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家小家
十一
周惠丽一住进刘家宅子,住在内院的刘家荣悄悄告诉王祺和把刘家富纳偏房的消息捎回仇家村老家。刘家院子里开始了地震。刘保安和宓氏大骂刘家富有钱烧包,不长出息。滕云霞哭哭咧咧的不干家务。宓氏向滕云霞保证,坚决阻止刘家富纳妾。这不,刘家富被召回老家,一场家庭审判会正等着他。
刘家富一进老家门,老爷子刘保安首先攻击:“家富啊,你咋能找小老婆啊?大份妮又没做对不住你的事。你想让庄里人笑话煞咱家呀?”
刘家富委屈地说:“俺来张店多孤单啊,一两个月才捞着回趟家。俺想让云霞上张店去住,俺娘又不让。”
宓氏说:“照你这么一说,你找小老婆还是俺的事来。家富啊,你就不好好想想,人家年轻轻的跟你图个啥?还不是图你那两个钱。年纪轻轻的贪图享受给人做小,不是啥好东西!她不会真心实意的跟你过日子。回去后,把那小狐狸精从宅子里撵出去!”
刘家富说:“撵?撵不出去了,这小老婆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了。”
宓氏道:“你要非得要这个小狐狸精的话,你就别上张店了,明日叫你爷再回铁工厂,不准你管铁工厂的事了。”
刘家富一听不让他管铁工厂了,烦了:“中啊,让俺爷去管厂子里的事吧。不过,俺不管厂子,俺也不在这家里待。”刘家富一甩袖子走了。
滕云霞呜呜直哭。刘保安和宓氏长吁短叹。宓氏说:“儿大不由娘啊。大份妮,你也看见了,不是俺和你爷不管,是管不了啊。”
刘家富回到斜马路刘宅,在家里窝了两天,没去红星铁工厂。刘家荣回来告诉他,家里人由着他了,让他自己看着办。刘家富这才又去铁工厂上班。
虽然没举行什么仪式,周惠丽也算是进了刘家的门。原来刘宅早上锁门,晚上刘氏两兄弟回家,也没有个家样。周惠丽一住进来,洗衣服,扫地,做饭。刘宅也有了家的味道。
这天,刘家富和刘家荣一进家门,周惠丽拉着他俩往外走:“隆昌布店新进了蓝布料子,颜色很新鲜,还很贱,才一毛八一尺。走,给你哥俩一人做身衣服去。”
刘家富说:“又不是没衣服穿,不过年不过节的,做啥新衣服啊?”
周惠丽道:“就你那几身衣服,你穿着往街边上一蹲,跟前再放个破碗,保证有往碗里扔钱的。你哪身衣服没补丁啊?你是红星铁工厂的掌柜的,别整天穿得让人笑话。”
刘家富说:“这肚子都饿得叽里咕噜的了,先让俺喝碗粘煮(稀饭)中不中啊?”
周惠丽说:“煮的大米才开锅呢。咱快点去,要不再过一会儿,黑灯瞎火的了,裁缝店就没法给量了。”
三人来到隆昌布店割上布,又来到裁缝店量了身材。他们回到家,吃着饭,刘家富道:“这干上一天活回到家,有热饭热菜吃着,有老婆伺候着,这叫啥?三和堂程大夫的话,幸福啊。”
刘家富过起了幸福生活,周惠丽也觉得功成名就,成了有钱人家的太太。趁刘家富白天不在家,周惠丽和徐国文的老婆,姚二奎的老婆,还有她的干姐姐,淄川县长郑德凯的姨太太赛西施,四人合起伙来比着买时髦衣服,高档化妆品。周惠丽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显现出来。
周惠丽把刘家富打扮成了掌柜的模样,也把自个打扮成了阔太太样,隆昌布店她成了常客。这一天,周惠丽正在隆昌布店买布料,门外走进来两个女人。一个二十出头,脸上浓妆艳抹,正是周惠丽的干姐姐赛西施。另一个四十来岁,身穿和服,肤白人瘦,头梳云髻。隆昌布店门口左右各站上了一个鬼子兵。
赛西施对周惠丽说:“妹妹,这张店新上的布料,你可是第一个买的。”
周惠丽回头一看,忙答话:“吆,是姐姐呀,又笑话妹妹了。这位是——?”
赛西施介绍说:“这是东久大佐的太太。东久太太,这位是红星铁工厂的刘太太。”
东久老婆一鞠躬:“刘太太,早听夫君说过红星铁工厂刘掌柜是能干之人,想不到刘太太也这么年轻漂亮。”东久老婆不仅中国话讲得流利,还咬文嚼字。
周惠丽笑着说:“让东久太太这么一说,滋得俺都找不着北了。”
从此周惠丽认识了东久峻山的老婆,两人成了好朋友。周惠丽便经常陪着东久太太逛街买东西。
周惠丽陪东久老婆逛街让袁克杰看见了,他去厂里和刘家富一说,刘家富有些烦:“这个周惠丽,和谁逛街不中?偏和个日本婆子逛。这不让人骂俺是汉奸吗?”
晚上回到家,刘家富劝周惠丽:“小丽,你别和东久他老婆在街上瞎逛游。让人看见说咱啥。”
周惠丽不服气:“说咱啥?俺和东久老婆逛街,又不是陪着东久逛街。人家东久太太人可好了,一点官太太的架子都没有,还净拣俺愿听的话说。人家大老远来到这里,又没有认识的人,挺孤单的。俺和她买买衣服,拉拉呱咋着了?人家爱说啥说啥。”
刘家富说:“你这脑子跟猪脑子似的就不好好想想,这日本鬼子来到中国,他是再好的人也成了坏蛋,何况是大官的老婆。你和东久老婆一逛街,那背后就有人骂咱是汉奸。以后别和东久老婆逛街了,听见了吗?”
周惠丽说:“听见了听见了,赶紧吃你的饭吧,做一桌子好菜也堵不住你这嘴。”
说归说,周惠丽以后还是我行我素,照样陪东久老婆逛街。
一九三八年的冬天来得早,刚进十一月份,一阵北风刮来,下了一场小雪。人们都穿上了棉裤棉袄。
两个多月不回老家,刘家富想,也该回去哄哄滕云霞了。何况,王祺和传信滕云霞怀孕了。刘家富掐指一算,估摸有三四个月了。他买了点心,烧鸡,酱牛肉,生猪肉,又去布店割了做棉衣的布料,最后又到瓷器店给滕云霞买了一件神秘礼物,和刘家荣坐上王祺和的驴车回了老家。
一进院门,刘家富又看到熟悉的一幕;滕云霞坐在一个玉米皮编的蒲团子上摊煎饼。刘家富一下想起三和堂程仲太嘱咐的话,心里的怒火腾地一下冒起来,他上前一脚把煎饼鏊子踢翻了。
刘家富冷不丁这一脚,把旁边的滕云霞和赵玉英吓一跳。滕云霞一看刘家富回来就气不打一处来,又踢翻了鏊子,滕云霞站起来和刘家富吵了起来:“你和你那骚狐狸精来张店过吧,还回来干啥?受了狐狸精的气,来家撒气是吧?”
滕云霞边哭边吵,刘家富忙陪笑脸说:“云霞,俺这不是怕累着你吗。三和堂程大夫说你怀了孩子,就不能再干这户的活了。”
滕云霞哭着说:“怕累着俺,你和娘说去,你踢了鏊子干啥?俺不干,你把那小狐狸精叫回来干啊?再说累煞俺不正滋了你,和你那小老婆正大光明的过吧。”
宓氏走出北屋门,说:“大份妮,多时捷的事了,你咋还提呢?又不挡事。家富,来屋里,外面冷。”
刘家富说:“俺上堂茅房,臌得行。”说着,他走进东屋,把偷着给滕云霞买的礼物放下。刘家荣拿着其它买的东西进了北屋。
刘家富进了北屋,一脸不高兴地对宓氏说:“娘,人家程大夫说了,云霞怀了孩子就不能再干重活了,你咋还让她蹲在地上摊煎饼呢?”
宓氏说:“这家里出了她摊还有谁能摊煎饼啊?三份妮干活愚磨(不利索)煞了,让她摊这一下午甭干别的了。要不让你那小老婆回来干?”一句话堵得刘家富半天没吭声。
刘保安说:“家富说得也对,可家里没人能替了大份妮。这样吧,俺用砖砌个台子,把鏊子垫高,让大份妮坐在板凳上摊煎饼,只要压不着肚子里的孩子就不要紧了。”刘家富只好妥协。
晚上滕云霞和赵玉英做菜。赵玉英切着牛肉,不时地拿一块塞到嘴里。滕云霞低声对她说:“玉英别吃了,让娘看见又得骂你。”
赵玉英拿起一块牛肉塞进滕云霞的嘴里,低声说:“现在不尝尝,一会儿端上桌就捞不着吃了。”
一桌子好菜摆上八仙桌,孩子们馋得直流口水。刘保安打开一瓶坊子白干,和刘家富、刘家荣喝着酒,孩子们则一通猛吃。宓氏还是不让滕云霞、赵玉英和他们一起吃饭。等大人小孩吃完,滕云霞和赵玉英再吃饭时,那一桌子才已吃得精光,两人还是吃平时的饭——煎饼就咸菜。
一家人吃完饭,宓氏拿出买的布料一量,老人孩子正好一人一身,又没有滕云霞和赵玉英的份。
天色已晚,刘家荣和赵玉英在南屋睡下,刘家富和滕云霞睡在东屋。滕云霞面朝墙,给了刘家富一个脊背。
刘家富说了些好话,见滕云霞始终不理睬他,他从炕洞里拿出给滕云霞买的礼物:“云霞,看俺给你买的啥?”
滕云霞没动。
“你看看啊?俺给你买了个瓷温瓶。这天也冷了,一个人睡觉被窝里不暖和。你下午烧上点热水,从瓶口灌进温瓶里,用脚蹬着,脚暖和了身子就不冷了。温瓶是俺偷着给你买的,可别让娘看见了。”见滕云霞不看,刘家富只好把温瓶又放进炕洞里,“俺把温瓶放炕洞里了。云霞,你也扎裹扎裹(打扮),你看你和庄里那些大老婆(农村中老年妇女)似的。”
滕云霞终于开口了:“俺本来就是咱庄里的大老婆。大老婆干的活俺哪样不干?还让俺扎裹,扎裹起来给谁看?让别的男人看你让?让周惠丽那个狐狸精整天扎裹给你看就中了。”
刘家富讨了个没趣,只好翻身睡觉。
鸡鸣五更,滕云霞点上油灯穿衣服,刘家富说:“云霞别去拾粪了,天这么冷。来被窝里再睡一会儿。”
滕云霞知道他在说废话,要再不起床,宓氏又该叫了。滕云霞没吱声,穿好衣服,打开屋门。
刘家富说:“云霞,你别不搭尔(理睬)俺,再咋着说你是大太太,周惠丽她在名分上不如你。”
滕云霞道:“人家在张店吃香的,穿好的,活得那么寓可(舒适)。俺这名分只能用来在家里干活。”说完,随手带上东屋门。
南屋门也开了,赵玉英走了出来,和滕云霞去茅房拿上粪筐粪勺,两人出了院门。
天色刚刚擦亮,太阳还没出山,两人已拾完了粪回来了。显然刘家荣的回家并没有给赵玉英多大的高兴,赵玉英进了院门把粪筐往茅坑边的墙旮旯里一扔。恰巧宓氏正在茅房如则,见赵玉英扔粪筐,宓氏提着裤子就从茅房里出来了。两只眼睛瞪着赵玉英,脸上阴沉得像要来一场风暴:“三份妮!金筐,银筐不如粪筐,你要是把粪筐摔烂了,明日你用手把狗屎给捧回来!”
赵玉英低着头不吭声。宓氏教训完赵玉英,边往北屋走边扎裤腰。赵玉英用手指着宓氏的背影,嘴唇动着又不敢发出声地骂着宓氏。滕云霞忙打了赵玉英手一下。
吃了早饭,刘家富坐王祺和的驴车回张店,刘家荣要在家多待两天,他看宓氏和赵玉英的矛盾激化,想劝劝她俩,缓和一下她们的矛盾。
刘家富回到红星铁工厂,先进车间去看了看,袁克杰也跟着他走进车间。刘家富转了一圈,走出了车间。袁克杰也跟着他出来车间。刘家富问:“俺说老袁,你跟了俺腚上转悠啥?有事说不就行了?”
袁克杰这才说话:“掌柜的,昨下午二太太来账房拿了五十块大洋。”
刘家富说:“那么多啊?她和你说她干啥使麽?”
袁克杰摇头:“没有。”
刘家富说:“不中,俺得回去问问她。”
刘家富回到了家。一推院门,里面门栓插着,打不开。刘家富用手拍门。好一会儿,周惠丽才打开门。
刘家富见周惠丽哈欠连天,头也没梳,脸也没洗。问周惠丽:“这都快晌午了,你咋还打盹呢?”
周惠丽打着哈欠说:“后晌(晚上)哪捞着睡来呀?俺干姐姐夜来后晌(昨天晚上)三缺一,叫俺去打了一旭(一晚上)的麻将。这不,俺刚躺下,你就回来了。”
刘家富又问:“夜来(昨天)你从厂里账房上拿的那五十块大洋干了啥了?”
周惠丽说:“唉,手气不好,全输上了。”
“输上了?”刘家富一听急眼了,“周惠丽啊周惠丽,你以为咱铁工厂挣钱很易是吧?咱厂里六十多口子人没白没黑地干上一整天,才能挣这五十块大洋啊。工人们在车间里干不上半个时辰,那衣服溻得跟大雨淋了一样,呱嗒呱嗒的湿啊。你倒好,一旭就全输上了。周惠丽你听好了,今回俺饶了你。要是有下次,不用俺说,你自个拾掇拾掇铺盖,滚回你周家去!”
周惠丽见刘家富动了真气,忙说:“好了,好了,俺知道错了。俺以后再也不打麻将了,中不中?”
刘家富余气未消地出了家门,边走心里边想:这个周惠丽真不是省油的灯。一定得把她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治过来,要不然红星铁工厂哪经得起她这么折腾。
刘家富回到铁工厂,给袁克杰立了一条新规矩,以后二太太来账房拿钱,没经他同意一律不给。周惠丽在钱上没有了主动权,从此消停了不少。
滕云霞下午摊完了煎饼,想起昨晚刘家富说给她买了个瓷温瓶,放上热水可以暖脚。她用水壶烧上水。宓氏看见了问:“大份妮,烧啥水?一旭就凉了。”
滕云霞说:“还有点余火,烧点吧。”
水烧开了,滕云霞提着水壶进了东屋,关上门,从炕洞里拿出温瓶。原来温瓶是个圆圆的、大肚子的扁家伙,全身陶红色,上面有个盖。滕云霞拧开盖,把热水从瓶口倒进去,拧上盖。再把被子褥子摊开,把温瓶放进被窝里。
晚上,滕云霞脚蹬着温瓶,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连梦也没做一个,鸡打鸣了还没醒。直到宓氏打开窗户猛喊:“大份妮,三份妮,咋还不起床呢?粪都让人拾没了!”
滕云霞猛得惊醒,赶紧穿衣服,把被褥叠起来,出门拾粪。这一急不要紧,可把被窝里还有个温瓶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温瓶虽然有盖,可密封不好,只能口朝上。温瓶在被窝里一调个,一温瓶的水全渗进了被褥里。等黑夜来临,滕云霞再来睡觉时,才知道这觉可没法睡了。滕云霞把棉、单衣服都找出来披了身上。寒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屋里和院子里一样冷,被褥里的水结了冰。滕云霞被冻得浑身哆嗦,她想去南屋找赵玉英,可刘家荣还没走,只好挨一晚上的冻了。
清晨,滕云霞没等鸡打鸣就一个人拎着粪筐出了门,活动活动还能暖和些。这让听动静的宓氏纳了闷:大份妮今昧(今天)咋这么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