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换防
二十六
刘泽生踏着马路上的落叶来到红星铁工厂,袁克杰走进办公室向刘泽生报账。刘泽生坐在椅子上,把脚翘得老高:“哎,老袁,先把账本放下,来看看,咋样?”
袁克杰一看刘泽生穿的鞋称赞道:“吆,掌柜的买了双新鞋呀,嗯,不错,牛皮底,织贡昵帮,是双好鞋。哎,掌柜的,你穿着这乎的好鞋,可别轧了屎啊。”
刘泽生正翘着二郎腿,眯着眼,咧着嘴,美滋滋地听着袁克杰的夸奖呢,冷不丁袁克杰来了这么一句。他放下二郎腿皱着眉问:“俺说老袁,自从你跟俺干,俺就没听你说一回臭话。今日俺穿上双好鞋想显摆显摆来,找你这会说话夸俺两句,叫俺高兴高兴,没想到你给俺来这么一句。”
袁克杰忙解释:“掌柜的,俺说的不是臭话,你知不道啊,原来俺家还是大地主的时候,俺爹就穿了一双这样的好鞋。那时候张店城有几个人穿得起这样的好鞋呀。可有一回俺爹穿着这鞋没留神踩了一摊鸡屎,赶忙把鞋用水刷干净。可又穿了两三回,那结实的牛皮底子就烂了。后来才知道,这牛皮不能沾上屎,沾了屎就不结实了。后来俺爹总结出一句话,叫‘好鞋不轧臭屎’,就说的是您穿的这种鞋。”
刘泽生恍然大悟:“弄了半天这‘好鞋不轧臭屎’是从你爹那里传出来的呀。俺还以为这‘好鞋不轧臭屎’说的是碰上地痞无赖这些不讲理的主,吃了亏,人们用来宽心的一句话呢,没想到真的是好鞋不能踩到屎啊。那以后俺走路得小心一点,可别把俺这双好鞋给糟蹋了。哎——呀——,俺这有了钱想显摆显摆来,穿上双好鞋怕踩了屎,穿身绸子衣裳又怕阴天下雨,真够麻烦的。”
这时鲁大海一脚迈进办公室。刘泽生又逗鲁大海:“哎,大海,看俺这鞋咋样?”
鲁大海瞅了一会儿,说:“好鞋呀。”
刘泽生说:“好鞋呀,送给你吧?”
鲁大海说:“好啊。”
“哎,大海,张店有句名言叫‘好鞋不轧臭屎’,你知道为啥好鞋不能轧臭屎吗?”刘泽生问。
鲁大海一摆楞头:“不知道。”
刘泽生把刚才袁克杰告诉他的话又和鲁大海说了一遍。鲁大海一摆手,说:“拉倒吧,你这鞋俺不要了。保安庄里那鸡、猪、呱呱子(鸭子)满大街跑,俺穿这鞋呀,一天到不了黑。”
刘泽生笑了:“俺和你闹着玩呢。这鞋俺刚穿了一勤勤(早上),还没稀罕够呢,哪舍得送你。再说你那脚和蒲扇似的,也穿不上啊。不开玩笑了,说点正事。这一阵咱这买卖不大正常,时好时坏。各地的销货商捎来话,小鬼子和八路的仗打得挺厉害。前一阵八路军占了轻金属公司,光鬼子兵就死了十几个。从小鬼子占了张店以来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可东久连声都不敢吭一声。你俩说说,是不是这世道要变?”
鲁大海和袁克杰沉默了一会儿,鲁大海说:“世道要变的话,只能变好,不能变坏。”
刘泽生说:“应该是越变越好。小日本一走应该是天下太平了。就怕这变数它不按套路子来呀。”
人们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着局势一点点变化。度过了严冬,开春了,转眼到了莺飞燕舞的五月。人们脱去了棉袄,换上了单衣。刘泽生换上一身周惠丽给他做的短褂,来到街上。走到火车站,看到一群人在看热闹。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日本兵在换防。一队刚从火车上下来的日本兵正在排队,另一队日本兵正在整理行礼,准备登火车。
刘泽生看了一会儿就看出了蹊跷。那一队刚从火车上下来的日本兵领头的竟然是一个老头,约五十多岁,吃力地背着行军装备,嗓子嘶哑地喊着口令。排队的日本兵竟然是一些年龄不大的男孩子,有的孩子个子还不如手里的三八大盖枪高。还有身上穿的军服,大多数都很陈旧,有的打了补丁。
刘泽生正犯心思,听到有人叫:“刘掌柜。”从在整理行李的日本兵中跑出一人。刘泽生一看,认识,是在张店火车站站了三年岗的田中,刘泽生成天从火车站前走,两人比较熟悉。
田中拉着刘泽生来到一处人少的地方。刘泽生问田中:“哎,田中,你是要回日本呀,还是上别的地方?”
田中说:“日本的回不去,上前线打仗的干活。张店的不打仗,去打仗的死啦死啦的。”说着田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刘泽生忙劝:“唉,别哭了,你说你是大老远来中国干啥,打起仗来,俺中国的老百姓倒霉,你日本的老百姓也倒霉。哎,田中,刚才换防的那些日本兵咋除了老汉就是孩子,咋没派些年轻力壮的来呢?”
田中说:“年轻力壮的,没有了。再打仗,老头小孩的打。再打,女人的打。”
刘泽生一听不愿意了:“咋着?老头小孩打没了,还让你日本女的打仗啊?你打仗有瘾啊?你日本快打没人了,还得没完没了的打仗啊?”
田中忙介绍:“打仗的事,我们老百姓说了的不算,天皇说了的算。”
刘泽生说:“你那日本的皇帝也是个混蛋,整天的不给老百姓办好事,只想着打仗祸害老百姓。”
田中忙摆手:“天皇的不能骂,天皇的不能骂。”
刘泽生说:“有啥不能骂的?俺中国原来也有皇帝,不一样被赶下台了?你们日本皇帝不办好事,你们回去也造他的反。俺说田中啊,这一上战场可是凶多吉少了。你可记着点,那和你打仗的中国人,和你一样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啊,你杀一个中国人就是多造一分孽,少杀一个人就是多积一份德。俺看这场仗不会打多久了,你可千万别在战场上拼命啊,该偷奸耍滑就得偷奸耍滑。等这场仗打完了,你留着这条命回你日本老婆孩子热炕头去。你要丢了这条命,受苦的可是你的老婆孩子呀。俺说的话,你的明白?”
田中一个劲地点头:“我的明白,偷奸耍滑的干活,拼命的不要。”
这时集合号响起,田中冲刘泽生一鞠躬:“刘掌柜,我的开路,你的多保重。”
刘泽生说:“你也多保重,俺说的话你可别忘了。”
田中跑回去列队,坐上火车西去。火车站上站岗的鬼子兵换成了娃娃兵。
刘泽生来到了铁工厂,把鲁大海和袁克杰叫到办公室:“刚才俺经过火车站,在车站上站岗的田中要上战场,守着俺哭得呜呜的,说上了战场他这条命就不大保险了。那些来替换田中的还是一些嘴上没长毛的毛孩子。这场仗再打下去,日本国可就没人了。今回小日本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这场和小日本的仗终于快打完了。你看日本朝廷打的这场仗,最后还是打败了。它这是木匠打枷——自作自受。”
袁克杰听了刘泽生的话,情绪有些激动:“依俺看小日本打咱中国纯粹是背信弃义,本来是两个关系很好的邻里国家,说翻脸就翻脸,派兵来打咱中国,它这不是背信弃义还能是啥”?
刘泽生说:“依俺看小日本是见利忘义。它看着咱中国遍地是好东西,它就来抢咱东西。”
鲁大海激动地说:“依俺看它是丧尽天良。小日本把咱中国的老百姓祸害了,它也把自己的老百姓祸害了,它这就叫丧尽天良。”
刘泽生说:“大海呀,俺发现咱俩没白受袁总管的领导啊。”说得袁克杰一愣,“让袁总管教导咱这几年,如今咱俩说话是老鼠啃碟子——满嘴是词啊。”三人哈哈大笑。
刘泽生又说:“甭管咋说,这小鬼子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小鬼子一滚蛋,可就天下太平了。自打俺记事起就记着整天是打仗,俺盼着不打仗都盼了半辈子了。今回终于要天下太平了。”
三人正说着,狗剩跑来报告:“掌柜的,三井商社的秘书小林来找您。”
“让他进来。”
小林走进办公室,冲刘泽生一鞠躬:“刘掌柜,三井社长邀请您,有事想和您商量。”
刘泽生说:“行,你回去告诉三井社长,俺头午有事要处理,过午俺就过去。”
小林告辞转身回去复命。
鲁大海说:“这个三井人心眼子没多少,是不是又想和咱动啥坏心眼?”
刘泽生说:“就眼下这局势,他还有啥倚仗和咱动坏心眼?俺下午去看他想和俺商量啥。”
吃过午饭,刘泽生来到三井商社的纺织厂。三井纺织厂没有生产,原来嘈杂的纺织厂里如今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在车间屋顶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走进三井家的院子,院子里的草坪没人浇灌,草已经枯萎。樱树零落的开了几支樱花。屋前的鱼池里,水变得焦绿,泛着异味。池中的锦鲤和乌龟也不见了。虽然是春天,三井的院子里却没有一点的生机。
走过木桥,三井听到动静正开门迎接刘泽生。三井的脸色不好,带着疲惫。两人落座,刘泽生问道:“三井社长,听说最近三井商社的生意不好,纺织厂停产了?”
三井说:“是啊,最近仗打得频繁,生意不好做。请刘掌柜来,有事情想和刘掌柜商量。”
刘泽生说:“有事直说。”
三井说:“我想把三井商社在中国的资产卖掉,回日本去。刘掌柜是实在人,我想把三井纺织厂卖给刘掌柜。三井纺织厂的设备非常完好,也有熟练的技术工人,也有正常的销货商。只要刘掌柜买下纺织厂,马上就可以生产,销货。三井纺织厂的固定资产不低于三万大洋,我可以低价卖给刘掌柜,只要五千大洋就行。刘掌柜只要半年时间既能赚回这五千大洋。刘掌柜,意下如何?”
刘泽生说:“三井啊,你这纺织厂的确值三万大洋,五千大洋就卖实在是太便宜了。可是俺不能买啊。”
三井瞪大了眼睛,问:“为什么?刘掌柜,纺织厂的现状和销路我说的都是实话,请您放心。”
刘泽生说:“俺知道你说的都是实话。可有一点你却没说,你的纺织机上沾着中国人的血呀。三井,自从你的纺织厂生产以来,哪一年你不从你的厂子里往外抬累死的工人?哪年没有被轧去手的工人被你赶到大街上?你也许知不道,那些被轧了手去被你赶到大街上的人都是俺出钱治的病。他们残废了,家里困难,还是俺出钱帮人家。俺要买了你的厂子,成天听着机器轰轰响,想着那些死在厂里的冤魂,俺心里瘆得慌!三井,俺是靠铁工厂出的货挣钱,你是靠卖中国人的命挣钱啊。你知不知道,你在斜马路上走,有多少人想剜了你的心、扒了你的皮呀?”
三井被说得羞愧难当,不吭声了。刘泽生继续说:“三井,俺不要你的厂子,但俺能让别人要了你的厂子。不过俺是有条件的。你卖了厂子,把欠工人的钱都发了,把那些伤了手和死了的工人家属都补助了。可别一拍腚回了日本,留下一腚的饥荒让俺来还了?”
三井低着头说:“刘掌柜,请你放心,你的条件我一定办到。”
刘泽生说:“卖厂子的事,等俺联系好了,就来和你说。告辞。”
“刘掌柜请留步。”三井说着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递给刘泽生,刘泽生打开木盒一看,是一件崭新的游标卡尺。三井道:“这件游标卡尺是我卖给您的机**不可缺少的用品。当时我起了坏心,原本是想单独留下高价卖给刘掌柜的。”
刘泽生笑道:“你没想到俺用木尺干出了合格配件,不用你这游标卡尺了。俺实话告诉你吧,用木尺根本干不出合格配件,是俺事先早弄到了一杆游标卡尺。”
三井说:“此事我早有怀疑,只是没想到刘掌柜背后有能人相助。用你们中国的话讲,这叫‘吉人自有天助’。刘掌柜,游标卡尺的,原物奉还。”
刘泽生说:“既然这是俺的东西,俺就不客气的收下了。三井社长,告辞。”
三井和小林目送刘泽生远去。三井意味深长地对小林说:“小林,我们拥有商人的精明,却不明白如何去做人。”
在刘泽生的牵头引线下,三井将纺织厂卖给了周村亨通染织厂的尚掌柜。尚掌柜把纺织机搬到了周村。三井也没有食言,把卖厂子的钱全部用来发放纺织厂工人的工资和补贴受伤的工人及死去工人的家属。等这些事办完,三井和小林回了日本,从此在张店城消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