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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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篇 老人与孩子之:讲故事

    sat may 28 19:27:18 cst 2016

    犟伯一定是吃多了,打起嗝来。他仰面朝天睡在孩子们中间。敞开肚皮,两个巴掌轮番拍打,肚皮叭叭响。他命令孩子们给他裹烟,说:“都围拢来,不要躲在后面,坐到前面来。你们在大磨旁边听他们乱扯,扯出些啥名堂嘛。”

    他吸足一口烟,喷在一个孩子蓬乱的头发里,月光下看不到头发冒烟的景象:“他们尽拿你们开心,只盯着你们的雀雀,好像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他的眼珠在黑暗中闪光。

    “喂!小鬼头们。”他道,“我来讲故事,我给你们讲打仗的。”

    有两个孩子正在玩脚对脚的游戏,过火了,蹲了裤裆,抓打起来。

    “怎么?我还没有讲,你们就先开火啦?”他叉开五指,从下面兜住胖孩子的头,“起, 起。光使蛮劲不行。”他指点瘦孩子,绷直双臂,把上头胖孩子的肩撑得高高的,猛一抽身,一下子偏倒过来。

    “如何?”他洋洋得意说,然后躺在那里,展开双臂,翘起两腿,让四五个孩子来斗他。

    斗累了,躺下来。肚子咕咕叫。他一边揉一边说:“这是故事在叫唤呢。它们在里面的时间太长了,刚才说要讲,逗着了,忍不住了,要出来喽。”

    他先叹了口气,“其实,大磨盘边的人最无聊不过了。可是你们还在那里转来转去,他们从来不讲我的事,知道个鬼。他们只会说喏,昨晚上,一锅炒了五百!要么又说,哎呀,这人生有什么意思呀,某某人年纪轻轻,在城外头找了一块好地,做活人墓,像宫殿一样!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呸呸,什么都不懂,满肚子的糠麸,猪八戒挂数珠,假充善人。小鬼头们,你们和我玩这么久了,知不知道我多大?我都快六十了,比你们爹妈都大,我是爷爷辈,这块地,我挖了五年……”

    ……我下来的那年,叫民国三十九年,正式叫公元一九五零年。那时你们的爹妈还小,有的都还没有出世。而我呢,二十二岁了,血气方刚,就是一身都是血,碰一下就往外飙。我当副排长,头戴红星,肩扛三八式。我在北方老根据地,枪都要生锈了,几个月没仗打,心里头不舒服,我要是长两岁,和堂兄一样,就参加淮海战役了。我得找事情做,庄稼活或者跑买卖。可是突然间,我把枪一交,跟着接管部队,就下来了,下到这边来了。原因是堂兄给家里来信了,说他到了一个新地方,在这边当区长。堂兄比我早三年参军,打完了淮海战役就见踪影,不知死活。堂嫂成天哭,才入了洞房男人就走了,那女人能不哭?活寡妇,一个人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见到信,她又笑了,打点行李,就要跟着走了。那怎么可能,接管部队不准带家属,她没有文化,还是小脚。又哭起来了。把做好的新鞋交给我,还连夜烙了饼,要带给他,一个死男人。

    孩子们东跑一个,西跑一个。他喊:“快回来,我下命令噢!”

    我一到下,就跟堂兄闹别扭。他正组织一帮人开会,准备下乡征粮食。他不问问家乡情况如何,他女人怎么样,一样都不问。我拧着脖颈,不是不听他的,主要是他的态度,太无情无意了,战争把他的心肠练成了石头。那双白底布鞋就在我的背包里。烙饼在路上叫我吃了。

    后来我知道,他窝火的原因主要是一个被留用的旧政府人员,他报告了一个不痛快消息:要去的地方聚集了不少人,衣服翘翘的,怀疑是武器。这人说话摇头晃脑,动不动就铺开一张纸,在上面又写又画,我们有军用地图,当着他没有拿出来。

    我们不要轻取妄动,他说。这个词由他嘴里出来,就不是味道。把我们当成什么人啦?轻举妄动?堂兄他心里明白,他文化比我高,小学毕业,我三年级。堂兄他眉毛竖了起来,说,不要把国民党那一套带到共产党中来。以后说话注意点,说打就打,说走就走,什么轻举妄动。他心里敌我阵线就是那样分明。这样我就理解他了,完全支持他了,和他就是一条阵线,毫不含糊。堂兄以牙还牙,马上命令这家伙当尖兵,在前面走。

    我是第一次到这地,对周围环境,敌情都不了解,我认为那家伙说话阴阳怪气,带着反动派的腔调,分明就不能让他参加。堂兄他们那是在执行政策,他下来一年多了,对这边的情况应该已经有所了解了,他所做出的决定,下的命令很明确,他有文化,觉悟高,我信他。

    堂兄也派我当尖兵。我坚决服从。同时我有情绪。堂兄一直不跟我正面对话,不认真看我一眼,他害怕我的眼神勾起他的私心,想起媳妇来。我真想把白底布鞋 掏出来扔到他脸上去。后来想,但是要是我真那样做了,他肯定会发火,当着那么多下级的面被扫了面子嘛,我肯定被他狠揍一顿,但也许他一下子思想转过弯来,取消那次行动,也许……

    我没有把鞋扔过去,我执行命令,走到队伍前面。另外还有一个尖兵,原来是机枪班长,下地方当干事,二十岁出头,北平话很顺溜。人家是自愿的,打个报告敬个礼,堂兄就批准了。

    一个孩子高兴地跑过来,掬了一捧水,水里面有个小生物,缩成一团不会动。犟伯在地埂边挖了一个小坑,坑底沁出水来……

    “哎呀,你们规矩一点好不好,现在不是捉鱼的时候,它要睡了,快放回去。”犟伯站起来,一个个把孩子们一个个幺拢了,看看天色,月亮明晃晃地立在头顶。

    我们要去的地方,必须过石锅湾。那地方确实像个锅底,被七八个山包围着。从这边山口进,慢慢往下走,半里左右的路,进一大片地,再慢慢斜爬,也是半里,从另一个山口出去。农民种下苞谷,熟了才去收。苞谷苗刚好盖得住脚背。有一些石头散布在地里,日晒雨淋,白生生的,站在山口望,像几堆骨头。四面的偏坡上覆盖着密密的刺篷和松树林,看上去黑森森的。我们到了那里,站在小路口,风不吹,雀儿不叫,大白天,就象半夜一样寂静。小鬼头们,注意了,说到这里,就是说,要出事了。

    就要往下走时,那个旧政府过来的家伙就沉不住气了。他腰里别着一颗手榴弹,不小心脚被绊了一下,手榴弹掉出来,落在脚边。他妈呀大叫一声,扑倒在地。机枪班长抓住他衣服后领子,把他拎起来,我低头一看,忍不住要笑,那手榴弹根本就是个空壳,里面塞满了布头。他把它掖在腰里,吓谁呀。

    那家伙头上冒着热汗,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走不动了。机枪班子拽来一枝杜鹃枝条,花还没有开,他扒开嫩黄的花骨朵,闻一下。他又转身朝另一丛红色的花走去。这时那位旧政府人员扯一下我的衣角,颤抖着嘴皮说,这山上就有人。

    我顺着他的手势往山上看,全都是密集的松树林,树林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有树枝摇动,但那更像是风在吹。那里有风,我这样设想而已。我们正离开石锅的边沿,向里面走去,越往下,越没有风。只是太阳在顶上,照着背脊骨,背脊骨就很热。

    我把机枪班子叫来,让他汇报。他把什么都说了,他二姨姥是土匪小队长,前天晚上偷着回来送信,叫他这两天出门不要走这边。他眼珠子转动着,死死盯住那边的树林。机枪班长问他,哪边?他说,就是这边。他差不多要跪下来,央求机枪班长回头,给区长报告,说我们发现了军情。

    “叫敌情”。我说。

    “是,是。”他又躬起腰来。

    机枪班长笑来:“这种时候,叫什么敌情呀,充其量是几个毛毛匪吧”。

    听吧,机枪班长就是这么说的。机枪班长是个英雄,在他眼里,敌人就是草芥,不值一谈。他呀,宁愿战死,也不会后退半步。我本来同意那家伙的意见,要敦促机枪班长回去报告。听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几个毛毛匪,我也英勇起来。我们参军,不就是为了要打仗吗,要彻底消灭蒋介石反动派吗。关键问题是,把自己搭进去了,还没有消灭敌人。这是怎么回事?小鬼头们?你们懂么?不懂,那就好好听。

    大部队跟上来了,也就是十七八个人,还有四五个没带枪的,其中就有我。现在想起这个事,我又很生气,堂兄要是当时发一支枪给我,那个时候,多一支枪就多一份力量。

    堂兄很不高兴,抬头望着远处的山坡,问怎么回事?机枪班长拉他到一边去低语。一边说一边看那家伙,脸上现出鄙夷的神色。堂兄也那么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看样子想要一脚把他踢到山洼里面去。小国民党害怕了,连连后退,被石头绊了一个踉跄。

    堂兄大踏步走到高处,转身朝大家,整了整皮带,正了正手枪,目光扫视全体。说:“有几个毛毛匪想在前面挡我们,所以有人害怕了。”有意看了我一眼。又严厉地朝有动静的地方看去,有几个从政镇上临时招募的青年,睁大了眼睛,东张西望着。

    “蒋介石的八百万正规军,是被哪个打垮的?咹?!他自己答道。“是我们解放军嘛。在我们跟前,什么人挡得住?”堂兄举起拳头,猛烈击打自己手心,扬起眉毛说:“几个毛毛匪,几下子就把他们打垮了。前进!”

    堂兄精神抖擞,走在最前面。机枪班长不让他走在前,上前去挡住他,他坚持上,一时间两个互不相让,推来攮去的。在堂兄讲话的时候,机枪班长还是到附近查看了一下,他考虑地形有问题,如果我们十多二十来人全部都走到那个最下面,也就是很像锅底的地方,那时候,无论敌人从哪个方向进攻,我们都会被置于死地。

    最终机枪班长抢在了前面。他保持和我们二三十步的距离。然后超前走十几二十步,停顿一下,听一听,回头招手,我们又才往下走。这时堂兄也有充分准备,一直朝树林最多的那边山头观察。走到一半,他感觉到了机枪班长一个人势单力薄,就冲了下去。队伍里最勇敢的两个英雄冲到了前面。我们这些后来者还有什么顾虑的呢?大家也就争先恐后地冲下去。

    一切都来不及了,没等我们下到锅底,啪!啪!啪!三声枪响,敌人就开打了。

    一阵打闹,孩子们举起葵花杆杆,你一个回合我一个回合在斗。

    “别抢,别抢,抢那样嘛,一根葵花杆,拿做那样?做机枪!好好。别吵了,故事才开头哩。小鬼头们,要屙尿快屙,休息三分钟,咱们接着来。”

    月亮歪过了山头,苞谷地里刮过一阵风,凉意从地下升起来了。犟伯加快了讲述的速度。

    堂兄大声命令我们卧倒。可是这凹地里仅有几块石头,然后就是两三寸高的苞谷苗,怎么隐蔽呀。敌人占据了我们正前面和左右面的两片树林。他们居高临下,枪子哗哗哗地从树林里射出来。镇上招录的几个小青年没见过打仗,一听枪响就慌乱了,到处乱跑。没跑几步,身体就象苞谷杆被砍断一样,摇了摇就倒下了。土匪还有六o炮。晄——,一下子,地里就就腾起簸箕大的一团烟雾。我们几个会打仗的卧倒在石包包中间,可是挡得住前挡不住后面。滚来滚去,还是躲不过敌人的枪子。妈的,那样子就像铁锅里面炒菜。小鬼头们,我们真是倒霉透了。从早上十来点钟,就这样打到下午五六点钟,冲又冲不上去,动又动不得,一动,枪子就射过来。石锅湾里头烟雾腾腾,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心里想这回算完了。这是那一路土匪呀,只开枪打炮,不冲也不喊。就这么特别狡诈,根本就不现面,只是躲在树林后面朝我们打枪,开炮。我们的人大多数都倒下了,睡倒在苞谷地里了。小土匪狗日的你现个面,老子和你拼了,死了老子也心甘。我本来就空着手,打的当中从别人身上拿下子弹袋,拣了一支步枪。我趁烟幕跳开原地。被一个人绊倒,啃了一嘴泥。一望是堂兄。

    堂兄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我把他翻过来。他脸上血糊糊的。我就衣袖揩他脸,揩着揩着他睁开了左眼,另一只眼已不知被炸到哪里去了。他用手摸着我,到了肘弯,停住了。

    “是你?”

    “不是我是谁?”

    ……

    我听到了堂兄的骂声:“妈的,毛毛匪!”我想起他在山口边的话,我就满腔怒火,是对敌人,也是对他。怎么不高声喊叫啦:打呀,几下子就把土匪打垮了!谁敢挡住我们?

    “兄弟,你还,记着?”

    我来劲了。这到好了。我赶了几千里,赶来和你堂兄一起挨枪子儿了。我当你的随葬品来了。我扭开脸不理他。我看见附近两三个同志的躯体,有一个的头都开花了……我的血液沸腾起来,心子都要爆炸了。

    “兄——弟,讲讲,家里——!”我听见堂兄细微的声音。

    讲什么呀,什么也没有,我的声音逐渐大起来。你还想听呀,你不是不要听吗?你什么也不要听吧,你让嫂子她,少一份心思吧……到最后,我的声音在山里回响,我自己都吃惊。我向西面张望,树林黑森森的,后面不知藏多少土匪。这些狗娘养的一句话也不说,大概是在偷看热闹吧。瞧,**的两个兄弟,死到临头还闹矛盾哩。哈哈。狗日些一定这样想了,这样笑我们了。我一下子又感到后悔。我抱住了堂兄。摇他醒来,要他说话,不要死。

    “兄弟,求你……,”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都听不清了。“别——让,那——”他用尽最后力气,朝前一指。我晓得他要说什么,别让土匪挡住……然后,整个身体迅速滑下去。

    太阳的光暗了下来,山里起风了,枪声稀少下来。石锅湾里除了“呜呜”的树枝响,在也没有别的声音了。“我的哥啊!”我忍不住大喊。喊声引来枪子,我肩膀被猛捶了一下,脑子里一声轰响,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