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红尘空蒙雨亦奇
垣内幽篁，翠碧如玉，天低燥热，风偶起，碧墨长倾如浪，飘飘荡荡。
侍女云黛修眉，如丝墨发垂直腰间，一袭淡色轻纱罗裙，随风起又落，她步步后退，直至无路可退，漠然垂头，襦裙之上已是鲜红一片，艳得刺目。
佛殿门内突然跑出另一满襟尽血的人便是我，向她急唤，“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快去把我的药匣取来！”
侍女莽然回神，快步跑出了虔明寺。
我紧紧咬住牙关，迅速转回佛殿，褪掉思云罗裙，虽双手因紧张而瑟瑟发抖，却故意语气平缓说道：“思云，孩子要出生了。”
良妃跪在身侧，听闻我言，侧头怔怔看着我，“胎儿并未足孕……”
我轻轻点头，低声道：“毒以攻心，思云撑了太久，如果拖延生产时间，会引发血崩。”
良妃俯身按住我的手，低声对我道：“尹将军，如果云妃此时产子，那婴儿性命可危。”
我点点头，“母子二人只可保其一。”
良妃沉默了片刻，缓缓松开我的手，双手合什，轻叹，“阿弥陀佛……”
身下思云的痛楚越来越重，她紧紧抓住衣襟，想凝聚一点力量将话说出口，却连呼吸都艰难起来，只死死看着我，目露哀求。
我握紧她的手，将她的手轻轻放置她的腹上，“思云，你为了保护孩子已经尽了力，如今他要离开，一定会去一处更好的地方，我以遣人去取药匣，待你服下麝香，就是他离开的时候，现在可有话要对他说？”
思云眼角落泪，却攥住我的手，从齿缝间挤出了几个字，“保……住……孩子……”
我猛地抽手而出，摇头道：“思云！孩子在你腹中多一天，你就会多一分危险，我不会让你出事！”
思云面上一片雪白，汗出如浆，哽咽道：“我错了……这些天来，我以为我可以抛弃孩子，是我错了……如今他恨我，才要弃我而去，我明白了我的错……我会为了他撑下去，直到他健健康康的出生……”
“不行！”我大声喝止她继续说下去，“我做不到，你要留住孩子，我便会失去你！”
思云摸索着握起我的手，“如果我撑不下去，还有孩子，公主，思云从未求过你，请公主答应我这一次……”
我眉宇紧锁，抚上她的脸，“思云……我……”气血凝滞，心头抽起剧痛，到嘴的话却说不出口。
突然，虔明寺寺院大门被人重重推开，卫祥跃抢在侍女之前快步冲进门口，一见佛殿内已是血红一片，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返身退出殿门，说道：“尹馨琼，这是怎么回事！”
我双眼含泪，静静看了思云片刻，最终对提着药匣跪在身侧的侍女轻言，“放下东西，你们都出去吧。”
良妃起身，携侍女默声退出了佛殿，紧紧阖上殿门。
我颤抖着打开药匣，双手不自觉的停在那支装着麝香的白色瓷瓶上，垂眸苦笑，却是掠过瓷瓶取出了金针。
一个时辰过去……
侍女已将事情的全部经过讲给了卫祥跃。
二个时辰过去……
卫祥跃在寺中左右踱步，困兽一般。
三个时辰过去……
天黑近墨，闷雷滚滚震动青瓦素檐，沉闷得寺内众人都是憋气难忍，卫祥跃坐在石凳上，手指不停敲击，却突然顿住起身，走至佛殿门前，举手便要推开殿门，却在最后的用力前，手腕被良妃握住，他焦急道：“已经几个时辰了，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
良妃淡淡道：“跃王，你可相信尹将军？”
跃王道：“我当然相信她，可是这件事事关重大，无论结果如何，尹馨琼都是死路一条。如果她救下了云妃，皇上就会知道一切，届时怪罪下去，一定牵连众人，她定躲不了。如果云妃不幸，那倒霉的还是她，她有几个脑袋可以挺过这斩立决的祸事！”
良妃无声叹气，“跃王，正如你相信尹将军，贫尼也如此相信皇帝，他不会那般绝情。”
“他就是这么绝情！”侍女突然大吼一声，跪在地上，早已泪如雨下，“他给云妃一个封号，却取走了她一辈子的幸福！他知道娘娘怀有身孕后，就日日亲自送来毒药，不管云妃如何求，如何跪，他都不肯留下孩子！别宫娘娘只当皇上夜夜驻留延寿宫，都认为是娘娘在耍手段讨皇上欢心，处处针对娘娘，排挤娘娘，可她们如何知道，娘娘每夜都会哭着睡下，再哭着醒来！这天下还有谁，能比得过他对娘娘的绝情！”
良妃心中剧痛，竟也忍不住落下眼泪，却无奈转身，不愿相信自己亲自抚养的孩子，如今已经冷血无情到这般地步，默默走回了偏房。
卫祥跃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扶起侍女，正欲开口相劝，身后殿门缓缓而开，发出“吱呀呀”刺耳的声响。
卫祥跃猛地转身，见得我站在门前，已是面无血色，银色战袍上鲜红一片，那滴滴血红落到细花雕纹的青砖之上，缠蔓纹理染成深红，浓重刺目。
他几步跨上，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我抬眸看向他，轻声道：“思云和孩子都平安……”
侍女一把抹掉泪痕，冲进了佛殿。
卫祥跃垂头，猛然发现我的右腕一处狰狞的血口，才明白，那铠甲上的血是我的，思云失血过多，我便割断了动脉，为她输血，此时已经极其虚弱，他心疼之余一把将我抱起，问道：“我能做什么？”
我微微笑了笑，“去找风轻世子，告诉他，他欠我的两个心愿现在就要还上，一个是保护思云不再受到伤害，第二个是，思云产子后，将孩子带离皇宫，送给平常人家抚养……”
卫祥跃抱紧我，剑眉紧蹙，飞身而起，冲出虔明寺向着军营跑去。
我心头蓦然一松，身子便软软地坠落在他的臂弯中，渐渐的，连睁开眼眸的力气也不再有。
耳边沉雷隆隆，偶然感觉着清凉的雨珠落在了颊上，混了泪也好，汗也好，最终滚向脚下这金碧庄严的皇城，岁月中有多少女子为了得到高高在上的那颗心，失了自己的尊严甚至赔上了性命，却峥嵘下依旧有这般的女子只为他回眸一瞥，决堤执念，把他的影子刻上了永恒。
人间岁岁雨，风如涛，人如潮，故事的结局，道的只是人生寂寥。孤独来，悲怅去，落花的岁月，上演的不过是世间来回，最终不过转头一笑。
我有些责怪自己，为什么愚蠢了呢？为什么不是选择了那支白色瓷瓶，我本可以轻而易举的留下思云，然后再劝慰她，开导她，她还可以有机会找到那个真正爱着她的人，还可以再次拥有孩子。我却没有这么选择，我选择了什么？是保护卫吟宇的孩子。原来，思云的故事到了最后，是我写下了结局，难怪现在的心口会这般的痛了。
一个月后……
细雨霏霏，湖面朦胧翠，白玉如屏，一世繁华影。
我手扶桥栏，站在月清湖的白石玉桥上，被太尉左文信叫去问话后，一时心中有些委屈，看着雨打浮萍，愣了会神。
卫祥跃望着我，将手中油纸伞为我撑起，说道：“怎么，左太尉为难你了？”
我摇头道：“没有，左太尉也是尽其职责。”
卫祥跃笑道：“不用担心，你虽然女扮男装混进军营犯了军法，却在东征战役中屡创战功，又为跃箭军设计了很多先进的武器，功大于过，左太尉不会降罪于你的。”
我不悦的嗔他一眼道：“我当然不担心，女扮男装也是得了你的指使，要罚也该先罚你。”
卫祥跃剑眉微扬，笑道：“那还不是为了带你离开中天，你到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
我微微颔首，向他淡淡一笑，“说的也是，算了，虽然被左太尉训斥心里有点委屈，不过我在军营中的人气却是旺得很了。”转身提步，继续道：“卫祥跃，这么多天，你都不去瞧瞧淑妃，总混在军营中干什么？”
他掸了掸肩上的雨珠，向我靠近了一些，“我才不过去，这几天一见到母妃，她就*着要我选王妃，我头都大了。”
我将纸伞推近了他，“有这样的母妃疼你，你到不知足了。”眼睑低垂，望向湖面泛起的涟漪。
卫祥跃知道我又想到了思云腹中的胎儿，为他一旦落地就会失去母亲而伤心难过，轻轻抚上我的肩，“好了，别多想了，我们跃箭军的女英雄，赶快回去吧，你身子刚好，不能受凉了。”
我点点头，轻步缓行，身下的罗裙沾了雨水，变得湿沉，我屈身拉起裙摆，抱怨道：“还是男人的衣袍穿着方便。”
卫祥跃冲我笑了笑，眉梢一扬，一手为我撑着伞，一手帮我提起裙脚，“我卫祥跃长这么大，真没遇见过你这样的女人，不爱打扮，不喜衣裙，偏偏喜欢研究兵器，与一群男人整日混在一起。”
我瞬目，懒懒抬手拂了下湿发，自睫下嗔他一眼，“你没见过的女人多了，在我家乡，女人独立自强，想如何穿戴就如何穿戴，哪像这里，知道我不用在掩饰身份，各个都*着我穿回裙子，就连师傅一见我劲装在身，直跟着我身后唠叨个没完没了的，要不是图耳根清静，我才不穿这身衣服呢。你看看，现在走起路来还要人帮忙拎着裙子。”
卫祥跃揶揄道：“你就知足吧，本王看你可怜，没因为你是女的下令将你赶出军营就是你的福气了。”
我唇角锋抿，从他手中抢过裙摆，“谁要你可怜！我是跃箭军的军师，军营就是我的家，谁也赶不走我。”
脚下忽然被长长裙摆一拌，身子踉跄，纤腰微紧被卫祥跃抱住，他责道：“小心点，你再摔了，我可不抱你回去，你太重了！”
我嘟嘴冷哼，扬眸瞪向他，“是我重，还是跃王你虚弱，就把我从虔明寺抱回军营这么短的路，已经在我耳边唠叨了十几次了。”
他手上一紧，掐紧了我的腰，不服气道：“我是跃王，天源卫正的大将军，我会虚弱！”
我被他箍痛了，用力去扳他的手臂，“这点力气还不如我，咱俩比划比划！”
“好男不跟女斗，我才不会和你动手！”
“你是怕了，早点承认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