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线上的沙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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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冯处长转业

一年一度研究转业干部的时候,老郑和老冯差不多同时递交了转业报告,只不过,老郑是交到师里,而老冯则是交到团里。两级机关很快就批准了他们的转业请求。

从批准转业到办理正式手续,中间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这大半年也将决定每个转业干部下半生的命运,所以,也是他们各显神通的时候。一般说来,有关系、有钱的都希望早点转业,又没关系又没钱的则希望晚点转业,这其实和战士提干的道理也差不多,城市兵服役满三年之后,按国家政策,地方政府要为其安置工作,所以,军官中城市兵所占的比例就很小。

老冯看不到提升的希望还苦熬了这么些年,估计也是怕回去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吧。

他将家具包装成几个集装箱大小的木箱子之后,团里再派大车把木箱子拉到哈州火车站托运,下次再来部队,除了办手续,就是喝酒:团里摆、后勤摆,老乡摆、同事摆,上级摆、下级也摆,总之,如果是个平时不喝酒的人,要应付这十几场甚至几十场的欢送宴会,那是一件十分头痛的事,即便是酒量大又爱喝酒的人,到最后也很少有人能招架得住。

反倒是在批准转业之后,第一次回去,多数人都是选择静悄悄地离开,凄凉、心酸、痛苦、无奈、感慨、留恋__种种滋味,非亲身经历是难以体会的。

这次老冯离开,张世材要专为他搞一个欢送仪式。他说:每个人都是风风光光地来的,当然也应该风风光光地走,而且,我们每个人最终都会面临着那一天,有谁愿意一个人孤怜怜地离开部队?如果等到办手续的时候再欢送老冯,他应酬都应酬不过来,根本就不好寻找欢送的时间了,万一后勤这里正敲锣打鼓地准备欢送老冯,却突然一个什么人站出来喊道:冯处长,先不忙走,我还要好好和你话别呢__那该多尴尬?

但是这些都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只有我才最清楚张世材内心的真实想法:他早就盼望老冯快点走了,欢送老冯的同时也为自己提前搞一个接班仪式,何乐而不为呢?

在征得老冯的同意之后,张世材吩咐几名战士将锣鼓准备好,然后在办公楼前集合后勤官兵,他先致词:

“同志们!”

队伍哗的一声立正,他敬了个礼然后叫“稍息。”

张世材的背虽然佝偻着,但敬的军礼还是比较标准。

“同志们!我们尊敬的老首长、老领导、老处长马上就要离开我们,转到新的工作岗位去了,今天,我怀着万分不舍的心情,在这里欢送我们的老处长,老处长为**团的后勤建设,为部队建设作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我代表**团全体后勤官兵对他表示感谢,也一定牢记老处长的事迹,不忘他多年对我、对我们全体人员的教导和教诲,同时,也请老处长放心,我们将永远记得你,永远不会忘记你,都说人走茶凉,我在这里向老处长保证,你走了,你的茶永远不会凉!随时欢迎你回来作客,下面,请我们的老首长、老领导,老处长讲话。”

公正地说,他讲的这几句话还是比较得体的,就是叫我站到前面去,也不一定讲得有这么好,顶多也是一番套话,可是,我还是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他一口一个老领导,老处长,并代表后勤官兵,实际上就是告诉在场的所有人:我是新领导,新处长,而老冯早就不怎么管事,后勤工作主要由他在抓,这也是所有人都清楚的,他却还要这么多此一举地宣示一番,主要用意就是告诉我和付军:我以后就是这个院子里名正言顺的新主人了,你们别再捣蛋,还是好好合作吧。

换位思考一下,就如股里那几

个老资格助理员不服从我一样,同样,他也肯定认为我和付军不会服从他,我无法了解付军的思想活动,对我而言,我虽然并不怎么服气他,却也没有要和他作对的打算。

老冯身着便服站在队伍旁边,队伍鼓掌欢迎之后,他几大步跨到队列跟前,再不讲什么立正稍息、敬礼还礼,一开口就显得很激动:

“弟兄们!我今天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们了”老冯才说了这么一句,眼里已经有泪花在打转,他稍停了下,把情绪稳定下来才又接着说道:“真他妈奇怪啊,昨天我还是你们中的一员,今天,我就感觉你们很陌生了,你们看我也是怪怪的吧?是不是?唉!以后我就是老百姓了,你们还是军人,还是当兵的。

看看这大院子,这小花园,这办公楼__他妈的整个营区,我进进出出了一二十年啊!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以前那么熟悉,可是,我现在看起来咋象是第一次看到呢?是我不认识它们了?还是它们不认识我了?”说着说着,声音又有点哽咽。

“舍不得啊,弟兄们,真他妈舍不得你们啊,在一起的时候没咋觉得,临了临了才想到你们那么好,那么亲,那么多优点,我以前咋就没发现呢?还有我自己,别说你们了,我有的时候都讨厌我自己,我咋就没好好珍惜呢?没好好珍惜和你们一起相处的日子,没好好珍惜部队工作的机会,弟兄们,我告诉你们,如果再让我从头再来一次,我肯定不会再这样干了,今天,我就掏心窝子告诉你们吧,工作要好好干,做人要好好做,还要苦干、实干、加巧干,关键就在于这巧个字,该花的要花,该跑的时候要跑,但是也不能完全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字上……

唉,真是人心不足啊!验兵的时候心里想,只要能验上就可以了,当了兵,看到穿四个兜挺好,就又想,只要能穿上四个兜,这辈子就不啥也不想了,四个兜穿了没几年,感觉副连长更不错,又想副连,提了副连想提正连,提了正连想提副营,这不,就到了现要这个样……”

以前听电影电视里说什么伟大呀,奉献呀,我认为通通都他妈的扯蛋,伟大啥呀?奉献啥呀?不都是为了自己?不就是想找个好的职业吗?不就是想奔个前程吗?今天要走了我才搞明白,还真有点这么回事。弟兄们你们看我,我他妈胡子都一大把了,要说我是为了自己也对,可是,我也确确实实从十八岁变成快四十的人了啊!老婆没随军,儿子没教好,谁要说我根本没有考虑过工作、没有考虑过部队,我他妈就给谁急!”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们只要还呆在部队,就是在为部队作贡献,奉献青春、奉献汗水,说不定哪天一声令下还要奉献生命……这样说吧,今后为自己好好规划一下,或者三年,或者五年,总之,你打算在部队干多久,就踏踏踏实实地干多久,别混时间,别浪费光阴,别象我似的到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唉,以后再来我就是客人了,你们就得拿人陪着我了,要是没人陪,站哨的新兵不认识我,还以为是哪个老百姓在营区里胡球逛呢,他妈的!这是我的地盘,却要人陪着……不说了。

弟兄们,我祝你们该提的提,该升的升的,该娶个好媳妇的娶个好媳妇,该找个好工作的找个好工作,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再见了!弟兄们!”

老冯说出最后一个弟兄们,早已是泪流满面,随后一一和官兵们握手,握到我的时候,他和我紧紧拥抱了一下哽咽着说道:“小闻,你人不错,好好干”刚才我眼里已包满泪水了,此时更是夺匡而出。

战士们敲响了锣鼓,老冯上车之后仍不停地朝我们挥手,司政机

关的官兵,还有些连队干部以及姚政委听到锣鼓声响,也纷纷来到大门口,小车在两个大门之间停了一下,司机见老冯并未下车,即慢慢开动,却听见老冯在车上号啕大哭起来……

他的哭声里所包含的内容,远比战士们离开哈州时的再见声要丰富得多,但是,绝对没人能够完全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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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我们的时候,老冯还是个年轻小伙,此时他已是胡子拉茬的半老头了,伟人一句“三十二年过去,弹指一挥间”道尽多少对光阴流逝的无奈。人世间有许许多多的不公平,唯有时间是对每个人都公平的,它不会因为你是达官贵人而青睐你,也不会因为你是凡夫俗子而藐视你。

每个人对地位,对金钱,对生命,对时间其实都能看得很透,想得很通,然而,却很少有人做得到。

都知道一寸光阴一寸金,但世上有多少人在浪费着金子似的光阴?直到知道自己要从此一睡不醒的时候,这才感慨,何不好好度过一生?就如见到地上有一大叠钱,在确信没人看见、没有任何风险的前提下,估计没几个人能做到拾金不昧,直到警察找上门来的时候,他才后悔:哎呀,当初真不该要这钱。

我相信,老冯的眼泪不止警醒了我,警醒了张世材,还警醒了在场的许多人,但是,真正把醒悟变成行动的,却只有张世材一人,他应该是每时每刻都在算计着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准确说,是如何实现自己心中的目标,然而,反过来又想,其实那样也挺累的。

老冯和老郑都是我军旅生涯中重要的两个人,尽管他们的际遇差别巨大,但他们两人对我的态度却都大同小异,都对我有所帮助甚至有恩于我,有时我会这样想:我其实对他们也起过一些作用,至少是他们的际遇中也有我的因素存在?还有汪晋辉、赵明钦、张世材、廖正天等等,等等,我们相互之间是不是都有对方的因素存在呢?在这种人与人之间相互作用的过程中,究竟该如何做?还真是找不到一种标准答案,或许,正如赵明钦所说,世上之事本无绝对的正确与错误!那是不是就可以说,怎么做都是对的呢?也不尽然吧?实在想不通了,干脆,就凭良心办事吧,凡事问问自己的良心,良心上过得去的就对,良心上都过不去的,就错。

送走老冯之后,几个负责敲打锣鼓的战士胡乱地把锣鼓弄得叮叮当当乱响,张世材立即进入新的角色,大声制止道:“别敲了!赶紧放好去”。

他站在小花园跟前并不急着回办公室,我和付军还有廖正天都不想马上散开,听张世材感慨地说道:“唉,我们倒是热热闹闹地把老冯送走了,不知道我们走的时候是啥光景呢?”

他本想自我表扬一下:看,我让老冯走得多风光?但他这话却真正说到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坎上。每个人都不想灰溜溜地离开部队,但是,真等到了要离开的时候,又由得了我们吗?

“没事,到你走的时候,我们也这样敲锣打鼓地送你”廖正天接口说道。

“呵呵,那就先谢谢了”张世材脸色一变,带点讥讽地说道。他可能把廖正天的话理解成了:你当不了处长马上就会走,或者是,你当了处长也当不久,很快就会走。

都以为廖正天是在和张世材开玩笑,因为讲兵龄,廖正天比我们几个都还早一年,讲职务,张世材马上就要提成正营,就是正营之后再不往上提,也至少还要干三四年,怎么讲都是张世材送他,而不是他送张世材。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还真是被他言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