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考验(6)
第35章 考验 (6)
蓝义贵那声嘶力竭的叫声,也令站在党政处南窗前的方剑春吓了一跳。他顺着三楼窗户向楼下观望。
马路边的小轿车旁,两个戴礼帽的黑衣大汉正在推蓝义贵上车,其中一人挥手朝蓝义贵的腹部猛击了一拳。蓝义贵停止了叫喊,痛得双臂揽在肚子上,弯下了腰。
坐在车后座上的大汉探出手顺势揪住蓝义贵的衣领子往车内一拉,后面的特务用力一推。蓝义贵被塞进了轿车里。
这可是军统抓人上车时惯用的动作。这一点明显区别于中统和警察局特务队抓人。方剑春在黄岛路跟老李叔学习的时候,老李叔曾讲过。
站在车头前的曾讯探身向司机安排道:“把乔队长他们送到火车站。等他们上了火车后,你直接回局里。我和文书坐公共车回去。”
乔队长钻进轿车里。黑色的轿车开动了。
方剑春的身体刚转过一半,臂弯碰到了林丽萍的胳膊,她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侧后,眼睛一直望着楼下。
方剑春收了收身子,小声问:“要带他去哪儿?”
“济南。”林丽萍依然望着远去的轿车:“看见了?这就是出卖党国利益、私通地下党的下场。”
“唉,都是一时糊涂。”方剑春颇似仁慈地叹道。
林丽萍把身子向前倚了倚,半边酥胸已柔软地贴在了他的侧背上,用极低的声音说:“所以,要时刻保持聪明的头脑,包括晚上出去。”她欲言又止,转身回到了办公桌后。
方剑春浑身一震,莫非她是在暗指自己最担心的那件事情?
四楼司令室的南窗前,丁司令正站在那里望着保密局那辆飞驰而逝的轿车。他有些难过地低下头,伸手把窗帘拉到了面前,遮挡住了自己。
岳参谋长拿着一张黑名单,站在身后说:“司令,保密局这是随意抓我们的军官啊!”
丁司令看着厚重的窗帘上那朵朵相连的百合花纹,无奈地说:“王耀武司令一再打电话敦促我同意济南许站长派人带蓝义贵到济南做进一步调查。我是爱莫能助啊!后面再想办法吧。”
田秘书刚给办公桌上的青花瓷盖碗里沏上了上等的崂山绿茶。
坐回皮椅里,丁司令托着盖碗,嗅着那随着水雾飘溢出的阵阵清香,望着桌子上那张黑名单。
岳参谋长把那张名单铺在办公桌上,伸手指点着黑名单上那些打着勾的名字,汇报着:“都是两三个月前抓的。有两个是颐中烟厂的地下组织成员,在开会研究罢工事宜时,被警察局特务队闻悉捕获。还有3个是在码头领头闹事的,是秦市长责令警察局前去秘密逮捕的,告发他们的码头大把头们说这3个人确系码头地下党骨干。最后这4个由潍坊来岛城的地下党分子,在‘乐陵路’开会时被岛城中统室抓捕,身份已得到潍坊警察局的证实。”
丁司令呷了一口茶,慢吞吞地讲:“最近,电信局、绸厂、码头等一再罢工闹事,我们警司也组织警察局、宪兵队去收拾过乱摊子。特别是码头太乱了,美军增援的军火和军用物资成吨成吨地不翼而飞,搞得我们跟美宪兵司令部相互埋怨、争吵不休。我估计是有地下党分子从中捣乱。在此状况下,处决几个也算是给岛城的地下组织以震慑。”
“司令,在前天的‘黄海表’会议上,保密局提出这一次由宪兵队押解和警戒,让我们警司派思想忠诚的青年军官前去执行,由他们军统的人负责查验。我当场就予以回绝,这不是乱来吗?处决地下党分子历来都是宪兵队和他们军统的活儿,干吗把我们司令部的军官扯进去?可曾主任硬说这个意见已经征得了您的同意。您真的同意了?”岳参谋长半信半疑地问。
丁司令心里的火蹿了上来,把盖碗往桌上“咣当”一扔,没好气儿地说:“这个曾讯口口声声要用这次处决地下党来考察被调查的军官,以验证他们对党国的忠诚,还说什么‘人都有个心理极限’,乱七八糟的。你想想看,这种荒唐透顶的事情我能答应吗?可是,济南许站长撮弄着王耀武司令打电话命我全力配合!抓走了蓝义贵不算,非要再搞出几个‘同伙’来才痛快!”
“我看那曾讯就憋着‘捞大功’的心眼子!想以此引起南京毛局长的重视。”岳参谋长也一直为蓝义贵被抓到济南而愤愤不平。
丁司令烦躁地扬扬手:“算了算了。别提那个‘扫帚星’曾讯了。是明天上午10点半执行吗?”说着,他转脸又问。
岳参谋长回答:“是的。他们明天10点钟在大厅门口集合。我会调派一辆美式中卡负责送他们前去团岛刑场。枪械弹药也由军法处备好,交给了党政处陈处长。”
“岳参谋长,记着,只要是他保密局到你处办理人员、货物通行证的,一律无限期拖延!”丁司令撸了撸袖子,不太斯文地骂了句:“这叫哪门子事儿呀?真他姥姥的!”
次日清晨10点。
深秋的岛城天高气爽,降水少,蒸发强,晴天居多。可今天偏偏是个阴晦的天气。
方剑春等人在司令部一楼大厅集合后,被党政处的两名处长领上了一辆美式中卡车。
林丽萍开车,陈处长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方剑春他们分坐在搭着帆布棚的中卡后车厢的两侧,除了在军法处被关押过的4名军官外,还有谍报队的刘队长和电讯处的两名科长。全部穿着夹克式秋季尉官军装,不知为什么不允许带军帽。
车厢的中间放置着两个深绿色的军械箱和弹药箱。方剑春猜不出具体是要去执行什么样的任务,但从这些物品来看是一个要动用枪火的特殊任务。
一路上谁也不说话,中卡车在马路上行进,军官们的身体随着卡车不停地晃动着。过了不短的时间,透进车厢的风越来越凉,渐渐地闻到了海腥味。
经过一阵剧烈的颠簸,车子戛然停住,陈处长下车转到后车厢处,命令全部下车,并让最后下车的两名军官把军火箱子搬下来。
方剑春跳下车,伸展了下身躯,活动了一下腰。这才发现已经到了荒凉的团岛海边,这是一处废弃了的老刑场。
德国人在这里修建了炮台,海边是一片偏僻的荒滩,前方是一座被废弃的小古堡似的电报房,孤零零地矗立在浪涛拍击的海岸,显得神秘而又阴森。荒滩右边是水上飞机基地,在二三十年代,这里曾是主要的刑场,由于有刑场又有军事重地,周围曾设有警戒区,所以几乎无人家居住,平时也鲜有人来。
两名军官把军火箱拖到车下,陈处长上前打开,给每名军官分发了一支崭新的美制7.62毫米m1卡宾枪,捎带着一梭子子弹。
“把子弹上膛,不要打开保险。排好队,跟林副处长走!”陈处长下达着口令。
军官们纷纷把子弹夹推进卡宾枪的弹匣,接着,右手一托,把弹匣安装好,把枪斜挂在身上双手握住,站成一排,随着林丽萍的口令整齐地向前走去。
方剑春环视了一圈四围,前方停着一辆警察局的大绿盒子囚车,刑场周边已警戒上了戴着白沿钢盔、荷枪实弹的宪兵。离囚车不远停着三四辆黑轿车,车下站着好几个穿着中山装、带着礼帽的家伙。方剑春一眼就发现了正揪着鹰钩鼻子的保密局主任曾讯。
囚车的后门被打开,几个黑衣警察从车上押下9名带手铐脚镣的囚犯。他们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脸上和身上带着道道血痕,踉踉跄跄地被推搡到了海沿的位置,背对着大海,排成了一行。
林丽萍的声音响起:“立正!”
方剑春他们停住脚步,侧对着那些死刑犯。
陈处长从后面走上来背着手踱着步说:“今天,我们奉命在此处决一批地下党嫌疑犯。各位都是经过精心挑选出来的效忠于党国的青年军官,这一次行动将记入你们的个人档案,做为以后升迁的重要资质。”
闻听后,方剑春的脑袋顿时嗡嗡作响,一瞬间明白了这次的特殊任务是什么了,自己事先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睨视了一眼已走到离他们不远的曾讯,他那眯着的眼睛里透出阴险的神色。
随着口令,军官们的脸齐齐地转向大海的方向,面对着那排死刑犯。
远处的空中黑云密布,望上去几乎压到了海面上,黑云下涌动着不断起伏的海水。一共9名要被处决的地下党嫌疑犯,而军官们加上带队的林丽萍也正好是9人。阵阵阴冷的海风扑面袭来,方剑春感觉浑身发冷、牙齿打颤。
他抬眼望着自己的目标,忽然觉得对面那个人很面熟,特别是那两道浓黑的眉毛。他想起来了,这人是上次在小港码头洪家渔船上,带他去查船舱的那个中年汉子。其他身边的一个络腮胡子的高壮汉子也是在洪家渔船上见过的。
在加入地下组织后,他曾问过洪家渔船的事情,老李叔告诉他那条船上的人都是自己的同志,他们是在营救被通缉的山大地下党员,那个浓眉毛的中年人是地下小组书记。
他没有看错,那人正是码头地下党支部书记老韩,身边那位就是大老张。
上次,韩书记在黄岛路与老李最后一次接头后不久,便接到了郑柯的密信,得知老李与特务们同归于尽了,并通知他赶快离开。韩书记对老李的牺牲感到非常悲愤,躲避一段时间后,他重归码头,率码头工人趁卸船时,将敌人成吨的弹药掀进海里,并说服码头里的国民党军下级官兵一起偷运出大批的军用物资,设法转运给了解放区。一个多月前,在组织码头工人罢工时,被码头上的坏把头们告发,警察局特务队潜入码头秘密逮捕了他们。
韩书记双手托着铁链,高昂着头,望着面前这些持枪的军警,嘴角挂着冷笑。他的目光停在了方剑春的脸上,粗浓的双眉略微一皱,似乎也认出了这位潇洒冷峻的年轻军官。
方剑春的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撕咬着一般,握着卡宾枪的手禁不住抖动起来。
一名戴着袖标的宪兵冲着韩书记他们喊着:“你们都转过身去!”
然而,没有一个人听他的。
韩书记大笑起来:“哈哈哈……用不着转过身去,我们不怕你们的枪弹!正义之士是杀不完的!应该是你们害怕得发抖了吧?”
说着,他眨了下眼皮,向方剑春投去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像在提示他别慌张。
方剑春在嘴里偷偷地紧咬着腮,喉结一动一动的吞咽着丝丝咸凉的鲜血。感觉那口中流下的鲜血滑过喉咙,又渗回了血管。
“举枪——”林丽萍冷酷地下达口令。
军官们侧着身抬双臂齐刷刷地托起卡宾枪,拉开了保险,枪口对准了各自的目标。
方剑春的眼角看到了站在旁边紧盯着军官们的曾讯和陈处长。他控制自己起伏的情绪,尽力稳住抖动的手臂。
“新中国万岁——”
“打倒反动派——”
“正义万岁——”
……
韩书记他们挥舞着戴着锁链的双臂,高声呼喊着。这口号声合着汹涌浪涛撞击着人们的心头。
“预备——射击——”
方剑春并没有瞄准,只觉得眼前一片白亮亮的,在右手食指慢慢扣动扳机的时刻,他闭上了双眼。砰砰的枪声纷纷响起,在空旷的海滩上空引发了连续不断的回声。
枪声过后,9名地下党员有的扑卧在地,有的仰面而倒。
韩书记的身躯向前弯曲下来,用尽最后的气力仰起头张开嘴,像是要再呐喊什么,然而,声音还没有发出就慢慢地侧倒在了海滩上。
“收枪——”
随着森然的口令,军官们整齐地收回卡宾枪,挎在胸前。
林丽萍带领军官们齐步往回走。方剑春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个戴着黑礼帽、穿黑皮衣、猪肚子脸上一对儿野牛眼的大汉,快速走到那排躺在了地上的死者侧面,挨个地查验着。那家伙握着勃朗宁手枪朝着两个未被击中要害、还有呼吸迹象的头部各补了一枪。随后,他跑回来,向抱着双臂歪着脑袋的曾讯报告着查验的情况。
此刻,在停着那几辆黑轿车的位置处,有一个穿西装戴眼镜、记者模样的人站在那里,脖子上挂着一架竖着闪光灯的照相机,手举着本证件正在跟两名宪兵激烈地争吵,声音挺大。
“谁让你进来的?把胶卷拿出来!快!”宪兵吼道。
“我是岛城《大民报》的记者,我有市政府签发的特别采访证,有权采访拍照!”那记者拒不交出照相机。
争吵声引起在场人们的关注,但见曾讯背着双手走了上去,拿过那人的证件瞧了一眼,又转身对两名宪兵说了几句什么。
至于从团岛刑场怎么回来的,方剑春几乎已记不得了。当时,他只是机械地跟其他军官一起回到美式中卡车前,交上了卡宾枪的弹匣,又上了中卡车。此后脑海里便是空空荡荡的。
回到司令部,他没有像别的军官一样忙着去军法处领回自己被扣押的东西,而是直接回了二楼军官宿舍,一头栽倒在**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不知是被寒凉的海风吹的,还是心理上受到了影响,反正,当夜就发起了高烧。
第二天上午,他委托刚从总务处调回来的小赵参谋到岳参谋长那里告了天假,就一直盖着军被仰躺在宿舍的**。感觉身体依然发虚,头沉甸甸的。
刑场上的那一幕幕,反复在脑海里闪现。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赶快见到君英,把发生的这一切都告诉她,自己需要对她倾诉一下胸中的苦闷。然而,他又想到,保密局方面对自己的审查还不见得就完全解除了,这时候,还不能去与君英联络接头。
恍惚间,耳畔响起了几下敲门声。
“请进!”他疲惫地闭着眼喊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