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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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谈兵致祸_四 云梦泽访出了逃隐名将

四 云梦泽访出了逃隐名将

云梦泽水天茫茫,一叶轻舟扯着高高的白帆,悠悠地向深处飘荡。

张仪真是不知道田忌隐居处,只是在大梁酒肆听过一个游学士子与人论战时的一番感慨,说齐国已是强弩之末,“名将逃隐云梦,权相故步自封,老王踽踽独行”等等。当时张仪倒是没有留意盘诘,待入临淄得齐威王青睐而谋及远事,才重新想起了那个士子的话。本想在临淄秘密探询一番,无奈行程匆匆无暇得顾。这次向楚威王提出放行田忌,本想是一种交换,不教楚国欠他这个“国情”。不想楚威王临机多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与他交换了一番。这一“交换”不打紧,却将寻觅田忌的事情由从容打探变成了当务之急。尴尬之处在于,张仪既不能说自己不知田忌隐居何处,又不能拒绝楚威王的急切敦促,分明自己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

好在张仪生性洒脱不羁,自认对名士隐居的选择好恶还算摸得透,决意到云梦泽寻觅一番,撞撞大运。从越国一路西来时,张仪对沿途水域的岛屿已经大体有数,十来个看去葱茏幽静的小岛都在心里了,尤其是郢都附近的山水岛屿,张仪都以名士眼光做过了一番评判,也大体上心中有数。

因不知田忌确定居处,张仪婉辞了楚王的官船,自家雇了一只轻舟进入云梦泽。小舟飘出了郢都水面,船家问去何处,张仪便答:“好山好水,但有人居,靠上去便是。”这小舟是专门载客览胜的那种快船,船家须发花白精瘦矍铄,一看就是个久经风浪饱有阅历的江湖老人。见张仪说得大而无当,老人操着一口柔软的吴语笑道:“先生是闲游?是觅友?好山好水勿相同呢。”张仪笑道:“老人家好见识,正是觅友。只知他隐居云梦,却不知何方山水?”老人站在船头四面瞭望,一一遥指:“先生瞧好了,东南西北这几个小岛,我都送过贵客,不知先生先去何方?”张仪凝神观望了一番,指着北面一座隐隐青山道:“就那里了。”老人点点头:“侬好眼力,阳水穿过那片山,天阳谷真是好山好水呢。”说着操舵转向,长长地一声喝号,“天阳谷——开也——”隐蔽在舱面下的四名水手“嗨——”的一声答应,便闻桨击水声,小舟悠悠向北飘去。

大约半个时辰,那座青山近在眼前,穿过一片弥漫交错于水面的红树林,轻舟靠在了岸边一块硕大的石条码头旁。老人将船停靠稳当道:“先生,半山腰的茅屋便有贵人,我晓得,小货船常来呢。”张仪对老人一拱手:“老人家,相烦等候了。”老人拱手笑道:“先生自去无妨,晓得呢。”张仪与绯云便踏石上岸,顺着踩开的小道上了山。

还在进入红树林之前,张仪就已经看见了那座茅草屋顶。按照他的推断,茅屋建在山腰,这是北方名士的隐居习惯,图的是气候干爽,登高望远。若是南国名士,这茅屋该当在水边了。看来,这里的主人即便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也很可能问出些许线索来。及至上岸登山,才知这座远看平淡无奇的小山竟大有城府。登上一个小山头,翠绿的山谷豁然展开,一道清澈的山溪从谷中流过,鸟语花香,谷风习习,不觉精神顿时一振。

“吔——蒸笼边还有口凉水锅!”绯云高兴得手舞足蹈。

张仪大笑:“粗粗粗!甚个比法?蒸笼凉水锅,就知道厨下家什。”

“吔——那该比个甚来?”绯云脸红了,一副请教先生的样子。

看绯云认真受教的神情,张仪煞有介事地想了一阵,竟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比法,对于自己这般炉火纯青的舌辩大策士来说,这的确是破天荒第一遭。憋了片刻,张仪不禁哈哈大笑:“民以食为天,我看也就大蒸笼、凉水锅了。”

绯云咯咯咯笑得喘不过气来:“不是说,君子远庖厨么?张兄下厨了吔。”

“被你个小子拖下去的。”张仪故意板着脸大步走向溪边。

绯云咯咯笑着追了上来:“吔吔吔!慢走,要脱靴子呢。”说着推张仪坐在了一块青石上,咯咯笑个不停地跪坐在地,利落地为张仪脱下了两只大布靴,又脱了自己的两只布靴,顺手从腰间解下一条布带子,将两双布靴三两下绑定,褡裢似的搭在肩上,兀自笑意未消:“吔,走了。”张仪却笑了:“小子,倒像个老江湖。”绯云边走边道:“跋山涉水,打柴放牛,绯云天下第一吔。”张仪见他左肩包袱右肩褡裢,手上还有一口吴钩,却丝毫没有累赘趔趄之相,犹自走得利落端正,不禁笑道:“看来比我是强一些了。”“那可不敢当吔。”绯云笑道,“张兄是高山,绯云只一道小溪,能

比么?”张仪大笑:“高山小溪?两回事儿,能比么?”“能吔。”绯云一梗脖子红着脸,“有山就有水,山水相连,不对么?”张仪看见绯云长发披肩脸泛红潮声音脆亮,不禁莞尔:“绯云,我如何看你像个女孩儿?”绯云大窘道:“吔!瞎说,你才是女孩儿。”说完一溜碎步跑了。

两人一路笑谈,不觉到了山腰。脚下坑坑洼洼的草丛小路,已经变成了整洁干净的红土碎石小径,一道竹篱笆遥遥横在眼前,几间茅屋错落隐没在绿茵茵的竹林中,后面的一座孤峰苍翠欲滴,啁啾鸟鸣,更显得青山杳杳空谷幽幽。面南遥望云梦泽,却是水天苍茫,岛屿绿洲星罗棋布,有鸟瞰尘寰之境界,大是超凡脱俗。

“何方高人?选得此等好去处也!”张仪不禁高声赞叹。

“谁在门外说话?”随着一个苍老的声音,竹篱笆门“吱呀”拉开了,出来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手搭凉棚悠悠地四处张望。

“老人家,搅扰了。”张仪拱手高声道,“敢问将军在庄否?”

“将军?”老人摇摇头,“这里只有先生,没有将军。”

“请恕在下唐突,先生可在庄上?”

“足下何人?到此何事?”一个浑厚冰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绯云大惊,快步转身,手中吴钩已经出鞘。张仪没有回身却哈哈大笑道:“先生到了,安邑张仪有礼。”转过身正待深深一躬,却突然钉在了当地——面前一个伟岸的大汉,一顶斗笠,一件蓑衣,手中一支大铁桨,活生生一个生猛的云梦泽水盗。张仪不禁愣怔,按照他的推想,盛年之期的田忌纵然隐居,也必定是名士清风洒脱雅致,能与孙膑那样的名士结成莫逆,能有如此超凡脱俗的隐居庄园,田忌当是一位风华将军才是。可眼前这位铁塔般的猛汉,与张仪想象中的田忌大相径庭。瞬息愣怔,张仪恢复常态,拱手笑道:“足下可是此庄先生之客人?与张仪一样,同来访友?”

蓑衣斗笠大汉却冷冷道:“张仪何人?此间主人并不识得。先生请回。”

张仪心中猛然一动,长笑一躬道:“上将军何拒人于千里之外?昭昭见客,何惧之有?”

“岂有此理?此间没有上将军,先生请勿纠缠。”蓑衣大汉手中的铁桨一拄,碎石道上“当”的一声大响火星飞溅。

“上将军。”张仪肃然拱手,“故国已成强弩之末,将军却安居精舍,与世隔绝,专一地沽名钓誉,不觉汗颜么?”

蓑衣大汉默然良久,粗重地喘息了一声:“何须危言耸听?”

“广厦千间,独木难支,图霸大国,一君难为。又何须张仪故作危言?”

“当年有人说,地广人众,明君良相,垂手可成天下大业。”

“已知亡羊,正图补牢。其人已经后悔了。”

又是良久沉默。终于,蓑衣大汉喟然一叹:“田忌得罪了。先生请。”

“承蒙上将军不弃,不胜荣幸。”张仪说着跟田忌进了竹篱笆小门。

这是一座山间庭院,院中除了一片竹林与石案石礅,便是武人练功的诸般设置:几根木桩,一副铁架,一方石锁,长矛大戟弓箭等长大兵器都整齐地排列在墙边一副兵器架上,显得粗朴整洁。沿着竹林后的石梯拾级而上,是一间宽敞的茅屋。

“先生稍待,我片刻便来。”田忌请张仪就座,自己进到隔间去了。

这间茅屋木门土墙,厅堂全部是精致的竹器案几,煞是清凉干爽,显然是主人的客厅。后面山上升起一缕青烟的茅屋,才是主人的家居所在。张仪正在打量,只听草帘“呱嗒”一响,身后响起田忌粗重的嗓音:“先生请用茶。”张仪回身,不禁又是一怔。田忌脱去了蓑衣斗笠,换上了一领长大布衣,身材壮硕伟岸,一头灰白的长发长须,古铜色的大脸棱角分明沟壑纵横,不怒自威,气度非凡。

张仪笑道:“人云齐国多猛士,信哉斯言。”

“先生远来,清茶做酒。来,品品这杯中物如何?”田忌只是淡淡地一笑。

老仆已经在精巧的竹案上摆好了茶具,那是一套白陶壶杯,造型拙朴,色泽极为光润洁白。茶壶一倾,凝脂般的陶杯中一汪碧绿,一股清淡纯正的香气弥漫开来。张仪不禁拍案赞叹:“地道的震泽春绿,好茶。”田忌笑了:“好在何处?”张仪笑道:“中和醇厚,容甜涩苦香清诸般色味,却无一味独出。堪称茶中君子也。”田忌欣然道:“张子如此见识,却是罕见。不知何以教我?”

张仪见田忌改变了称呼,将恭敬客气有余

的“先生”变成了尊崇但又坦率的“张子”,心知田忌不是虚应故事了,拱手一礼,开门见山道:“张仪入楚,欲请将军与军师重回故国,共举齐国大业。”

“如此说来,张子要做齐国丞相?”田忌目光一闪,却也没有特出惊讶。

“承蒙齐王倚重,张仪有望一展所学。”

田忌喟然一叹:“只可惜,军师无踪可寻了。没有孙膑,田忌庸才也。”

“难道,军师与将军不通音讯?”张仪颇为惊讶。

“张子诚心,何须相瞒。”田忌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是看透田忌的平庸无断了,伤心了。田忌生平无憾,唯对孙膑抱愧终生。孙膑以挚友待我,鼎力助我,成我名将功业,自己却始终只任军师而不居高官。桂陵、马陵两场大战之后,军师提醒我有背后之危,劝诫我经营封地,预留退路。我却浑然不觉,反笑军师疑虑太多。就在我逃国三日之前,先生已经遁迹。至今六年,依然是踪迹难觅。老夫几乎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是空有旧迹,物是人非。这次,老夫也是刚从吴地震泽归来,不期而遇张子的。此生终了,田忌只怕也见不到军师了……”一丝泪光,分明在田忌的眼中晶晶闪烁。

一阵沉默,张仪豁达笑道:“智慧如孙先生者,不想出山,只恐神鬼也难索得。将军无心之失,何须抱愧终生?若欲军师相见,张仪倒有一法。”

“噢?张子教我。”田忌陡然振作。

“重振功业,廓清庙堂。先生闻之,必有音信,纵不共事,亦可情意盘桓。”

田忌恍然拍案:“好主张!以军师之期盼,报军师之情谊,正得其所。”

“只是,此间尚有个小小难处。”张仪神秘地笑了笑。

“噢?”田忌神色顿时肃然,“但请明言,绝不使张子为难。”

“错也错也。”张仪摇头大笑,“非是我为难,是你为难。楚王要你先为他打一仗。”

田忌听得一怔,继而恍然道:“噢,越国兵祸?”

“正是。这是楚王的交换。”

田忌摇头苦笑:“寄人篱下,终不是滋味。要紧时刻,只是一枚棋子也。”

“上将军差矣!”张仪爽朗笑道,“楚王也是一枚棋子。连楚国越国在内,都是天下棋子。世事交错,利害纠缠,人人互动,物物相克,此乃天下棋局也。将军何自惭形秽,徒长他人威风也。”

“说得好!听张子说事,如听孙膑谈兵,每每给人新天地。”田忌大是感慨。

“多承奖掖。”张仪拱手笑道,“如此请将军上路了。”

“即刻上路?”田忌惊讶,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与越国大战,须得我认真谋划一番,胸无成算,如何仓促便行?”

张仪大笑道:“将军天下名将,越国乌合之众,列阵一战就是,何须恁般认真?”

田忌蓦然收敛了笑容,盯着张仪沉默了片刻,冷冷道:“田忌庸才,没那般本领。”

张仪顿时尴尬,但他机变过人,思忖间肃然一拱道:“原是张仪唐突,将军见谅。请将军自断,谋划须得几日?”

“五日。”田忌也拱手还了一礼,算是了却了方才的小小不愉快。

“好!一言为定。”张仪说着站了起来,“将军跋涉方归,须得养息精神,告辞了。”

田忌似乎还想说什么,终于只笑了笑点点头:“但随张子。”

云梦泽边,田忌久久望着那远去的一片白帆,凝神沉思了许久,总觉得这个张仪有点儿说不出来的异常之处,才华横溢豪气纵横,见事极快剖析透彻,可自己却总觉得不踏实。若没有与孙膑共处共事的那几年,田忌也许不会有此等感觉。莫看孙膑断了一条腿,看去像个文弱书生,实际却是一副傲视天下的硬骨头。他剖陈利害谋划行动,往往都是常人匪夷所思的奇路子,然则一经说明,就教人觉得扎实可行,心里特是踏实。小事如赛马谋划,大事如围魏救赵之桂陵大战、围魏救韩之马陵大战,都是天下独步的神来之笔。孙膑在齐国所有的谋划,都是田忌在实际操持实现。每次最关键最危险的环节,都是田忌亲自担当,两次大战,带兵诱敌深入的都是田忌,率领齐军冲锋陷阵的还是田忌,心里踏实,做起来就挥洒自如。今日的这个张仪,与孙膑同出一门,都是那鬼谷子老头儿的高足,如何自己总觉得有点儿别扭?

湖畔思忖半日,莫衷一是。田忌苦笑着摇摇头,踽踽回到了天阳谷,一头扎进那间本想邀张仪进去共商的“兵室”,闷了整整四天四夜没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