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情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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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细雨蒙蒙,远远近近的街道房舍都被笼罩在了烟雾一般白茫茫的雨气里。脚下的石板街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泛着青幽幽的光。马蹄踏上去,连声音都要比平日来得清脆。

秋清晨不喜欢雨天。她从来都不喜欢身上被打湿的感觉。那会影响她出刀的速度。而且,连绵的雨幕总透着那么一股子惆怅缠绵的味道,让人有点打不起精神来。

算起来,这是她在安京停留时间最长的一次了。可是临走的时候居然会有那么一点点奇怪的不舍,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秋清晨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街道两侧的行人,在撑开的伞下一张脸一张脸地扫视过去。连自己都不知在找什么。

虽然是便服离京,但是一路行来还是有不少人认出了自己。有的人还跟随着他们,一直跟到了南城门。

“这一别,下次还不知什么时候见呢。”出了城,王泓玉忍不住抱怨::“还不如跟你们回边洲。”

秋清晨瞥了她一眼,“又说孩子话。我还等着你拿下莽族的新头人呢。”

王泓玉冷哼了一声:“听说那小子气死了自己的老爹,又杀了两个哥哥才爬上了头人的位子。这种丧心病狂的东西,让我拿到的话……”

“你一定会收了他做相公!”光耀笑着插话。

王泓玉在光耀肩膀上重重一拍,哈哈笑道:“知我者,光耀也!”

秋清晨啼笑皆非,“色字头上一把刀!”

“还挂着把刀算什么本事!”王泓玉笑得嚣张:“本将军要拔了他的老虎牙,打得他心服口服,乖乖地自己洗干净了送上门来。”

光耀也笑:“嗯,收了他的时候,顺便问问他家有没有标致的妹妹,让我也收一两个过过瘾。”

王泓玉斜了他一眼:“神仙,你终于也动了凡心了?”

秋清晨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将话题拉了回来:“泓玉,我嘱咐你的事,你可别忘了。”

王泓玉的神气正经了一点,一边拿着鞭子一下一下地敲着自己的手,一边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见过韩灵了,她让我告诉大帅,一切安心。安京有她盯着呢。”

“那就好。”秋清晨顿时松了一口气。护国将军韩灵和抚远将军王泓玉都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爱将,不但武艺超群,对自己更是忠心耿耿。安京城暗潮涌动,手握京畿防卫大权的李云庄又让人放心不下。因此临走之前,秋清晨特意回了瑞帝,以协调西路、北路军备的名义将韩灵调入了北营任都统之职。说白了,就是瑞帝用李云庄架空了秋清晨。秋清晨又四两拨千斤,用一个韩灵架空了李云庄——就算万一有变,北营有韩灵坐镇,李云庄掀不起太大的风浪,自己不不至于太被动。

这还是在虞桥听壁角,得知瑞帝没有将信符交给李云庄之后,秋清晨才大着胆子上的条陈——如果瑞帝是真心实意地要分权给李云庄,自然不会同意将韩灵调入北营。如果不是,那么她正好就需要一个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牵住李云庄的手脚。秋清晨不过是见缝插针,取巧而已。这么做虽然冒险,却是最稳妥的安排。

这些心思,光耀和王泓玉也多少猜到了一些。两人对视一眼一起望向秋清晨时,却发现她正转头望向安京的方向,微蹙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大帅,时辰不早了。”光耀提醒她。

秋清晨收回视线的时候,心底里竟隐隐地有一丝怅然。这一次回安京,最最意外的就是遇见了他。如果还有比这更意外的,那就要算是他的态度了。秋清晨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连自己都分不清。

一梦十年,手心里只剩下苍凉的回忆。而他,却连这仅有的回忆也没有留下。曾经的爱恋早已被那入骨的一刀划上了黑色的句号。残留在他记忆里的过往,在沉沉昏睡了十年之后还能剩下什么,她连想都不敢想。

如果再一次满怀希望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又用一种打量陌生人的目光望着她,然后客客气气地说一句:“姑娘,你认错人了吧?”她还能够象十年前那样嚎啕大哭吗?

怕只怕刀下得太深,流出来的就不再是眼泪,而是鲜血。那样的惨痛,一生中埋葬一次就已经足够了。

秋清晨重重一鞭打下去,大黑马长嘶一声,风驰电掣般冲上了官道。伴随着风声,她的话音也越来越远了:“泓玉,我在边洲等着你凯旋的消息!”

王泓玉将手掌卷在嘴边,高声喊道:“一言为定!”

虽然还不到六月,安京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大蒲扇摇来摇去扇起的都是热风,丝毫也不显得凉爽。封绍学着当地人的样子穿上了露出胳膊的短衫,还是热的受不了。一边靠着躺椅上取了冰块含着,一边不耐烦地训斥阿十:“这就没了?”

阿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说这不是你老人家刚刚大发慈悲赏的冰块吗?就算他嘴大,含着这么一块东西,不也得缓一缓才能说得出话来嘛?

阿十正梗着脖子对付那块冰,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还没有跑上台阶,声音已经先传了进来:“少爷!少爷!不好了!”

封绍人没动,手里的大蒲扇却飞了出去。“啪”地一声正砸在来人的脸上。那人毫无防备挨了这么一下子,“哎呦”一声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叽里咕噜地滚下台阶,四脚朝天摔倒在满地碎石的庭院里。

阿十一惊,嘴里的冰块“咕嘟”一声顺着喉咙就咽了下去,噎得自己直翻白眼。好不容易顺过一口气,抬眼一看,昏头昏脑坐在外面揉大包的人原来是李光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青天白日的,又不是见鬼了,他吆喝什么呐?

李光头一边揉着脑门上撞出来的大包,一边急急忙忙地说:“少爷,你听我说……”

“你闭嘴!”封绍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目光炯炯地望向了站在花厅当中的阿十:“阿十,你要记住,千万不要花言巧语地说瞎话,不要学那些专门欺骗善良孩子的坏蛋——你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

阿十颇有些同情地瞥了李光头一眼,不明白他这么个老实人,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专门欺骗善良孩子的坏蛋”了。至于少爷嘴里的那个“善良孩子”,唉,既然他自己说是……那就是吧。

“宫里从昨日起就加派了禁军,具体什么原因,还不得而知。”阿十说着,眼角的余光已经瞥见李光头蹑手酢跖地贴着门边溜了进来。

封绍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宫里加防,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让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秋清晨的身上。她既然已经认出了楚琴章和李云庄,自然会说服瑞帝加强宫苑防守以防万一,这么做还可以顺便震一震储琴宫里的那一位。说不定,她已经在安京布置了人手专门等着楚琴章和李云庄露出马脚来呢。问题是,她究竟会如何布置?

“还有就是李云庄今夜不当值,要不要跟着?”阿十想了想又补充道:“听说这位大统领最近脾气暴躁得很。”

“一直当自己是钓鱼的,结果一觉起来发现自己原来是上钩的。是个人都会憋出点邪火来。”封绍嗤地一笑,晃了晃手里的扇子:“让人盯着!这婆娘要是再去虞桥,咱们还去听壁角。多听壁角好啊,比唱戏都精彩呢。我这日子都过得滋润多了。”

“少爷,”李光头不甘心地插嘴:“我今天那是……”

“住嘴!”封绍声色俱厉地一声吼,顿时让他又缩回了墙角里。随即又可怜兮兮地小声嘟囔:“我真的是给你买红豆粥去了……”

“呸!”封绍手边扇子已经甩了出去,两只手在身边划拉了半天也只划拉到了盛放冰块的盘子,一气之下,端着盘子就兜头扔了过去:“你出息了是吧?啊?开始骗我了?这时辰老孙家的红豆粥早都收摊了,你该不是回盛州买的吧?”

阿十摸了摸鼻子,很识趣地往旁边躲了躲。看来,这位小少爷最近的脾气也暴躁得很啊。至于他的这股子邪火又是从哪里憋出来的——阿十可不敢问,他还没活够呢。

“少爷,我一早是出去买红豆粥的,”李光头一着急,光头的颜色也开始由黝黑慢慢地向着黑红过渡:“结果我一出门就碰见福宝……”

封绍没好气地一脚踹在椅子上,“你自己慢慢碰。阿十,接着说!”

阿十看着这一对古怪的主仆,什么也不敢多问,两眼望天继续说道:“还有就是听说秋帅明天一早离京,返回边洲去。”

封绍的心微微一沉:“这么快?”

“少爷!”李光头憋得脸都红了,铮亮的脑门子上一层汗:“你听我把话说完……”

“你给我闭嘴!”封绍怒吼:“等下我再收拾你!”

李光头急得直跳脚,猛地窜了过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大声吼道:“秋帅今日辰时已经便服离京了!”

“啊?!”封绍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一把捞过李光头的领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怎么不早说?!”

怎么说?李光头简直要吐血了。是谁一个劲让自己“闭嘴”的?

封绍跺了跺脚,转身就往外跑。

李光头连忙追着喊道:“少爷,是南城门!”

阿十斜了他一眼,很有些不服气的意思:“既然她是便服离京,这样私密的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光头骄傲地一挑大拇指:“咱上头有人!”

风风火火地追到南城门时,才知道秋清晨已经出城两个时辰了。

封绍望着南城门出出进进的人,心头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