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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灾荒

二十二

炎热的夏天到了,红星铁工厂依旧在忙碌地生产。刚从老家回来的刘泽生在车间里转了一圈,叮嘱工人们一些注意事项。他又和鲁大海来到办公室,五个来商谈配件加工的客商正等着他们。鲁大海和客商们一一洽谈加工事宜,刘家荣在一旁倒水,拿合同。直到天近中午,鲁大海才和最后一位客商洽谈完。这时,天突然暗了下来,刘泽生走出办公室往天上一看,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从西北方向翻滚而来,遮住了太阳。瞬间功夫,乌云笼罩了整个天空。

刘泽生说:“乌云压顶,燕子低飞,大雨要来了。”话音刚落,从乌云里落下一颗颗大雨点砸在地上,把地上的尘土砸得飘了起来。大雨点下了二三分钟,又停了。一阵阴冷的西北风吹来,把穿着汗衫的刘泽生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接着乌云里扔下了一颗颗鸽子蛋大的冰雹。躲闪不及的人头上被砸起了包,赶忙捂着头找躲闪的地方。

冰雹下了十来分钟,渐渐被漫天飞扬的雪花代替了。刘泽生他们望着飘飘而下的雪花,一时慌了神,不知说啥好。雪下了有半个小时,乌云开始散去,地上已经是银装素裹。太阳从云彩里露出头来,树上、屋顶的雪开始滴滴答答的融化。

刘泽生说:“这大热的天下雪,反常啊,可不是啥好事。哎呀!坏了坏了!”

鲁大海问道:“掌柜的,咋着了?”

刘泽生说:“昨日俺回仇家村,你嫂子说这几天玉米高粱正开花呢,这一下雪可把花给冻了,花冻坏了庄稼根本不打粮食,今年的秋粮是完了蛋了。哎,老三,你赶紧去西北村耿大地主家买粮食,一定要多买。到了秋后粮食肯定得涨价,咱得保证咱厂工人的伙食。”

张店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夏天下雪,老百姓只从说书先生讲的《窦娥冤》里听说过。人们对这次天显异象议论纷纷,都说是张店有人蒙受了天大的冤屈让老天爷知道了,老天爷为了给他平反,才酷暑六月下了这场雪。人们纷纷猜测是谁受了冤屈,猜来猜去到了秋天,答案出来了。是老百姓自己受了冤。老百姓没干啥丧尽天良的事,却秋粮无收,肚皮挨了饿,你说冤不冤?

人们开始勒紧裤腰带艰苦度日,只盼着来年小麦有个好收成。

可天不随人愿,冬天里一直晴朗无雪,小麦发出的嫩芽旱得枯黄。而且异常的事情又发生了。

冬夜里朗朗的天空上,一轮圆月照耀大地,月亮周围罩着一圈淡淡的月晕。

天近三更时分,仇家村的人们已经酣然入睡,只有看门人和巡夜人在黑夜中等待黎明。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忽然冒起了烟,巡夜人以为是人家生火烟囱里冒烟,也没有在意。然而火苗又从冒烟处窜了出来,巡夜人忙敲锣大喊:“着火了!快来救火呀!”

各家各户酣睡的人们被急促的锣声惊醒,提着水桶来救火。好在发现的早,火势不大,几桶水就把火苗给浇灭了。人们准备回家继续睡觉。

可还等进家门,又一阵急促的锣声和叫喊声从东南方向传来,人们爬上围墙向东南方向的炒米村望去,只见炒米村里闪烁着火光和人们吵闹的救火声。

炒米村的火势渐渐熄灭,人们刚爬下围墙,忽然听见西面锣声急急的响起。人们又跑到村西边爬上墙头往西面的张赵村方向看,张赵村里也是火光闪闪。人们纳闷了,这庄户人家轻易不会着火,要说一晚上几个村庄同时有人家着火这可是头一回。

这时一位细心的村民发现皎洁的月光里,隐隐约约有一束光柱照在一户人家的屋顶上,他指着光柱让众人看。人们看着的功夫,光柱照着的屋顶冒起了烟,跟着火突的一下着了起来。人们喊叫着提着水去救火,七手八脚的把火浇灭了。光柱也消失了。人们打起精神细心观察月光。果然不一会儿,又一束光柱从月亮上照下来,照在另一户人家的屋顶。人们不等火起,就提着水把那户人家屋顶上的麦秸浇湿了。火没着起来,光柱一会儿也消失了。人们无法回去睡觉了,时刻提防着随时会来的火灾,一直靠到天亮。

这次的天火,加剧了人们心中的不安,纷纷传言饥荒要来。人们开始把所有的钱用来购买粮食。各粮栈的粮食价格大涨,最后纷纷关门,无粮可卖。

一冬天的无雪,地里的小麦打了蔫。春天里只是呼呼地刮着南风,一点下雨的迹象都没有。人们的恐慌变成了恐惧。有的人家开始断粮了,他们找一切能吃的东西来填饱肚皮;树皮,野菜,老鼠和姥娘土。

一九四三年的春天,经常看到的是这样一付景象,一个个面容和肢体都浮肿的人在大街上晃晃悠悠的乞讨着,不时有人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树皮、野菜吃没了,老鼠也见不到了,还有点力气的人携家带口离开了家乡,一路乞讨着去闯关东,梦想着东北大地上的粮食。

红星铁工厂由于粮食买的早,还能坚持一阵。刘泽生把一部分粮食送回老家,刘家一家人倒是没体会到挨饿的滋味。可村里饿死的和离家逃荒的人仍然让他们坐卧不安。

这一天,宓氏在家门口碰上了仇呈禄的老婆,她正用一地排车拉着她十来岁的女儿向村西门去。她的女儿已饿得皮包骨头,躺在地排车上一动不动,看样子是饿死了。显然仇呈禄的老婆是想把女儿拉去村西墓田埋了。

她低着头从宓氏面前走过去。宓氏刚嫁到仇家村时去挑水,曾经被仇呈禄的老婆嘲笑过,从那时起两人就谁也不理谁。地排车压过一土坎,车子一颠簸,车上的孩子“啊”叫了一声。宓氏一看孩子,发现孩子的嘴张了张。她忙上前拦住仇呈禄的老婆:“她婶子,你驻一驻。”

仇呈禄的老婆停下车。宓氏上前一试,孩子还喘气呢。宓氏说:“他婶子你这是干嘛?孩子还没死,你咋就拉着去西墓田呢?”

“家里一点粮食也没了,就是再喘两天气也脱不了饿煞。趁着俺还有力气还是埋了吧。”仇呈禄的老婆哭着说。

宓氏回头冲着院子里喊:“大份妮,拿两个窝头来。”

滕云霞拿着两个窝头走出门,宓氏接过窝头准备给孩子。车上的孩子看到窝头,眼瞪得老大,一下从车上坐了起来,抢过窝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宓氏忙说:“孩子慢点吃,别噎着。”她又对滕云霞说:“大份妮,你回去给你婶子挖上半袋子棒子。”滕云霞答应着回去,拎着半袋子玉米放到地排车上。宓氏对仇呈禄的老婆说:“他婶子,和孩子回去吧。等吃完了这半袋子棒子,再来俺家拿。”

“他大娘,俺对不住你呀。”仇呈禄的老婆跪在宓氏面前嚎啕大哭。

宓氏也听村里人说过,她四儿子刘家华被土匪绑架是仇呈禄勾结土匪所为。她叹了口气,说:“他婶子,啥话也别说了。回家吧,和孩子好好过日子。”

仇呈禄的老婆对她孩子说:“妮啊,以后你一定要记住,刘家救过咱一家人的命啊。”

宓氏回家把事情和刘保安一说,刘保安越想越沉不住气。他让人叫来了王祺和,说:“祺和呀,你赶紧去找家富,让他想法子弄粮食。这地里的麦苗都枯了,乡亲们撑不到秋天收棒子了呀。他要再弄不了粮食来,乡亲们可要十家九破了。”

王祺和说:“家富也着急呢。可这次受灾的不光是咱张店,整个山东都这样,粮食很缺呀。俺这就去一趟张店,把叔的意思和家富说说,再催催他。”

王祺和赶着驴车来到红星铁工厂,把刘保安的话和仇家村的情况和刘泽生一说,刘泽生也是一筹莫展:“主要是有钱买不到粮食啊。要是能从张店这些粮栈买上粮食,俺不早让人送回老家去了吗?唉,早呢啥(古代)发生饥荒都是官府开仓放粮,救济灾民。俺得去找东久去,让他想办法弄粮食。”

刘泽生来到东久的办公室。东久问:“刘掌柜来一定有事,请讲。”东久知道刘泽生轻易不会为自己的事情来找他,找他一定是为老百姓的事。

刘泽生直截了当的说:“东久太君,从去年秋天秋粮没有收成,到今年春小麦旱煞,老百姓家里可没啥吃了。有的饿煞了,有的逃荒的了。甭管哪朝哪代发生了饥荒,官府都得开仓放粮赈灾。咱不能到了你就转葫芦了?”

东久说:“灾荒的事情我知道,已经通报了政府。但是由于皇军的用粮巨大,政府说没有多余的粮食救济灾民。”

刘泽生说:“东久太君,这样可不行,你们日本人整天嚷着大东亚共荣,这老百姓都快饿煞了,还共荣个屁呀。”

东久无奈地说:“刘掌柜,我也不想让老百姓挨饿,真的是没有办法。”

刘泽生说:“唉,你要不给老百姓发粮食,只能俺让俺那些销货商给俺买粮食了。俺不能眼睁睁看着俺这些庄里乡亲的饿煞。”

东久问:“你的销货商从哪里买粮食?”

刘泽生说:“山东境内都有饥荒,只能是外省的销货商了,像河南呀,安徽呀,江浙呀。让他们从他们那里买了粮食送过来。”

东久摇头一笑说:“刘掌柜想得太天真了,你说的这些地区,八路军、游击队骚扰的厉害,粮食收获时都会发生粮食争夺战。既使你的销货商能给你买到粮食,在送来的途中也会被皇军的检查站扣留,一粒粮食也送不到张店来。”

刘泽生一听没了咒了:“你又没有办法,俺又买不来粮食,这下可瞎狗子了。”

东久说:“刘掌柜不用着急,我可以帮你买到粮食。在满洲国有许多我们日本的屯垦区,那里有大批的粮食可以买卖。我可以让我关东军的朋友从满洲国买粮食。只是我的经费里没有买粮食的钱,买粮食的费用只能由刘掌柜全部负担。”

刘泽生一听高兴了:“只要能买到粮食,老百姓饿不煞了。咋着都行啊。”

“还有,粮食虽然是刘掌柜买的,但不能用刘掌柜的人发放,只能由政府安排人发放。”东久是怕刘泽生把粮食发给八路军。

刘泽生说:“谁发粮食都行,只要发到老百姓手中,老百姓不再挨饿就行了。俺这就去准备买粮食的钱,你让你朋友准备发粮食。东久太君,告辞。”

看刘泽生走出大门,副官矢野问东久:“大佐阁下,我们为什么帮刘泽生救济中国人?”

东久道:“刘泽生近年来生意好,积攒了不少钱。他的财富对皇军来讲是一个威胁。而大批的灾民对皇军来讲又是一个威胁,刘泽生要买粮食救济灾民,他的财富很快就会消耗掉。还能安抚民心,防止灾民造反。我们能一箭双雕消灭这两个威胁,何乐而不为呢?”

矢野恍然大悟:“索嘎!阁下果然高明。”

半个月过去了,饥荒更加严重,快要到了饿殍遍野的程度。所有的人们都眼巴巴地盼着粮食的到来,刘泽生也急得无心管理生产,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一列火车缓缓驶进张店火车站,装卸工打开车厢一看,是一袋袋金灿灿的玉米,粮食终于来了。急等着发放粮食的各村保长领着马车在火车站前排起了长队。刘泽生也派来二十来个工人去帮忙装卸粮食。警察局长徐国文受东久的命令派了警察负责发放粮食。老百姓领到了粮食,人心安定下来。

需要粮食的不光是老百姓,还有在山东作战的八路军山东纵队。八路军特务队队长胡义力借来张店三和堂拿药之机,来到了红星铁工厂,把一封信交给了刘泽生:“刘掌柜,这是杨司令给你的信。”

刘泽生打开信让袁克杰读给他听:“刘掌柜,一切安好。正值国难当头,又逢天灾,民不聊生。闻听刘掌柜出资购买粮食救民于水火,我等抗日将士深受鼓舞。自去年秋庄稼颗粒无收至今,民众已无粮援助我军,抗日将士忍饥挨饿,仍拼死杀敌,抗击日寇,我军迫切盼望刘掌柜能运送粮食。刘掌柜非一次帮助我军,此次所求之事定能办到。杨之秀致谢。”

刘泽生听完笑了:“这封信文绉绉的,肯定不是杨司令写的,保证是那个学生政委写的。胡队长,你说是不是?”

胡义力笑着点点头。

刘泽生又说:“杨司令要写他这么写:‘老刘啊,没啥吃了,赶紧送粮食来,快点!’完了。你看这封信写得酸不溜丢的。哎呀——,这事还挺急,还得赶紧办,可也得小心呀。胡队长,你先回去,俺先想想这件事咋着办比较好。你不还在围子山上?俺这两天就把粮食送过去,你再准备往部队送。回去小心点。”

刘泽生和鲁大海、袁克杰一合计,决定找各村保长。因为发粮食由警察局管,只能让各村匀出一些粮食来。

在火车站上领粮食的各村保长被请到红星铁工厂,刘泽生和他们说,红星铁工厂需要一些粮食,各村每次领了粮食须匀给红星铁工厂一些。但这事还得保密,不能让警察和日本人知道。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这件事,红星铁工厂将不再付钱购买救济粮。

各村保长一听哪敢不办,每次领出粮食都给刘泽生匀出两车。刘泽生又把火车站专门供应铁工厂的粮食一块装了马车送上了围子山。粮食源源不断地被送到了八路军山东纵队。

老百姓肚子里有了粮食,身上也有了力气,他们开始想着秋天的收成。玉米和高粱点到了地里,只盼着雨水的来临。可光亮亮的太阳依旧照耀着大地,天色没有一丝的云彩,一点要下雨的迹象都没有。神婆神汉组织着老百姓求神祈雨,各村庄都能看到老百姓敲锣打鼓请“炉神姑”(管下雨的神)的景象。

比老百姓更盼望下雨的是刘泽生。张店火车站每隔十天半月就有一列满载粮食的火车专列到站,这样大规模地买救济粮让红星铁工厂的资金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流走了。刘泽生心痛不说,要是再不下雨,秋粮再无收成,红星铁工厂的资金就是全部买了粮食,也无法支撑那么多人活到明年春天。望着晴朗的天空,刘泽生急得嘴上起了燎泡。他打算回老家去看看老家的乡亲们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王祺和的驴车过来了,刘泽生坐上驴车回了老家。驴车走到张赵村北阁附近,听到锣鼓震天响。刘泽生问王祺和:“哎,老王,这大饥荒年,还有人家结婚呀?”

王祺和说:“结啥婚呀,饿得连和老婆办事的劲都没了。这是搬‘炉神姑’求雨呢。”

刘泽生说:“还办事的劲没有了,你听那鼓敲的吧,办仨媳妇的劲都够用的了。”

王祺和笑了:“那还不多亏你给买的粮食。你小叔可在张赵村里嚷嚷呢,说他大侄子买粮食救了乡亲们呢。”

刘泽生说:“俺那个小叔,嘴上没遮没掩的。哎?张赵北阁供奉的不是玄武大帝吗?咋又成了炉神姑了?”

王祺和说:“不是等着炉神姑下雨救命吗?这北阁就易主了。”

刘泽生感叹道:“敢情这神和人一样啊,有用的先供奉着,没用的靠边站。老王,你驻一驻,俺也去给炉神姑磕个头。”

王祺和停下车,刘泽生走进了张赵村北阁。北阁院子里跪满了求雨的人。刘泽生买上纸和香,一回头看见张赵村的保长也在人群里头。保长也看见他马上喊道:“乡亲们,这位就是给咱买粮食的红星铁工厂刘掌柜。”

人们纷纷过来向刘泽生道谢。人们的这一举动让刘泽生非常感动,他对人们说:“乡亲们,俺也来给炉神姑磕个头,盼着她早点给咱下雨,让咱秋天有个好收成。”

刘泽生点上香,插到香炉里,跪在炉神姑像面前,心里默默念道:“炉神姑奶奶,赶紧下雨吧。你要给下了雨,保了庄稼丰收,俺给你买两大车香和纸,再给你塑个金身。”说完,刘泽生伏身磕了仨头。

刘泽生磕完头走出北阁,人们纷纷出来送他。忽然一阵强劲的东南风吹来,吹得尘土四起。东南方向的天空已经发黑,一片浓重的乌云贴着金山顶冲了过来。人们欢叫着:“炉神姑显灵了!要下雨了!”

瞬时间,刚才天上还朗朗白日,无一丝云彩,这时已经天昏地暗。刘泽生想:“这炉神姑还真灵啊,俺刚磕完头就要下雨了。早知道这么灵,春呢俺就来磕头。”

刘泽生刚钻到车蓬里,一道电光闪过,雷声隆隆响起,大雨瓢泼如注。

王祺和也钻进车蓬里,小毛驴自个低着头走着。刘泽生说:“总算是下雨了,这回棒子、秫秫(高粱)能发芽了。”

王祺和说:“是啊,这要算起来将近一年没下雨了。”

刘泽生说:“老王啊,你看家里俺大爷造的这车,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可车里一滴水也淌不进来。”

王祺和一听刘泽生夸他爹,高兴了:“俺爹要说干别的还真不行,就是马车造得好。拉的货多,弄个篷子下雨也湿不了货。赶车的也舒服。”

雨下得小了些。路上凹的地方积了水,成了水坑。雨点滴到水坑,打起一个个蒙古包似的水泡在水面上飘荡。

刘泽生问:“哎,老王,这驴不管它,不会走错路吧?”

王祺和说:“那能呢?俗话讲老马识途,这驴的记性比马好,它自个驻下了,就到家门口了。”

驴车停下了。刘泽生拉开蓬帘一看,果真是到了家门口。

夜里,雨下的很小了。东屋的土炕上,刘泽生搂着如月和佩胜,给他俩讲故事。滕云霞在昏暗的灯光下给孩子缝衣服。在沥沥的小雨声中,一家人进入甜蜜的梦乡。

雨过天晴,喝饱了雨水的玉米和高粱种从土里露出了头,翠绿重新在田野上显现。人们的期盼在一步步的实现。

救济粮仍然一车车的运来。刘泽生看着斜马路上满街都是要饭的,他在斜马路上设了一个舍饭摊,让两个工人给要饭的发窝头和玉米粥。看着舍饭点上排起长队,乞丐有饭吃了,刘泽生感到心里安定了些。

又下了两场雨,地里的玉米高粱长得已有一人高了,一切都在人们的梦想中进行。

东久峻山在办公室里正考虑调动军事布防,矢野副官走进办公室:“大佐阁下,华北陆军司令部急电。”

东久接过电报一看,眉头紧皱,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过了好久才说话:“矢野,你去发电,说无法完成命令。”

矢野急忙上前劝阻:“阁下,不能再回电拒绝了。这已经是司令部第三次来电催促,态度已非常强硬。阁下要再拒绝,司令部会军法处置阁下的。”

东久说:“司令部知道我弄不到二百名‘原木’(日军用人体做细菌试验的人的代号),那帮强硬派又在刁难我。”

矢野说:“大佐阁下,找‘原木’的事情让掘井少佐去做吧,或许他有办法。”

东久缓缓地点点头,说:“告诉掘井少佐,不要抓老百姓做‘原木’。”

“嗨。”

矢野来找掘井一郎,掘井召集队长开会:“华北陆军司令部要我们搜集二百名‘原木’,可我们监狱中的抗日份子只有三十多名。东久大佐又明确指示,不能抓老百姓做‘原木’,你们有没有什么方法弄到‘原木’?”

队长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一位队长站起来发言:“少佐阁下,近来由于饥荒,张店斜马路上有许多乞丐。能不能把乞丐抓起来做‘原木’?”

掘井咧嘴一笑:“你的建议很好。不过,我们一旦开始抓乞丐,乞丐们会闻风跑掉的。我们商量一个办法,让乞丐自己送上门。”他们在昏暗的会议室里商量起罪恶的阴谋。

三天后,红星铁工厂的两个工人仍在斜马路上发窝头稀粥,可乞丐只有几个来领的,大部分只看看扭头就走。俩伙计觉得奇怪,拦住一个乞丐问道:“哎,哎,俺这窝头粘粥都摆出来了,你咋不来领呢?”

那乞丐看了看窝头,嘴一撇说:“今日俺不吃窝头了。皇军和俺这些要饭的都说了,上火车站西头去,就能领到大白馍馍。俺等着吃白面馍馍呢。”

俩伙计一听,笑得前仰后合。说:“你这臭要饭的也做梦娶媳妇——想好事呀。还白面馍馍,俺一年也吃不上几回白面馍馍啊。想吃皇军的大白馍馍,你等着天上掉馅饼吧。到不了黑就饿你个前胸贴后背,到时候你还得来领俺这窝头。”

那乞丐白了白眼,不再理他们。这时一辆日本兵的卡车从北面驶来,车厢里真的装了满满一车厢的白面馒头。卡车后面是那一大群乞丐紧紧跟着。

卡车经过舍饭摊,那个乞丐冲着正发愣的俩伙计说:“咋样?俺说了你们还不信,皇军真的是发白面馍馍吧?俺可去吃俺的大白馍馍了,你俩吃你这窝窝头吧。”说完,他跟着乞丐们去追赶卡车去了。

一个伙计说:“哎,你看着摊子,俺也去冒充要饭的领馍馍去。”

留着看舍饭摊的人冲匆匆跑远的那个工人喊:“哎——,别忘了多领两个,给俺捎回个来。”

斜马路上的乞丐像被风吹走了一般,一下全没了踪影,只剩下看舍饭点的工人望着空空的街道。

足足过了有半个小时,那个去冒领馒头的工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了。看摊子的工人见他两手空空,问道:“不是说给俺留个馍馍吗?你咋全吃了?”

那个回来的工人说:“还吃个屁呀。俺到了火车站西头,那里站了一圈日本兵,有个日本兵说:上了火车匣子才能领馍馍。俺心思不对头就没上火车。那帮要饭的足足站满了两个火车匣子。等要饭的都上了火车,日本兵把车匣子一关,那火车拉着那帮要饭的就开走了。好险呀,俺差点就回不来了。”

另一名工人说:“那你往俺这里跑啥?你还不赶紧回厂和掌柜的说去?”

工人跑回厂,把事情和刘泽生一说,刘泽生沉不住气了:“这小日本要这帮要饭的干啥?它日本缺要饭的了?不对呀?这事不好,俺得去问问东久去。”

刘泽生来到东久的办公室,姚二奎正在办公室里等待命令。东久一看刘泽生,知道操闲心管闲事的又来了。刘泽生说:“东久太君,今日皇军把要饭的用火车拉走了。俺想问问,这要饭的又不是游击队八路军,你抓这帮要饭的干啥?”

东久冷冷的脸上没有表情:“刘掌柜总爱管中国人的闲事。闲事管不好可会惹一身骚。买救济粮的事,刘掌柜花钱很多,可是等饥荒过去后,没有人会感谢你。今天的事情,刘掌柜不要过问。我送你两句中国的古话:难得糊涂,明哲保身。刘掌柜是聪明人,一定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

刘泽生说:“东久太君,俺是想说,这要饭的命贱,可命贱也是人啊,不能无缘无故的送了命啊?”

东久的脸色阴沉下来:“大日本皇军的行动还要和你一个支那人交代清楚?刘掌柜,如果你再敢过问今天的事情,我就把你装上火车和那帮乞丐一起运走,让你以后再也回不了张店城。你的,滚出去!”

刘泽生被赶了出去。姚二奎笑着对东久说:“这个刘泽生,自持有俩钱就巴狗子咬月亮——不知天高地厚。今回让大佐训一顿该知道自家扒几碗干饭了。”

刘泽生气愤地往回走,经过舍饭摊前。看到只有两三个乞丐在领窝头,他对那两个工人说:“和那几个要饭的说,以后上厂里伙房里领窝头。你俩收拾收拾摊子,回厂该干啥干啥去。”

一个工人问:“掌柜的,以后不摆摊了?那帮要饭的咋着了?”

刘泽生说:“那帮要饭的吃上公家的白面馍馍了,看不上咱这黍谷子窝头棒子面粥了。依俺看呀,那帮要饭的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刘泽生来到三和堂,和程仲太把刚才的事一说。程仲太劝他道:“泽生啊,原先救沣水村也罢,买救济粮也罢,你是想救父老乡亲,东久是想安抚民心,你俩的目的不冲突啊。一旦你俩的目的有冲突,东久就是杀了你也不足为怪。你以后还是少去找东久,现在的东久不再是我在日本上学时的东久了。你再有本事,也只是一个口袋里有俩钱的普通老百姓啊。唉,国弱敌强,很多事情不是你我能办得了的呀。”

秋风又起,土地经过一年的休养生息,庄稼比往年长势更好。沉甸甸的高粱穗压弯了高粱的腰,玉米粒一直长出了包谷皮,秋粮终于丰收了。

买救济粮的事也停止了。这次花巨资长时间购买救济粮使红星铁工厂伤筋动骨,只有少量资金维持厂子的生产。好在销货商都知道刘泽生是做好事,他们的买卖也做到了诚信为本,红星铁工厂的生产很快就恢复到饥荒发生前的程度。

随着秋天的收获,中秋佳节来到了。人们格外看重这一年的中秋节,那可是经历了生死离别后的团圆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