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秋清晨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抬眼望向王泓玉时,眼中的惊诧已经换成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询问:“你当真?”
王泓玉大大咧咧地歪靠在躺椅上,手里的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着自己的靴尖。听到这么一问,不由得嘟起了嘴:“原来,在大帅的心目中,泓玉是这么不靠谱的人啊……”
秋清晨放下手里的茶盏,垂眸轻浅一笑:“我只是没有想到你才建府,便要娶亲。而且还是强抢来的……”
王泓玉瞥了她一眼,连忙坐直了身体:“不是强抢。他愿意跟我。”
秋清晨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为了个乐楼里的男人,带着自己的亲兵几乎砸了人家的生意——我秋清晨带出来的兵,就是这么一群无法无天的兵痞子么?”
这话就说得重了。
王泓玉连忙站了起来,低声辩解:“是那老鸨子欺人太甚。明明说好了两千两银子给素笙赎身。见了银子又要赖账……”
秋清晨轻轻哼了一声。
王泓玉垂着头不敢再多说。她和秋清晨虽然有私谊,但是属下犯错,秋清晨向来毫不手软。一想到以往她诫下的手段,王泓玉心底不由得暗暗打鼓。
沉默中,便听轩厅的外面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花厅里的两个人下意识地随声望了过去,两位风姿翩然的青年正沿着林中的小径慢慢朝这边走过来。穿白衣的是云歌,着蓝袍的是素笙。两张年轻的面孔映着满树盛开的紫玉兰,一时间连满树盛开的繁花都被比了下去。
王泓玉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
秋清晨瞥了她一眼,轻轻哼了一声:“看你那点出息!”
王泓玉难得的老脸一红,忽然想起自己还等着挨罚,忙又垂着头站好。下垂的视线只看到秋清晨一双牛皮软靴在自己的面前走过来走过去,象是遇到了什么难以决断之事。忍不住偷偷抬头,正对上秋清晨面具后面一双冷冽的眼眸。
“泓玉,”秋清晨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坐下:“这原本是你的私事。我不便多言。只有一条你给我记住,你我这次打了胜仗,是好事也是坏事。这朝堂上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你不要自己把把柄递到别人手里去。”
王泓玉低低应了一声。
“至于你逼良为……”说到这里,秋清晨也不知该怎么说了。王泓玉涎着脸笑着接口:“我那不算逼良为倡,要算也是逼倡为良。”
“他愿意跟你,我就不说什么了。”秋清晨摇了摇头:“你只记着万事不可招摇。这样的事若再有下一次,你也就不用跟着我了。”
王泓玉连忙挺直了腰身,大声应道:“末将明白!”
秋清晨缓步走到廊檐下。扶着木柱望出去,隔着一弯池塘,对面岸上的两个男子正低低说着什么。似乎感应到了她的视线,云歌下意识地望了过来。四目交投,云歌本能地瑟缩,然而只是一瞬间,便又抬起头来,远远地望着她,唇边绽放开极绚丽的笑容。
秋清晨弯了弯唇角,心底里却暗暗叹息:该拿这如花似玉的少年怎么办呢?
马车在巷口停了下来。隔着一道竹帘,封绍看见柱子撑着伞正在道边等他们,腋下还夹着两把油纸伞。
春雨如酥。
石板路被绵绵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泛着清幽幽的光。一脚踏上去,封绍竟然有了一种回到楚国烟雨江南的错觉。
“我们少爷正等着封少爷。”柱子递上雨伞,恭恭敬敬地侧身引路。
封绍撑开雨伞,望着巷子深处那一扇虚掩的朱漆大门深深地吸气,再长长地呼出。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雨气冲刷了似的清爽,可是心头还是有些沉甸甸的,被莫名的东西压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封绍不是一个会强求别人好感的人。亲手备好的礼物被不留情面地退了回来,纵然其中有隐情,但是多年的情谊就这样被一笔勾销,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换了是谁心里都不会全无芥蒂。
翠幽幽的竹林笼罩在轻薄的雨雾里,仿佛将红尘间所有的喧嚣都隔离在外。沿着彩石小径慢慢往里走,翠竹环绕的草亭里,静静地伫立着一抹熟悉的夜蓝色。
封绍脚下不觉一窒,下意识地唤道:“琴章?”
琴章抬眸望了过来,即使隔着一层影影绰绰的面纱,封绍还是清楚地感觉到他那双勾魂摄魄的凤目之中漾起的是一片全无温度的清冷。
“封少爷,”琴章微微颌首,仪态恭顺得无可挑剔:“好久不见。”
封绍心底漫起些微的刺痛——他叫自己“封少爷”?
垂下眼眸,挡住了自己眼里的暗潮涌动。封绍若无其事地搓了搓双手,呵呵笑道:“琴章果然是个会享受的人。不过故友相逢,你还戴着面纱,是见外?还是学会了爱惜羽毛?”
琴章淡淡地答道:“见不得人的脸,自然是要遮起来。”
封绍深深吸了一口气,笑微微地反问他:“只怕是不愿意让不相干的人看了去吧?”
琴章没有回答,漫不经心地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柱子送上热茶便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琴章拿起茶壶,给封绍斟满了热茶双手捧到了他的面前:“魏国新贡的云雾茶。”他的手指纤长秀气,中指的指根处还残留着两处米粒般大小的浅疤。那还是十岁那年,两个人在琴章家里的后园爬树跌下来时落下的伤疤……
封绍望着他指间的浅疤,直到茶盏推到了自己面前才恍然回过神来。
“琴章,这些年……”他望着他覆盖在面纱下面影影绰绰的面孔,迟疑地问道:“你究竟过得如何?”原本是想问问当年退回他贺礼的原因,可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客套话。封绍不由得暗暗懊恼。
果然,琴章听到这句话,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便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我?我被关在一群争风吃醋的男人中间,你说过得如何?”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封绍还是有些黯然。
当年才貌双全的裕亲王世子,心高气傲的堂堂翰林院学士。原本鲜衣怒马的桀骜少年,却在一夕之间被自己的族亲以和亲为名,打包送入了瑞帝的后宫,为楚国换来了一纸两不相犯的盟书。除了被生生断送的大好前程,更多了一份身为男子却不得不以色侍人的屈辱。
这些,封绍都懂。
可是懂又有什么用?琴章身上的苦楚并不会因为他的懂便减少了一两分……
“琴章,”封绍低叹:“你……”
琴章却漫不经心地打断了他的话:“封少爷难得来一次,琴章不敢耽误封少爷的时间,我就长话短说了。”瞟了一眼封绍微蹙的眉头,琴章淡淡说道:“目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秋帅刚在魏国打了胜仗,扶起一个傀儡皇帝来堵楚国的嘴。只是,她始终滞留安京,这一点有些不同寻常……”
琴章蹙眉沉吟片刻,又说:“朝中明里暗里都在议招募男兵的事。皇上原打算拿秋帅和赵丞相做挡箭牌的。没想到赵丞相那老狐狸托病不朝,秋帅赞成招募男兵——这事就算是僵住了。具体怎么办,一时半会儿还不好说。”
修长的手指慢慢滑过细白的瓷器,琴章低声说道:“今天请少爷来,是有一件事相求。”
封绍干脆地点了点头:“你说。”
面纱的下面,琴章的神情似有一刹那的迟疑。
封绍等了等,见他还是不开口,眉目之间忍不住微微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来:“琴章?”
“除了你,我现在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了……”
“琴章!”封绍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已经多了几分犀利的东西。就连候在草亭外面的李光头也下意识地朝着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目光中满是疑惑。
“我没有武功。这你知道的。”琴章淡淡一笑:“事情又太过机密,不能让不相干的人知道。所以,只能求封少爷了。”
以封绍的性格,这样的一番解释不免有些过于冗长。琴章看出了他眉宇之间的不耐,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有一样要紧的东西,我想请封少爷替我送去一个地方。”
封绍微微一怔:“哪里?”
琴章凝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兵、部!”
封绍的目光中涌起几分若有所思的深沉:“原因?”
琴章与他对视片刻,不由自主地将头转向了一边:“只是请你帮一个忙,至于原因……”
封绍干干脆脆地说:“不去。”
琴章猛然回头,即使面上覆着薄纱,他眼中惊怒交加的神色仍然被封绍尽收眼底。封绍心中不由得微微刺痛:“我想知道你要做什么。我要理由。”
琴章凝望着他,缓缓摇头:“从前的封少爷,无论为我做什么事都不会质疑我的理由。封绍,你变了。你已经不再不信任我了。”
封绍的眼瞳蓦然一缩,郁积心底的问题脱口而出:“为什么?”
“现在问为什么,还有什么意义?”琴章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无法控制地冷笑了起来:“封绍,你的命永远都比旁人的更贵重。”
封绍的心底猛然一沉。隐约觉得他的话里有什么东西勾起了自己心底里那些一直埋藏着的疑问。可是琴章却已经失去了继续这场谈话的兴致,甚至连告别的话都没有便转身离开。封绍望着他夜蓝色的衣衫飘飘摇摇消失在迷蒙的雨雾里,只觉得记忆中那一抹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多了几分模糊的邪魅——已经不再象是他记忆中的琴章了。
封绍不由自主地皱眉。那种模糊的感觉让他觉得不舒服,就仿佛……接近黄昏的时候,极晴朗的天色里无端地多了几丝属于夜的阴冷。
李光头一步一步地挪进了草亭,颇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少爷。不管这两个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心里总是偏向自己的少爷多些……他一边暗中腹诽那个阴阳怪气的男人,一边伸手去拽封绍的衣袖,小小声地说:“少爷?”
封绍顺势抓起他的袖子把脸埋了进去,象个受了委屈又不知所措的孩子。
李光头顿时觉得头皮一炸。自己少爷虽然嬉皮笑脸的,总象比别人少了根筋,但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哭啊。
“少爷……少……”李光头觉得自己的腿窝子都开始哆嗦了:“你别哭……”
封绍的脸还埋在他的衣袖里,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抬起来的一双眼睛波光流丽,被揉得有点发红,但是唇角的的确确是噙着一抹微笑的。
李光头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少爷一下哭,一下笑的,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支吾了两声,他小心地问:“你……还好吧?”
封绍把他的袖子压在脸上长长地叹息:“光头,爷我心里不爽。你陪我找点乐子去吧?”
李光头立刻一跳八尺远,两只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万分警惕地上下打量他:“你……又想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