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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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章 高人小巷中

微风和煦的江边,杨柳依依树荫下,清风细软的草丛间。

老姜侧卧着身子一动不动,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地上,半干半湿的衣裳耗掉了大半的热量,他只能微微抖动着青紫的嘴唇看着不远处光影朦胧的江水,还有江面上撒网的渔夫。

“你又是谁?”老姜喷出一口热气,看着那一层白色的烟雾逐渐在空气中变得透明,最终袅袅散开消失不见。

一同散开的还有他尘封已久的记忆,像是一个老式的储物柜被打开了,除了刺鼻的霉味还有一种别样安详的情绪,所有的一切杂念都在那吱呀一声轻响中随风飘逝。然后他抬起了头,望着着树下那个身影轻轻的问出声来。

眼前的景物再一次清晰而透彻,就像坐在树下的那个少年一样,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神态都仿佛近在眼前。

这是一个粗布麻衣的普通少年,普通得就像一般的农家少年一样,脸上还长着几颗痘痘,他正拿着一个不知从哪里摘下的野果啃着,腮帮子一股一股的。就像老姜抬起了头一样,他抬起了头,望着躺在草丛间晒太阳的黄脸汉子:“我姓江。”

老姜微微一笑,又是一个不经意的巧合:“真巧,我也姓江。”

少年微微皱眉,使劲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了下去,他疑惑的看着老姜:“我那是江水的江。”

老姜轻轻点头:“是的,我也是那个江。”

“可他们都叫你老姜。”少年无所谓的撇了撇嘴,继续吃着手上的野果。

“喊得久了,以前的也就记不清楚了。”老姜看着少年叹了口气:“这就叫习惯吧,或许也是逃避。”

少年正吃得起劲,嘴里还发出巴兹巴兹的声音。或许他见不得别人叹气吧,于是他问了起来:“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因为你来了!”老姜用手撑在草地上,慢慢的坐了起来。

少年咀嚼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他看着老姜发青的面孔,随手将手中果核远远的扔进了江水中,哗的一声溅起无数水花。他看着那余波未散的水面,金闪闪的光芒洒落一片:“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就像月亮落下后便该红日初升了。”

“是啊...”老姜听着远处咕咚一声水响,不由抬眼看了过去:“不过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少年伸手折下一根柳枝,百无聊赖的拨弄着脚下的青草:“你可以叫我小江。”

“真巧,以前我也被人称作小江。”老姜定定的看着江面上的涟漪,眼中露出缅怀的神色。

小江仰头打了个哈哈:“你已经老了,所以你不是小江,我才是。”

“看到你,就想起了以前的自己。”老姜的眉头轻轻一跳,语调拖得又长又低,仿佛有太多的话都在那一声细不可闻的尾音中散开。

小江猛地站起身来:“你是你,我是我,你是老姜,我是小江。”

老姜没有去看小江,他连眼皮都不曾眨,还是静静的看着缓缓流淌的江水,还有江中那些过往的船只:“每个人都会从小江变为老江,然后又从老江变为老姜的。”

小江挥舞着手中的柳条,斜眼瞄着老姜:“这些不知所云的废话,还是下去了跟阎王爷说吧。”

“少年郎,适当的耐心不仅是一种美德,还会让你活得更长久。”

小江嘿嘿一笑,别有深意的看着草丛中的老姜:“你也说了,耐心要适当才行。而此刻,它就像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水流一般消磨殆尽。”

老姜挺身一跃,直接站了起来,仔细的打量着小江:“不愧是这一代的头号种子,你的警惕有我当年的风范。”

“我倒是觉得你吹牛的本事胜过你手上的那杆长枪。”小江扯下一片柳叶,信手往头顶一甩那细长叶子便随着江风飘落远方。

老姜淡淡一笑,仰面感受着风的温柔,却是陡然间抽出手掌一把捏住了那片飘来的细柳,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砸中一般,噗呲一下在片刻间四分五裂:“或许等下你便能明白他们为什么称呼我为‘老姜’,而不是老江了。”

“我早该明白,对于‘他’来说,只有稳稳掌控在手心的...才是最好的。就像我手中这片碎了的柳叶一样。”老姜摊开手掌,然后轻轻一吹,粉屑尽数落在脚下青草中:“所以对于你的到来,我并不觉得意外。”

小江嗤笑一声:“我可不是李抱玉那等废材,今次我来是有两件事与你谈。”

“你说。”老姜摆了摆手,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这第一件么,是他特意嘱咐的。他交代的是——若是你想回去,随时可以来。”

老姜看着脚下的碎叶沉默了好久,然后才沙哑着嗓子说道:“若是不回去呢?”

“那简单。”小江把手中柳条一扔,向前走出几步,来到树荫之外:“以后我的代号就叫——老姜。”

“可你不老。”

“人总会老去的。”小江风轻云淡的笑了笑:“就像你一样,已经老得差不多了。”

老姜嚯嚯怪笑:“对于前辈,还是多一些尊重和敬畏吧。如果你知道我这个代号是因何而来的,我想你会摆正你的认知和观点。”

小江慢慢走到老姜跟前,迎着太阳光看着面前这个好似重病缠身的黄脸汉子:“我真的很想见识一下。”

老姜单脚蹬地,横放的长枪瞬间弹起,被他紧紧抓在手中:“之所以别人都喊我老姜,那是因为——姜、是老的辣!”

说罢,枪头一闪,整个人已经扑了出去,就像一只凌空展翅的大棚,呼呼的劲风把小江完全笼罩下去,地面上的青草齐齐折腰低首,杨柳枝叶哗哗乱响,就像是摇落一个世纪的落寞与孤独。

那一对眼的凝视像是穿越千年的光阴,一切知名或不知名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身前的所有景物都在那一瞬间凋零了结,只剩下了那少年的脸庞,他脸上的肉块都狠狠挤成一处,然后在猛然的松懈之际跳了起来。

江风陡急,两道一老一少的身影狠狠地撞在了一起,仿佛再也无法分离。

......

潭州城东有条小巷,名曰无为。无为巷中住户不多,还有一座香火日渐稀少的小寺,没有人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因为这座寺院根本就没有名字,所以这一块的居民更习惯称呼它无为寺。

寺庙很小,小得不过是一间小小的院落,院里至多不过三两间破败不堪的旧房。寺里和尚也不多,除了一位主持外,就只剩下一名小沙弥和一位烧火僧了。

这一天的午后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午后,因为无为巷中的无为寺前,来了两个年轻人。

黑褐色的草茎倔强的在屋檐瓦缝中冒出头来,墙的粉底已经看不出原色。墙面也是斑驳不堪,有发黄的石灰大块大块的脱落下来。墙角下是一蓬蓬杂乱无章的野草,有的竟在砖缝间生根发芽。这是这座小庙唯一一段完整的围墙了,其他断壁残垣上的斑斑点点,似乎也承载着那么一个人的悲欢离合,诉说着一段段不为人知的陈年旧事,

而如今,柳荫清风之下,徒剩凄然。

相对于外墙来说,庙的主体还算完整。至少还有那么几片瓦、那么几扇窗。庙中间似乎供奉着一座泥塑的罗汉,底部的石坐早已被过往的岁月磨砺成一团嶙峋的怪石,身上的彩绘褪成原的土红色。其间隐约现出数道或白或黄的余色。几条破旧的帷幔在略显空旷的大堂中飘来荡去,罗汉的面容隐入最暗处,偶尔露出的面色却是说不出的狰狞。

罗汉身前有一人佝偻得不成样子,皱巴巴的手上抓着一根棒槌,正有气无力地敲打着座前的木鱼,他敲的极其慢,就像是刚刚睡醒时的恍惚,然后又沉沉睡去,总共也才敲了一下。

胖子倚门看着老和尚的背影,嘴里正叼着一根不从从何处撤下来的淡青色草茎,嘴里一上一下正咬得起劲。

“当...当当!”空灵的木鱼声再一次从大堂中响起,老和尚没有回头看去,他只是费力的握着手中的棒槌,一下又一下的敲着,老和尚醒了。

“客从何来?”老和尚似乎早就知道身后有人一般,他合上小案上的老旧经书,哑声问了起来。

胖子毫不见外的捡了个蒲团坐下:“从该来的地方来。”

“哦...”和尚放下手中的棒槌,慢慢转过身来双手合十向胖子道了一礼:“那客往何去?”

“往该去的地方去。”胖子回礼说道。

“施主倒是爱打哑谜。”老和尚干硬干硬的笑了两下,望着前方那尊做怒目金刚状的罗汉,突然间觉得它在笑着什么。

胖子呸的一声把草茎吐掉,清了清嗓子对着老和尚打笑道:“大师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

老和尚嘴里的怪笑声戛然而止,他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盯着胖子看了好半天,才慢慢开口说道:“何以见得?”

“佛家讲究因果轮回。不知大师信也不信?”胖子避开老和尚的问题,却是开口反问了过去。

老和尚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目光从砖石上那根被嚼得细碎的草茎上移开:“因果报应,六道轮回。法尔如是,惟人自召。你信、它便存在,不信则罢。”

胖子看了良久,才无奈的竖掌敬道:“大师果然高人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