果魔王违规呢？”
慈爱魔王只好继续勉强坚持：“那自然要靠大魔王主持正义！”
张行天冷笑：“那如果大魔王违规呢？”
慈爱魔王心底也不信，嘴里却还要顽抗，这也是受思维惯性的影响，自己都不信的东西，偏偏还要为其辩护：“大魔王乃我族共主，道德堪为族人楷模，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张行天哂然一笑：“慈大人，你自己信吗？照你这么说，就是谁的地位高，谁的道德水准就高！那以后推举大魔王，大家也不必打生打死的了，直接比道德就好了！”
慈爱魔王被张行天问得有些赧然：“可如果无人主持的话，怎么保证得了大家都遵守道德？”
张行天笑道：“这就是我所说的要让大家都能随心所欲了！大家都随心所欲能够充分表达自己观点的话，自然就会商量出来一套让多数人信服的规矩，自然也会推举出来能够让多数人信服的主事之人。慈大人，你想想，如果主事者是万民公推出来的，主事的规矩也是万民共商出来的，那还有人敢违规吗？”
慈爱魔王想一想，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万民公推、万民相商，确实是可以确保道德推行！可魔民愚钝，万一公推出来的是伪善狡诈之辈、共商出来的是漏洞百出的规矩，岂不误了大事？”
张行天摇头：“慈大人，你真是令我失望！魔民愚钝，并非限制他们权力的理由！况且魔民为什么愚钝？还不是因为魔王们不肯开启民智！再说了，你从来未曾让魔民公推共商过，凭什么就认定他们会把事情搞砸？”
慈爱魔王有点黯然：“世侄，不是我顽固！我族实情如此！若要公推共商，除非天翻地覆！”
张行天点头：“这倒是大实话！不过，慈大人听好了，只要万民齐心，天翻地覆，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行天这就是公然煽动造反了。不过他此刻这么说，却也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对他这套说词不满意的魔族，到现在基本都离场了。留下来的魔族，总数不算太多，大约也就是几千的样子。这些都是魔族中的思想活跃分子，原来虽然对现状不满，却也说不出个道理来。现在听了张行天的这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一般，逐渐在心底萌发了随心所欲追求天道或者说追求自由的芽儿！
知难自从慈爱魔王把话头接过去，就一直老实站一边听着。现在听张行天说得露骨，却是怕给自在魔王惹事，也不动声色地退入了人群之中。再过一会，见无人注意，就从地道口开溜了。
慈爱魔王叹了口气：“天翻地覆，还不是万民遭殃！”
张行天听了这话，倒是对慈爱魔王有些衷心佩服了。这个魔王虽然黏糊些，但却不失为好人。张行天也知道，不管什么样的社会变革，改革也罢、革命也罢，最终付出代价的，都是底层百姓。可魔族不乱，他哪里有机会逃出魔域？况且魔族现在的统治模式，看在张行天的眼里，那是一百个不满意。所以对推翻修罗魔王，张行天一点道德负担都没有：这是拯救魔族万民于水火之中呢！
接下来的时间，张行天又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把他那套“人欲即天理”的理论，改头换面以魔民能够接受的形式宣贯了一遍。慈爱魔王早没了和他辩论的勇气，台下坐的又多是魔族的异见人士，所以到最后，纯粹就成了张行天的“魔族民主启蒙”演讲。
这次辩论，就是后来《中土修仙史》所记载的著名事件“天青窟论道”。天青窟论道，被魔族视为魔族文明重新启蒙的起点，也被神州界各族视为仙魔大战之后种族再次融合的起点。
关于启蒙和洗脑，张行天有自己的认识。简单地说，灌输结果是洗脑、告诉方法是启蒙，要求无条件服从是洗脑、鼓励有意识质疑是启蒙，道德说教是洗脑、逻辑分析是启蒙。《中土修仙史》中，对张行天、美玉、慈爱魔王等人特别是张行天的表现不乏溢美之词，把他夸成了大智大勇、雄才大略、魅力无穷的英雄人物。而实际上，当时的张行天，根本没有给魔族启蒙的自觉，想的只是如何把第一场挑战应付过去，并顺道煽动一下魔族的情绪而已！
辩论结束后，慈爱魔王关于人性天道的疑惑消除了不少，但却又增加了更多关于魔域前途的担忧，将美玉手里的那个真魔讨下后，心事重重地告辞而去。张行天和美玉见他消失在洞口，正要返回，却被几个魔族拦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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