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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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章 小庙故事多

呼的一声风掠过,那几条直垂到地上且死气沉沉的帷幔一时飘了起来,罗汉像前摆放的香炉也给吹得微微摇晃,香炉中几只高矮不一暗快要看不见火点的沉香顿时重放光芒,顶了长长一绺的劫灰轰然倒塌。一旁那几根燃着的烛火也被压的直不起腰,幽幽的焰火越发纤细可怜。

胖子撩起衣袍的下摆一齐别进腰带中,他轻轻挥了挥手,挡住那阵迷眼的风:“大师佛法精深、青灯古佛相伴已久,想来早已洞幽世事,小子每每于夜深人静之际苦思冥想,常有一事不明,还望老师傅不吝赐教。”

老和尚捻须一笑,额上的白眉齐齐抖动起来,他微微颔首道:“施主谬赞了,老衲虽不过一介佛门中人,却也参不透这万丈红尘中的无常世事,哪里能当得起施主这般夸奖?檀越过誉了,折煞老衲啊。”

胖子撮着牙花子,对着老和尚微微笑道:“大师又何必妄自菲薄,我等可是专程来求大师指点解惑的。”

和尚垂眉不语,只是抬袖去拂去前桌案上的灰尘。他已经很老了,从他挥袖的动作就可以看出来,缓慢、笨拙、甚至艰难。虽然那桌案已经被寺庙中的小沙弥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一尘不染,但他还是抬袖去拂,或许他不过是想在因这个动作而节省出来的空隙中想些什么吧,你要知道,老人做事总是慢慢慢悠悠的,因为人老了看到的东西也就多了,自然要思考的问题也便相应的多了起来,和尚实在是老的过分了。

他依旧用袖袍擦拭着案桌上的所有东西,即使那上面看不见任何灰尘,然后他抬起了头,看着一边端详已久的胖子,干涩的声线就像他皱巴巴的脸皮:“我老啦,耳朵有些不好使了,你慢些说罢。”

胖子把刀往地上轻轻搁下,再端端正正的坐于不大的竹编蒲团之上,仿佛这无力的一切都是老旧不堪的,老旧的塑像、老旧的帷幔、老旧的香炉、老旧的桌案、老旧的木鱼、老旧的经书、老旧的油灯、老旧的蒲团、一个老旧到快要咽气的和尚,和尚的身上还披着一件老旧的袈裟。

“小街深巷访高人,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大师佛法精湛,不如为在下解解这‘报应’一词,可否?”

院落中的周小瑜正坐在亭下歇息,看着那装模作样的胖子心下不住暗笑,没想到胖子这厮还装得挺像的,还真是难为他那一身肥肉了。

老和尚的目光从地上的陌刀移上去,然后又在胖子的双手间停留片刻,半晌才开口问道:“施主着前半生怕是风雨交加、坎坷不平吧?”

胖子垂首,却不再开口说话。

“檀越不问修行、不求长生,却只问‘报应’二字,想来必是信着此事的。”和尚呵呵一笑,再一次问道。

胖子抬头看了看和尚,又轻轻的点了下去,仍旧住口不语。

“不如老衲给施主讲个故事吧。”老和尚摸了摸白须,却不再望向胖子,只是随手翻开桌案上的经书,伸手在书页上一指,道:“便这个吧。”

有平望人王均,喜欢吃蛙,他制造了一根铁针,长两尺左右。每捉到一只蛙,就用针穿它的头颈,针穿满了,就带回去,作为菜肴。像这样好多年。一天,他到亲戚家,见到桌上没有蛙,十分遗憾。晚上,亲戚留他住宿。半夜里,远处失火,王均攀到屋顶观看,见火势熊熊。亲戚家靠河居住,害怕盗贼顺着水爬上房屋,所以在河边插了数十根铁条,顶端都十分锐利,像锋利的刀刃一样。王均在屋顶远远地观望火光,幸灾乐祸,失足坠落,铁条正好穿过他的头颈,他叫得很惨。来营救他的人没有办法救他。后来有人在水中放了一把长长的梯子,大家沿着梯子往上爬,才将他营救下来,但他已经死了。他死的样子像针穿蛙,应该是他杀生的报应吧...

老和尚讲到此处,不由长叹一声:“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枉造杀孽,罪过罪过啊!”

胖子打了个哈哈,用袖子擦了檫迷迷糊糊的眼睛,才呵了一口气说道:“这么说来,大师也是讲因果的?”

老和尚眯着眼睛,浑浊的眼眸被台前烛火照的幽幽,或许是有些花眼,他侧了侧身子换个姿势坐下:“本是佛门一老僧,此乃佛典教义,自然是要讲究因果、敬轮回的。”

“既然大师你这么爱听故事,不如我也来将一个如何?”胖子看着和尚的白眉白须,突然间觉得他那副世外高人面孔就像戏台上的丑角一样可鄙可笑,可悲可叹的更是他那犹不自知的装腔作势和故作高深的悲天悯人。

老和尚愣了一下,不由向着胖子看去,然后举起颤巍巍的手,朝着胖子招了招:“请讲。”

胖子很没有风度大喇喇的把脚伸到了两人中间,然后抬头盯着老和尚的眼睛:“暂且宽心,我不会浪费大师很多时间的,因为我这个故事很短——”

“有雁城人楚三,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双亲早丧,却死于非命,死者已矣,可生者尚存,楚三记得仇家面目,却不知其人所在何处。若是大师,敢问该如何自处?”

老和尚低眉垂首,双手缩进宽大的裟衣里,二月的天比较凉,人老了中就是怕冷的。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像是假寐一般开口说道:“非楚三何以知之?贫僧亦不知。”

胖子嘿嘿一笑,却是一声冷哼:“双亲尸骨已寒,而仇家逍遥法外。大师尊信轮回报应,那等杀人亡命之徒是不是该死?”

老和尚低声宣了一声佛号,半开半阖的双眼偶尔转动一下,有时又看着面前的经书发呆,如此反复良久才答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之事。只是再造杀障,未免多有不适,与天道不和。”

“大师着相啦。”胖子挠着脸颊,腮帮子上的肉块一颤一颤的:“既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又何来不符天道呢?大师慈悲为怀怎么不多为那楚三的父母想想呢?死者为大吧?”

一丝风把桌案上的经书吹得哗哗作响,发黄的书叶也随风飞速翻卷。老和尚抽出左手,轻轻的压住书角,身边的脆响瞬间消散,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小庙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与安详,就像老人慈眉善目到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庞。

“我佛慈悲,冤冤相报何时了?与其执着,不如放下。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一个生活在仇恨世界中人除了黑与白便再也看不到其他的色彩了,可这个世界除了黑白还有其他的流光溢彩、五光十色。”

胖子感受着来自院落的风经过弄堂吹到自己的身上,人说春风得意,他却是失意甚至是愤怒,他挥了挥自己有力的大拳头,对着低头看书的和尚说道:“整个生命都是黑与白组合而成的,这个世界也是如此,有黑就有白,有穷便有富,有高便有矮,有好自然也有坏,有活着便有死亡,大千世界莫不如是。你说的色彩缤纷不过是前人杜撰出来骗骗穷苦百姓的,就像那些人说的天下为公与世共和一般,那些看似美好的东西只能存在自己的想象与奢望之中,便是在佛门眼中、红粉佳人也不过是一地白骨骷髅,又哪里来的美好与芬芳?”

“只有自困于自己心中那三寸小小天地的人才会被心中所求蒙蔽双眼,楚三终究是楚三,而你是你,你不能代替他,更不能以他的思维来思考这件事情,你终究是你自己而已。”老和尚慢慢抬起头,望着胖子的双眼明亮一片,像是被烛火照映的光芒。

胖子双手一颤,却是忍不住一拳砸在了地上,发出轰的一记闷实响声,将那方青砖之上的灰尘全部震得飞了起来,再慢慢的向远处飘去。

“果然是难得糊涂!”胖子迎着老和尚深邃的目光,一字一顿的念了出来,每一个字眼都特意加重不少,一时间这庙堂上数重帷幔的小小空间好似全部都充斥着‘难得糊涂’的回声。

端坐在竹制蒲团上的老和尚纹丝不动,哪怕是顺着干瘦手臂垂着的裟袍都不曾动弹分毫,像是听明白胖子这句话中的暗语一样,老和尚脖颈上异常凸起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然后似笑非笑的咧开了嘴巴,回头望着那面目可憎的罗汉头像,那罗汉的表情早已看不真切,他只明白这尊塑像最为自己所不喜:“这世上最值得去专研也是最猜透的一个词,便是‘糊涂’二字了。”

“在我看来,这世上最糟糕的便是糊涂了,不仅让自己心烦,也惹的别人生厌。”胖子缓缓收回拳头,有斑斑点点的猩红血迹沾染其上。他的脸冷的就像一块寒冰,他的声音也像是被雪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浸润已久,从骨子里散发着一股寒气,本就乍暖还寒的仲春节季里,小庙里显得越发清冷了,虽然午后的阳光照的更加卖力。

老和尚紧了紧的身上的袈裟,可以想象那衣袍之下的干瘦身体已经紧紧的缩成一团,他呼出一口白气,慢慢低头看着那香案上明灭不定的烛火,忽然开口说道:“任何人都无法接受自己即将死去的消息,哪怕是那些病入膏肓、重病缠身之辈,哪怕只是一丝可以活下去的机会都不会被舍弃。这个道理,似你这等江湖中人体会应更加深切。”

“生与死只是一念之间,不过往往一念之间还能做许多事情。”老和尚轻声说道:“不知道这一息之功你是否有耐心听我再讲一个故事?”

浓稠的鲜血顺着拳头慢慢往下滴,胖子的面部线条紧紧绷成一处:“大师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