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情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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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急行中,封绍一脚踩空,险些被树藤绊倒。待要直起身时,却又一个趔趄将怀里抱着的人顺着山坡扔了出去。封绍大吃一惊,纵身扑出去也只捞到了秋清晨的一只靴子。连带着自己也叽里咕噜地滚下了山坡。这一路磕磕绊绊,直摔得他眼冒金星,这才恍然想起自己心急火燎地连夜奔波,已经七八个时辰水米未进了。

封绍扶着身边的树桩勉勉强强坐了起来,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秋清晨。不知是因为伤势过重,还是因为被他扔出去的时候撞到了头,她的眼睛一直紧紧闭着。苍白的肤色也透着令人心惊的青灰色。

从见了她开始,封绍就光想着要逃命了。直到这时才想起来关注她的伤势。胆战心惊地看过去,第一眼只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几乎已被鲜血浸透了。第二眼,便发现除了力竭,她身上最重的就是两处箭伤,侥幸的是都没有伤在要害。刚松了一口气的封绍,在目光落到她的手掌上时,整个人都惊跳了起来。

借着林梢投下的微光看过去,血肉模糊的手掌竟然泛着一抹乌紫色的荧光。封绍抽出短刀挑开了她的长裤,腿上的箭伤果然也是一团乌紫——度玉的箭竟然是淬了毒的。

封绍倒抽一口凉气。手忙脚乱地摸出怀里的瓶瓶罐罐,取了师傅的玉清丸嚼碎了敷在伤口上,又塞了两粒在她嘴里。眼看着敷上伤口的玉清丸慢慢变成了黑色,封绍连忙拿清水冲掉了药屑,又重新敷了药。

封绍知道师傅的玉清丸只能暂时压住箭毒,时间一长毕竟是不行的。满心焦灼地抬头四望时,才恍然间意识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他真的迷路了。

封绍不知道的是,幸亏他迷路了。凡是山谷可以进出的地方,都已经被度玉下了埋伏,单等着他们自己往网里钻——她虽然不敢和玉临风当面撕破脸,但是……如果玉临风的徒弟自己走进了埋伏圈,而她又恰巧不在现场的话,那一切就丁醯得过去了。

而度玉不知道的是,她张大了网耐心等待的人已经远远地偏离了正常的出口。就连玉临风也拖着受伤的光耀一头钻进密林去寻找自己的爱徒。

而他的爱徒在背着美人爬过了两处山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当初滚落下来的那处山坡之后,就彻底放弃了凭借本能走出这座山谷的打算。

“伤口现在还是红色的,说明师傅的药丸还可以再支撑一段时间……”封绍气喘吁吁地靠在树干上暗暗盘算:“他们一定还在找我们……还有她的那些亲兵,也不会抛下她不管,自己跑掉的……”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就只剩下了一件事可以做:挑选一个可以安全过夜的地方。免得救兵还没有赶到,他们就被夜间出没的野兽给吃掉了。

“虽然不是洞房花烛,但好歹也是我们孤男寡女头一次共度长夜嘛……”封绍背着秋清晨气喘吁吁地往山崖上爬,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昏迷中的秋清晨聊天:“……过于简陋的话,就太对不起我的美人了……对不对?”

美人继续昏迷。

“你也适当地表达一下自己的意见嘛,什么事都由我做主,我会有很大压力的。”封绍苦着脸长长叹气:“既然你坚持让我做主,那以后咱们家我就是一家之主了。”

美人持续昏迷。

封绍侧过头在她的脸颊上轻轻蹭了蹭:“你可要挺住啊。”

盛夏的天,她的脸颊却一片冰冷。低垂的睫毛斜斜地扫过他的脸颊,一点酥酥的痒,象水潭里泛起的涟漪,一波一波地晃进了心里去。

封绍叹了口气。吃力地把她往肩上顺了顺,继续往山崖上爬。

山崖下的洞口十分符合封绍的要求:既不太大,也不太小。离地面很远,洞口还被树丛遮掩着。而且洞里还有微弱的气流通过,并没有野兽腥膻的味道,让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十分地失望。

“如果这里住了一窝野鸡……”封绍放下秋清晨,自己也一□坐倒在地,呼哧呼哧喘个不停:“或者一窝香喷喷的兔子……”

躺在身边的秋清晨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呻吟。封绍连忙扑过去看时,却发现她并没有醒过来。她身上零零碎碎的皮外伤都已经止了血,人却始终昏迷不醒——说不定是被他扔下山坡的时候,撞得太狠了。

封绍揉了揉她额头的一片青紫,喃喃说道:“对不起。我只是太着急了。真的不是故意要把你扔出去的……”

光线渐渐暗淡下来,流转在树梢金灿灿的晚霞也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封绍将怀里的女人抱得更紧了些,正在盘算此刻生起一堆火的话,招来敌人和招来自家人的概率到底哪一个更大些……就听到密林里远远传来一声凄厉的啸叫。嚎叫声还不及沉寂下去,就引来了四面八方一阵呜呜咽咽的回应,在山谷里此起彼伏。

封绍毛骨悚然,下意识地收紧了双臂。一低头却见怀里的女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一双清冽的眼睛迷迷蒙蒙地望着洞口,眼里的神情透着凝重。

“你醒了?”封绍一口气松了下来,连恐惧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秋清晨没有受伤的右手抖抖索索地伸进怀里,摸出一包东西递给了他,低声说道:“这个是泓玉给我预备的药粉。得赶快撒在洞口。不然,等它们嗅到了我们的味道就糟糕了。”

封绍连忙将她扶坐在一旁的石壁上,自己将纸包里的药粉细细密密地撒在洞口附近。一回头,却见秋清晨靠着石壁,一双清亮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落在自己的身上。见他突然回头,始料不及似的错开了视线,仿佛有些无措。

封绍紧靠着她坐了下来,解下腰间的水袋递了过去。

秋清晨小小地抿了一口,又皱着眉头推了回来:“怎么是酒?”

封绍奇道:“你的酒量不是很好吗?”

“我只在闲暇时饮酒。”秋清晨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淡淡地岔开了话题:“是血腥味引来了山豺。山豺成群结队出没的时候,连老虎都不敢招惹。这药粉不知道能抵挡多久,咱们还是再往里躲躲吧。”

封绍点了点头。弯腰将她抱了起来,试探着往里走。

光线越来越暗淡,山豺的嚎叫声时远时近。秋清晨又开始昏沉。黑暗中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能听到她的呼吸声越来越不稳,封绍不由得有些暗暗心焦。正在盘算师傅的药到底能让她撑多久……就听到从洞里远远传来一声模糊的喊叫——是人的声音。

封绍一惊,怀里的秋清晨身体也微微一抖,下意识地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

叫喊声在高高扬起一个刺耳的尖叫之后,慢慢下沉为时断时续的呜咽。仿佛正在饱受折磨,因为模糊反而让人毛骨悚然。

秋清晨动了动身体,轻声说道:“你去看看。”

封绍的手臂一紧,“那怎么行?”

黑暗中,秋清晨无声地笑了:“我手里有短刀,洞口还有药粉。一时片刻应该是无碍的。”

封绍扶着她靠洞壁坐好,有心想要交待几句,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多余。

“快去吧,”秋清晨微弱地推了推他的手:“你别忘了……我是秋清晨。”

封绍咬着牙站起身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索了过去。即使在黑暗中,他还是可以感觉出山洞在拐来拐去的走势里越来越狭小,渐渐低矮得需要他弯下腰才能够继续前进。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渐渐透进来一团模糊的火光,喊叫声和鞭打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楚了。

视线之中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洞口,高度仅仅到达自己的腰部。封绍弯着腰小心地摸过去,才发现洞口的外面是一处巨大的山洞。而自己置身其中的这个洞口正处于靠近洞顶的位置。

封绍凑了过去,借着洞口石块的遮掩向下看时,才发现山洞的底部原来是一汪黑幽幽的水潭。水潭里立着几根木柱,每一根木柱上都用铁链缚着一个血污狼藉的人。

水潭周围燃着几支火把,几个彪形大汉手里都拿着兵器,其中一个正在鞭打蜷缩在潭边一位血肉模糊的中年男人。他们听到的声音就是由此而来。水潭边更高一点的地方,一个身穿灰衣的男人负手而立,谩蹀表情地俯视着那个男人受刑。火光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轮廓显得有点模糊,可封绍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正是去留街酒馆里见过两次面的老猪。

封绍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大汉手里的皮鞭“啪”地一声断为两截。

老猪抬了抬手,示意大汉退开一些。他慢慢走了下来,用脚尖踢了踢受刑的人,笑微微地说道:“肖大掌门,泡了两天的寒潭水,脑筋有没有清楚一些?”

那人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老猪笑道:“你还挺倔。不过你要是死活不同意,我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你那个宝贝儿子可没有你这么不开窍哦。”

“你……”被称作肖大掌门的人挣扎着要坐起身来,无奈手臂虚软,一撑之下又倒回了沙地上。

老猪望着他,嗤地一声又笑了起来:“忘了告诉你了,跟他相好的那个粉头在我们手里扣着呢。再说他早就被你管烦了。你要是死了的话,他不但可以保住自己的小情人,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当上逍遥门的新掌门。你说,这样的好事他会不会同意?”

那人气息微弱地怒声骂道:“逍遥门绝不会做你们这干反贼的奴才!”

“啧啧,”老猪叹道:“不做便不做。像你这样被女人管得服服帖帖的老走狗,我家主子原本也是看不上的。”说着摆了摆手,身后两个大汉走了过来,将那肖大掌门拖进了水潭,拿铁链缚在了木柱上。

老猪绕着潭边踱了几步,似笑非笑地说道:“各位都是江湖英雄,我家主子一向钦佩的人物。如今,我家主子诚心诚意地邀请各位共图大事,各位却推三阻四,未免英雄气短。”环视四周,见水潭里的几位都半死不活地耷拉着脑袋,便又换了一副语气,恶狠狠地说道:“咱们总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我也没那么多的闲工夫。这里我不妨告诉各位,明日辰时,这寒潭里的水会退潮,到那时,通往山谷的洞口就会完全露出来——这谷里的山豺对血腥气最是灵敏。”

他嘿嘿一笑,继续说道:“是死是活你们自己想吧。”走了两步,回头又说道:“忘了一句话:七杀门今日又合并了青城派和侠义门。你们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

他的话封绍不是很明白。等到他退了出去便悄悄沿原路摸了回来。

借着模糊的微光,看到秋清晨歪倒在地上,似乎昏睡了过去。可是他的手刚一碰到她的胳膊,她整个人立刻就惊跳了起来。封绍连忙将她抱进怀里,轻声说道:“是我。”

秋清晨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下来,软软地偎在他的胸前轻声问道:“是有人吗?”

封绍轻声说道:“你记不记得酒馆里的那个老猪?就是楚琴章去见的那个男人?”

秋清晨身体猛然一震:“是他?!”

听她的口气,这人的身份似乎大有玄机。封绍愣了愣,正想再问问,秋清晨的脑袋却软绵绵地靠了过来,仿佛连躺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封绍焦心如焚。可是偏偏被困在这样一个山洞里,前有狼后有虎,哪里也去不得。耳边听着山豺忽高忽低的嚎叫,只觉得这一夜有一辈子那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