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盛京宫中，皇太极设大宴，众贝勒及后金所有高级将领均出席。豪格、多尔衮等权臣坐在一侧，大玉儿、海兰珠等嫔妃则坐于皇太极左右。杯盘狼藉，众人痛饮。
面相凶恶、性情躁烈的二贝勒阿敏没想到作为败军之将，竟还能如此受到恩遇，兴奋不已，一张脸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红涨得都要滴出血来。
阿敏喝到兴处，站起来向皇太极敬酒，兴冲冲地道：“汗王，此次虽然丢了关内四城，但我走的时候也没便宜了那帮汉狗，我毁它城池，还抢了三百佳丽，现在就在帐中关着，汗兄你一一挑选，我全数奉献。”
皇太极微微一笑道：“这个再议。那祖大寿用兵如何，你可知晓了？”
阿敏道：“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只是失于一时大意，明军火器厉害，其他的也没有什么可怕之处，我想请汗王再给我一标军马，容我歇息片刻，再抢回关内四城，应该不是难事。”
皇太极点点头，道：“倒酒！”有仆从过来倒满一大碗酒，皇太极走下席来，将酒碗高高举过头顶，道，“连年征战，我大金国倾尽所有，历经两代，才赢得了今日的江山，皇太极无德无能，感念诸位鞠躬尽瘁，尽心尽力，才始有今日之成就。现在就让我们干了这碗酒，大金江山，万古长存，统一天下，指日可待！来，咱们干！”说完将一碗酒一饮而尽，在众人一片欢呼声中，将空碗在众人眼前一亮，用力一掷，空碗落在地上，滴溜溜滚了好几个圈，众将于是也效仿他，将碗中、杯中的酒悉数饮尽，全都往地下一扔，哗啦一片，地上多了无数个酒碗。
皇太极哈哈大笑，道：“来人，继续倒酒！”又有人送上了第二碗酒，皇太极道：“所有人全满上！”于是众人的酒碗又都满上了，皇太极举起碗道，“我大金国铁蹄纵横，尽取辽东，汉人的皇帝昏庸无能，官吏贪墨无度，但汉人的将领却不乏能人强手，可是我大金国一路逢凶化吉，尽歼强敌，汉人名将如杜松、袁应泰、熊廷弼、袁崇焕之流者，尽数为我歼灭。如此功绩，靠各位戮力同心，舍己为国，更靠范文程先生神机妙算，定夺江山，这杯酒，敬范先生与各位，来，干！”说完又是一饮而尽。
众将又是一声呐喊，将酒全部干了。范文程拱手道：“汗王过奖，臣愧不敢受。”
皇太极点点头，又命人倒上第三碗酒，他端着这碗酒，走到阿敏面前，将酒举起道：“二贝勒你劳苦功高，与汉军周旋多年，舍生忘死，殊为不易，这碗酒我当敬你，不过在饮此酒之前，我只问你一句，那祖大寿用兵的水平究竟如何？”
阿敏也举起杯道：“谢汗王抬举。那祖大寿不过尔尔，我只不过失之过于轻敌，愿请汗王拨兵五万，三日之内我定取他的人头来见！”
皇太极道：“看来时至今日，你仍然输得不服。”将酒举起道，“咱哥俩儿且干了这杯！”阿敏与他碰了一下，两人将酒悉数干掉，皇太极擦擦嘴，突然将酒碗往地下一扔，厉声道，“来人，给我将阿敏拿下！”
左右侍卫一声喝令，上来八人，将阿敏按倒在地，随之除下身上的腰刀。
变生肘腋，阿敏始料不及，众人也是一头雾水。阿敏被按倒在地，不服地喊道：“为何拿我？”
皇太极冷笑道：“你还要问我？”
阿敏满腹委屈，道：“汗王是因为我打了败仗？我阿敏随父汗、汗王征战多年，虽然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也甚少败绩，劳苦功高，现在打了这场小小的败仗就拿下我，未免小题大做，令天下人不服！”
皇太极道：“战场之上，风云叵测，输赢胜算，不得强求，这个道理我懂。但如你这样，技不如人，还死不承认，明明败了，竟还毁城杀人，输得不光彩，做得不漂亮，丢尽我女真人的脸，不拿你，又能拿谁？”
阿敏道：“我虽败了，但我没有丢咱女真人的脸，我走之前，杀光四城百姓，抢走无数佳丽，让那汉狗尽尝我大金的威风！”
“呸！”皇太极勃然大怒，“你还敢说这件事，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且问你，我日常是如何教导你们的：汉人与我们女真人，悉为一家，不分贵贱。战场厮杀，死伤难免，但却不得连累无辜。你技不如人，竟以屠城为报复，激起汉人对我女真人的刻骨仇恨，现在辽东一带，汉人同仇敌忾，志在一心，你的愚蠢换来了汉人阵营的空前团结，也换来汉人与我女真人永难化解的深仇大恨，这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阿敏叫道：“原来你是因为我杀了几个汉狗？汉狗愚钝，人人可杀，我们本来就视他为仇敌，杀他们何错之有？我没有错，你为汉狗惩罚大将，我不服，就是不服！”
皇太极怒道：“你住口！张口汉狗，闭口汉狗，你这样与我顶撞，眼中还有我这个汗王吗？再说，我们今日之成就，全赖范文程先生大德，范先生是我最为尊敬之人，他就是汉人，你这样说话，是在骂他，还是在骂我？来人，给我掌嘴，打到他不能说话为止！”
侍从应了一声，马上动手，对准阿敏的嘴一顿暴掴。只听得“啪啪”声响，耳光响亮，阿敏虽然凶悍，但是身子被几个大汉锁住，竟动弹不得，不一会儿，脸就被打肿了，肿胀的皮肤又被击破，血流了出来，再一会儿，门牙松动，血从口里一直流到了胸前。众将看得为之侧目，屏住呼吸，无人敢上前说一句话。
眼见着阿敏被打得鼻口蹿血，连牙都被打落了一颗，范文程不忍，站出来道：“臣请汗王开恩，阿敏贝勒已经受到惩罚，不要让他们再打了。”
说完跪下叩头，众将随之跪倒一片，齐声央求：“请汗王开恩。”
皇太极挥挥手道：“住了。”众侍卫这才停手。皇太极环顾群臣，语重心长地说道，“既然范先生说话，我且不让他们打你，但有些道理，却要和你讲清，你们——”他指了指跪下的人，“也要听清。汉家王朝与我们对峙多年，汉人并非愚钝，也从不缺少能臣武将。但为何与我们交战时一败再败？实在是因为汉人的皇帝昏昧无能，大臣各怀心机，不能同舟共济所致。但汉人的能量，其实远在我们之上，以袁崇焕之能，我们女真人，恐怕就找不出一个。汉人的文化博大精深，更是远非我们女真人所能比的，这几日我发了很多汉人的书籍下去，这些书里的道理字字珠玑，内含哲理，顺乎天机，汉人孩童，从小就是学着它们长大的，我们与之相比，只尚武力，从无文治，才真是愚钝蒙昧！我们要学习汉人的文化，学习汉人强于我们的地方，首先是尊敬我们的这个对手，了解他们，学习他们，才能吸收其中的精华。这才是我大金国发展的正路！动不动就屠城，杀戮，将汉人与女真人分家，人分为四六九等，这都是前朝蒙古人的做法，蒙古人建国五十年，旋即亡国，就是因为逆天而行，民愤激沛，激起天下人的愤怒所致。我们绝不能再重蹈他们的覆辙。汉人常讲仁义之师，以德服人，这个道理，我多次告诉过你们，你不听，这就是抗旨，你们不听，就是要我大金国逆天行事，早日亡国，我今日罚你，这个道理还不清楚？”
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阿敏却冷笑道：“汗王看我不顺眼，也不必找出这么多的借口，汉人与我们世代为敌，汗王一心顺应他们，我不知是何用意？我虽愚鲁，但却也知道汉人有句明言，叫什么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嘿嘿，我看汗王是把这话用在我身上了。”
皇太极怒道：“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服，你既然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来人，将他关入牢中，我不发话，不得放他出来。”
众侍卫应了一声，拉住阿敏就走。阿敏挣扎着喊道：“皇太极，你忘恩负义！难道你忘了，当初如果不是我率旗下兵马支持你，你能当得上这个大汗？没有我，现在的汗位就不是你的，早就让阿巴亥的孩子坐上了！”
众人闻此话心中都是一惊，齐刷刷地将眼睛望向多尔衮，多尔衮面色苍白，如标枪一样地站立，面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但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了一下，谁也看不透他心中在想什么。
皇太极盯视着多尔衮，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没有逃出自己的眼睛。见大家闻此话都无言以对，皇太极冷笑一声道：“汗王这个位子，是有德有才有实力的人才能坐的，不是靠哪一个人就能决定的。我皇太极坐的这个位子，有无德才，自有公论，还容不得你妄论是非。你今日疑我辱我，我们的兄弟之情就此断绝。自即日起，我削去你一切职务，你就在大狱里好好反省吧。我要关你一辈子，让你想明白这件事。”
众侍卫将阿敏押下，阿敏不服，大声喊冤，叫声不绝于耳。皇太极心如铁石，不为所动，群臣肃然，谁也不敢妄言。
阿敏被押走，他的喊声也听不到了。皇太极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面对众人，朗声说道：“今日酒酣耳热，尽兴以至，大家就此退下吧，明天一早再过来商量军情大事。”
皇太极说完这句话又审视一圈，最后目光的焦点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多尔衮，”皇太极说，“大家都走，你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