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强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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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开端

三岁时我开始学走路。

我爸说,三岁是个该爬起来挨摔的年纪,再不摔该不会走了。

摔起来很痛。

于是我成了大姐和二哥的玩具,这个玩具会爬会滚,会分泌屎尿鼻涕诸般**,总之是很好玩很捉摸不定的一件东西,像是终日在大姐和二哥手上传送的一个皮球,这个皮球有时在一个俗称屁蹲的动作中,把屁股染成家乡的红土色,有时连脑袋也不能幸免,日久天长我挺喜欢做大哥二哥的玩具,因为在他们那种穷极无聊又其乐无穷的传送中,实际上你是不用费心走路的,你只需要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于两双小泥爪之中,实在不想玩了就拿大头照门框上撞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响儿,然后在你的大哭声中自有爸拿着新削就的毛竹板子过来解围。

结果是我的红色屁股和大姐二哥青肿的屁股。

结果是直到四岁我还是一只需要人传来传去的皮球。我不会走路。

大姐二哥后来很轻松地就宽容了我。他们终于认可这个摇摇晃晃走路吭吭唧唧说话的傻三弟。于是在过了六岁关以后,爸交给三儿传承的不仅是大的二的旧衣服臭鞋,还有一个常用的称呼:龟儿子。

至于外人,也就是下榕树乡的同村人,他们不像爸那样满足于一个含意暧昧的称呼,他们比较直率地叫我张三愣子。这个称呼后来随了同村的成才,一直流传到第七装甲侦察连。我那班副徐东曾很坦诚地问过我:我也可以这样叫你吗?

坦诚和直率真是一种美德,那怕是给你带来些微的不快。

当村口大喇叭嚷嚷的时候,张柴顺还在刨他那地,是人都说他那口子这两天就生,大部分人都说他那口子今天就生,可张柴顺是有主意的人,他晓得是那口子生,不是他生,他刨地,那口子照生,所以那口子生,他也照刨地。

张柴顺还记得,昨天晚上在垅沟里下了竹篱,就像那口子照生一样,竹篱里照常地会有泥鳅和小鱼,生活就是得时常有些小丰收,否则不叫百顺。

小鱼在竹篱里翻白眼,泥鳅在竹篱里翻肚皮。

大喇叭里还在嚷着:张柴顺,张柴顺,你死脱了头的还不回来?你要生闺女啦!

后一句让张柴顺气愤了,他毫不犹豫地回敬了一句:什么闺女,是儿子!

接下来是溅着水花往家奔。清流冽冽,以连建制计算的泥鳅小鱼们蹦着花儿逃开了成为小农经济的一部分。据张柴顺夸大其词的说法,那天逃掉的泥鳅至少有十二斤,而他确实得了个儿子,却只有六斤五两,所以,后来一到张勇的生日,许百顺的嘴里总会嘀咕着,说可惜了他的那塘泥鳅。有时候是大嘀咕,伴着荷包蛋挥过来的一个巴掌:真可惜了他娘的那塘泥鳅!

下榕树的村中空地是张柴顺的必经之道,一个后来被村长改名叫幸福广场的地方。但这时候的村长还没有起名题字的恶习,他正抱着他那一岁的儿子成玉,在那块未来的幸福广场上招摇,他朝张柴顺从鼻子里哼出一串模糊的声音:回家生儿子呢?他说。

张柴顺一向对此类事不屑挂齿,他挥挥手,算是一种响应。他说谁知道是骡子是马?又不是我生,老母鸡天天抱窝,女人家就得生儿子,急啥?

村长又哼,他说我儿子名起好了,叫个成玉,以后准定成玉。

张柴顺也哼,那是对的意思。

村长说我儿子七斤四两呢。他还要补充什么细节的时候,张柴顺已经一划一划地去远了。村长的哼哼就急成了嚷嚷:不说不急吗?远处的张柴顺说不急!小娘养的急!

村长琢磨了会,觉得张柴顺的背影很像只水鸭子,这个想法让他安心,重新专注于自己准定成玉的儿子。

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两小孩,后来竟成才成到了一个部队上去了。

半个村子的老少齐拥在许家的门口,直教个水泄不进,屋里终于传出一声婴儿哭声,人群齐齐轰出个“好”字。张柴顺更急了,连钻带拱地往里冲。有人不禁对他数落道:不是教训你,你们年青后生要少看这路边的是非,心思要用在田里。张柴顺一看,这不是村里的逃亡富农吗?不禁问道:是我生儿子呢!你啥成份?你逃亡富农来教育我贫下中农?逃亡富农顿时矮了一截,但反应很快,他说你叨叨啥呢?四人帮都打倒啦!你以为你准就生儿子吗?!

张柴顺没有顾理他,直直朝屋里扎去。

是个儿子!屋里的张柴顺突然喊道。

又是个儿子!老子名字都想好啦!叫个张勇!张柴顺的嘴里不停地嚷着:我张柴顺生了三个!**万岁!!

那一天,张柴顺得意得像是疯了一样。

以后的夏天傍晚,下榕树村中央的那块空地,就时常会有两个男人,一个是村长,一个是张柴顺,各人手里抱着一个小男人,那表情是谁也不服谁。有时候张柴顺还会拉上他的张乐张强一起助阵,显出一份人丁兴旺的气势,村长就很泄气,直到后来国家出台了计划生育的政策,号召只生一个好,村长好像才找回了一股正气!并在喇叭里不停地叫嚷着,直嚷得张柴顺满嘴不满的哼哼。

张柴顺有自己的主意。

1979年,张勇两岁,开始了摇摇晃晃的人生路程。

那时的中国援朝援越,援了阿尔巴尼亚又援西哈努克。我们抗过美国,跟印度战斗,跟苏联战斗,此时的中国有很多地方等着男子汉们去流血流汗。男子,年青力壮抡得动锹也拿得起枪的男子,在中国似乎永远是一个光宗耀祖的话题。

张柴顺不再跟村长哼哼了,他集结了家里的男丁,去村长家表示友好,村头的大喇叭正广播中国人民解放军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社论。

村长在屋里坐着,正吧哒着烟锅子,瞅见了走来的张柴顺。

张柴顺拖着十三岁的张乐和八岁的张强,背上背着两岁的张勇,三个崽子都有青的和红的屁股。张柴顺只要村长给句实话,这战到底打多久?能不能打出个十年抗战来。张乐才十三岁,还有五年才够兵龄。但他想好了要让张乐参军。

村长哼道:打完咧,头十天就打完咧!打个小越南还十年抗战?头十天就收拾了狼崽子十个师!村长说,我跟你说啊,以后呢,该种地的种地,该搞生产的就搞生产,咱们就搞建设了。再过二十一年就2000年啦,2000年就啥都实现啦!

张柴顺不信。后来的中越边境,零零星星的又响了好几年的枪声。他的热望又跟着呼呼拉拉地炽热了好几年。在张柴顺的主意里,家里的三个男丁都是有讲究的,工、农、兵。他老张家一样踏上一只脚,那是踏踏实实的硬道理。

1984年,张勇七岁,终于能站稳了,只是说话还夹生。

张柴顺让哥仨站成了行,他从袋里掏出一些钱来,一张一块上又加了张一块,三人都激动得不行,许百顺也不仅是慷慨,而且激昂。他先把钱给了张乐,说家里有钱啦,去了县城,先吃点好的,查身体别涮下来。这两崽子带着,让他们长长见识。

张乐接过爸爸的两块钱,兴奋得差点要行了一个军礼。

1989年,张勇十二岁,刚从学校回来,身上还背着几乎让成玉打散了架的算盘。那天学校正学珠算。一进门,张柴顺又让哥仨站成了行。张乐已经和妈一样了,他浑身泥泞,神态也苍老了不少;那张强却一脸不屑的神情。

这一次,张柴顺拿出了一张五块的,瞪一眼张强,他说咱家不是万元户,你小子又不学好,就该上部队练练。你姐押着你去,龟儿子傻人有狗运,也一起去镇镇你的邪气。

张强接了钱,伸手还想要,张柴顺不再给,他只给他扣了一巴掌。

1995年,张勇十八岁了。学是不让念了,初中毕业后,爸就开始怀疑一个学富五车的儿子在下榕树这山沟子里会有什么妙用。这一次,哥仨也只能站成哥俩了,张乐和张勇的中间,空了一个位子。

张柴顺从一摞票子里拿出了一张五十块,说,家里穷啊,也不知道生了你们三个干嘛?你龟儿子最笨,笨得连庄稼活都不会干,还得防着你跟老二学坏。你去当兵吧,当兵省钱,没准复员时还能闹个工作。拿去。

张勇却摇摇头。

张柴顺说,说你笨就是你最笨,看到钱都不知道要。

张勇说,我不要钱。爸,当不上兵我还念高中行不?

张柴顺将钱狠狠拍在张勇的手上,虽没大吆喝,但他的脸上已经写着不行二字,张勇的脸上不由现出一点茫然的愠怒。

十六年过去,家里还是没有一个当上兵。

张柴顺是个有主意的人,他知道这山沟子里的农要走出一个工来,必须先得做成了兵。

从人武部出来那天,张勇第一次晓得自己光屁股还可以这样被人检查的,而且尽检查一些绝不该检查的所在。就在那时,他看到了两个兵,一个兵从外边进来,一个官从里边出来,他看见那个兵很自然地向官敬了一个礼,那个礼挺得让张勇有些眼直,他自然不晓得那个兵也是官,那叫士官班长,而那个官则是上尉连长。

站在一旁的张乐,当机立断地踢了踢张勇的屁股,那是希望他能抓住这会给留个印象。张勇却捂了屁股叫痛,似乎这会爸还能拎了毛竹板子过来帮他。于是那几个官兵扫了一眼就进去了,他们扫过张勇的脸上时,那眼神像是看穿了另一个世界。

张乐觉得这个弟弟实在是龟儿子,实在是没什么希望,他学着爸的样子,打鼻子里哼了两声,在他的心里三呆子的兵路看来彻底失败了,老许家注定是一个大写的“农”字,农自有农该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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