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
崇祯十二年七月十九日,大明皇帝朱由检在皇极殿内召集几位重要的大臣,召开本年度最重要的军事会议。
皇极殿后来改名为太和殿,此处为皇帝坐朝的殿堂,也是俗称的金銮宝殿。明初取名奉天,这是根据儒家的天命论,说皇帝是奉天之命来统治人民的,明代中叶嘉靖朝重建时改名皇极殿,其意是皇权永远统治的愿望。自建朝以来,皇帝都是在此处接见群臣,并召开最重要的会议。
作为被传命的边关大将,吴三桂有幸能够进入这座大殿,心中十分激动。进得皇极殿内,他不禁为这里的雄伟壮阔而感叹,此殿净面积有三千多平方米,由七十二根柱子支撑。正中是六根金井柱支托藻井,柱身沥粉贴金云龙,其余殿柱俱涂朱红油漆。柱高由地面至天花梁直至十几米,殿内正中有一个约两米高的地平台座,上面设置雕龙宝座,两旁有蟠龙金柱,天花板上藻井倒垂金龙戏珠,照耀着宝座。一会儿皇帝就会出现,坐在那里了。
为了这次重要的会见,吴三桂几乎一晚上也没睡,尤其是经过了昨晚上的斗智斗勇、惊心动魄,就更加没有睡意了。他一大早就起来,恐怕自己落在别人的后面,但就是如此,他依然还是来晚了一步,当他到得殿中时,一个人已经在这里多时了。
那人远远地在殿内守护着,他站在很偏僻的阴影里,吴三桂只顾着东张西望,并没有注意到他,那人也不打扰他,直到他的眼光转来转去落在自己身上时,才微微一笑,亲切地叫道:“三桂。”
吴三桂定睛一看,眼前是一位相貌儒雅的中年文士,身穿朝服,气质出众,情不自禁哎呀一声,急忙走上前去,跪下磕头,道:“恩师来了,请受学生一拜。”
“快起快起!皇上出来见着成什么体统?”洪承畴急忙将他拉起来。吴三桂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羞涩地一笑道:“学生实在是高兴得太过了,恩师见谅。”
“说什么话?都是自己人!”洪承畴低声说道,将吴三桂好一番端详,拍拍他肩膀道,“好!出落成了一条大汉了,看来假以时日,就是国家栋梁。”
吴三桂感叹道:“恩师过誉了。一晃两年多没见,恩师你就瘦了许多,陕西那地方,一定是非常劳苦吧?”
“匪首高迎祥死后,我们的日子好过了一些,最凶悍的十三路盗匪现在也已经四分五散,不成气候了,不过,流民并未减少,主要因为饷银太重了,百姓受不了,逼得又反了。”洪承畴道,“我们越是杀人,反的人就越多,这不是压不压的问题,实在是因为地荒得太多了,饷派得太厉害,再赶上流年不利,天灾不断,老百姓没有地种,有地种的又交不起饷,又赶上天灾。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是开仓赈灾,但兵部尚书杨嗣昌居然提议,还要‘三饷加派’,这是火上浇油,老百姓交了粮饷,还要交练兵的练饷,剿匪的剿饷,对付辽东的辽饷,最可气的是,在粮饷照交的基础上,这三饷是加派出来的。这是逼着老百姓造反,杨嗣昌的这个馊主意,害苦了老百姓。”提起陕西,洪承畴越说越气,怨言满腹。
“可是我听说杨嗣昌最近很得皇上宠信啊?”吴三桂说。
“没错。我和孙传庭写了一封奏折驳斥杨嗣昌,杨嗣昌知道了怀恨在心,在皇上面前进了谗言。要不,我不会被调回来的,传庭兄也不会下狱。哎,我们在外面打仗,最怕的是内讧,可是本朝开朝以来,内讧就没有断过。”洪承畴牢骚不断。
“呵呵,这一大清早,咱家的耳朵就有点痒,这是谁啊,在说是非呢吧?”只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出,从大殿后面闪出了曹化淳。在他的身后,则跟着一个身材肥胖、秃眉少发的小老头。
洪承畴、吴三桂急忙行礼,道:“公公好。”曹化淳点点头道:“两位来得真早。”
洪承畴道:“咱们心系皇上,一心想见他老人家,昨晚上都睡不着了。”
“咱家可提醒你,皇上自从那次出了刺客的事后,心里一直不大舒服,你们见了面,可不许一味地发牢骚,尤其是孙传庭的事,不能说,知道不?”曹化淳道。洪承畴点头称是。曹化淳看了一眼吴三桂,道:“吴三桂,你一向可好?”
吴三桂心里有鬼,不敢直视曹化淳的脸,只低头俯首道:“谢公公挂念,卑职还好。”
曹化淳看着他的表情却自然如初,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他回过头对身后那胖子说道,“魏阁老,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吴三桂。”接着又对吴三桂说道:“你在外面可能不认识,这就是咱大明的当家人,内阁的魏藻德阁老。”
吴三桂一听说他就是魏藻德,一下子愣住了。魏藻德却一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兴奋地说道:“好啊,早就想见你了,你是国家栋梁啊!老臣一直听说边关有位赵子龙,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好好干,为国为家,为皇上,博个功名,功在社稷,老臣这里先替京师百姓谢谢你了。”
吴三桂很勉强地行了个礼,想起几天前,这人暗中派人诛杀吴梅村,连老弱病残的百姓都不放过,何其心黑手狠,今日一见,竟然表现得如此热情平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洪承畴道:“卑职洪承畴见过魏阁老,愿阁老身体健康,诸事顺利。”
“说到保重身体,那是你们这些封疆大吏的事啊,”魏藻德走上前去,亲切地拍拍洪承畴的手,一脸的春风满面,“洪大人在陕西剿匪,功绩卓著,非常辛苦,皇上是知道的,内阁也是知道的,那些悍匪现在成不了气候,全是洪大人之功,我作为阁臣之首,已经奏明皇上,论功行赏,洪大人居功第一。”
曹化淳一旁咳嗽一声,魏藻德不说话了,但是一脸笑容地望着大家,显得很真诚。曹化淳道:“我看人都来齐了吧,我这就进去奏明皇上。”
他话音刚落,里面有个声音道:“不用了,我在这儿。”从屏风后面,走出了崇祯皇帝,身后还跟着一个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身着青衫,看起来很是文静。
众人见皇帝来了,急忙都跪下请安。崇祯疲倦地挥挥手道:“都起来吧。”大家谢主龙恩全部起来了。吴三桂看一眼皇上,脸色苍白,眼圈有些乌青,看起来是没休息好。
崇祯坐在金銮宝殿之上,道:“今天的会本来还应该有杨嗣昌的,但是朕派他去了陕西,熊文灿是个无用的人,他招降了张献忠,可是又让人家反了。这个张献忠非常狡猾,只能杀,不能招降。熊文灿他吃了人家的好处,这才给了这个匪子以可乘之机。”
“皇上英明,”魏藻德上前两步,谄媚地说,“熊文灿贪赃枉法,依臣之见,即刻下诏狱即可。”
洪承畴一旁听了皱皱眉,熊文灿是陕西大员中以招抚为主的干将,一举击败陕西巨寇张献忠,并迫使他投降,但张献忠首鼠两端,投降后没多久又反,而且拿出证据指出熊文灿当年曾受了他的好处,这是一个兵法上司空见惯的反间计,但崇祯又信了。皇上宁可信敌人的,不信自己人,他对文官们的猜忌之心,看来从来没有少过。只怕在这姓魏的鼓动下,能征善战的熊文灿也要性命不保了。
崇祯冷眼旁观,将洪承畴的表情全看在眼里,咳了一声道:“该怎么处置熊文灿,朕会交给曹化淳,诸卿就不用操心了。今天这个会本来还有一人——孙传庭,但是他来不了,朕已经关了他一个多月了,洪承畴,陕西那边,对朕的这个决定是不是有些非议?”
洪承畴见问到自己,急忙拱手上前道:“不敢。陕西局势良好,孙传庭下狱后,他的军士没有异心,仍然誓死效忠皇上。”
“效不效的我们不去管他,”崇祯道,“杨嗣昌去了陕西,他的兵马交给杨大人去执掌吧。洪承畴,陕西那边你做得不错,流寇听说已经被追得无处藏身了,立这么大功,想朕赏赐你些什么?”
洪承畴跪倒在地,道:“臣不要任何赏赐,只求皇上能答应臣一事?”
崇祯道:“你说,我自无不可。”
洪承畴道:“我请皇上免陕西三年粮税,此令一出,陕西平定,数日可待。”
崇祯听了他这话,陷入沉思中,没再接言。
洪承畴见皇上不置可否,于是继续说下去了:“陕西连年大旱,今年尤为严重。蝗虫成灾不说,田里更是颗粒无收,百姓无粮无钱,吃光树皮草根,开始吃人。陕西各地,到处都有卖儿女之人,有些儿女实在卖不出去,当地人就将其吃了,此之谓食人。食人在陕西越来越多,死人的肉身往往多病,有时还易腐烂,这些人吃了他们的肉身后,上吐下泻,病倒在地者数众,更有甚者,走到半路就倒地身亡。陕西一带,路边尸横遍野,内中有不少是食人之人。即便如此,杨嗣昌大人推行三饷加派,仍然要有地之人和无地之人交纳高税,百姓对付这事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悄然逃走,一个是官逼民反,长此下去,流民越剿越多,各地流寇猖獗,真的成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了。”
崇祯道:“你说的这些事,朕都知道。陕西巡抚马茂才已经写奏折都和朕说了,朕这次要杨嗣昌去,就是来解决这件事的,陕西的事,你们就不用管了。”
洪承畴道:“臣以为,陕西民变不平,大明江山总是有些隐患的。若杨大人去了陕西仍推行三饷加派,危机并未消去。”
崇祯道:“几个流民能起多大的事?你要我免三年粮税,圣明之君,自当以民为重,但是我且问你,你要我免税,那么收不来的这笔钱,就不能用于辽东,辽东关系北方门户,皇太极那个人的本事你也是知道的,我辽东若是守不住,大明江山,那就不是隐患,而是要完了。”
魏藻德附和道:“圣上英明,辽东问题才是我大明的首要问题,辽东解决,国内何事不可为?”
洪承畴不敢争执,但面上却有不以为然之色。
崇祯道:“话虽如此,但是洪承畴的话也有道理。传朕旨意下去,陕西的三饷加派,可延缓一段时期,魏阁老,你身为内阁辅臣,明日组织三品以上大员,为辽东将士募捐。”
“啊——”魏藻德失望地说,“又要捐!”
崇祯道:“当然要捐,你们得捐出银子来,才能解陕西之困了,也不是让你们倾家荡产,你们都是朝中大员,妻贵子富,掏出点钱来为国效力,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魏藻德强忍失望的情绪,低声道:“皇上真是爱民如子,臣带头捐,我捐一百两。”
崇祯道:“你内阁大员,就捐这么一点,不太少了些吗?我定个数,你捐五百两,三品以下,捐二百两。”
魏藻德为难地道:“皇上,臣实在拿不出五百两啊。”
“堂堂内阁首辅,拿不出五百两银子,真是笑话!”崇祯怒道。
“皇上有所不知,这一年来三次捐钱,臣家中已经没米下锅了。不光是臣,内阁所有的阁员现在的俸银还没发,都拖了快两个月了,这个情况下让大家捐钱,我看,效果不会太好。”
崇祯怒道:“你们就敢因此违逆朕的意思?国难当头,还惜那点小财干什么?”
魏藻德上前一步,道:“臣有一计,皇上若能采纳,当可鼓励士大夫们捐钱捐物。”
“你说吧。”
魏藻德阴阴一笑,道:“请皇上带头从宫中取出部分内帑,赈之于民,臣以为,连皇上都带头舍己为人,就没人敢说什么了。”
崇祯沉默了,他看了一眼曹化淳,曹化淳明白,忙走上前贴着崇祯的耳边轻声说道:“臣已经查过库存了,内帑大约三千七百万两,封住了,没您的旨意,谁也动不得,宫中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崇祯点点头,问洪承畴:“洪大人,陕西今年赋税还有多少未能收上来?”
洪承畴道:“大约四百万两。皇上若要赈灾,臣看,首先挤出二百万两即可平定人心,这二百万两,一半用作军费,一半用于赈灾,至少陕西一省有多一半人在一个月内不会挨饿了。坚持到月底,只要流民的数量不再逐渐增加,臣以为,杨督师平寇之日就指日可待。”
“二百万两,二百万两,”崇祯喃喃自语,“这个数目并不大啊。”转向魏藻德,“户部的账好好看看,哪挤不出这点钱?老是惦着朕的这点家底儿?宫中的钱有用处的,少了一厘都可能会死人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妄用。曹化淳——”曹化淳凑过来说:“臣在。”崇祯道:“自即日起,你要严格控制宫中用度,要宫中所有嫔妃、王子及公主,都要以朕为楷模,穿这种衣裳——”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不要铺张浪费,要从衣帽物件、柴米油盐上省起,节下来的用度,全部用于辽东。”
魏藻德心里叫苦,心想皇帝又使这招,他不掏钱,就强行摊派给大臣,心里恨透了杨嗣昌,搞什么三饷摊派,现在反过来摊到自己头上来了。
崇祯道:“赈灾的事,就议到这里了。杨嗣昌那里,朕会让人带话,要他催税不要太紧了。吴三桂——”
吴三桂本来有些气闷,听得叫他的名字,马上精神一振,道:“臣在。”
“给朕讲讲辽东那边怎么样?”
吴三桂道:“辽东的局势并不好,自那次大凌河一战以后,皇太极步步紧逼,我们已经被逼得只能退守到锦州以里,皇太极依然采用围而不打的战术,将祖大寿将军围在了锦州,锦州如今已经犹如一座死城,而且——”吴三桂看了崇祯一眼,道,“辽东现在也面临着军饷的问题,军队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发饷了,锦州城内,如果不是祖将军威望甚重,恐怕早就哗变了,锦州城外,兵士也多有微词,臣以为,若今年冬天到来之际再不发饷,连给兵士们添新的棉衣的钱都没有,恐怕也会动摇军心的。”
崇祯道:“洪承畴你听听,辽东的事情火烧眉毛,你要我免税,我怎么免?现在只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总比一个墙也不补好吧?辽东的事是最关键的,其他的都要让位。”
洪承畴坚持道:“可是臣还以为,流寇不除,始终是心腹大患,攘外先得安内,内乱不止,恐怕更要麻烦。民心能否稳定,臣以为才是真正的关键之事。”
崇祯听了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得他身后站着的那文士突然说道:“臣倒以为,洪大人的攘外安内之说,尚有可商榷之处。”
大家一直没有注意这人,他突然说话,都是一愣,觉得似乎以前没见过此人。曹化淳道:“各位大人,老奴介绍一下,这位是新进举人陈新甲,以策论之说名闻一时,请陈大人说话。”
陈新甲道:“不敢。臣只认为,外与内之间的关系,都很重要,但论其本质,当然还是以外为关键。辽东是我大明门户,门户守不住,就一切都没法谈了。若要安内,必先攘外,这是关键之所在,现在皇太极围住锦州,其实是忌惮我大明的宁锦防线,臣以为,皇太极的军力和实力其实远逊于我大明,为何他能围住我们?实在的原因是我大明多年来一直兵分两路,一路用于辽东,一路用于剿匪,无法集中破之,而辽东作战之攻略,自熊廷弼起,就以被动防守为主,以逸待劳,怯于正面交锋,却没料到同样也给皇太极休养生息之机,也令我军长期处于待命状态,耗费财力,这是姑息养奸。臣以为,皇太极最怕的是速战,我军应集结军力,一举攻破,才是大计。现在杨嗣昌大人在陕西以十面张网之策,困住匪寇。陕西基本平定,这是天赐良机,我军正好凭此良机,集结兵力,与皇太极决战,破之后再返回陕西,合力剿匪。臣以为,如果赶上冬天到来,我们打完这一仗,那么吴将军所说的棉衣问题就谈不上了,仗打完了,即使欠饷,我们没有强敌压身,他们就算是哗变,咱们也可以抽出身来对付。况且即便是为了欠饷问题,我军也要速战,否则越拖时间越长,军心不振,开支增大,后果只能是欠饷越积越多。兵法云,兵贵神速,又是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速战是解决现在财政问题的最好出路。”
洪承畴、吴三桂听了这番奇论大不以为然,正要说话,却听得崇祯道:“陈新甲说得不错,袁蛮子活的时候,说过大话,五年平辽,但没平了。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一直遵守着熊廷弼生前的‘三方布置策’战术,以守为进,现在看来,他的战术是错的,我们守了那么多年,守住什么了?皇太极反而借着我们的守势发展得越来越厉害,我们是在给他时间发展啊!而我们自己呢,军队滞留时间过长,军心涣散,军费超支,对皇太极不能一举击之,怯敌畏敌情绪日重,我军今天如果还不敢与皇太极正面交锋,锦州丢了,我看宁远也多半守不住,宁远再丢,我们就剩下山海关,这样下去,大明也快亡了。”
洪承畴对此论断持完全反对的态度,但一时想不好怎么说,没有插言。他知道这位新进举人陈新甲是杨嗣昌的门生,也是崇祯近来比较倚重之人。速战论在明廷多年来都有不少跟从者,而背后支持者其实就是皇帝本人。其实任何一位有识之士都知道,皇太极兵力凶悍,满人作战勇猛,但是因为地域资源有限,农田缺少,他们的给养不足,最怕打持久战,坚持速战,其实是把一个大大的便宜让给了皇太极,本朝自熊廷弼始,至袁崇焕、孙承宗等人都反对速战,但崇祯本人却始终对此有所怀疑。
坚持速战的人还有一个最有力说服皇帝的原因,那就是速战可以缓解巨大的军费开支,速战之后,若能一举击败皇太极,欠饷就不是决定性的问题,换句话说,他们认为只要一鼓作气,打败了强敌,士兵们就算是心存不满,那时没有强敌环伺,也就好处理得多了。反正是要用这些士兵先打败强敌,用过之后,再作处理。
只有真正在军队里浸**时间较长的人才了解,这种短视的想法实在是害人害己,政府如果对军人如此巧于利用,过河拆桥,那还有什么军心、权威可言?军队乃国家生存之根本,皇上对草民轻率,漠视其生死,对军人竟也如此冷漠,试问谁还能为国尽忠?
洪承畴当然知道,崇祯如此支持速战论的看法,其实有着他内心非常阴暗的想法。十年前,崇祯不顾众议,一意孤行杀掉袁崇焕之后,内心一直深为不安,他不思自己冷酷无情、刚愎自用,但反而常忌惮群臣对自己心存不满,因为袁崇焕之能天下尽人皆知,而辽东守将与满朝文武中,受他恩遇与提拔之人不在少数,并非仅仅一个祖大寿。袁崇焕生前最反对速战,崇祯现在却支持与他意见相左一派,无非是想向所有人证明,袁崇焕的战术是错的,而他当年杀袁崇焕,其实是一个英明之举。为自己当年的妄杀、错杀而找一点正确的依据,而从一个方面说明他其实对这件事的处理是很没有自信的。
洪承畴内心非常担忧,事实上袁崇焕被处死的后果现在已经非常明显了。自崇焕死,“边事益无人”,辽东成了个死穴,满朝名将,提起辽东个个噤若寒蝉,避之不及,除了一个祖大寿,辽东现在还能挺着作战的,只有吴襄、吴三桂父子了,其他众人,不是无所作为,就是根本不愿去担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此番皇上急召他进京,也是因为这个局面。但他并非辽东守将,一意坚持自己的观点恐怕也没有说服力,他将眼神转向吴三桂,悄悄使个眼色,意思很明显,要吴三桂站在辽东军人的立场上,向皇上进言。
吴三桂岂能不明白他的想法,向前一步,正要开口,魏藻德却抢在他前面,拱手道:“圣上,臣以为,辽东战事之颓败,完全在于没有一员良将坐镇,无将帅之威,故而军心不整,这也是关键问题之一。臣推荐五省总督、陕西巡抚洪承畴大人挑起重任,坐镇辽东,行使将帅之令。臣还推荐宁远副总兵吴三桂官升一级,即日升为宁远总兵,全力辅佐洪大人,臣还以为,原锦州总兵吴襄,因兵败之故被削职在家,戴罪赋闲,此案虽无冤情,但吴襄功大于过,功过完全可以相抵。臣请将吴襄恢复名誉与待遇,撤销其一切罪名。这也是昨晚上我与内阁阁老陈演太师等一众阁臣商议的结果,此建议等于内阁的意见。”
崇祯听了微微点头,道:“魏藻德大人的提议很好,朕准了。辽东的事情不能再拖了,锦州已经挺了整整一年了,我们也需要与皇太极决一死战,派一个统帅过去,是大势所趋啊。洪承畴,你看如何?”
洪承畴道:“臣多谢皇上抬举,但臣现在还有一事不明,皇上这次命臣去辽东,不知臣可以领多少兵?皇上又给臣多长的时间完成重任?”
崇祯沉吟了片刻,道:“朕不懂兵法,但也知道,汉时韩信说过,名将率兵,多多益善。至于你能带多少兵,朕不能说出个实数,朕只给你八个人,他们是宣府总兵杨国柱、大同总兵王朴、密云总兵唐通、蓟州总兵白广恩、玉田总兵曹变蛟、山海关总兵马科、前屯卫总兵王廷臣,还有——”崇祯斜睨一眼吴三桂,“新上任的宁远总兵吴三桂,他们现在所有的兵力,包括他们自己都要听你的调遣,这八人即日起就是你的走卒,朕先给一年时间,你只要给我解了锦州之围就行,朕再给你一年时间,把皇太极赶出辽东。一年不行,两年也可以,两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之内,你若能平辽最好,平不了,只要保住辽东,朕一样封赏。”
魏藻德道:“洪大人,天恩浩荡,皇上将八大总兵的最精锐兵力交于你,辽东督师,若论拥兵之重、蒙恩之隆的,前所未有,希望洪大人不要辜负了皇上的殷殷厚望啊。”
洪承畴跪下来道:“臣诚惶诚恐,多谢皇上知遇大恩,臣必当鞠躬尽瘁,马革裹尸,为国尽力,虽死无悔。”
魏藻德道:“吴三桂将军,圣上一言九鼎,今日已经将你封为宁远总兵,宁远、锦州、山海关,实为我大明辽东命脉。宁远一城,是名将的摇篮,昔日我大明良将,多出于宁远。你父子二人,一为锦州总兵,一为宁远总兵,父子二人享此重要位置,实为我前朝前所未有之事,今日你以弱冠之年,就被委以如此重任,圣恩浩荡,你当以国事为重,不负重托才为根本。”
吴三桂也跪下道:“臣多谢皇上提拔重用,吾皇万岁万万岁!”
崇祯道:“好了。闲话少说吧,曹化淳你即刻拟旨,洪承畴为辽东蓟辽督师。还有,他要的二百万两银子,给我一周之内务必筹齐,送往陕西。要户部的人加把劲,别老是哭穷。”
曹化淳遵旨。崇祯下令退朝,临走时突然想起一事,问曹化淳道:“锦州总兵吴襄现在北京吧?”
曹化淳道:“是。”
“明日召他入朝,朕要见他。”
座下的人都听得清楚,大家不约而同地看了吴三桂一眼,一个信息已经很清楚了,吴氏父子重新得宠,朝中倚重之人,非他们莫属了。
大家纷纷退朝,陈新甲、魏藻德、曹化淳纷纷对刚刚被委以重任的两位将军表示祝贺,对昨晚之事,曹化淳依然是只字未提,一番寒暄之后,吴三桂与洪承畴出了宫门。
两人一路沉默无语,一直走到无人注意之处,这才敢于放心交谈。洪承畴直接问道:“三桂,昨日我拜谒内阁钱谦益大人,听说你曾经于几日前救了他们复社的吴公子?”
吴三桂道:“确有此事。不过举手之劳。”
洪承畴笑道:“现在复社上下,都已传遍了你的义举。二张、钱阁老均是复社巨擘,连他们对你都青睐有加,实为不易。复社在全国有极大的清誉和影响,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你短短时间内能获得他们的首肯,为师也颇感意外,看来这举手之劳,真是做到了点子上。”
吴三桂听了这话,知道是吴梅村将这消息散发出去了,心中暗喜,复社是朝中清流,势力极大,钱谦益、张采、张溥等人更是名震天下,得其支持,对自己前程与声誉有极好的推动,但他脸上却并不见其喜色,反而做担忧状地说:
“只是学生一时义气,帮了复社,却得罪了内阁魏阁老,却不知道如何是好呢?”
“不错。”洪承畴同意,“钱阁老昨日送上奏折一封,是弹劾魏藻德的,说他在民间强占土地,家人横行,打死了几个百姓,证据属实,但呈到司礼监后就没有了消息,我怀疑皇上根本没看见,或是看见了也没当回事。”
吴三桂道:“吴梅村誓死护卫与魏藻德派人追杀的,应该就是这个东西。”
洪承畴道:“今日复社与昔日东林一样,自命清流,总以为武死战文死谏,就可扭转形势,却不知圣意难测之道理。一封证据就能扳倒内阁次辅,想得太简单了。三桂,你与这些人保持君子之交即可,万不可纠缠其中,为他们得罪魏藻德尚可应付,要是得罪了曹化淳,那就大祸临头了。”
吴三桂道:“是。只不知那曹化淳与复社的关系——”
“没有想象的那么对立。曹化淳在朝中的真正的对手不是复社,而是内阁的魏藻德和兵部的杨嗣昌,因为不想树敌太多,所以他对复社,一直网开一面。曹化淳这个人不是魏忠贤,他虽大权独揽,但并非完全是非不分,总还给着这些朝中清流几分面子,特别是他前一阵子力劝皇上除掉温体仁与周延儒之后,复社上下对他也很认同。但你若与复社太近,他也必然不喜,要知道历来清流与内侍总是死敌,你可不要无端树敌。”
吴三桂把洪承畴的话记在心里,拱手道:“多谢恩师指点。”马上将话题一转,道:“恩师,今日皇上对你委以重任,我终于也有机会,与恩师共事了。”
洪承畴面上的神色却并不乐观,他摇摇头道:“不是那么简单,辽东这个死穴,今日终于轮到我来点了。”
“恩师,八大总兵手下个个都是精兵强将,加起来有几十万之多,从来没有人能一举将他们全部收于旗下,皇上这么做,对恩师这一次确实是太过信任了。”
洪承畴道:“我倒没敢这么想,八大总兵中,除你一人是我的门生外,其他人都是拥兵自重的主,未必能全买我的账。再说,皇太极可不是李自成和张献忠,想和他动脑子,没那么容易,此外,为师现在最担心的还有两件事。”
吴三桂不解:“噢?恩师现在已经是辽东统帅了,还有何担心的?”
“为师担心的是陕西那边,李自成他们这些人并不是你们想象的头脑简单的草寇,他们非常狡猾,又人多势众,不能掉以轻心,依我之见,现在最应该的是调孙传庭出来坐镇陕西,他和流寇作战多年,最有经验,而且威慑力也最强,但皇上是绝对不肯的。还有一件事让我担心,就是那个姓陈的书生,他今日的速胜言论,荒诞不经,但皇上似乎对此还支持。为师担心,此人不久就会执掌兵部大权,到时为师一个不慎,就是袁督师的下场。”
吴三桂不以为然地说道:“怎么会啊?皇上对恩师和对袁督师的看法,可是不一样的。”
洪承畴摇摇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皇上最早对袁督师,也是言听计从的。不说这些了,事在人为,咱们尽力吧。三桂,今日你一跃成为宁远总兵,也是可喜可贺的事,不知你现在又有什么想法来相助为师?”
吴三桂的脑海中电掣风驰,突然间想起了父亲昨晚的话:
“洪督师虽然有经世安邦之才,但他和袁督师、孙大人他们一样,只是一个文官,手头是没有真正忠于他的军队的。你和他们不同,你是行伍出身,从小就在军营长大,咱们土生土长,军队就是赖以生存的法宝,也是咱吴家在朝中不倒的筹码。洪督师是你恩师,他过去后,除了你以外我想他也倚仗不了别人。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我们正好要借此机会发展自己的实力。”
吴三桂更不犹豫,直截了当地说:“辽东军队的作战能力远逊于清军,我想借一段时间,多招兵马,勤于练兵,以备决战之用。”
洪承畴道:“你的想法和我一样,老实说,皇上将八大总兵交于我的手里,这个决定乍一听来,十分令人鼓舞,不过,我细想一下,其实八大总兵中可用来作战的精锐部队,不过大同总兵王朴、密云总兵唐通、蓟州总兵白广恩三人罢了,你我现在就去山海关,招兵买马,屯兵练习。还记得为师送你的《练兵实录》吧,那就是一本练兵的书,这次为师要嘱托你在山海关给为师练一支真正能够作战的军队,为师要给这支军队起个名字,叫洪军。”说到这里,豪气顿起,将手一挥道,“为师当年跟随杨鹤巡抚时,曾以三百人破流寇四千人,从此创下了极大的名声,十几年来,为师的军队在陕西令流寇望风而逃,就被叫做洪军。这次为师要在山海关再建一支洪军,相信也不会比袁家军更差。”
吴三桂连连点头。洪承畴又说道:“只是,这次如果忙于练兵,就不能顺道去高阳了。”
吴三桂不解地道:“我们去高阳做什么?”
洪承畴道:“高阳是孙承宗大人的家啊。孙大人自离职后一直在家里赋闲,但听说他人老心不老,组织了一帮乡民成立了民团,准备有一天再上战场,为国效力呢。我本来想这次取道去看看他,但是现在改变主意了,咱师徒二人马上就去山海关。练一支能征善战的洪军之后,再给孙大人报喜。”
老谋深算的洪承畴陷入了对未来充满幻想的美好憧憬里,当然,此时的他万万也不会想到,吴三桂确实将会帮他练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只不过,这支军队不是他的“洪军”,而是吴氏父子的“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