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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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围困_9

9

在阿纳姆大桥上,为数甚少的勇士们表现出来的那种气势磅礴的藐视,几告终了。黎明时分,德国人再次进行了恐怖的轰炸。在清晨的光线中,那些曾经是房屋和办公楼的坑坑洼洼的荒凉废墟,又一次遭受到沉重的炮火轰击。在大桥的每一边,以及在优西比乌斯乡村大道两侧被损毁搅动起来的废墟里,那些尚存的区区几个据点,正在被有条不紊地炸掉。那条曾经保护过大桥北入口的半圆形防线,几乎不复存在了。然而,虽然被火焰包围,用碎石瓦砾做掩护,顽强的士兵们却分成小组继续战斗,不让德国人夺取大桥。

只是天生的那种勇气,才让弗罗斯特的士兵们支持到现在,阻挡住德国人达三天两夜,已经是足够凶猛也足够坚持不懈了。第二营,以及从别的部队三三两两加入到这支部队的士兵,(按照弗罗斯特的最高估计,这支兵力总数从来也没有超过六七百人)在他们的磨难中团结起来。骄傲和共同的目标把他们融合在一起。他们独自到达了一整个空降师的出击目标——而且坚持的时间,超出了这个师所本应坚持的时间。在那些绝望、焦虑的分分秒秒里,在等待根本就没有来到的援兵时,他们的共同心态,也许在一等兵戈登·斯派塞的想法中最好地总结出来了,他写道:“是谁没有尽职尽责?不是我们!”

但现在,他们的忍耐几乎走到了尽头。这些“红毛鬼子”们躲避在废墟里和狭长掩体里,努力保护他们自己以及满是伤员的地下室,几乎一刻不停的敌人炮火使他们休克、脑震荡。他们扎着肮脏的血污的绷带,却又摆出一副狂妄的架势,好像是佩戴着荣誉徽章似的。他们终于知道,他们再也顶不住了。

这个发现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平静,完全没有了惊恐。就好像士兵们私下里决定,他们将战斗到结束——只要能够更多地激怒德国人就行。尽管他们知道,战斗几乎结束了,但士兵们仍然发明了一些新的方式,以使得战斗继续下去。迫击炮排的伞兵们把最后几枚炮弹发射了出去,发射的时候没有用三脚架,也没有用底座板,而是把炮筒抬起来,用绳子拴住。另外的人,他们发现,那些用弹簧承载的步兵反坦克炮导弹发射器,雷管已经用完了,于是他们尝试用火柴盒做成的导火索来引爆炸弹。在他们的周围,到处都有朋友躺在那里,死去了或者正在死去,但他们仍然找到了抵抗的意志,而且在找到抵抗意志的时候,还经常彼此逗乐。士兵们记得,有一位爱尔兰伞兵被一枚炮弹的爆炸震得失去了知觉,在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说道:“我死了。”然后,他想了一下,又说道,“我不可能死。我在说话呢。”

在那个应该成为他们胜利行军的开端的星期天,约翰·弗罗斯特上校的猎号曾经把他们召唤到他那里,在弗罗斯特看来,他们将永远不会被打败。然而现在,这个黑暗而具有悲剧性的星期三,他知道,“实际上没有得到解救的可能性了”。

仍然能够进行战斗的士兵,充其量只有150到200人,他们主要集中在坡道西边被损坏的司令部大楼四周。超过300名的英国和德国伤员充满了地下室。“他们几乎是挤在彼此的上面,”弗罗斯特着重提到,“这使得医生和卫生员难以绕过去照料他们。”很快他将不得不就这些伤员做出决定。司令部大楼几乎一定要被再次击中,弗罗斯特告诉弗雷迪·高夫少校,如果大楼被再次击中的话,那么他“看不出,我将怎么能够战斗到最后一分钟,然后出去,而让我们的伤员被烧死”。所以他不得不采取措施,要在大楼被炸毁或者攻占之前,把伤员运送出去。弗罗斯特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时间,却仍然相信他能够控制那些大桥入口一段时间,甚至能再控制上24个小时。但他的环形防线现在非常虚弱,他知道,“敌人如果抱定决心突袭的话,就能进入我们当中”。

在坡道的麦凯上尉一边,麦凯心中想,那座被摧毁的校舍“就像一个筛子”。麦凯后来回忆说:“我们孤零零的。东边的房屋全都被烧倒了,没有被烧倒的是南边那一座房子,那座房子是德国人占据着的。”而在校舍里,一个恐怖又加在另外一个恐怖的上面。“士兵们极其疲惫,而且肮脏,”麦凯写道,“每当看到他们的时候,我都会反胃。他们面容憔悴,眼睛充血,有红眼圈,几乎每一个人都包扎着肮脏的绷带,到处都是血。”麦凯着重提到,当伤员被从楼梯上抬进地下室的时候,“在每一个楼梯平台上,鲜血都形成了水洼,像涓涓细流一样沿着楼梯流下。”他的剩余的13名士兵,“三三两两挤作一团,把守着阵地,而那些阵地实际上应该由两倍以上的兵力把守。唯一干净的东西,就是士兵们的武器。”在校舍遭到炮轰的时候,麦凯和他的士兵们,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击退了敌人的三次进攻,在四周留下了人数是他们四倍的死亡的敌人。

上午慢慢过去的时候,作战在继续。然后,中午时分,这个顽强地藐视德国人的人受伤了。弗罗斯特记得,当他与道格拉斯·克劳利少校会面,讨论要派出一支作战巡逻队去清理这个地区的时候,“一个巨大的爆炸把他抛了起来,把他脸朝下扔在几码远的地方。一枚迫击炮炮弹几乎就在两个人的中间爆炸了。不可思议的是,这两个人都活着,但弹片嵌进了弗罗斯特的左脚踝和右胫骨,而克劳利则是双腿和右臂被击中。弗罗斯特几乎失去了知觉,他感到耻辱,因为他未能“抵抗住那些似乎强行从我身上发出的呻吟声,尤其是因为道格根本就一声不吭”而感到耻辱。弗罗斯特的勤务兵威克斯把这两位军官拽到掩蔽处,担架兵把他们连同其他的伤员

一起抬进地下室。

在拥挤的地下室里,伊根神父试图使自己适应环境。在这个寒冷房间的昏暗隐秘处,那位早些时候曾帮忙把伊根救出来的情报军官布基·布坎南中尉,样子好像是筋疲力尽地倚靠着墙站立着。但布坎南已经死去了,炸弹爆炸的冲击波把他当场杀死,而没有留下痕迹。然后,恍惚而又仍然震惊的伊根看见弗罗斯特被抬了进来。“我记得他的脸,”伊根说道,“他显得精疲力竭,垂头丧气。”地下室里的其他伤员,也看见了他们的营长。约翰·布伦特中尉是死去的布坎南的朋友,在布伦特看来,上校躺在担架上面的景象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我们这些下级始终认为,他是压制不住的,”布伦特写道,“看见他那个样子被抬进来,令人伤心。他从未屈服于任何事情。”

在房间的对面,也受了弹片伤的列兵詹姆斯·西姆斯记得,有人焦虑地朝着弗罗斯特喊道:“长官,我们还能坚持下去吗?”

在英格兰,索萨博斯基少将注视着他的旅登上排成长列的运送兵员的达科他型飞机。自从星期日以来,当手下的波兰人等待出发的时候,他就感到紧张在增强。星期二,他们从士兵临时营舍来到了机场,结果却发现,行动被取消了。在这个星期三的上午,在得知空投场换了地方之后,索萨博斯基本人又把飞行推迟了3个小时,以便制订出新的计划来。现在,将近下午1点钟,当背负着沉重负荷的伞兵们走向飞机的时候,焦急的气氛消失了。士兵们终于上路了,索萨博斯基注意到,“他们有一种几乎是轻松愉快的态度”。

他的心态却大为不同。在计划改变以后的几个小时里,他试图尽可能了解有关厄克特的形势以及新空投场的一切事情。他已经尽力为他拥有3个营的旅提供了信息,并一直传达到了排的层次,但信息是贫乏的。索萨博斯基感到,他们准备不足,几乎是“要跳进未知的领域”。

现在,当螺旋桨慢慢转动起来时,各营开始爬上将把他们带到荷兰的那114架达科他型飞机。索萨博斯基对装载过程感到满意,他本人被吊送上了领头的飞机。随着引擎转速的加快,这架达科他型飞机移动了,在跑道上缓慢地行驶着,又转了个弯,准备起飞。然后飞机却停顿下来。让索萨博斯基气馁的是,引擎减速了。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焦虑也在一点点地增长。他不知道,是什么在延误起飞。

突然,机舱门打开了,一位英国空军军官爬了进来。他沿着过道来到将军的身边,告诉索萨博斯基,指挥部刚刚接到命令,要停止起飞。情况是星期二的一个翻版:南边的各个机场是开放的,再次运送补给品的轰炸机正在起飞,但在格兰瑟姆地区,浓云正在密布。索萨博斯基不愿意相信。他能听见,当消息传达下去时,他手下的军官和士兵们在咒骂。飞行又被延迟了24小时——直到9月21日,星期四,下午1点。

加文将军的滑翔机步兵团也再次停飞了。在对位于奈梅亨的瓦尔河进行极其重要的攻击的这一天,加文所极其需要的3400名士兵以及他们的枪炮和设备,却不能动身。德里尔—赫维多普渡口仍然在进行着作战行动。在这个关键的星期三,也就是d日后的第3天,那个波兰旅本来可能已经渡了莱茵河,来增援厄克特疲倦的伞兵们,但天气却再次打击了市场花园行动。

陆军元帅瓦尔特·莫德尔终于准备,对在荷兰的英国人和美国人发起反攻。在9月20日,这个关键的星期三,整个走廊爆发了德国人一次接一次的进攻。

莫德尔的增援部队正不断到达,他确信他的兵力现在已经强大,足以消灭蒙哥马利的进攻。他计划,要挤垮在索恩村、费赫尔市和奈梅亨市之间的盟军走廊。他知道阿纳姆大桥几乎已在他的手中。而冯·扎根的第十五集团军——这支部队,蒙哥马利早在安特卫普的时候就把它忘记了——现在正慢慢地恢复元气,人员正在重新组织,弹药和补给品正在到达。不出48个小时,在b集团军群的作战日志里,附件第2342号,莫德尔将用下述字眼,向冯·伦德施泰特报告冯·扎根的状况:“第十五集团军渡过斯海尔德河的人员和设备总数,达到82000人、530门火炮、4600车辆、4000多匹马,以及大量有价值的物资……”

莫德尔现在对冯·扎根进行接管的能力充满信心,结果他计划在72个小时之内,完全改组他本人的指挥结构。冯·扎根将指挥盟军走廊以西的b集团军群的所有兵力;现在正在得到系统化增援的施图登特的第一伞兵集团军,将被安排在走廊以东。莫德尔开始他锐利的、穿透性的进攻的时间已经到了。

20日上午,在索恩大桥,德军的装甲部队突然进入美军第一〇一师的防区,几乎成功地夺取了大桥。只是泰勒将军的士兵以及英军的坦克部队所采取的迅速行动,才抵挡住了这次进攻。与此同时,当霍罗克斯的坦克纵队快速奔往奈梅亨的时候,泰勒防区的整个地段也承受着压力。

上午11时,在加文将军的地区,德国部队在一阵狂轰滥炸之后,从国家森林里出击,对第八十二师的右翼发起进攻。没出几个小时,一场全面的大举猛攻就在穆克地区形成了,威胁到了位于霍伊曼村的那座大桥。加文的部下正在奈梅亨,准备对瓦尔河发起攻击,加文匆匆从奈梅亨赶到这个现场,看到“我们所拥有的那唯一一座将让装甲部队通过的桥”,正岌岌可危。“对于拥挤进入奈梅亨的英国人和美国人来说,如果要继续生存下去,这座桥就必不可少。”他回忆说。他的问题是急迫的:第八十

二师每一支可用的部队,都已经投入了战斗。加文匆忙要求英军的科尔德斯特里姆近卫团给予帮助。然后,他亲自率领进行反攻,于是一场激烈的冷酷无情的战斗开始了,这场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加文把部队前后挪动,就像挪动象棋棋子一样,坚持了下来,并最终迫使德国人撤退。他一直害怕从国家森林发起的进攻。现在加文和军长布朗宁将军知道,战斗的一个新的而且是更为危险的阶段开始了。在抓获的俘虏当中,有些是莫德尔强悍的第二伞兵军团的人。莫德尔的意图现在很明显:夺取关键性的桥梁,把走廊挤垮,粉碎霍罗克斯的坦克纵队。

就现在来说,莫德尔确信,盟军永远也不会在奈梅亨渡河,然后开车走完最后的11英里前往阿纳姆。他自信地告诉比特里希将军,他预计战斗将在这个星期之内结束。比特里希则不那么有把握,他告诉莫德尔,要是把在奈梅亨的所有桥梁炸毁的话,他会更放心。莫德尔看着他,愤怒地喊道:“不!”

对自己的上级威廉·比特里希的态度,海因茨·哈梅尔少将感到恼火,他认为,第二党卫军装甲军团的这位司令,对这场战斗采取了一种过于深谋远虑的态度。比特里希“似乎对在潘讷登村的渡河问题完全置若罔闻”,那些问题从一开始就使哈梅尔受到了牵制,在他看来,比特里希应当在那个地点待上足够长的时间,“亲自看看让20辆坦克渡过河这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而且其中的3辆还是虎式坦克”。哈梅尔的工兵用了将近三天时间,才建起了一个渡口,能让大致40吨重的货物渡过莱茵河。尽管哈梅尔相信,作战行动现在可以加速了,但到目前为止,却只有3个排的坦克部队(12辆美洲豹型坦克)到达了奈梅亨郊外。其余的坦克,包括他的虎式坦克,正在阿纳姆大桥那里,在经验丰富的东线指挥官汉斯·彼得·克瑙斯特少校的指挥下作战。

38岁的克瑙斯特,在1941年莫斯科附近的作战中丢了一条腿。哈梅尔回忆说:“他重重地踩着一条木腿走来走去,尽管始终在疼痛,但却一次也没有抱怨过。”然而,克瑙斯特也是哈梅尔不悦的原因之一。

为了支援弗伦茨贝格师,“克瑙斯特战斗队”(kampfgruppe)被匆匆派到荷兰,它有35辆坦克、5辆装甲运兵车和1门自行火炮。但克瑙斯特手下的老兵却水准低下,他们几乎全都在某个时候负过重伤,在哈梅尔看来,他们“几乎就是伤残退役军人”。在正常状况下,这些人是不会参加战斗的。除此之外,克瑙斯特的补充兵员都很年轻,许多人只受过8个星期的培训。阿纳姆大桥的战斗已经进行了这么长的时间,因而哈梅尔现在对奈梅亨的形势开始感到害怕。一旦英国人突破,他就会需要克瑙斯特的坦克部队来坚守阿纳姆大桥以及位于奈梅亨和阿纳姆之间的防御阵地。更多的装甲支援部队正在路上,包括15辆到20辆虎式坦克以及另外20辆美洲豹型坦克,但哈梅尔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到达,也不知道阿纳姆大桥是否畅通,从而可以加速他们向南边的大举猛攻。哈梅尔想象,即使夺取了阿纳姆大桥,之后也仍然需要一整天的时候,来清理那些车辆残骸,让车辆得以通过。

为了指导所有的军事行动,哈梅尔已经在多尔内堡村附近建立了一个前线指挥所,多尔内堡村在潘讷登村西边两英里、奈梅亨东北6英里处。从那里,他驱车向西,来到奈梅亨至阿纳姆的中间点,以便研究地形把防御阵地固定下来,一旦发生突破,这些阵地就可以派上用场。他的侦察产生了一个清晰的印象:不论是英军的坦克部队还是德军的坦克部队,似乎都不可能离开公路。只有轻型车辆才能通行在路面薄弱的、砖铺的次要道路上。他自己的那些坦克,在从潘讷登村渡河之后前往奈梅亨的途中,就曾在这样的马路上陷于泥沼,坦克的重量压碎了路面。奈梅亨至阿纳姆的主要公路,在一些地方是堤岸路,有9到12英尺高,两边是柔软的圩田,在这些高高的地段上移动的坦克,将会完全暴露,在天空的映衬下露出轮廓,选好址的炮兵能够轻易把它们逐个瞄准击中。眼下,哈梅尔没有能够覆盖公路的火炮,这样一来,在英军于奈梅亨突破之前,克瑙斯特的坦克和大炮渡过莱茵河进入阵地就刻不容缓了。

在返回位于多尔内堡村的司令部之后,哈梅尔从他的参谋长帕伊什上校那里听到了最新的报告。从阿纳姆那里传来了好消息:正在抓获更多的俘虏,大桥上的战斗正在走向终止,克瑙斯特相信,到下午晚些时候他就可以成功渡河。战斗也在奈梅亨进行着,卡尔·海因茨·奥伊林上尉尽管伤亡严重,却牵制了对方要夺取那里的铁路桥和公路桥的一切努力,美国人和英国人在两个大桥入口处都被阻挡住了。在城市中心,英军部队也耽搁了下来,但局势更加危险一些。

奥伊林的报告反映了一种哈梅尔并不认同的乐观主义。最终,单是凭着数量上的优势,英军的装甲部队也无疑会越过德国人的防线。哈梅尔点燃一支雪茄,告诉帕伊什,他预料,“在48个小时之内,英美联军的全力进攻,将会投入到那座公路大桥上”。如果克瑙斯特的坦克部队和炮兵能够迅速夺取阿纳姆大桥,他们就可能挡住英军装甲部队的大举猛攻。哈梅尔知道,倘若装甲部队行动迟缓,未能及时迫使那一小群英国人离开阿纳姆大桥并清除大桥上的车辆残骸,他就必须不顾一切命令,把奈梅亨公路桥炸掉。

尽管他的考虑十分仔细,但却并没有想见到一个最为反常的计划:美国伞兵可能试图涉水过河,进行一次重大的水陆两栖袭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