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周村
十六
一九四零年春,红星铁工厂的生意红火依旧。刘家富,现在已经用名叫刘泽生,他在热火朝天的车间里转了一圈,又来到仓库。仓库门前停着两辆大马车,工人们正往马车上装货。去年脚被烫伤的工人老郭,被刘泽生安排看仓库,他也在一瘸一拐地来回搬货。
刘泽生对老郭说:“老郭,脚不利索,别搬了。”
老郭嘴里答应着,仍然站在马车前帮着装车。
袁克杰在仓库门口清点货的数量,刘泽生上前问:“老袁,这两车货发哪里呀?”
袁克杰回答:“发给周村韩掌柜。”
刘泽生说:“俺有一年多没见韩掌柜了,他也不来张店。这阵子大海和你把厂子管得挺好,俺想挑点毛病也挑不出来,除了看看账本,也没别的活干。俺待跟着马车上周村,找韩掌柜拉呱去了。听说周村就俩小鬼子撵得全周村人到处乱窜。俺得去看看那俩小鬼子长啥样,难道比掘井还凶?”
周村在张店西,有五十多里路,马车跑了一个多时辰就到了。韩掌柜的铁器行在周村老街上。
马车到了韩掌柜的铁器行门前,刘泽生跳下车,冲铁器行里大喊:“老韩!老韩!”
一个头戴瓜皮帽的中年人跑出来,说:“哎呀,今日这是啥好日子,咋来了大神了?”
刘泽生笑道:“老韩,你这是说些啥?俺还没死呢,咋成神了呀?周村离张店这么近,一年了,你也不去找俺。俺想你想得都后晌睡不着觉了。”
韩掌柜说:“俺又不是大闺女,还让你想得后晌睡不着觉?”
两人说笑着,韩掌柜把刘泽生请进屋落座,又递烟又泡茶。刘润生说:“老韩你别糟蹋茶叶了,叫人给俺买包瓜子去。”
韩掌柜叫一伙计出门去买瓜子。刘泽生问:“老韩,生意可好啊?”
韩掌柜说:“生意好,还不是您刘掌柜照顾得好。”
韩掌柜是红星牌铁器在周村、邹平两地的总经销商。曾经有别的商家跑到张店找刘泽生,要出比韩掌柜高的价格想取得周村、邹平两地的销货权。刘泽生考虑和韩掌柜一直关系不错,韩掌柜为人也好,就没有答应,仍然让韩掌柜做两地的总经销商。对此,韩掌柜对刘泽生心存感激,每年过年都买上一匹上好的绸缎托人给刘泽生捎去。
两人在屋里闲谈,门外开始卸货。货卸完了,韩掌柜出来给马车夫支上运费,让马车先回去。
韩掌柜回屋对刘泽生说:“走吧,到吃饭的点了。周村数全味斋的菜做得最好,俺再叫上两个朋友。俺这朋友老早就想认识你了。”
刘泽生说:“好啊,光咱俩酒也喝不进去。”
韩掌柜打发一伙计去叫他的朋友。两人来到全味斋。
全味斋掌柜把他俩让到楼上雅座。两人刚坐下,就听楼下有个大嗓门在喊:“老韩!张店刘掌柜真来了,你们来哪里呀?”
韩掌柜对楼下喊:“楼上。”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跑上楼来。刘泽生一看,前面一人身高马大,留着络腮胡子,环睁大眼。后面这位面色白净,戴一副近视镜,像个文人。不用说,刚才在楼下喊的一定是前面这位。
络腮胡子的大嗓门又开始了:“这位肯定是刘掌柜了,俺可是久闻大名啊!”他上前握住刘泽生的手,用力摇晃,把刘泽生的手握得生疼。
韩掌柜介绍:“这位是亨通染织厂的尚掌柜。这位是大成纺织厂的孟经理。”
四人落座,刘泽生说:“尚掌柜,俺也久闻你的大名啊。”
尚掌柜愣住了:“不能吧?俺可没做过啥有响声的事啊?”
刘泽生说:“你不相信?俺老婆买布料专认你亨通厂出的,说你厂子出的布料花样新,布又密实。你看,”刘泽生一拽他身上的袍子,“尚掌柜,俺这衣服的料子是不是你厂出的?”
尚掌柜瞅了瞅刘泽生穿的袍子,又用手摸了摸,说:“哎,别说,还真是俺厂出的布料来。”众人大笑。
酒逢知己千杯少,四人你来我往,推杯换盏,一会儿就喝得面红耳赤。刘泽生问:“尚掌柜,你出的布这么好,生意一定很红火。”
他这么一问,把酒席的热闹劲给问没了。尚掌柜叹了口气,说:“刘掌柜这么问了,俺要不实话实说就憋气,要是实话实说就能气憋了。”
刘泽生忙问:“尚掌柜,到底咋着回事?”
尚掌柜说:“自从小日本占了周村,说第一年不要税,那一年还算过得去,第二年开始要开税了,这回可好了,税多得跟那狗身上的虱子似的。这周村染织厂本来就多,利都很薄。税一多就挣不了多少钱了。这税还差些生气,更可气的是那纺织机。小日本来周村之前,在周村卖纺织机的有德国人和日本人,德国老毛子开办的公司和日本人的商社竞争,周村开纺织厂的几乎是用一半德国机子,一半日本机子。机子上的配件有他们竞争着也不贵。这日本鬼子一来,德国老毛子走了,也没有和日本人竞争的了。德国机子上的配件坏了,日本机子的配件还用不上。只能给德国机子打上黄油搁那里了。那日本商社更狠,日本机子上的配件价钱一下子涨了十倍,你不买他的还不中,没第二家卖的,咱国内没有人能干得了那配件。俺换一回配件半个月的利润让日本人赚走了。日本商社高价卖给咱配件不说,还自个开染织厂,在周村开了有七家了。他们出的布价钱压得咱很厉害。还有俺厂里那两台德国纺织机还没出多少劲,搁了厂里都三年了。俺看着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就得当废铁卖了。”
孟经理推了推眼镜,说:“咱周村的经济就靠染织业支撑着,日本商社是想挤垮咱本地的染织厂。照这样下去的话,用不了一两年,周村的染织业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刘泽生问:“纺织机上的啥配件呀?还挺难造啊?”
孟经理说:“损坏件主要是传动杆,一般人还真造不出来。要说能造的话,只有刘掌柜您这样搞铸造的能造出来。”
刘泽生说:“你咋不早说呀,俺给你造不就得了。咱这酒也足了,不喝了,再喝俺可回不了张店了。韩掌柜,叫人上饭。吃完饭咱上他俩那纺织厂里去看看的。”
四人吃完饭,坐上黄包车,来到亨通染织厂。
亨通染织厂里一派繁忙景象,尚掌柜说:“刘掌柜,你看看,知不道的,看着俺厂里这个忙法,还以为俺挣很多钱呢。知道的,俺那钱都叫日本人挣去了,俺是瞎忙活。”
尚掌柜拿出一根半米多长的传动杆,传动杆从中间断开了。尚掌柜说:“刘掌柜,纺织机主要坏这玩意,它受力大,容易断。”
刘泽生拿过来看了看,说:“这东西从日本商社买多少钱一根?”
孟经理说:“二百块大洋。”
刘泽生惊叹道:“俺那娘哎,快赶上银子做的了,这日本商社还真能宰人啊。尚掌柜,俺拿着这根回去看看俺能造了吧。”
孟经理说:“刘掌柜要是能造出这配件,可是把咱周村的染织业给救了。”
刘泽生说:“孟经理你先别说这话,俺能不能造出来,可不敢给你打包票。俺要造不出来,一年后,俺再来周村高价收你的废铁。”众人又笑了起来。
韩掌柜三人送刘泽生上了火车。刘泽生带着配件和一罗周村烧饼回到红星铁工厂,马上把鲁大海叫到办公室:“大海,你看这玩意咱能造吧?”
鲁大海拿起配件翻来覆去地看。看个差不多,他放下配件,说:“掌柜的,这个东西的坯子咱能铸造,可这头上的两个轴空咱做不了。”
刘泽生说:“你用那大板锉弄出来不行啊?“
鲁大海说:“用锉弄出来肯定不行。这是啥机器上的配件呀?”
刘泽生失望地说:“纺织机上的传动杆。今回俺想得太简单了,咱还真造不出这玩意。”
鲁大海说:“俺原来在沈阳兵工厂的时候,俺待的车间是铸造车间。还有机械加工车间,成品装备车间。机械加工车间里面有一种机器叫机床,机床能加工这个孔。”
刘泽生问:“当时这个机床是哪里产的?”
鲁大海回答:“有俄国产的,也有德国产的。”
刘泽生犯愁了:“俄国咱就不提了。那德国老毛子都走了多少年了,咱上哪里去弄德国产的机床呀?”
鲁大海说:“掌柜的,机床不光德国产,听说小日本也产机床。”
刘泽生道:“机床这东西,咱俩都不熟啊。俺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你还见过机床,俺连机床长啥样都知不道。要是咱有人会摆弄机床就好了。”
鲁大海说:“哎,咱还真有人会开机床。就是那个看仓库的老郭。他原来就是机械加工车间的。”
刘泽生高兴了:“你赶快把他叫来,俺问问他。”
鲁大海把老郭叫到办公室,刘泽生问老郭:“老郭,俺听大海说你还会摆弄机床?”
老郭一听机床,两眼放光:“掌柜的,俺不是会摆弄机床的事,俺开机床的技术当年在沈阳兵工厂是数一数二的。机床有四种,刨床,铣床,镗床,钻床。俺是样样精通。掌柜的,你问这个干啥?是不是咱厂要上机床?”
“哎,让你猜着了。照你这么说,咱要上机床的话,还得上四种机床啊?”刘泽生问。
老郭说:“不用,有的机床有两种加工方法,像铣床也能钻,刨床也能镗的。要买机床的话,只要买的机床有这些加工方法就行了。还有,掌柜的,俺原来沈阳兵工厂的机床是电动的,咱这里的电由小日本铁路上控制着,咱要买机床只能买牲口拉的那种。”
刘泽生叹了口气,说:“唉,甭管用电的,还是牲口拉的,可俺知不道从哪里买啊?”
鲁大海说:“掌柜的,咱如今这情形,看来只能买小日本的,三井商社估摸能买得到。三井只要能赚钱,他啥都倒腾。”
刘泽生说:“三井可不是个人玩意啊,真要和他打交道,俺有些怷头。”
鲁大海说:“可咱要买机床,还真没啥好法子。”
刘泽生说:“要不明日俺去问问三井,中不中的撒一网看看吧。让俺去救周村的纺织业,难啊。就俺这百十斤沉,蚁蝉压不住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