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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二弟结婚

十九

炎炎夏日里,红星铁工厂里依然是一付繁忙景象。刘泽生踏着青白的夜色回家。一进屋门口,就听有人叫:“大哥。”

刘泽生抬头一看,老二刘家贵从椅子上站起来,周惠丽坐旁边的椅子上。

刘泽生问:“老二回来了,放假了?咋样?济南那边热不热?”

刘家贵已经到济南上高中了。刘家贵说:“比张店热多了。济南四周都是山,没有风,热起来受不了。”

刘泽生说:“那回来歇歇伏正好。张店也是热,不如老家凉快。天也快黑到底了,今黑呀就住这里吧,正好老三今日值班,不回来住,就住他屋吧。明日俺再叫王祺和送你回仇家村。哎,周惠丽,大热天的喝啥茶,不越喝越热?上街弄俩西瓜去,放井里冰冰。”周惠丽答应着出门买西瓜。

刘家贵问:“咱爷娘这阵子身体还好吧?”

刘泽生说:“还那样。咱娘规矩大,只要家里有那两个老婆让她烦央(教训)着,泄着火,准没事。咱爷春呢那阵气喘又犯了,俺让三和堂程大夫看了看,拿了几幅药,早没事了。哎,老二,小鬼子不大去学堂捣蛋吧?”

刘家贵气愤地说:“咋能不去?日本兵经常去学校抓学生和老师,说他们是抗日份子,把他们打得遍体鳞伤。前一阵,日本督学还要我们全体学生改成日本姓。”

刘泽生说:“啥?改日本姓?这不成了老舅跟着外甥姓了吗?尽瞎扯淡!咱中国姓咋能改成日本姓啊?”

刘家贵说:“说是改日本姓,就是把咱中国姓改成俩字。日本人名字基本上都是四个字,咱中国人一般是三个字。把姓的字拆成两个字,名字就像日本的四个字的名字了。比方说‘李’姓改为‘木子’姓;‘张’姓改成‘弓长’姓;‘陈’姓改成‘耳东’姓。咱刘姓要改的话更麻烦,都成三个字了。”

刘泽生接过话来说:“你不说俺也知道了,肯定是金卯刀。那俺不成了金卯刀家富了?这小鬼子可真他娘的能纠。你们都把姓给改了?”

刘家贵说:“没有,我们学生全体罢课抗议,改姓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刘泽生说:“嗯!该和小鬼子硬气的时候就得硬气,咱硬气了他也没法。可别像国民政府那样软蛋,自己人打自己人那个狠劲,可看见小鬼子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他要早硬气,咱能让小鬼子欺负到这步田地?唉,不说这些烦心事了。现在你来学堂里都学些啥?”

“国文,日文,数学,物理,化学,音乐,体育。”刘家贵一边说一边数指头。

刘泽生递一把鹅毛扇给刘家贵,自个拿起那把他自用的破蒲扇扇了两下,问道:“这国文,日文,数学,音乐,体育一听就知道是啥东西。可这物理、化学是咋回事呀?”

刘家贵说:“这物理呀,举个例子说吧,咱家的铁工厂,把铁矿石用火融化了,成了铁水,再铸成各种铁器,这就是物理反应。这化学——,还真不大好说。”

两人正说着,周惠丽抱着俩西瓜回来了。刘家贵一看那西瓜想起怎么说了:“啊,就说这西瓜吧,西瓜放得时候长了,不吃就烂了,就是化学反应。”

刘泽生打趣道:“要照你的说法,把大粪扬到地里,地里再撒上麦种,长出麦子来,再长出麦穗头子,变成麦粒子。这大粪变麦粒子也是化学反应了?哈——”刘泽生大笑,刘家贵也笑起来,不知道该怎样接他的话。

周惠丽找了根绳子拴了绵槐篮子,把一个西瓜放到井里,绳子一头拴石榴树上。她忙活完走进屋来。

“嫂子,大热天别忙活了,快坐下凉快凉快。”刘家贵站起来把扇子递过去。

“你扇,你扇。”周惠丽忙把扇子往刘家贵那边推,“你看人家老二,穿着这板正的学生服,一口的城里腔,真赛呀。你看你大哥,一张嘴就是沣水腔,一听就是个土鳖。”

刘泽生一听烦了:“这男人说话你插得啥腔?滚你里屋去!”

周惠丽嘴一撅,吊着脸扭头进了里屋。

刘泽生继续问刘家贵:“哎,老二,听说济南你那洋学堂里的女学生,夏天都穿裙子还盖不过波罗盖(膝盖)来,风一吹就露着腚。咋样?没让个女学生给迷住吧?你可别拉把个女学生回来呀?”

“没有,没有。”刘家贵忙说,白皙的脸上泛出了红晕。

刘泽生又说:“你要是弄回个女学生来,咱爷娘肯定不让。这女学生啥活也不会干,在家里摆插了哪里也不好看,这事可坚决不能捣鼓。上个月咱娘托李媒婆给你说了个媳妇,梁乡村的。俺去看了看,长得白白净净的,刚着来厮(漂亮)了。你回去咱娘还和你说,抽空去相一相,买东西去厂里账房上拿。”

刘家贵老大不愿意,说:“我这还没毕业呢,说得啥媳妇。”

刘泽生说:“没毕业就不能找媳妇?你又不是小?知不道媳妇中用是吧?那猫大了还一宿一宿地叫春呢。哎,哎,别以为人家没有文化,人家上过初小,还是个才女呢。”见刘家贵脸上越来越挂不住,刘泽生转了话题,“刚才说起你那物理、化学来了,正好有点事请教请教你这大学生。等明日你回家的时候,经过洪沟村东边的东货场。你需忽(留意)一下里面有两座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矿石。那黑的是炭,从淄川洪大矿拉来的,那灰白色的是矾土,是日本轻金属公司从沣水村东南的凤凰山上挖的。这炭和矾土每天都一火车一火车的往青岛运,再装船去了日本。俺从轻金属公司打听到,这矾土里有一种叫铝的金属。这铝和咱家养的那毛驴的驴字是不是一个字?”

“不是,是左边一个金字旁,右边一个双口吕。”刘家贵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桌子上写。

刘泽生说:“嗨,这话问的。俺又不识多少字,光听音。它就再不一样,到了俺这里就一样了。听说这个铝很轻,造飞艇用得上。要是用咱这铁的话,那飞艇就飞不起来了。俺想试试用咱这炉炼炼铝,你觉得咋样?”

刘家贵说:“大哥,别试了,我那化学课上都学过了,那铝得用高压电,再用高温才能炼出来。光高温炼不出铝来。”

刘泽生不服地说:“刚能!只要它是金属,俺就能把它给炼出来。没听说真金不怕火炼吗,只要用上湖田的焦炭,周村的风仙,俺一样能把它给化了。不信咱俩打个赌,俺要是把铝炼出来,你就回去相亲;俺要是炼不出铝来,这事就即着你。咋样?”

刘家贵说:“行,大哥,你可得说话算话。你要炼不出铝来,我可不去相亲,你得把娘挡下。”

刘泽生说:“中,俺要炼不出铝来,你就不去相亲,俺给你挡下。俺要炼出铝来,你就乖乖地去相亲,就这么说定了。俺去切西瓜,吃完西瓜咱去博山居吃饭。”

刘泽生出了屋门,来到井边。一边往上提西瓜一边嘟囔:“铁能炼铜能炼,金能炼银能炼。俺就不信炼不出你这头驴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刘泽生早早起床,来到红星铁工厂。进了厂门就叫:“大海。”

鲁大海从厂房里跑出来,问:“掌柜的,啥事?”

刘泽生说:“你让狗剩拿只桶,去洪沟东货场边的路上等着。轻金属公司拉矾土的车经过时,叫他弄半桶矾土。”

“好来。”鲁大海去找狗剩。一会儿,狗剩拿着一只铁桶出厂门东去。鲁大海回到办公室,问道:“掌柜的你要撑炉子吗?”

刘泽生说:“大热天撑啥炉子。日本人不是用它来炼铝吗,咱也试试。你让铸造车间准备一口小坩埚,弄点湖田焦子,咱也练出铝来造飞艇。”

半个时辰后,狗剩提着半桶矾土回来了。小坩埚放在炉子上,风葫芦“咕哒,咕哒”地拉起来,炉子里蓝色的火苗“呼呼”直冒。

刘泽生把矾土放入坩埚中,水汽从坩埚中升腾起来,颜色越来越浅。随着温度的升高,矾土的颜色越来越深。刘泽生高兴起来:“大海你看,矾土快化了,铝快炼出来了。这个老二,还说炼不出来。书本上说的也不一定对。”

矾土颜色越来越黑。鲁大海看出不大对劲,说:“掌柜的,现在坩埚的温度,黄金也化了。坩埚快红了,不能再加温了。再加温锅会裂的。”

刘泽生心不甘地说:“再等等。说不定再过一煞煞,铝水就出来了。”

矾土变黑了,坩埚变红了,坩埚上出现了裂纹。

“坩埚裂了,快!快!把坩埚提下来。”鲁大海喊道。

一个工人用铁钳把坩埚从炉子上提下来。温度也慢慢降了下来,坩埚上裂出道道细纹。刘泽生找了根铁棍,蹲在地上,搅着坩埚里的矾土。矾土像干沙般随着铁棍流动,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

“掌柜的,这个铝会不会不是这种炼法?”鲁大海问。

刘泽生说:“老二也说这样不行,俺不信这个邪。看来这个铝真是用电电出来的。唉,糟了俺一口好锅啊。炼不出铝来不要紧,可俺和老二打赌,俺炼不出铝,他不去相亲。这事可是老太太相中的,这可咋弄?今回俺可是洋鬼子吃高粱——没了法了。大海,给想想谱,想想谱。”

鲁大海挠着头皮,在车间里来回溜达了两圈,说:“哎,掌柜的,账房老袁的表弟不是在轻金属公司吗?轻金属公司用矾土炼铝,那它公司里肯定有铝这玩意。让老袁去找他表弟,让他想法子弄点铝,就当是咱炼出来的,糊弄二少爷一回,不就成了吗?”

刘泽生一拍脑袋,说:“对呀,俺咋没想到这一出呢?大海,你在车间里忙吧,俺找老袁去。”刘泽生起身出了车间,向账房走去。

两天后,袁克杰的表弟来到红星铁工厂,把一小块油纸包着的铝片给了袁克杰。袁克杰忙来到刘泽生的办公室,说:“掌柜的,俺表弟把您要的东西弄来了。”

刘泽生正和鲁大海商量向江浙发货的事。一听铝弄来了,刘泽生马上站了起来,说:“嗷?赶紧拿来看看。”

刘泽生打开纸包,拿着那块铝仔细得瞅。看了一会儿,说:“咋看咋像银子呢?可银子没这么轻。听说这铝还不生锈,是块好东西,可惜咱炼不出来呀。哎,大海,叫车间弄上小坩埚,今回看看它化不化。哎,老袁,拿两块袁大头给你表弟,中午留他在厂里吃饭。让人家为咱做了回小偷,咱得对得住人家。”

“谢掌柜的。”袁克杰应声而去。

刘泽生和鲁大海来到车间,把那铝片放入坩埚中。只一会儿,铝片就化成了铝水,聚在坩埚中心,变成一个圆圈。端下坩埚一降温,那个圆凝固了,成了一个银色的圆饼。鲁大海用铁夹夹着它,往水里沾一会儿。待水不冒热气了,他把那个小铝饼交给刘泽生。

刘泽生拿着这块铝饼,说:“这可奇了怪了,矾土里炼不出铝,这铝却能化了。看来老二这书没有白念,有文化和没文化就是不一样。”

他正说着,陪刘家贵回老家的刘家荣进了车间,说:“大哥,二哥跟着俺又回来了,这正在家里呢。咱娘让二哥回来买糕点和绸布,准备去梁乡庄相亲。俺见二哥不大高兴,他说还有事要找你。”

刘泽生说:“哈!俺刚披盔带甲,对方就来叫阵了。待俺也胡弄老二一回。”

刘泽生刚进院门,刘家贵就迎了上来:“大哥,咱娘非逼着我去相亲,你回去劝劝娘行吧?我还没毕业,相什么亲?”

刘泽生说:“哎,老二,咱俩前两天咋着打的赌?你哥要是炼出铝来,你就去相亲,对吧?”

刘家贵说:“大哥,你不可能炼出铝来,那要十几万伏的高压电呢,咱中国根本没那么高的电。”

“照你说俺就炼不出铝来了?那你看,这是啥?”刘泽生从兜里掏出那块小铝饼交给刘家贵。

刘家贵拿着铝饼翻来覆去的在阳光下看:“这怎么可能呢?这不可能啊?”刘家贵很惊奇地念道着。

刘泽生嘿嘿笑着问:“老二,这是不是铝啊?”

刘家贵说:“这是铝。不可能是……”

“哎,打住。你想说你那书本上说俺不可能炼出铝来。可你没动脑子,你那书本上说得是洋办法炼铝,可它也没说俺这土办法炼不出铝来呀?等过一阵,俺准备再建一个厂,上两座炉,专门炼铝,就叫红星铝工厂。”

刘家贵被刘泽生唬得一愣一愣的。刘泽生又说:“先不说这远话了,说说你相亲的事。咱既然打了赌,就得六指头子划拳——有一得一的办。你去老老实实相亲,这就让你小嫂子陪你上街去买相亲的礼物。小丽,和老二上街去买礼物去。隆昌布店最好的绸布各花样割它几尺,景德东的桃酥弄它十盒八盒,还有上你爹那里拿两只刚出炉的烧鸡。都弄好的,别相回亲弄得不像样,让人笑话。”

周惠丽和刘家贵出了门。刘泽生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自语道:“老二呀,找个安分持家的女人过日子吧。你要从济南弄回个绣花枕头一包草——表里漂亮,内里无才的女学生来,啥活也不会干。和小丽似的动不动就打麻将、下馆子,到那时候你就和你哥一样,的卡布染料灌进肚——悔青了肠子喽。”

晚上下了一场雷雨,天气凉快下来。刘泽生惦记着女儿如月和滕云霞,刘家贵相亲也不知道怎样了。他叮嘱刘家荣和鲁大海后,买了烧鸡和点心,叫着王祺和坐上驴车回了仇家村。到了家门口,刘泽生给了王祺和一包点心让他回家,自己走进院门。

院子里的情景和每次回来时都差不多;滕云霞在摊煎饼,赵玉英抱着如月,给鏊子底下填麦秸。滕云霞抬头看了一眼刘泽生,没吱声。

“大哥回来了。”赵玉英抱着如月站起来。刘泽生答应一声,把如月抱过来,说:“如月,叫爹。”

“爹。”如月稚声稚气地叫了一声。

“哎,看爹给你带啥好吃的。”刘泽生从烧鸡上撕下根鸡腿,如月拿着鸡腿吃了起来。

“玉英,你先抱着如月,俺上北屋给爷娘请个安。”赵玉英接过如月,刘泽生进了北屋。

宓氏在屋里的椅子上坐着,刘家贵也在屋里,说:“大哥回来了。”

刘泽生说:“哎。娘,爷上哪了?”

宓氏说:“刚拿个杌柞出去拉呱的了。俺正要找你回来商量老二的婚事,你回来正好。”

“咋着?这刚相了亲就打算结婚啊?”刘泽生看着刘家贵发红的脸,问:“俺说人家大闺女长得刚着来厮,你还不相信。一去看就相中了吧?这不愿去相亲的是你,这相中了急着结婚的还是你。反正老大不小的了,结就结吧。刚开始还不去相,害得俺花了两块大洋去买块铝片子。”

刘家贵问:“啊?大哥,你不是说那块铝是你炼出来的吗?咋成了买的了?”

刘泽生哈哈大笑:“二弟呀,那块铝是从日本轻金属公司买的。俺试了,那矾土用土办法根本炼不出铝来。咱俩打了赌,俺要炼不出铝来,你就不去相亲。你要真为这事不去相亲了,这好事是咱娘相中的,让俺给搅黄了,咱娘还不骂煞俺呀?”

刘家贵听了也笑了。宓氏听得稀里糊涂。刘泽生问:“娘,让神老婆子算日子了没?”

宓氏说:“算了,下个月初八。”

刘泽生说:“那正好,老二还没开学,结了婚再去上学两不误。厂子里还有一大滩子事,俺也捞不着经常回来,俺让老三回来帮忙吧。用钱直接上厂里账房上拿就行了。”刘家贵答应着。

“娘,俺买的桃酥、烧鸡。俺爷不是好吃冲鸡蛋泡桃酥吗。”刘泽生说完,把那四包桃酥放下三包,拿着一包往屋外走。

“家富,你拿那一包上哪儿?”宓氏问道。

刘泽生回答:“给如月,云霞和玉英吃。”

宓氏说:“你就惯你媳妇吧。三份妮就是个馋嘴子,你再把大份妮也惯成馋嘴子吧。”

饭棚里的赵玉英听见了,用手指着北屋,冲着滕云霞挤眉弄眼地低声嘟囔着,那话在嗓子眼了根本听不出来是啥意思。滕云霞知道她又在暗骂宓氏,忙低声说:“玉英,你截忙声(别说话)的。”

“哎,大哥,你怎么买了只独腿鸡呀?”刘家贵拿着那只少了一只腿的烧鸡,问道。

刘泽生一笑说:“那根鸡腿早上你侄女的肚子里了。”

刘泽生出了北屋,抱起如月,说:“玉英,一会儿和你大嫂上东屋吃桃酥。”刘泽生进了东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