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然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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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黯乡魂

燕谦循悄悄起了身,离开了正热火朝天的篝火会。

白日的对垒后,便是打猎,晚间便在篝火中计算猎物,对于武人,或有争胜之心,他一介文人,又因了身份,年年必要参加春猎秋狩,其实早已疲倦得紧,丝毫也不觉有甚意思。

场中,冉镜殊正悠闲的跟人聊着天,喝酒吃肉,明亮的火光照在他俊美的面容上,神采飞扬又倜傥不群。 他是个爱热闹的人,燕谦循微笑的想着。 目光却忽然落在足边的一株雏菊上,于是便忍不住想起那个做**枕的女子。

一个潇洒飞扬,一个蕙质兰心,他们竟也能走到一起。

晚风轻轻吹拂,空气中浮动着青草与雏菊的香气,耳边夜莺的啭鸣婉转明亮,却越发衬出草原的静谧安详,深蓝的天空中繁星点点闪耀,明月低垂。 他择了一处草密的地方坐下了,默默凝视着天空发呆。

夜风从遥远的东方带来了一阵清幽的丝竹声,若断若续的,却益发觉得飘逸而清冷,挑动着深心中的愁怨,慢慢在心中氤氲,酿成一股酸酸涩涩的滋味,难以言说偏又无以名状。 他忍不住起身,循着断续的乐声一路走去。

声音渐渐变得清晰,他可以明白的听出那是箫声,惟有箫才能奏出那般如慕如诉的幽怨偏又空灵一似仙乐。 箫声音律宛然,似乎是一曲《苏幕遮》。

他忍不住疾走了数步,远远便见到有个素衣女子坐在湖边石上静静吹箫。 晚风吹起她宽大的衣襟。 竟让他忽然生出一种害怕地感觉,怕她这便要随风而去。

渐渐走得近了,他又觉得有些尴尬,对方毕竟是个年轻女子,只怕还是某贵家的家眷,贸然上前,难免唐突。 犹疑了一阵。 他在五十步外站得定了,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女子悚然一惊,箫音也随之戛然而止,便转头看了过来。

四目一接,燕谦循忽然便松了口气,同时心中也莫名的一沉。 吹箫女子神态安宁淡定,眉目嫣然秀美,举止之间自有一段优雅从容的气度。 赫然竟是冉镜殊的夫人郑氏纱罗。

“冉夫人倒有雅兴,在这夜深吹箫!”他怔愣了一会,才勉强想起这一句来。

第一眼见郑纱罗之时,他便已觉得此女容颜秀雅,只是面上病容过甚,掩去大半秀色,此刻月华如水,映在她的面上。 满面病容十去八九,更觉淡雅雍容,清丽一如出水芙蓉。

宁宛然沉默了一会,淡淡道:“燕大人怎么不在篝火会?”

“年年春猎秋狩,早已厌烦了,偏偏我又是西皖知府。 总也逃不过!”燕谦循无奈道,毕竟避嫌,不曾走近,只在十步外坐下了。

“镜殊还在篝火会么?”她问。

“嗯,镜殊兄倒是个好热闹地人,人缘又是极好的……”他答道,只为了这一句简单地问话,他忽然便羡慕起冉镜殊来。 她听了这话,却是淡淡的笑了笑,清澄的眸子中漾起了层层涟漪。 他莫名的便感觉有些微微的薰然。 倒似是喝醉了一般。

“她是很爱热闹的,脾气也不甚好。 却又骄傲得紧……”她含笑道,语气中不自觉的便带了几分宠溺之意。

他一怔,讶然道:“镜殊兄地脾气素来是极好的,夫人怎会这般说她!”

她又是一笑,不再多说,眉目间却有许多包容。

深夜的风吹来几分寒意,她微微的瑟缩了一下,有些寒意。

“燕大人循声而来,想来亦是知音之人,却不知想听什么曲子?”她问,神色安宁。 忆起上次点翠楼之事,燕谦循便约了楚青衣在瑞清楼听琴。

燕谦循注意到她的瑟缩,有心想让她回帐篷休息,心中却又有些不舍,默然一阵后,终究只是道了一句:“夫人只管随意罢,适才夫人所吹的可是《苏幕遮》?”

宁宛然点一点头,轻轻叹了口气,慢慢道:“只是忽然怀念旧友,想着如今身似飘萍,随水西东,到底不知根在何方,一时便生了感触!”

燕谦循听了这话,又是一愣,有些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心中忍不住想道:平日见她与镜殊兄伉俪情深的模样,难道其中竟另有隐情。

心下阵喜阵忧中又深感自己心思龌龊,暗暗汗颜不已。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他低声吟道,恍惚间,便想起十数年前那个春日里,桃花树下笑颜如花地少女。

士庶有别,即便自己中举,终究难以掩饰寒门出身。

这许多年了,不曾娶妻,也引来不少非议,有多少人暗地里笑话自己眼光过高,甚至调笑为断袖之癖,却原来还是因为她,似乎远去的影子,其实一直在心底若隐若现。 总是不自觉的拿了她来跟别人比对……于是越发觉得别人万万比不上她!

耳边箫声又已缓缓响起,空灵而清邈,远远的传了出去,在夜色中缠绵悱恻,他默默抬头,无语的注视着眼前的女子。

清如幽兰,艳若芙蕖,却又弱不胜衣,这样地女子该是生长在山绵水软的江南,在那沾衣不湿的杏花雨中轻轻走过,由得那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拂过云鬓,慢慢的走过无忧的一生……

他叹了口气,在箫声中抬起头,快要九月半了,今年边关的风雪倒比往年来得更晚了些,只是,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这个病体支离的女子届时不知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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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衣懒懒散散地打个哈欠。 自从那日拉开了“神武震天弓”后,所有人看自己地眼光都似乎与从前大不相同,言辞间也客气有礼了许多。 素来不甚待见自己地梅遥,虽然对自己仍是神色冷淡,但是至少不会以看废物的眼光看自己了。

篝火会虽是热闹,此时也已过半,兴致一过。 楚青衣便觉有些无趣,索然地往外走去。 想着去寻宁宛然说说话也好过在这里陪这些无聊人物喝酒。 她才刚走了几步,堪堪离了篝火现场,却有人斜刺里cha了过来,恰恰拦住了去路。

楚青衣挑眉看去,不觉一愣,原来那人正是李增。 这几日,偶尔也有见到李增。 都只是一笑,李增倒也不曾再来撩拨,她也就懒得理睬了。 她原本便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子,素性又甚是宽宏,极少记恨。 便是怒了,也只是大闹一番,多不过是闹得对方面上无光。 见了她便觉尴尬甚而退避三舍而已。

此刻见李增带笑kao了过来,眼神却是色迷迷的,身上犹带一股酒气,却还不知好歹地直往前凑,楚青衣不觉微微的扯了下嘴角,暗骂了一句不知死活地。 口中却吟吟笑道:“李大人不在里面饮酒,怎的竟出来了?”

李增见她笑微微的,月色下,眸光流转,肌肤更是如冰似玉,衣袂飘飘下,越发觉得风神似玉,早已神魂颠倒,伸手便去揽她的肩,口中笑道:“美酒虽好。 怎及得镜殊风姿万一。 古人云:秀色可餐,今日得见镜殊。 方知此言不虚!”

此人虽好男风,又颇急色,言辞倒甚是文雅,其实不失大家之风。

楚青衣似笑非笑的睨了他一眼,却闪身避开,笑道:“李大人过誉了,只是镜殊粗蠢男儿,如今年纪亦不小了,如何当得大人这般言语!”

李增嘿嘿一笑,见她闪身躲了,倒也不再欺身上前,只爽然道:“镜殊说笑了,李某自那日得见镜殊,心中一直不忘,这些日子早已略略打听了一二,方知竟是同道中人……”

他不说这“同道中人”犹好,一说这四个字,楚青衣顿时便想起上官凭,一股莫名的火气顿时便涌了上来,面上犹自款款道:“原来李大人竟这般有心,我若再行推拒,倒显得我不解风情,枉负了大人的心意,只是此地距离篝火未免太过相近……”

李增一愣,顿然大喜过望,笑道:“镜殊既有此心,那便明日三更在我帐中如何!”

楚青衣轻轻一笑,桃花眼儿微微一闪,溜了他一眼,却是似喜似嗔,一时风情无限,那李增看得心头鹿撞,只恨不能当场将她扑倒,一时痴痴地站着,愣愣的目送她飘然远去了。

楚青衣刚离了李增的视线不多远,便听有人叫了一声:“冉镜殊……”她愕然回头看时,那人竟是梅遥。 梅遥面色冷凝,远远的站着,倒似是她身上有疫病一般。

楚青衣挑眉笑道:“梅将军又有何事赐教?”

梅遥沉默了一会,淡淡道:“冉镜殊,本将虽不喜你这人,你的弓马却是极好的,知府大人也屡次在本将面前提及你,如今只望你珍重自己的前程,念着家中妻妾,莫要惹出甚丑事来,自己坏了自己……”

楚青衣一愣,不由得微微一笑,心中便有些感动,没想到这个对自己一贯冷眼相看之人竟还好意提醒自己,虽然说的生硬,却自有一片心意。

“谢了!”她含笑一拱手,也不再说其他转身便径自回账。

宁宛然却不在帐中,她蹙了眉,叫了紫云来问了行踪,便匆匆向东行去。 走了不过几百步地距离,远远的便听到有凄婉的箫声隐约传来,她有些怅然的暗暗叹了口气。 她素来并不是个心机深沉之人,对于很多东西,其实也并无执念,总是随遇而安,得过且过。

宁宛然却不然,她太聪明,想的也太多,以至于有些时候甚至是偏执的。 因了自身地性情,她极少真正愿意去相信别人,尤其是男人。 楚青衣深信,自己若不是女儿身,宁宛然对自己亦绝不会这般毫无芥蒂,亲如一家。

一望无垠的草原原本就没有太多的秘密,远远的,她便停了步。 幽静的湖边,宁宛然正在吹箫,月色映照在她的面上,澄澈而空灵,燕谦循坐在她的身边,默默听箫,双目却是一瞬不瞬的凝视着她,眼中竟充盈着脉脉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