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天下不能靠谈恋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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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安乐 第八章 初雪梅落

    她不由自主地喃喃道:“这把剑……”

    “公主似乎对子钧的这把岁寒之剑挺感兴趣,”注意到她的视线,嬴钧的眼角忽然盛满了温柔的笑意,“殿下以前可是见过相似的剑?”

    “未曾。只是观这剑锋利无比,光芒逼人,一看就知定是把绝佳的宝剑。”

    “哪里哪里,不过是破铜烂铁,偶然得之。承蒙殿下感兴趣,不如细细鉴赏一番?”嬴钧已捞起剑,捧着剑先将剑柄送了过来。

    不知道刚才的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可安乐就是莫名地觉得,两人先前那一丝亲切又自然的氛围不知不觉消失了。

    她有点犹豫,但还是恭恭敬敬躬身接过剑。

    剑很沉,她端详了半晌,手指细细地抚摸着那阴刻的“岁寒”二字,只觉得此剑必定质量上佳,想要搜肠刮肚再找些词句夸赞,苦于实在不懂剑,于是只能含混地打哈哈:“啊,好剑,好剑,果真是好剑,真是锐利如风,精美至极……”

    更尴尬的是,她已经感受到了嬴钧似乎有些玩味的目光,仿佛还幸灾乐祸地挑了挑眉,期待她还能说出个什么花儿来。

    忽然左手中指的关节处一痛,一丝血珠子坠了下来。

    她下意识的松开左手。

    右手还握在剑柄上,于是长长剑身垂下,剑尖与地面一触,发出铛的金石之声。

    安乐一蹙眉,却没出声。

    ……她一向不喊疼,大约潜意识里便知道,没有人会听到。

    “哎,小心!”嬴钧却在瞬间神色大变,猛地伸手过来攥住剑柄,温热的手心覆上了安乐冰凉的手背。

    她这才慌了神,慌忙松开手挣脱了他的掌控。

    欺人太甚!

    又惊又气之下,她什么也顾不上,拿起面前的半觞梅花白,一饮而尽。

    刚才觉得酒意温厚,此时一大口下肚,才觉出火辣辣的后劲,呛得人想哭。

    一时之间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涌了上来,她哐地把空盏放到矮几上,仰头瞪了他一眼:“嬴钧!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拿着剑的手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酒意上头,安乐什么都顾不上了,“你!你明明知道我在景国王宫吓得要死,明明知道我比不上你们潇洒公子可以轻松出宫门、交好友、游天下,明明知道我不懂剑却要给我看,还逼着我变着法儿夸,明明知道这儿四面透风,冷得人打哆嗦,还要看我的笑话!真是太过分了!”

    ……

    嬴钧拿着剑傻了半晌,安乐就瞪了他半晌。

    持剑的黑衣公子忽然噗嗤一笑,收剑回鞘,却十分自然地自怀中取出方帕,无比自然地拉过她的手去。

    安乐哪能依他,可她使劲挣了挣,竟然没挣开!

    “乖,别闹。伤口处理不好,要出大事的。”那人低头细细给她包扎,一边打着结一边嘴上也不饶人,“看你耍赖时天真无邪的活泼样子,果真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也好。”

    此话才甚是无赖,看似宽宏大量,其实什么都没回应,倒像是她在无理取闹。

    “好了,”他看着她一把将手缩到背后,微笑起来。

    他又拿起酒壶,把两杯都满上了,递给她一杯,自己捧着一杯,眼睛笑得弯弯:“子钧向安乐殿下赔罪,当浮一大白。”

    嬴钧一饮而尽,安乐只觉一时胆气上涌,竟也举杯喝干了满觞梅花白,呛得咳了几下,又气鼓鼓地瞪他,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雪已停了,连天空都舒朗起来。

    他身后是一轮皎洁的满月,月下的玄衣公子笑意疏朗,淡淡月光洒在他分毫不乱的青丝和玄衣上,仿佛想给英俊公子镶上一层银白的光环。

    这样的人儿,果真是只能从画儿里走出来的,连月亮都这么觉得呢。

    安乐想,她许是真的有些醉了。

    酒喝完了,火也渐渐熄了。

    嬴钧眼里依然盛着醉倒她的浅浅笑意,似是随意地开口道:“安乐殿下可有恨的人?”

    恨的人?

    脑中醉意愈盛,安乐迟钝地晃了晃脑袋,把自己从小到大认识的从父王母后到云来茶馆后门外卖小陶人儿的阿伯都过了一遍……然后摇摇头:“没有啊。”

    这世界对她还是很温柔的。为什么要恨呢?

    听了这回答,嬴钧垂下眼,微笑中多了一丝看不分明的意味:“那正好。”

    他拍拍手,似乎准备结束今晚这场似乎极为有趣又极为无趣的对话,随后望着长亭外的黑夜开了口,“虞韶,你去把公主的侍女请来。”

    咦,所以那个自始至终没露过面的人,一直都在周围吗?

    ……好像有点窘迫。

    但她还没来得及想更多,高大的黑衣公子已经回过头来。

    他薄唇轻启,“希望今晚过后……你依然没有恨的人。”

    此时,他眼中却没了璀璨的星光,只剩下阴沉的寒意,和嗓音中的冰冷如出一辙。

    云容怔住了。这股寒意自他眼底流出,缓慢地爬上了她的后背。

    “请殿下原谅,你刚才喝的酒里,被我下了一味叫‘梅落半望’的毒。”

    “这是种致命的毒药,但十五日才发作一次,一朔一望为一周期,所以名‘半望’。十五日内服下解药当保无虞,不过也只是把发作时间再推迟十五日。当然,只要你一直乖乖的,我自然会按时给你解药。”

    传舍的灯火绰绰,已有海棠红衣衫的晏国侍女向这边走来。

    “简单来说,假如想活命,便一直安安稳稳做你的安乐公主,不要想太多旁的事情。天下纷争,刀剑无眼,可不要再像今晚这样,无辜受伤。”

    说完这番话,嬴钧并未等待安乐的回答。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亭中唯剩的一点火光,融入了夜色之中。

    黑夜中飘散的,还有隐约的另一句话:“虞韶,你跟我来。以后也不必跟着公主了。”

    很久很久以后,那个雪夜的记忆依然时常入梦,影影绰绰的记不真实,似乎冷得出奇,又似乎暖得让人直想落泪。

    夜已深了,传舍的灯火慢慢黯淡下去,安乐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终于认命地叹口气,从榻上下来。

    酒醒了,觉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她草草披件衣裳,望向窗外。梦里的夜空总是朦朦胧胧地覆着一层雪雾,雪雾中有一轮满月,月华如水,落进她的瞳孔,又在她光洁的额头落下温柔一吻。

    然而月华之下,延伸到远方的密林深处,摇曳着一丝暗红的火光。

    是谁?

    这一夜月圆,有人离别,有人相聚;很多人在落泪,更多人在欢笑。

    然而所有的欢笑与泪水都在尘世,这里却不是凡间。她一个人走在密林里,月光也渐渐暗淡下去,唯有那一丝火光越发鲜艳,仿佛冥冥中对她的指引。

    就快要到了,她几乎已经能看见火光上飘飘摇摇升入夜空的烟雾。

    穿过这丛枯树,便是神秘的火堆……

    袅袅烟雾忽然受到了扰动,一声叹息飘飘摇摇地传入她耳中。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猛地顿住脚步,只因这声音是那样熟悉。

    几个时辰前,正是这声音居高临下,淡淡对她说,“希望今晚过后,你依然没有恨的人。”

    他们一起喝了小半时辰的酒,他却毫无醉意。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这样对她说话时,目光清泠泠的,仿佛真的淬了整个夜空的星光。

    然而此时,这声音中却带了浓浓的醉意,“你看,又到今夜了,月亮那样圆满,好像在嘲笑天下人……我却忍不住又想起你了。”

    他在模糊不清地呢喃,两个字在齿间摩挲良久,每个字都万分珍重,又字字痛楚,仿佛见血的一刀:“云容。”

    心里某处忽然一阵惊悸,她差一点就要踩碎一片枯叶。

    这不可能!

    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名字!

    这个名字,没有得到双亲的首肯和祝福。除了她从未见过的母亲给了她这个名字,从没有人叫她云容。就连太平,也只是叫她“阿云”而已……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那位小公主,她和你,真的很像……云容,我给她下了梅落半望,对她说了那样的话……可我却依然不恨你。”

    原来如此。

    林间有月明,一人在火光中忆及难言的过往,一人在黑暗中想起无望的未来。

    一种伤心,两处孤魂。

    可是,那个叫云容的女子,去了哪里?

    “为什么?”

    梦境开始飘忽,她的身体仿佛已经离开了摇摇欲坠的梦,灵魂却依旧在月光下微微发着抖,听见他慢慢低下去的声音——

    “你看,我真可笑,是不是?为什么,我早就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是你,可你的心里自始至终,不是另一个人么……”

    雪雾忽然弥漫开来,和月色混在一处,清冷斑驳,盖住他叹息般的声音,也浸透了她的梦境。

    安乐好像在密林雪雾中动弹不得,又好像升上了梦境的高空,默默俯视着下方的人儿。

    和许许多多默默当小透明的普通人一样,她其实早就看透,红尘多少麻烦事,左不过是我欢喜你,你却不欢喜我。

    殊不知,光芒万丈的你也不过在无奈地望着另一人的背影,而我的背后,谁又知道有没有另一人低回的目光与叹息?

    奈何,她还是入了这尘网,再也挣脱不得。

    越明年孟春之初,晏国安乐公主与前来做质子的景国公子钧一同抵达了晏国豊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