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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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已经七点啦!”妻子隔着纸拉门喊道。不知主人是醒了,还是没有醒,只是背着身子,不答腔。

一概不回答是这位先生的个性。只是在必须开口的时候,才“哼”一声。连这一声“哼”,也不是轻易发出的。虽说懒到连答话都嫌麻烦的人,或许别有意趣,只可惜这类人是最不讨女人喜欢的。现在,连陪伴在他身边的妻子对他好像都不大敬重,更何况其他人了,这么说应该不会有什么错吧。人常说:“被亲兄弟疏远的人,不会得到美人的芳心。”那么连妻子都不待见的主人,也不可能得到一般淑女的青睐了。虽说我也没有必要借趁此机会揭露主人在异性中毫无吸引力的事,无奈主人总是把事情想歪了,为自己辩解,妻子之所以不喜欢他,完全是因为他上了年纪。这正是他糊涂的根由。为了帮他反躬自省,我才出于关心略表己见的。

既然按照丈夫吩咐的叫早时间已喊了丈夫起床,而丈夫不予理睬,既然主人背对着自己,连哼都不哼一声的话,女主人便断定错在丈夫,而不在自己了。于是妻子做出一副“误了事与我无关”的神情,扛着笤帚和掸子去了书房。

不大工夫,照例从书房里传来了啪嗒啪嗒拍打东西的声音,每天一次的打扫卫生开始了。清扫的目的到底是运动,还是游戏,我不担负清扫之责,无可奉告,所以只要装作不知便可,不过,说到像这位女主人的清扫方法,却不能不说是毫无意义之举。若问为什么说毫无意义,那是因为女主人只是为了扫除而扫除。她用掸子大致掸掸纸拉门,将笤帚往席子上一划拉,就算打扫完毕。对于扫除的原因和结果,她是不负丝毫责任的。因此之故,干净的地方每天都干净,而那些污垢之所、落满灰尘之处则污垢依旧,灰尘犹在。自古就有“告朔饩羊”的故事嘛,说不定打扫终究比不扫要好些。其实,她打扫不打扫,对于主人并没什么多少用处。而天天不辞辛苦地来打扫,正是女主人的非凡之处。尽管妻子与扫除,已由于多年的习惯,形成了机械的联想,二者被牢牢地结合在了一起,至于扫除的效果,仍旧像女主人尚未降生以前一样,像还没有发明笤帚和掸子以前一样,丝毫不见长进。想来,这二者的关系,就像形式逻辑命题中的名词一样,不问内容如何而彼此结合在一起的吧。

和主人不同,我习惯于早起。此时,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但是,连这家人都没有用餐,咱这卑贱的猫,更是不可能吃早点的,然而这正是猫的可悲之处,我以为此时正从鲍鱼壳里冒出一缕缕热腾腾的香气呢!这么一想,我就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当明知道会失望仍然对其抱着希望时,最明智之举乃是只在心里想象那希望,按兵不动。可是要做到这一点相当困难。我非要试探一下内心的想象是否与实际相符不可,甚至要以身试法,尝试那注定会失望的事,不体验到这种失望不死心。我实在饿得受不住,便爬进厨房,先瞧了一眼炉灶旁边的鲍鱼壳。不出所料,昨晚舔得一干二净的地方,依旧暴露在天窗泄下来的初秋光照例静悄悄地闪烁着贼光。

女仆已把煮好的米饭倒进饭桶,此时正在搅拌炉火上的汤菜锅。菜锅周边溢出来的条条米汤,被烤得干巴巴的,有的就像薄薄的吉野纸似的粘在上面。我心想,既然饭菜都已做好,应该可以吃饭了吧。这种时候客气是多余的。就算不能达成所愿,也吃不了什么亏。因此我应该鼓足勇气,催促她快些开早饭。尽管我是寄居在这家里的猫,也同样知道饿的!我打定主意,“喵喵”地冲着女仆叫起来,叫声既像是撒娇,又像是请求,又像是抱怨。女仆根本不理睬。我熟知她是个生来就难缠的不通人情的家伙,不过,只要叫得动听,说不定会叫来她的同情,这就要考验我的本事了。于是,我改为“嗷嗷”地叫了几声。那叫声带有几分悲壮,连我自己都确信它定可唤起天涯游子断肠之思。

谁料女仆却全然不为所动。这女人说不定是个聋子。聋子不可能当女仆。可能是单单听不见猫叫?据说世上有色盲一说。尽管本人认为自己视力很好,但在医生看来,是个“半瞎”。而这位女仆,大概是声盲吧?声盲也属于残疾人。她虽说是个残废却特别蛮横。夜里我要出去方便,可是不管怎么央告,她也不给我开门。偶尔放我出去,却又不开门放我进屋。即使夏天,夜露也很伤身,更何况是秋霜。我在屋檐下蹲着,苦熬到日出,那感觉是何等悲怆,各位恐怕无法想象。前些天我被她关在门外时,还遭到了野狗的袭击,就在命悬一线之际,幸亏我及时跳上仓房的屋顶才捡了一条命,吓得我哆嗦了一整夜。这一切不幸都是女仆的不通人情造成的。面对这么个女人,无论怎样使出浑身解数朝她叫唤,也不会有任何反应的,然而正所谓“人穷志短,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所以万般无奈之时,我什么事都干得出的。

当我第三次叫时,为了引起女仆的注意,特地采用了“啊嗷——啊嗷——”这样复杂的发声法。我确信自己的叫声之优美,绝不亚于贝多芬的交响乐。然而,对于女仆仍然丝毫不起作用。她突然跪下,掀起一块地窖盖板,从里面抓出一根四寸长的木炭来,然后在火炉边上梆梆地敲成三截,炭粉溅到四周乌黑一片,似乎还飞进菜汤里一点。女仆才不会顾忌这些,立刻将三截木炭从锅底塞进了火炉里。看样子她是不可能被我发出的交响乐打动了。没办法,我只好悄然回起居室去。路过洗澡间时,看见三个女孩正在里面洗脸,那场面太热闹了。

虽说是洗脸,可是两个大女孩才上幼儿园,老三更小,跟在姐姐屁股后面都走不稳,因此,根本不可能像样地洗脸,使用化妆品打扮了。那个最小的竟然从水桶里捞出湿淋淋的抹布在脸上胡乱涂抹。用抹布擦脸,想必是不怎么舒服的,然而,每当地震时,哪那个小家伙便叫喊:“太有意西(思)啦!”像这样的孩子,用抹布擦脸这等小事,就不足为怪了。说不定她比八木独仙还要超然得多呢。大姐不愧是长女,以大姐自居,看到小妹这样,“哐啷”一声摔了自己的漱口盂,来夺抹布:

“小丫头,那是抹布呀!”

小家伙也是个犟主,不肯老老实实听姐姐的话。嘴里一边说着“我不,巴布!”又抢回那条抹布。

这“巴布”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来自什么语,没有人知道。只是这小家伙发脾气时会常常用到。

由于这抹布被姊妹俩拉来扯去,从含水最多的中段滴答滴答地流出水来,毫不留情地淋在小妹的脚上。如果只淋在脚上倒也罢了,她的双膝也被淋得湿漉漉的。这小妹还穿着元禄呢。什么是元禄?我经过了解才明白,凡是染有某种花纹的衣服都叫作元禄。也不知是谁教给大姐的,她居然会说这等难词儿:“丫头,元禄都湿了,听姐姐话,啊?”

可是这位姐姐前不久还把“元禄”和“双六”给念混了呢。

从元禄我联想起一件事来,顺便啰嗦几句。这位大姐说错的话太多了,经常叫人听了哭笑不得。例如看到着火,她说:“蘑菇飞来了!”“到御茶酱女子学校去上学!”有时候把惠比寿和厨房搞混了。有一次还说:“我可不是葫芦里生的。”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她是把“胡同”说成“葫芦”了。主人每逢听到女儿说错话都发笑,但是,他自己到学校去教英语时,可能会认真地把比这更严重的错误讲给学生们听呢!

小丫头——本人不这么叫自己,总是叫丫达——发现元禄衫湿了,哭起来,嚷着:“元大细!”

元禄湿了还了得!女仆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夺过抹布给她擦衣服。

在这乱哄哄之中比较安静的是二姐澄子。澄子将架上掉下来的扑粉瓶盖打开,正背着脸不停地往脸上抹粉呢。她先用伸进瓶里蘸了粉的手指在鼻尖上抹了一下,鼻梁上立刻出现了一条白道道,鼻子的所在立见分明。接着她又将那手指往脸上抹了一下,于是乎,脸蛋儿上又白了一块。就在她刚刚打扮完,女仆进来了,擦完小丫头的元禄衫,又顺手给澄子擦了脸蛋。澄子有些不高兴。

我冷眼观看了这一幕后,从客室来到主人的卧室,偷偷瞧一下主人起床没有。可是没有找到主人的头在何处。只看见一只厚厚的八寸半大脚从被角伸出来。大概是怕一露头就会被妻子叫起来,主人才将头缩进被子去的,活像个缩头乌龟。这会儿,已将书房打扫完毕的妻子,又扛起笤帚和掸子走过来,同刚才一样,站在门口喊道:“还不起来吗?”

她站了一会儿,盯着那个不露脑袋的被子。这回仍无回应。妻子两步跨进门来,用笤帚“咚”地戳了下铺席,再一次催促道:“你怎么还不起来?”

这时,主人已经醒了。正因为醒了,为了抵御妻子的袭击,才把脑袋缩进被窝里的。他以为只要不露出头来,就可以躲过,正怀着侥幸的心理赖着不起呢,谁知妻子却不肯放过他。第一次,妻子是在门口叫他起床的,至少相距六尺远,他还不当回事。当妻子“咚”的一声戳笤帚时,距离近在三尺左右,他吓了一跳。而且妻子第二次问的“还不起来吗?”不论从距离还是音量,都以比前次翻倍之势传进被窝,他才意识到已经无路可退,小声“嗯!”了一声。

“不是说必须九点钟以前去吗?不赶快起来,要来不及的。”

“你不催,我也准备要起来的。”

他从睡袍的袖口里答话的样子,真乃奇观。妻子常常被他这一手给蒙过去,以为他会起床,便放下心来,谁知他又酣然睡去。因此,妻子觉着不可轻信,便又催他:“快快起床吧!”

已经说了马上就起床,还催促起床,真讨厌!像主人这样任性的人,就更是气恼。于是主人将蒙在头上的被子猛的一下子掀掉,瞪着两只圆眼说:“烦死人了。我说起床,自然会起床的嘛!”

“你嘴里说起床,可还是不起呀!”

“我什么时候这样说了不做啊?”

“任何时候都是!”

“胡说!”

“不知道谁在胡说!”

妻子“咚”的一声将笤帚一戳,站在主人枕旁的架势,相当地威风。

就在这时,房后车夫家的孩子八丫头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是车夫的老婆指使的,只要主人一发火,八丫头就一定要哇哇大哭。虽说这样做,她也许会收到一点赏钱,不过,八丫头可就受罪了。有这么个妈,就要从早哭到晚。假如主人能够稍微明白些这里面的门道,控制些火气的话,那八丫头的小命也会延长些。不过,话说回来,纵然金田先生怎么恳求,车夫老婆竟能干出这等愚蠢之举来,可见比起天道公平来,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只是主人发怒时,被八丫头哭几声,孩子还不算太受罪,然而,金田先生雇用了邻近的几个无赖,每当他们鼓噪“今户窑的狸猫”时,八丫头也必须配合着大哭的。有时候由于不知主人是否会动怒,便预想这么做他一定会发火,而提前把八丫头弄哭。就这样,也弄不清到底是主人是八丫头,还是八丫头是主人了。总之,若想捉弄主人,无须费多大力气,只要把八丫头臭骂一顿,便等于打了主人的嘴巴。传说在古代西方,犯人如果临行前逃亡国外,未能逮捕归案,便制造一个偶人作为其替身进行焚烧。可见金田公馆里也有通晓西洋故事的军师,给他们传授过计谋了。落云馆也好,八丫头娘也罢,对于毫无本事的主人来说,都是很难对付的吧!此外还有许多难对付的敌人,也许全街人都是主人的对头。不过,眼下与本文无关,留到以后陆续介绍吧!

一大清早就听到八丫头的哭声,主人大怒,立刻翻身而起,端坐在被褥上。此时,什么精神修养、什么八木独仙,全都不复存在。他边起来,边两只手咔咔地搔头,差点把头皮挠下一层来。于是,攒了一个月的头皮毫不客气地飞落到脖颈和睡衣领上,非常壮观。再一看胡须,更叫人吃惊。那胡须怒发冲冠般倒竖着。既然主人发怒,那胡须想必是觉得自己无动于衷,太愧对主人,故而也根根挺立,以迅猛之势,向四面八方肆意伸展,这可算得上是一景。由于昨天主人对镜整理过,胡须都服服帖帖地齐刷刷地排列着,宛如德皇恺撒的胡须一般。但是只睡了一晚上,所有操练都白费了,胡须又恢复了本来面目,放任自流了。这宛如主人一夜速成的精神修养,第二天便忘得干干净净,天生的野猪本领又立刻暴露无遗一般。蓄有如此粗野胡须的这个粗野男人,居然至今还没有被免去教师职务。想到这里,方知日本之广阔。正因为广阔,金田老板及其走狗,才得以作为人而苟活于世吧!主人似乎确信:只要他们作为人而存活于世,那么,就没有理由革自己教师的职。必要时可以给巢鸭疯人院去封信,请教一下天道公平先生,自然会搞明白。

这时,主人睁大我昨天介绍过的他那双混沌太古般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对面的壁橱。这个壁橱高六尺,分成上下两层,各有一个柜门。下边那个壁橱门和被脚紧挨着,坐起来的主人只要睁开眼睛,便会很自然地将视线投向那里。主人一瞧,那门上裱糊的花纹纸早已斑驳破损,露出了里层的各色糊纸,活像是内脏。那内脏五光十色,有的是印刷品,有的是手写的,有的是背面朝外,有的是颠倒的。当主人看见这些“内脏”时,想仔细瞧瞧上边写了些什么。本来主人一肚子火,恨不能把车夫老婆抓来,将她的脸摁在松树干上磨。可是,现在突然又想读这些废纸上的字,看似不可理喻,然而,对于他这么个喜怒无常的人来说,却不必奇怪。这就像小孩哭时,只要给个豆包,马上会破涕为笑一样。

主人从前在某个寺庙里住宿时,隔扇那边住着五六个尼姑。说到这尼姑,本来就是坏心肠女人之中心肠最坏的。其中一个尼姑,似乎摸透了主人的脾气,敲自己的饭锅,打着拍子唱道:“刚才乌鸦哭,现在又笑了。”“刚才乌鸦哭,现在又笑了。”据说主人极其厌恶尼姑,就是打那时开始的。不过,那尼姑虽说是挖苦主人,却也不是空穴来风。主人无论是哭还是笑,不管是喜还是悲,情感表露无不多于常人,但都不持久。说好听些,是没有长性,心绪转换过于频繁。若翻译成白话,他不过是个浅薄无知的赖皮大王罢了。既然是个难缠的孩子,那么,他猛然坐起,像要跟谁干一架似的,却又突然改变主意,看起壁橱里露出的“内脏”来,也就顺理成章了。

主人第一眼看到的是头朝下的伊藤博文,上端还有“明治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的字样。可见这位朝鲜总督,也是从这个时代开始紧跟着政令行事了。主人心想:不知大将军此时任何职?他费劲地仔细辨认,终于看见“大藏卿”三个字。果然是个了不起的职位!再怎么两脚朝天,也是个大藏卿呢!他又稍微向左一看,这回看见了一个横着的大藏卿,躺着午睡哩。这也难怪,拿大顶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在下面的一大块木版上印刷着“汝等”两个字,他很想往下看,可就是看不见。下一行只露出“速速”二字。这一句他也想看,无奈也是只露出这么点,所以看不成了。假如主人是警察厅的侦探,即使是他人之物,说不定也会扯开看一看的。做侦探的,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为了拿到罪证,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真是不可救药。但愿他们能够稍微客气些。若是不客气,就不准他们来调查取证!据说他们甚至罗织罪名诬陷良民。良民纳税雇用的人,竟然反过来诬陷雇主,他们也属于彻头彻尾的疯子。

主人又转动一下眼珠,往中心部分看去。中心有“大分县”三个字在翻筋斗。连伊藤博文都拿大顶,大分县翻筋斗也是理所当然。主人看到这里,双手握紧拳头,高高地向天井伸去,这是他打呵欠的预备姿势。

主人这一声呵欠宛如鲸鱼远吠,声嘶力竭。他打完了这个呵欠,便慢腾腾地换上衣服,到洗澡间去洗漱。妻子早已等得不耐烦,立刻卷起被褥,叠好睡袍,例行公事地打扫起来。和妻子打扫如出一辙,主人洗脸也是千篇一律,十年如一日。和前些天介绍过的一样,依然“啊、啊”“嘎、嘎”地叫个不休。少顷,他梳理完了头发,将毛巾往肩上一搭,驾临客厅,在长方形火炉旁悠然落座。提起长方形火炉,说不定有的读者会想到鱼鳞花纹的山毛榉木、全铜镶里的那种,娇妻披散着刚洗过的一头乌发,支起一条腿坐在身边,在台湾黑檀炉沿儿上磕长烟袋的景象吧。不过我家主人苦沙弥先生的长火炉绝没有那么讲究。它古雅得以至于究竟是用什么原料制作的,外行人无从辨认。长方形火炉本应擦得锃亮才是,而主人的这个货色,到底是山毛榉的,还是樱木的,或是桐木的,都搞不清楚,而且几乎从来没有擦过,所以总是黑黢黢的,难以入目。若问:“这玩意儿是从哪儿买来的?”他肯定回答:“记不起什么时候买的了。”若再问:“那么说,是别人给的?”他就会说:“没人赠送过。”“如此说来,难道是偷来的不成?”倘若这样刨根问底,主人又不知怎样回答,总是含糊其辞。听说从前主人的亲戚中有个老太爷,他死了以后,那个亲戚曾请主人住在老人住所里看了一段时间家。后来主人自己成了家,从老人住所搬走时,就把那个老人一直用着的长方形火炉,一起若无其事地带走了。这似乎有点不讲德行,但是思量起来,虽有点不讲德行,这类事在人世上可是屡见不鲜。比如银行家每天帮别人存钱,渐渐地就会把别人的钱看成了自己的钱。官吏本是人民的公仆。相当于人民为了办事方便,而给了他们一定权限的代理人,但是他们仗着被委任的权力,每天处理事务时,渐渐地变得狂妄起来,认为那权力本来就是自己的,人民反倒完全没有置喙的余地。既然这类人布满了人间,也就不好以长方形火炉事件为由,断定主人有盗窃癖。假如主人具有盗窃癖,那么,天下人便无人没有盗窃癖了。

主人占据了长方形火炉旁的位置,面对着饭桌坐着,饭桌其他三面,已经有三个女儿在吃早饭。即刚才用抹布擦脸的“小丫头”,在“御茶酱”学校读书的敦子和将手指插进扑粉瓶里的澄子。主人并不厚此薄彼地扫视了一遍这三位小姐。敦子的脸型轮廓很像南洋铁刀的刀把;澄子是妹妹,自然多少带点姐姐的面相,蛮有琉球的朱红漆盆的样子。只有“小丫头”独放异彩,长了一副长脸。问题是,如果是竖长,人世上还不乏其例,而这位小丫头的脸却长得横宽。不管怎么流行,总不会流行横宽的面庞吧!尽管是自己的孩子,主人也为她们的将来发愁。即便长成这副模样,她们也要长大成人的。岂止长大,其速度之快,大有禅庙里的竹笋转眼变成嫩竹之势。每当主人感叹“又长高了!”时,就感觉身后仿佛有追兵逼近,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不管主人怎么不在意孩子们,也知道这三位小姐都是女的。也知道既然是女的,就要让她们嫁人。而且他还清楚,就算自己知道这一点,却没有本事把她们嫁出去。因此,虽然是自己的亲骨肉,却感到有些发愁。既然发愁,就不该生养她们。不过,这就是人生!若问人生的定义是什么?不是别的,只要说“即是制造不必要的麻烦来折磨自己”,就足够了。

孩子们果然了得。她们欢天喜地地用餐,做梦也想不到老爸正穷于处置她们。不过,最要命的是小丫头。这小丫头年三岁,所以吃饭的时候,当妈的特意为她摆了一套适合三岁孩子用的小筷子、小碗,然而,小丫头偏偏不乐意使用它们,总是抢姐姐的碗和筷子,非要用那个拿不动的碗吃饭。遍观人世间,往往越是无德无能的庸人,越是肆意妄为,削尖脑袋想要爬上不胜任其职的官位,而这种性格,早在孩童时期就已经萌芽了。既然根深蒂固,绝非靠教育和熏陶便可以治愈的,因此趁早断掉此念为好。

小丫头将从姐姐那里掠夺的大饭碗和长筷子据为己有,并胡乱使用起来。由于胡乱使用自己根本使用不了的餐具,所以用起来势必一塌糊涂。小丫头先攥住两根筷子头,“噗”的一声插进碗底。碗里盛了八分满的饭,米饭上面还浮着满满的酱汤。当小丫头猛地将筷子戳进去时,原本勉强保持着平衡的碗,由于突然遭受冲击而倾斜了三十度,同时,碗里的酱汤毫不留情地流向小丫头的胸脯。

不过,小丫头是不会因为这么点事就退缩的。小丫头是个暴君,她接着又把插进碗里的筷子死命地从碗底往起一挑,同时,把小嘴凑近碗边,张大嘴去接挑上来的饭粒,结果没有接住的米粒与黄色酱汤混合一处,“冲啊”地呐喊着,扑向她的鼻头、面颊和腮帮子。那些扑空的饭粒便落在铺席上,数不胜数。这种吃相,简直是一点规矩都没有。我谨向大名鼎鼎的金田先生以及天下权贵们发出忠告:诸公对待他人,如果像小丫头使用碗筷一样的话,那么,飞入诸公嘴里的饭粒必然会少之又少的。而且,入口的饭粒也并非以必然之势而入的,而是误入口中罢了。怎样?敬请务必三思而行噢。这和你们的“谙于世故的圆滑之人”的头衔很不相称的噢。

姐姐敦子被小丫头抢走了自己的筷子和碗,一直凑合着用小筷子小碗吃饭。那只碗太小,即使盛得满满,一动筷子,两三口就吃光了。因此她频频从饭桶里盛饭。已经吃了四碗,现在是第五碗了。敦子掀开锅盖,拿起饭勺,看了一会儿饭桶。她似乎在犹豫,是不是再吃一碗。最后终于下了决心,在估计没有锅巴的地方下了勺子,这还不难,但是手一翻将饭勺里的饭扣到碗里时,没有装进小碗里的饭团便落在了铺席上。敦子毫不惊慌,小心拾起洒落的米饭来。我正猜测拾起来怎么办呢,只见她全部扔回饭桶里了。这可有点脏啊。

当小丫头大肆胡闹,挑起筷子吃得满脸饭粒之时,恰逢敦子盛完饭之际。不愧是姐姐,不忍心看小丫头满脸饭粒,就一边说着:“哎呀,小丫头,怎么搞的,脸上全是饭粒啦!”一边急忙给小丫头清理脸来。首先要除掉贴在鼻尖上的饭粒。我以为她会将弄下来的饭粒扔掉,谁料想,竟将饭粒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让我大为吃惊。然后她又去清理小丫头的脸蛋。脸蛋上的饭粒成堆,两个脸蛋加起来,足有二十粒吧!姐姐耐心地拿下一粒,吃一粒,终于将妹妹脸上的饭粒吃得一个不剩了。

这时,一直文静地吃咸菜的澄子,突然从碗里的酱汤中舀出一块煮烂的地瓜,一下子塞进了嘴里。诸公想必清楚,吃特别烫的煮地瓜别提多难受了。就算是大人,不小心也会烫得吱哇乱叫的。何况敦子这样缺少吃地瓜经验的孩子,其结果可想而知。澄子“哇”地叫了一声,将嘴里的地瓜吐在饭桌上。其中两三块,不知怎么,滚到了小丫头面前,在恰好她够得着的地方停住。小丫头本来就特别爱吃地瓜。所以当特别爱吃的地瓜落到眼前,她迅速放下筷子,抓起地瓜块,大口地吞下。

一直目睹女儿们这些吃相的主人,一言不发,一心一意地吃自己的饭,喝自己的汤,此时此刻,正在用牙签剔牙。

主人对于女儿的教育似乎打算采取绝对放任自由的方针。哪怕三位小姐立刻成为“海老茶式部”、“鼠式部”,不约而同地找个情夫私奔,恐怕主人也会照样吃他的饭,喝他的茶,事不关己似的冷眼旁观,反正是“不作为”。然而,展望当今世界那些所谓“大有作为”的人士,除了撒谎骗人,暗下毒手残害人,虚张声势吓唬人,以及设下圈套陷害人之外,似乎没什么其他能耐了。连中学里的那些少年们也照猫画虎,错误地以为不这样就吃不开,只有扬扬得意地干那种本应脸红的勾当,才称得上是未来的绅士。这哪里是什么“有能耐的人”,简直是一帮无赖!我也算是个日本猫,多少有点爱国心。每当看见这号“有能耐的人”,就想揍他们一通。因为这种人多一个,国家就要相应地衰弱一分。有这样的学生,是学校的耻辱;有这样的人民,是国家的耻辱。即便是耻辱,这号人却充斥于社会,实在难以理解。日本人连猫那么点尊严都没有。真是可怜!比起这号人来,不能不说主人他们,是远为高尚的君子。正因为他窝囊才说他高尚;正因为他没有能耐才说他高尚;正因为他不耍小聪明才说他高尚的。

如上所述,主人以无所作为的方式顺利吃罢早餐,然后穿上西装,打了车,到日本堤警察分局去了。当他拉开纸隔门时,问车夫是否知道日本堤在哪里,车夫嘿嘿地笑了起来。“就是那个吉原妓院街附近的日本堤吧?”车夫如此跟主人回话,真有点滑稽。

主人破例地打车出了门。妻子吃罢早餐,照例催促两个大的:“喂,你们快去上学吧!要迟到啦!”

女儿们却很沉着,根本不做去上学的准备。

“什么,今天可是放假呀!”

“怎么会放假?快点吧!”妈妈申斥道。

“可是,昨天老师说,今天休息呀!”姐姐仍然一动不动。

妈妈这才觉得不对头,便从壁橱里拿出日历,反复地看,终于发现了今天是红日子。主人大概也不知道今天是节日,还给学校写了假条。妻子也不知今天是节日,才把假条给扔进了邮筒吧!至于迷亭,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明明知道却佯作不知,可就不好说了。女主人发现红字后吃惊得“啊!”了一声,对孩子们说:

“那么,都在家好好玩吧!”说完,她像往常一样,拿出针线筐,开始做针线活了。

此后的半个小时,家里平安无事,没有发生足以构成我的创作素材的事件。不过,突然来了个奇怪的客人。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学生。穿着一双歪了跟的皮鞋,紫色的裙裤,头发卷曲得像一堆算盘珠,连门也不叫,就从后门进来了。

她是主人的侄女,名叫雪江,据说是学校里的学生,时常星期天过来,一来就会和叔父争执一通。名字虽然好听,模样却不如其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只要在大街上走上几百米,就一定会遇见这样的面孔。

“婶子,你好!”她说着便大步走进客厅,在针线筐旁坐下。

“哟,今天这么早就来了……”

“今天是节日,我就想早晨来看看你们,所以八点半就急忙出来了。”

“是啊,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好久没来看叔叔婶子了,来看看。”

“干嘛看看啊?多玩一会儿吧。你叔叔这就回来了。”

“叔叔去哪儿啦?真稀罕哪。”

“是啊,今天去了一个不寻常的地方……到警察分局去了。稀罕吧?”

“啊?为什么事?”

“说是今

年春天闯进家来的那个小偷被捉住了。”

“这么说是跟小偷对质去了?真麻烦。”

“哪里!是返还失物呀。昨天警察特意来了一趟,告诉我们失盗的东西找到了,叫去认领呢。”

“噢,这么回事啊。不然的话,叔叔怎么可能这么早出门啊。要是平时,现在还在睡觉哩!”

“像你叔叔那么能睡懒觉的人太少见了……并且,我一喊他起来,就生气。今天早晨就是,本来他告诉我,七点钟一定叫醒他,所以就去喊他起来。可是,他钻进被窝里,根本不起来。我因为担心,隔了一会儿又叫了一遍。他竟在被子里说些不中听的。真拿他没办法!”

“他为什么那么困呢?一定是神经衰弱吧?”

“什么?”

“他真是个爱发脾气的人。就他那脾气,居然还在学校教书?”

“唉,听说他在学校很温和的呀!”

“那就更不好了,纯粹是个窝里横!”

“为什么这么说?”

“怎么说也是个窝里横,难道不是吗?”

“他可不光是发脾气呀!你叫他向右,他偏向左;叫他向左他偏向右,凡事都不听别人的,犟得要命。”

“那是个杠头吧?叔叔就喜欢跟别人拧着。所以,若想叫他干什么,只要反着说,就会照你的意思办。前些天我要他给我买一把雨伞的时候,就是一个劲说不要不要的。结果,叔叔就说:‘怎么能不要呢?’立刻就给我买了。”

“哈哈哈……真有你的。我今后也这么办。”

“就那么做吧,不然要吃亏的。”

“前些天保险公司的人来了,劝他务必参加保险。还说了一大堆的理由,有这个好处,那个好处的,跟他说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可他说什么也不肯参加。按说家里没有存款,又有三个孩子,至少加入个保险,也让人放心些。可是他这个人,压根不考虑这些。”

“是啊!万一出点什么事,可就该头疼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说话特别世故。

“在隔壁听他们对话,可有意思啦。他强词夺理地说什么‘当然,我不是不承认加入保险的必要。正因为有必要,保险公司才存在嘛。可是,人既然还活着,哪里有什么必要参加保险呢?’”

“叔叔这么说的?”

“是呀。于是,公司那个人说:‘人若还活着,自然不需要保险公司。然而,人的生命貌似结实,其实脆弱,不知不觉间,就可能有危险逼近的。’你叔叔说:‘没关系,我决意不死掉!’简直是不可理喻。”

“下决心不死,也难免一死啊。拿我来说吧,虽然下决心考试合格,可还是落榜了。”

“保险公司的职员也是这么说的呀。他说:‘寿命不是自己的意志可以支配的。如果只要下决心就可以长生不老,谁也不会死掉了’。”

“保险公司的人说得太有道理了。”

“有道理吧?可你叔叔就是不懂这个道理。还逞能说:‘不,我绝不会死!我发誓不死掉!’”

“怪人!”

“可不是个怪人吗!就是个大怪人。他满不在乎地说:‘与其缴纳保险金,倒不如存在银行里保险得多。’”

“银行里有存款吗?”

“哪有存款啊!他根本不想自己走了以后,一家人怎么活!”

“真叫人不放心哪。他为什么会是那样想呢?就连常来访的那些先生,也没有一个像叔叔那样的人。”

“怎么会有呢?他是独一无二的!”

“不妨拜托铃木先生,给叔叔开导开导。像铃木先生那样稳重的人,一定活得很洒脱。”

“不过,你叔叔对铃木先生的看法可是不大好呀!”

“什么事都是反的呀!那么,那一位可以吧……哎,就是那个四平八稳的……”

“你说八木先生?”

“对呀。”

“他对于八木先生,还是比较服气的。不过,昨天迷亭先生来家,说了些八木先生的坏话,所以,可能不会起什么作用了。”

“可是我觉得人家蛮好的嘛!像他那样气度非凡、四平八稳的多好啊。……不久前还在我们学校讲演了呢。”

“八木先生?”

“是啊。”

“八木先生是你们学校的老师吗?”

“不,他不是老师。不过,学校召开‘淑德妇女会’时,请他去讲演了。”

“讲得有意思吗?”

“倒不那么有趣。可是,那位先生不是有一张长脸吗?还蓄着天神一般的胡须,所以大家都非常敬佩,洗耳恭听。”

“你说的讲演,都讲了些什么呀?”女主人刚刚这么一问,檐廊外面玩耍的三个女孩听见雪江说话声,都啪嗒啪嗒地闯进茶间。刚才她们大概是跑到竹篱笆外的空地上去玩耍了。

“哟,雪江姐来啦!”两个姐姐欢喜地嚷道。妈妈说:

“你们别这么吵嚷!都安安静静地坐下!你雪江姐正讲有趣的故事哪。”说着,她把针线活收拾到墙角。

“雪江姐,你讲什么故事呢?我最爱听故事了。”说话的是敦子。

“还是讲《咔嚓咔嚓的山》的故事?”问话的是澄子。

“丫达也要讲故系(事)!”老三从两位姐姐之间伸出腿去。但她的意思不是听故事,而是说她要讲故事。

“啊?小丫头也讲故事?”姐姐笑着说。

“小丫头过一会儿再讲!等你雪江姐讲完。”妈妈哄着说。小丫头根本不听。

“不——要,巴布!”她大声叫喊。

“好了,好了,就让小丫头先讲吧。你什么故事?”雪江表现得很谦逊。

“故系(事)是,小孩,小孩,你去哪?”

“有意思,后来呢?”

“哇(我)们上田里割稻去!”

“哟,懂得真不少!”

“你一拉(来),就碍事!”

“哟,不是‘拉’,应该是‘来’。”敦子插嘴说。小丫头又是“巴布”一声大喝,吓得敦子不吭声了。但是,由于敦子这么一插嘴,小丫头忘了下文,讲不下去了。

“小丫头!故事讲完了?”雪江问道。

小丫头说:“那个,以后别老放屁了。噗,噗,噗的。”

“哈哈哈,真恶心,这是谁教你说的?”

“女帕(仆)!”

“这个坏女仆,教这种话!”女主人苦笑着说,“好了!这回轮到雪江讲故事啦!丫丫要安安静静地听哟!”

这个小“暴君”终于老实了,一直到在安安静静地听故事。

“八木先生的讲演是这样的。”雪江终于开始讲了。“据说从前,在一个十字路口中间有一座巨大的石头地藏菩萨像。可是,那地方是车水马龙的热闹场所,地藏菩萨很挡道。于是,很多人聚到一起,商量怎样才能把石像移到某个角落去。”

“这是真事儿吗?”

“不知道,关于这一点,他什么也没有说呀!于是,大家出了不少主意。街上有个头号大力士。他说:‘这有何难,看我的,一定把石像搬走!’他独自一人去了十字路口,光着膀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大汗淋漓,也搬不动那石像。”

“看来这石像很重啊。”

“是呀。那个男子筋疲力尽,回家睡觉去了。于是,人们又商量起来。这时,一位街上最聪明的男子说:‘不用担心,让我来试试吧!’他在套盒里装满豆馅年糕,来到石像面前,给石像看里面豆馅年糕,说:‘请跟我到这边来!’他以为地藏菩萨也会贪吃,所以用豆馅年糕勾引的话,说不定会使其上钩,可是,石像纹丝没动。那个聪明的男子觉得这一招不顶用,又把酒倒进葫芦里,一只手拎着葫芦,另一只手拿着酒盅,走到菩萨像前说:‘要不要喝一杯?想喝,就请到这边来!’他这样折腾了三个来小时,那菩萨像依然一动不动。”

“雪江姐!地藏菩萨肚子不知道饿吗?”敦子问道。

澄子说:“我想吃豆馅年糕啦!”

“聪明人两次都没成功,于是又做了好些假钱,对菩萨像说‘你很想要吧?想要就来拿呀!’又是将假钱伸到菩萨像眼前,又是拽的,可是这一招也不灵。那地藏菩萨十分顽固哩!”

“是吗,有点像你的叔叔。”

“嗳,和我叔叔一模一样。最后,那个聪明人也厌烦了,放弃了努力。再后来吧,一个爱说大话的人出来说:‘我保证把它挪走。放心好了。’就像对付区区小事似的,打了包票。”

“那个爱吹牛的人怎么做的?”

“那可太有意思了。他先穿上警察服,粘上假胡子,来到菩萨面前,虚张声势地说:‘喂,喂,你要是再不走,有你好瞧的!警察可轻饶不了你!’可如今这世上,即使装警察又有谁会害怕?”

“就是啊。那么,菩萨像动了吗?”

“怎么会动?和叔叔一样嘛!”

“可是,你叔叔非常怕警察呀!”

“哟,是吗!叔叔那么害怕吗?看来,再也没有比警察更可怕的了。不过,据说地藏菩萨一动也不动,泰然自若的。这时,那个吹牛大王勃然大怒,脱下警察服,将假胡须扔到纸篓里,然后,换上阔佬的衣服又来了。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摆出一副岩崎男爵的派头。够可笑的吧!”

“所谓‘岩崎的派头’,究竟是什么样?”

“不过是摆摆臭架子呗。并且什么也不做,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叼着一根大雪茄,围绕着地藏菩萨边吸边走。”

“这是打算做什么?”

“为了用烟雾将地藏菩萨笼罩起来呀。”

“简直像说单口相声一样。那么,顺利地把菩萨像裹在烟雾里了吗?”

“不行啊!因为对方是个石头嘛!骗人也要有个分寸。听说他后来又乔装起王爷来了,蠢死了!”

“怎么?那时候就有王爷?”

“大概有吧。八木先生这么说的。据说那个人真的假扮成了个王爷,虽然胆战心惊,可他总还是做了。区区一个吹牛大王,岂不是犯了不敬之罪吗?”

“你说的王爷,是哪位王爷呀?”

“哪位王爷?不论装扮成哪位王爷,都是一样地不敬啊。”

“也是啊。”

“装扮成王爷也不灵。吹牛大王也没有办法了,认输说:‘凭我这点本事,对地藏菩萨是奈何不了了!’”

“自找的!”

“是啊,本该惩办他一下的……可人们都忧心如焚,又开始商量起来。但是,再也没有人自告奋勇了,大家一筹莫展。”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还没完哪。最后,雇了好多车夫、无赖,在地藏菩萨周围哇哇乱叫。他们说,只是为了气气菩萨,叫他在这儿待不住就行。因此,他们轮班吵嚷,昼夜不停。”

“真够辛苦的。”

“即便这样吵嚷还是不起作用,地藏菩萨也够顽固的。”

“后来呢?”敦子热心地问道。

“后来呀,不论每天怎么吵闹,也不灵验,人们都有些厌倦了,可是脚夫和无赖不管干多少天,都能挣工钱,所以乐得这么闹腾。”

“雪江姐!工钱是什么?”澄子问道。

“工钱嘛,就是钱呀!”

“领了钱,做什么用?”

“领了钱吗,怎么说呀……呵呵呵,澄子真是个淘气鬼……婶子,那些人这么白天黑夜地吵嚷。当时街上有个名叫‘傻阿竹’傻子,什么也不懂,谁都不理他。这个傻子看到这情景,问道:‘你们为什么吵嚷啊?难道说花好多年,也移动不了地藏菩萨吗?真可怜……’”

“一个傻子,还不简单哪!”

“是个不简单的傻子哟!大家听了他的话,商量说:‘不妨死马当活马医。叫他试试看。’于是就请傻子帮忙。傻子一口答应下来。他说:‘你们别那么吵吵,安静点!’让那些车夫和无赖退后,自己飘然来到地藏菩萨面前。”

“雪江姐,‘飘然’是傻阿竹的朋友吗?”敦子在关键时候这么一问,惹得妈妈和雪江哈哈大笑。

“哪里,不是朋友。”

“那是什么?”

“‘飘然’就是……唉,没法解释。”

“‘飘然’,就是‘没法解释’?”

“不是的。‘飘然’就是……”

“什么呀?”

“你知道那位多多良三平先生吧?”

“知道呀,他还给过我红薯呢。”

“就是那个多多良先生啊。”

“难道说多多良先生就是‘飘然’?”

“哎,可以这么说吧。……且说那傻阿竹来到地藏菩萨面前,揣着手说:‘地藏菩萨!街上的人都求你换个地方,请起身吧!’这么一说,地藏菩萨答道:‘既然如此,早些告诉我不就得啦。’于是,菩萨像缓缓地移动了。”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地藏菩萨!”

“下边才开始演说。”

“还没完?”

“是啊。接下来八木先生说:‘今天召开妇女会,我特意讲了上面的故事,是有原因的。说出口来,也许失礼,但妇人有个毛病,遇事往往不从正面走捷径,反而采取舍近求远的方式。当然,不单是妇人如此。在这明治年代,即使男子,受到文明之弊端的影响,多少也变得像个女人,因此,常常花费多余的过程和精力,却误以为这才是正道,是绅士必须遵循的方针的人似乎为数不少哩。但是,这些人都是文明开化束缚下的畸形儿这一点已毋须赘言。只是对于妇人们来说,千万要记住我刚才讲过的那个故事,一旦遇到问题,请按照傻阿竹的直率态度去处理。诸位如果成了傻阿竹,夫妻之间,婆媳之间的纠葛,肯定会减少三分之一。人心眼越多,心眼就越是作祟,成为不幸的源泉。多数妇人比男人不幸,都怪心眼太多了。请大家变成傻阿竹吧!’”

“真的?那么,雪江姐,你想成为傻阿竹吗?”

“怎么可能呢。我才不想成为那种傻子呢。金田家的富子小姐听了气得要死,说:‘这么说太失礼啦!’”

“金田家的富子小姐?就是对街那家的?”

“是呀,就是那位摩登女郎哟!”

“她也在你们学校上学?”

“不!只是因为开妇人会,她才去旁听的。打扮得真时髦,简直吓人。”

“可是,听说她长得很出众呢。”

“很一般的!并不像她自我感觉那样好看。要是像她那么涂脂抹粉的,就没有人不好看了。”

“那么,雪江姐若是像金田小姐那样化妆,肯定比金田小姐漂亮一倍吧?”

“哟,讨厌!少说两句行不行,我可不知道。不过,那位小姐打扮得也太过分了,就算家里再有钱……”

“再怎么过分,也还是有钱好吧!”

“倒也是,不过,她才应该变成个傻阿竹呢。太装腔作势了。听说最近有个叫什么的诗人献给她一本新诗集,她跟所有人吹嘘这事哪!”

“是东风先生吧?”

“啊?是他送的?真是好雅兴。”

“不过,东风先生是非常认真的,甚至认为他那样做是理所当然的。”

“正因为有他那样的人,才会如此的。……还有更搞笑的事哪!听说最近有人给她寄去了一封情书。”

“哟,下流!是谁呀,居然干出那种事来?”

“不知道是谁。”

“没写姓名吗?”

“姓名倒是写得很清楚,不过,据说是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还有,那封信写得好长好长,足有六尺哪。据说写了好多奇妙的话,什么‘我对你的爱,宛如宗教家对神灵的憧憬’,‘为了你,我宁愿变成祭坛上的羊羔任你宰割,这将是我无上的荣光’,还有什么‘心脏是三角形的,三角形的中心插着丘比特的箭。如果是玩具吹气箭,就百发百中了……’等等。”

“是认真的吗?”

“据说是认真的。真的,我的朋友中就有三个人看过这封信呢。”

“不知羞耻的人!那种信还拿出来炫耀?她想要嫁给寒月先生呢,那封信若是被人们传开,岂不麻烦?”

“人家非但不觉得麻烦,还扬扬得意哩!下回寒月先生来,您最好告诉他。寒月先生还一无所知吧?”

“谁知道呢。那位先生整天到学校去磨玻璃球,多半不清楚吧。”

“寒月先生真的想娶她呀?好可怜!”

“为什么可怜?她家有钱,一旦有什么事,她家都可以摆平。这不是很好吗?”

“婶子张口闭口就是钱、钱的,多俗气啊!爱情不是比金钱更重要吗?没有爱,就不应该结为夫妻呀。”

“是吗。那么雪江,你想嫁给什么样的人呢?”

“我怎么知道!从来没有考虑过。”

当雪江小姐和婶子就婚姻一事进行舌战时,一直听不明白却又努力倾听的敦子,突然开了口:“我也想嫁人哪!”

对于这冒冒失失的期望,就连充满青春朝气、本应对其寄予同情的雪江都一时哑然了。妈妈还表现得比较平静,笑着问道:“你想嫁给谁呢?”

“我呀,本想嫁给‘招魂社’,可是,我讨厌过水道桥,正发愁哪!”

这回答由于实在太出乎妈妈和雪江的意表,连再问一问的勇气都没有,一齐笑得前仰后合。这时,二女儿澄子对姐姐问道:“姐姐也喜欢招魂社?我也非常喜欢。咱俩一同嫁给招魂社吧!好吗?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我就自己坐车去啦。”

“小丫达也去!”

最后,连小丫头也要嫁给招魂社了。假如三个女儿一同嫁给招魂社,主人也就省心了吧!

这时忽听人力车声停在大门外,立刻有人发出响亮的问候:“您回来啦!”大概是主人从日本堤警察分局回来了。主人叫女仆接过车夫递过来的一个大包袱,然后悠然迈进了茶间。

“啊,你来啦!”他边和雪江打招呼,边将手里拿着的一个类似小酒壶的东西“咚”的一声扔在那个闻名的长方形火炉旁。说是类似酒壶,当然不是正宗的小酒壶,可也不像花瓶,不过是一个奇特的陶器罢了,所以姑且这么称呼它。

“好奇怪的酒壶啊!这是从警察分局拿回来的?”雪江边将那个倒在地上的东西立起,边问主人。主人看着雪江自豪地说:

“怎么样?形状不错吧?”

“形状不错吗?那个玩意儿?不怎么好看嘛。一个破油壶,拿着它干什么?”

“怎么会是油壶?说话太没情趣了。”

“那是什么?”

“是花瓶嘛!”

“作为花瓶的话,嘴儿太小,肚儿又太鼓了。”

“因此才有意趣哩!你也不懂风雅,和你婶子不相上下,没法子!”

他自己拿起油壶,对着拉门方向的亮儿打量起来。

“我当然不懂风雅了。我可不会从警察分局拿回来个油壶的。是吧?婶子!”

婶子哪里顾得上这些,她打开包袱,瞪大眼睛,清点失盗物品。

“啊,真想不到啊,小偷也进步了,全都拆洗过了。喂,你看呀!”

“我怎么会从警察分局拿回个油壶来呢?还不是因为等得太无聊,在那一带闲逛的时候,淘换来的呀。你们哪里懂得,这可是件宝啊!”

“也宝贝得过头了吧,叔叔到底在哪儿闲逛的?”

“哪儿?当然是日本堤一带呀!还进吉原街里去瞧了瞧。那边可真热闹!你见过吉原的大铁门吗?没有吧?”

“谁稀罕看呀。我可没有机缘去吉原那种贱女人住的地方!叔叔身为教师,竟然去那种地方,真叫人吃惊!是吧?婶子,婶子!”

“是啊。好像不太够数。东西全都还回来了吗?”

“没还的,只有山药啦。叫人家九点钟去,可是却让人一直等到十一点,这像话吗?所以说,日本的警察不像话!”

“若说日本警察不像话,那么,到吉原去散步,就更不成体统了。这种事若是传出去,叔叔会被革职的吧?婶子。”

“唉,大概吧!你看,我这条带子的里子没有了。我说怎么觉着缺点什么!”

“腰带里子没了就没了吧。我干等了三个小时,浪费了半天的宝贵时间呢。”

主人说着,换上和服,靠在火炉边,若无其事地赏玩起了那个油壶。妻子也无可奈何,只得将返还的物品放进壁橱,回到茶间来。

“婶子!叔叔还说这个油壶是件宝哪,多脏啊。”

“这是在吉原买的?哎哟——”

“哎哟什么!你根本不懂……”

“可是那种小壶,不是到处都有卖的吗?也不是只有吉原才有的。”

“问题没有卖的啊!这种式样的很罕见。”

“叔叔跟那个地藏菩萨差不离了。”

“小孩子,瞎说什么。近来的女学生嘴巴太刻薄,不像话!还是要好好读一读《女大学》。”

“叔叔不愿意加入保险吧?女学生和保险,你最讨厌哪个?”

“保险,我并不讨厌,那是有必要的。凡是考虑到将来的人,都会加入的。而女学生却是没用的废物。”

“废物就废物吧!你不是也没有加入保险吗?”

“下个月就加入!”

“真的?”

“当然。”

“保险什么的就算了吧。还不如用那笔钱买点什么好呢。是吧?婶子!”

婶子嘻嬉笑着,主人却较起真来。

“你想要活一百年、二百年,才说这种漫不经心的话。等你的理性再发达些,自然就会认识到参加保险的必要了。下个月我一定参加保险。”

“是吗,那就没法说了。不过,前些天叔叔给我买了雨伞,有那些钱,说不定参加保险更有用呢。人家一再说不要不要的,可是叔叔硬要给我买。”

“你那么不想要吗?”

“嗯,我才不想用什么洋伞呢。”

“那就还给我好啦。正好敦子想要呢。就把那把伞给她吧!今天带来了吗?”

“哟,叔叔也太过分了。难道不是吗?好容易给我买的,又往回要。”

“你说不想要,我才叫你还的呀!一点也不过分。”

“我是说了不想要。不过,叔叔太吝啬了。”

“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说不要我才叫你还给我的,怎么是吝啬?”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还是吝啬。”

“愚蠢,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

“叔叔不也是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吗?”

“因为你翻来覆去的说,我有什么办法。刚才不是还说不要雨伞吗?”

“我是说啦。不要是不要,但是不想还给叔叔。”

“咄咄怪事!这么不明事理,又蛮不讲理的,真没办法!你们学校不教你们逻辑学吗?”

“好啦,反正我没教养。随便你怎么说!叫人家把东西还回来,即使是外人也不会说出这种不通情达理的话来,还是学学人家傻阿竹吧。”

“你叫我学什么?”

“叫你学得正直平和些!”

“你真是又愚蠢,又固执,怪不得降班了呢。”

“降班也没有让叔叔交学费呀。”

雪江说到这儿,似乎悲从中来,不禁潸然坠一掬泪于紫色裙裤上。主人茫然凝视着雪江的裙裤和她低垂的脸,仿佛在研究那泪水是起因于何种心理。这时,女仆从厨房过来,跪在拉门口,只将红红的双手伸进来,说:“有客人来了。”

“是谁来了?”主人问道。

“是个学生。”女仆侧目瞧着泪流满面的雪江说。

主人到客厅去了。我为了获取信息兼做研究人类,便悄悄尾随着主人去了檐廊。为了研究人类,如果不选择起波澜的时机,将会一无所获。平日里人们大都表现得很平常,因此,所见所闻无不平凡无奇,了无情趣。然而,一到关键时刻,这平凡表象便会在某种奇妙的神秘作用下,转瞬之间酿成许多奇特的、荒谬的、玄妙的、异常的现象。一言以蔽之,在我们猫族看来,足够进行模仿的事件层出不穷,随处可见。像雪江的眼泪,便是其现象之一。雪江有着一颗玄不可测的心,但她和女主人聊天的过程中并不怎么明显。可当主人回来,扔油壶时,便犹如用蒸气泵给一条死龙注入了氧气一般,她那深不可测的、巧妙的、美妙的、奇妙的、玄妙的丽质便勃然而发,可谓淋漓尽致。然而,她的丽质是天下女子共通的,可惜的是轻易不会表现出来的。不对,其实二十四小时都在不停地表现,只是不曾这么显著,这么昭然地表现出来而已。幸而我有一个特别喜欢倒抚猫毛的乖张怪癖主人,我才有幸欣赏到这出狂言的!只要跟着主人走,不论到什么地方,台上演员肯定会不知不觉中也表演起来的。老天赐给我这么一位有趣的人做主子,我才能够在这短暂的一生中,获得丰富的阅历,真是谢天谢地!不知现在来访的客人又是个什么人?

我一瞧,来者年约十七八岁,是个和雪江年龄不相上下的学生。他脑袋很大,头发剃得极短,几乎能看见头皮,脸正中盘踞着一个蒜头鼻子,坐在屋子的一角。此人没有别的特征,唯有脑袋特别大。即使剃成个光头,脑袋还不会显得小,若是像主人那样留起长发,定会更加惹人注目的。越是脑袋大的人,越是没有多大学问,这是主人一贯的看法。事实上,也许真是如此。不过,猛地一看,他很像拿破仑,派头十足。衣着和一般的学生一样,是一种条纹布短袖夹衣,看不出是萨摩产的,还是久留米或伊予产的,穿得有模有样。不过里边好像没穿衬衣,也没有穿内衣。虽说穿空心夹衣和光脚穿鞋也算是一种风流,但是这位学生给人以忍受痛苦之感。尤其他在席子上清清楚楚地留下像小偷似的三个脚印,不用

说,就是他赤脚的罪过。他端坐在第四个脚印上,显得畏畏缩缩的。假如对方是个令他敬畏的人,这样规规矩矩地坐着,我倒也不会大惊小怪。然而,像他这样理了个光秃秃的小平头的粗野之人,做出这般惶恐的样子,就有点不大协调了。像这种即使路遇主人,也不会施礼,并以此为荣的家伙,即便和一般人一样跪坐半个小时,也会感觉很难受的。由于他像个适得其所的谦恭君子或盛德长老似的端坐在那里,尽管他自己苦不堪言,但旁人看来,样子十分滑稽。一个在教室里或操场上那样闹腾的家伙,怎么会具有这么大的定力约束自己呢?想到这里,我觉得他既可怜,又可笑。

这样一对一地相对而坐,无论多么顽冥不灵的主人,对于学生来说也多少有些压力的。主人想必也不无得意吧!常言说:“积土成山。”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学生,如果纠集成群,也会成为不可欺侮的团体,说不定会搞起驱逐运动或罢工的。这就像是人类中的胆小鬼一喝酒就变得大胆起来一模一样吧!不妨把聚众闹事,看作是酒壮怂人胆更合适。可以认为,那些人仗着人多势众,胡乱折腾,正是喝醉了酒,精神陷入混乱的结果。只要精神正常的话,那个貌似诚惶诚恐,或者应该说是畏缩地紧贴着拉门坐着的穿萨摩条纹布的学生,不管主人怎么老朽,既被称为老师,就不可能轻视的,也没有理由轻视的。

主人递过去一个坐垫,说:“请坐这个吧!”光头却身子僵直着,“唉”了一声,一动也不动。摆在眼前的褪了色的花布坐垫,当然不会说“请坐在我身上吧”,它后面木然坐着个大脑袋的活人,看着可真叫奇妙。那坐垫是为了给人坐的,女主人绝不会为了观赏才从劝业场买来。从坐垫的角度来说,如果不是给人们坐,等于毁坏了它的名誉,对于让客人坐坐垫的主人而言也丢了几分面子。那个瞪眼瞅着坐垫,使主人丢面子的光头也绝不是厌恶坐垫。说实话,除了为他祖父做法事时坐过之外,有生以来还极少坐过坐垫,因此,他早已跪得两腿发麻,脚尖有点受不住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肯铺上坐垫。即便主人让他用,他也不肯坐。真是个难缠的秃子。假如真是这么客气,那么人数众多时,或是在学校里,以及在宿舍里的时候,多少客气一点也好啊。不必客气的时候他如此拘束,该客气的时候却不知谦让,纯粹是无理取闹。整个一个坏秃子!

这时,光头身后的拉门“哗啦”一声开了。雪江端来一碗茶毕恭毕敬地递给了客人。若是平时,那光头一定会嘲讽一句:“嗬,savage tea来啦!”但是现在,连和主人对坐已然精神紧张,加上这位妙龄少女又以在学校学会的小笠原流的敬茶方法,以非常做作的手势将茶杯递给他,更使得光头拘谨不安。雪江关上拉门后,在门外吃吃地笑。可见,同样的年龄,还是女子要强得多。雪江远比起这光头胆子大,尤其是刚刚气恼得洒下一掬热泪,这吃吃一笑使雪江显得更加妩媚。

雪江退下之后,二人默默相对。主人虽然坚持了一会儿,很快意识到,这样相对无言简直是作孽,便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古井……”

“古井?古井什么?名字呢?”

“古井武右卫门。”

“古井武右卫门?不错,名字够长的。这不是当代的名字,是个古人的名字。你那时候是四年级吧?”

“不是。”

“三年级?”

“不是,是二年级。”

“在甲班吗?”

“是乙班。”

“乙班的话,我是班主任呀!想起来了。”主人心情激动起来。

实际上,这个大脑袋学生,从入学那天起,主人就注意到了,绝不会忘记的。不但不会忘记,他那个大脑袋,主人印象深刻,以至于时常梦里见到他。然而,粗心的主人竟然没有把大脑袋和这个旧式名字联系起来,也没有和二年级乙班联系起来。因此,当他听对方说梦中见到的大脑袋原来是自己负责的那班的学生时,不由得恍然大悟。然而,他不明白这个有着古老名字的大脑袋,而且是本班的学生,究竟为了什么事现在登门造访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主人原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所以,学生们不论年初岁末,几乎从不登门。只有这位古井武右卫门堪称是破天荒头一个登门的稀客,却不知客人来意,倒叫主人惴惴不安。他应该不是到如此令人扫兴的人家来玩耍的。假如是来劝主人辞职的话,应该更有底气些才是。况且,武右卫门也不可能是来商量他个人的事。无论从哪方面想,主人都搞不清楚对方的来意。看武右卫门的样子,说不定连他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前来造访。没办法,主人只好直截了当地问:“你是来玩的吗?”

“不是。”

“那么,有事找我?”

“嗳。”

“是有关学校的事?”

“嗳,想跟您说点事,所以……”

“噢,什么事?请说吧!”

主人这么一说,武右卫门眼睛盯着地面,不说话。

本来武右卫门作为中学二年级学生,是比较能说会道的。虽然他的智力不如大脑袋瓜那么发达,但是论口才,在乙班却是个佼佼者。比如问老师“哥伦布”用日文怎么说的,来为难主人的,就是这个武右卫门。这么一位大名鼎鼎的主儿,今天一直像个口吃的公主似的顾虑重重的,一定有什么原因,肯定不能单纯地理解为是在客气。主人也感到有些蹊跷。

“既然有话跟我说,那就快说吧!”

“这事有点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主人说着,看了一眼武右卫门的脸。但他依然低着头,什么也看不到。不得已,主人稍微改变了一下语气,温和地补充说:

“没关系,不管什么,尽管说吧!这里没有其他人,我也不对别人讲。”

“说也不要紧吗?”武右卫门还在犹豫。

“不要紧!”主人断然回答。

“那么,我就说啦。”说着,秃头猛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望着主人。他的眼睛是三角形的。主人鼓起两腮,边喷吐“朝日牌”烟,边稍稍侧过头去。

“老实说……有麻烦事了。”

“什么事?”

“您问什么事?实在太发愁了,所以才来找您。”

“所以我问你,到底是什么事呀?”

“我也不想干那种事,可是,滨田一个劲地说:‘借给我吧,借给我吧……’”

“你说的滨田,是滨田平助吗?”

“是的。”

“这么说你是借给滨田房费了?”

“并没有借给他房费。”

“那么,借给他什么了?”

“把名字借给他了。”

“滨田借你的名字干什么了?”

“给人寄出了一封情书。”

“寄了什么?”

“唉,我对他说,别借我名字,我就帮你寄信吧!”

“你说得让人不得要领,到底是谁干了什么呀?”

“寄送了情书啦。”

“送情书?给谁?”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说不出口吗。”

“那么,你给谁家女子送了情书?”

“不,不是我送的。”

“是滨田送的吗?”

“也不是滨田送的。”

“那么,是谁送的?”

“我也不知道是谁。”

“简直是越说越糊涂。那么,谁也没有送喽?”

“只是用了我的名字。”

“只是用了你的名字?还是完全听不明白!最好再说得有条有理些!收下情书的人到底是谁?”

“说是姓金田,是住在对面街口的女人。”

“是姓金田的那个实业家吗?”

“是的。”

“那么,所谓‘只借了名字’,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家的女儿又时髦,又傲慢,所以就给她送了情书。滨田说‘没有寄信人名字不行。’我说:‘那就写上你的名字吧’。他说:‘我的名字没意思,还是古井武右卫门这个名字好……’所以,最后借用了我的名字。”

“那么,你认识他家的女儿吗?有过什么交往吗?”

“没有任何交往,也没见过面。”

“这简直是胡闹,竟然给一个没见过面的女子写情书。你们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干出这种事的?”

“只是因为大家说她盛气凌人,才嘲弄她的。”

“越说越不像话了!那么,你是签上自己的名字寄出的吗?”

“是的。文章是滨田写的。我借给他名字,由远藤夜里去她家送的信。”

“看来,是三个人共同作案的?”

“是的。不过,事后一想,如果事情败露,被学校开除,可不得了。所以非常担心,一连两三天睡不好觉,脑袋昏昏沉沉的。”

“真是干了一桩蠢到家的事!你是写了‘文明中学二年级学生古井武右卫门’吗?”

“不,没有写学校名。”

“没写学校名还好一些。若是写上学校名,你瞧着吧,那可是事关文明中学的声誉了!”

“那会怎么样啊?会开除吗?”

“会呀。”

“老师,我爸是个特别厉害的人。何况我妈是继母,如果被开除了,可大事不好了。真的会被开除吗?”

“所以说不该如此胆大妄为嘛。”

“我并不想那么干,可是没管住自己还是干了。有没有可能不开除我呢?”武右卫门哀求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女主人和雪江早已在拉门后吃吃地笑着。而主人却始终端着架势佯作,重复着“是这样啊!”快要笑死我了。

我一说笑死我了,也许有人要问:“有什么可笑的?”

这么问可以理解。不论是人类还是动物,自知之明乃是平生大事。只要有自知之明,人类也可以作为人得到猫的尊敬。到了那时,我也就不忍心再写这些挖苦的话,立刻停下笔的。然而看来,人类似乎很难认清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就像自己看不见自己的鼻子有多高一样。因此,才会对他们平日瞧不起的猫,提出上述问话吧!

尽管人类看来神气得很,却多有愚昧之处。自以为是什么“万物之灵”,扛着这块招牌到处招摇,却连那么点小事都理解不了。而那些不以为耻,大言不惭者,就更惹人发笑了。他们扛着“万物之灵”的招牌,却吵吵嚷嚷地问别人:“告诉我,我的鼻子在哪里?”既然如此,以为他们会辞掉“万物之灵”的头衔吧,可他们死也不肯放弃的。尽管他们如此明显地自相矛盾,却活得神闲气定,天真可爱。而可爱的代价,便是甘愿顶着“人类是愚蠢的”这个帽子。

此时我之所以觉得武右卫门、主人、女主人和雪江可笑,并不单纯是由于外部事件互相冲突,其冲突将震动波传到向滑稽的方向,而是由于其冲突的反响在人们的心里弹奏出了各不相同的音色。

首先拿主人来说,他对这件事毋宁说是冷淡的。关于武右卫门的老爸如何严厉、后妈如何给苛待他,主人都不会吃惊,也不可能吃惊。武右卫门被学校开除,和主人被免职又大异其趣。假如成千的学生都退学,当教师的也许会困于衣食之计;但是武右卫门一个人的命运无论如何变幻,也与主人安度朝夕毫不相干。正所谓对于关系淡薄之人,同情心自然也淡薄。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皱眉、流泪或叹息,绝不是人类的自然情感。我很难认可人类是那么富于同情心和怜悯心的动物。不过是作为生而为人的一种义务,才常常为交际而流几滴泪,或是装出同情给别人看罢了,即所谓虚假的表情。说到底,是一种非常吃力的艺术。此类擅于装腔作势的,被称为“富有艺术良心的人”,深受人们的敬重。因而,再也没有比受敬重的人更靠不住的了。只要试一试,立见分晓。在此方面,应该说主人属于拙者一流。因其拙,而不被人敬重;不被人敬重,便将内心的冷漠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从他对武右卫门反反复复地说“是这样啊”,便不难看出。

诸位万万不可由于主人态度冷漠,便厌恶他这样的善人。冷漠乃是人类本性,不去掩饰才是正直的人。假如在这种时候,诸位期望主人不那么冷漠,只能说将人类估计得过高了。连正直的人都已寥寥无几的人类社会,如果再要求过高,那么除非泷泽马琴小说里的人物志乃和小文吾走进现实,《八犬传》里的犬怪们搬到附近的东邻西舍来居住才有指望,否则,便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求。

关于主人,暂且说到这里。再说说在茶间里嘻笑的女人们吧。她们比主人的冷漠更向前跨进了一步,跃入了滑稽之境,而乐不自禁。她们对于使武右卫门头疼的情书事件,仿佛菩萨降下了福音一般欣喜若狂。没有理由,就是欣喜。硬要剖析她们的心理的话,那就是:她们对于武右卫门陷于苦恼感到高兴。各位不妨问一问女人:“别人烦恼时,你是否会因此而开心得发笑?”那么,被问的女人一定会说骂提问者是个蠢驴。即使不骂此人愚蠢,也会说这么提问是故意侮辱淑女的德行。她们这么说,也许是事实,但她们拿别人的烦恼开心,也是事实。照此说来,岂不等于事先声明:“我现在要做侮辱自己品格的事给你们看,可是不许你们说三道四。”岂不等于宣称:“我要去偷东西,但是绝不允许你们说我不道德。如果说我不道德,就是往我的脸上抹黑,就等于侮辱了我。”女人真的很聪明,怎么说都有理。既然生而为人,那就不论被踩、被踢或是挨骂,以至于受到别人冷遇时,不仅能够处之泰然,而且,即使被吐一脸唾沫、被泼一身粪汤、甚至被人大声嘲笑时,也必须能够欣然承受。做不到这一点,便不可能和那些名曰“聪明的女人”打交道。

武右卫门先生也是一不留神铸成大错,因而,表现得惶恐不安。也许他心里在想:我这么惶恐不安,她们却在背后窃笑,很失礼。但是,这说明他太幼稚,人家会说他因为别人失礼而恼火,气量太小,若是不愿落下这等名声,还是忍耐些为好。

最后,说说武右卫门的心理。此时他简直忧心如焚,他那颗伟大的头脑里装满了烦恼,如同拿破仑的脑子里塞满了功名心一般,几乎要炸裂。他那蒜头鼻子不时地翕动,那正是担忧像条件反射似的,在颜面神经传导下无意识地跳动着。他像吞下了一颗大炸弹,肚子里装着一个无法处置的大疙瘩,两三天来一愁莫展。痛苦之余,又想不出其他好办法,就想到去班主任老师家,也许能得到点帮助。于是,硬着头皮,低下自己的大脑袋跑到他所讨厌的老师家里来。似乎将自己平时在学校捉弄我家主人,煽动同学给主人出难题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他似乎坚信:不论曾经怎么捉弄或为难老师,既然身为班主任,肯定会帮他想办法的。他也太天真了。班主任并不是主人爱干的角色。是因为校长任命,不得已才接受的。这很像迷亭伯父戴的那顶大礼帽,只是徒有其名。既然徒有其名,便不顶用。假如到了关键时刻,名分也能顶用,那么雪江满可以只凭姓名去相亲了。

武右卫门不但一厢情愿,而且对人类品格估计过高,认为别人都应该对他关爱有加。他绝对不曾想过会遭到嘲笑。他这次到班主任家来,对于人类肯定会发现一条真理的。由于这条真理,他将来一定会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将来,他也会对别人的烦恼漠然置之的吧?别人发愁时也会放高声大笑的吧?长此以往,未来的天下将遍地都是武右卫门吧?将遍地都是金田老板和金田夫人吧?为了武右卫门的将来,我衷心期望他尽早醒悟,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否则,不论他如何担忧,如何后悔,如何迫切希望向善,毕竟不可能像金田老板那样获得成功。不,过不了多久,社会就会把他放逐到人类居住区以外去的,何止是被文明中学开除!

我这么想着觉得有意思,忽听格子门“哗啦”一声开了,从玄关的门后露出半张脸来,叫了一声:“先生!”

主人正反复对武右卫门说着“是这样啊”忽听有人喊他。主人一看,从格子门后斜着探出来的半张脸,正是寒月。

“噢,请进吧!”主人只说这么一句,坐着没动。

“有客人吗?”寒月依然探进半张脸问。

“没关系,请进来吧!”

“我来是想请你出去走走。”

“去哪儿?还是赤坂吗?那地方我不去了。前些天跟你走了那么多路,累得腿都直了。”

“今天不会的,好久没出门了,出去走走吧?”

“到底去哪里?你先进来呀!”

“想去上野,听听虎啸之声。”

“不觉得无聊吗。我说你还是先进来吧!”

寒月先生也许觉得隔着这么远不便商量,就脱了鞋,慢吞吞地走进来。他依然穿着那条后屁股上打补丁的灰色裤子。据本人辩解,这条裤子并不是由于穿得日久或屁股太沉而磨破的,是因为近来开始学骑自行车,局部受到过多摩擦所致。寒月先生对武右卫门微微点点头,“噢”地打了声招呼,便坐在靠近檐廊的地方。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位就是给他众所周知的未来夫人写了情书的情敌。

“听老虎叫有什么意思!”

“是的。现在还不是时候。咱们先四处走走,到了夜里十一点才去上野呢。”

“啊?”

“那个时间,公园里的古树阴森森的,多刺激啊。”

“是啊!不过比白天要凄凉些呢。”

“所以,要尽可能找林木茂密,大白天都不见人影的地方走走,不知不觉的,就会忘却身处红尘万丈的都市,恍惚走进了幽静的深山似的。”

“那样感觉,又如何?”

“沉浸于这种感觉,静静地伫立,马上会听到动物园里老虎的叫声。”

“真的能听到老虎叫吗?”

“会的。那叫声,即使白天也能传到理科大学。何况到了夜半三更、四顾无人、鬼气袭身、魑魅扑鼻的时候……”

“魑魅扑鼻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形容那种恐怖的场合啦。”

“是吗,没怎么听说过。然后呢……”

“然后虎啸声几乎将上野的老杉树叶都给震落了,可吓人啦。”

“够吓人的。”

“怎么样?不想去冒冒险吗?一定很快活。我觉得不在深夜听听老虎嗥叫,就不能说听过老虎的叫声。”

“是吗……”正如主人对武右卫门的央求态度冷漠一样,对寒月先生的探险提议也很冷淡。

一直以羡慕地听着他俩谈论老虎的武右卫门,当主人说“是这样啊”时又联想起了自己的事,重新问道:“老师,我很担心,怎么办好呢?”

寒月惊讶地朝大脑袋望去。

我出于其他考虑,暂且失陪一下,转到茶间去。

茶间里女主人一边咯咯地笑,一边往廉价的京瓷茶碗里斟了满满一杯粗茶,然后放在一个铅制茶托上说:“雪江小姐!有劳你把这个送进去。”

“我不。”

“怎么了?”女主人有点吃惊,立刻收住笑容问。

“没怎么。”雪江顿时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目光落在了身旁的《读卖新闻》上。

女主人再一次说服她:“哟,你可够怪的!是寒月先生呀,怕什么的。”

“可是,我不愿意嘛。”她的视线依然不肯离开《读卖新闻》。其实这种时候,肯定一个字也读不进去的,可假如被人揭穿她并没有在看报,她又会哭一通的。

“有什么可害羞的。”女主人笑着,特意将茶托放到《读卖新闻》上。雪江小姐说:

“哟,婶子真坏!”她把报纸从碗下抽出时,不巧碰到了茶托,茶水一股脑地从报纸上流进床席缝里。

“你瞧瞧!”女主人一说,雪江小姐叫起来:“哎呀,麻烦了!”她向厨房跑去,大概是去拿抹布吧。看了这出滑稽戏我觉着怪逗乐的。

寒月先生对这出戏一无所知,正在房间里胡扯哩。

“先生,拉门重新裱糊啦?是谁糊的?”

“女人糊的,糊得蛮好吧?”

“是的,很不错。是常常来贵府的那位小姐糊的吗?”

“嗯,她也帮了忙。她还夸口说:‘把拉门糊得这么好,就有资格嫁出门去!’”

“嗯!有道理。”寒月边说边痴痴地盯着那扇拉门。“这边糊得很平,不过右角上纸长了点,出褶了。”

“那就是最开始糊的地方,还没经验的时候糊的嘛!”

“怪不得,手艺还差了一点。那一块就构成成了超越曲线,毕竟是用一般的手法表现不出来的呀。”不愧是理学家,说话总是玄而又玄的。

“可不是嘛!”主人敷衍道。

武右卫门明白看此情形,再恳求下去也是没有希望的,便突然将他那伟大的头盖骨顶在床席上,于默默无言中表示了诀别之意。

主人说:“你要走吗?”

武右卫门却悄声无息地趿拉着萨摩木屐走出门去了。怪可怜的!假如由他去的话,说不定他会留下一首《岩头吟》,然后跳进华岩瀑布自尽的。

寻根究底,这都是由于金田小姐的摩登和高傲惹出的麻烦。假如武右卫门丧了命,最好化为怨鬼杀了金田小姐。那种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一两个,对于男人来说,丝毫也不构成困扰,寒月也可以另娶一个像样的小姐了。

“先生,他是学生吗?”

“嗯。”

“好大的脑袋呀!学习好吗?”

“学习成绩可比不了他的大脑袋,常常提出些奇怪的问题。不久前让我把哥伦布译成日文,搞得我好不狼狈。”

“就因为脑袋太大,才提出那类多余的问题。先生,你怎么回答的?”

“怎么回答的?我对付着给翻译了一下。”

“是吗,这么难都给他翻译了,了不起!”

“小孩子嘛,不给他翻译出来,他就不再信服你了。”

“先生也成政治家啦。可是,看他刚才的样子,无精打采的,不像是会给先生出难题的人啊。”

“今天他可是有点傻眼了。蠢家伙!”

“发生什么事啦?看上去非常可怜呢。到底怎么啦?”

“咳,干了件蠢事呗!他给金田小姐送了情书。”

“什么?那个大脑袋吗?现在的学生可真了得。太吓人了。”

“你也有点担心吧……”

“哪里,一点儿也不担心,反而觉得怪有趣的。不管送去多少情书,我也无所谓的。”

“既然这么放心,那就不要紧了……”

“当然不要紧。我一向不在乎这些。不过,听你说那个大脑袋写了情书,确实有点意外。”

“这个嘛,是跟她开个玩笑。他们三个人,认为金田小姐又摩登,又高傲,就想戏弄她一番。于是,三个人就合伙……”

“三个人合伙给金田小姐写了一封情书?越说越离奇了,这不就像一份西餐,三个人享用吗?”

“不过,他们是有分工的。一个人写信,一个人送信,一个人署自己的名字。刚才来的那个小子,就是署自己的名字的人。他最蠢了。而且他说,不曾见过金田小姐的模样。搞不懂怎么会干出那种混账事来?”

“这可是最新发生的大事啊。真是杰作!那个大脑袋,居然给女人写情书,岂不是太搞笑了吗!”

“这回可捅了马蜂窝喽。”

“捅了也不会有事儿的,对方是金田小姐嘛。”

“不过,她可是你有可能娶的女人呀!”

“正因为有可能娶她,所以才说不会有事儿的嘛。”

“即便你无所谓,可是……”

“金田小姐也无所谓的,放心吧。”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好。只是,写情书的人事后突然良心发现,越想越害怕,所以灰头土脸地跑到我家来求我帮忙呢。”

“为这么点事,就吓成那样?可见是个胆小的人。先生,您是怎样应对他的?”

“他问我会不会被学校开除,这是他最担心的。”

“为什么会被开除?”

“因为干了那么道德败坏的事呀。”

“这算不上不道德吧?没什么大不了的。金田小姐还引以为荣,到处炫耀哩!”

“不会吧。”

“总之,这孩子够可怜的。就算干那种事不应该,但是,他那么害怕,不是把好端端一个男孩子打入十八层地狱了吗。他虽然脑袋大些,可是相貌并不算很丑,鼻子呼扇呼扇的,蛮可爱的。”

“你也像迷亭似的,净说些风凉话。”

“不是风凉话,这就是时代思潮啊。先生太老古板了,所以,把所有事情都看得很严重。”

“可是,他也太愚蠢了,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送什么情书闹着玩,简直是缺乏常识。”

“闹着玩大多是因为缺乏常识嘛。您就帮帮他吧!这可是积德行善呀。看他那样子,多半会去跳华岩瀑布的。”

“是啊!”

“您就这么办吧。那些比他再大一些、明白事理的孩子,何止是写写情书就吓成那样的?他们干了坏事,却故作不知!如果把这个孩子开除的话,那么,不把那些坏孩子通通驱逐出校门,便不够公平。”

“可也是啊!”

“那么,怎么样?去上野听老虎叫吧?”

“老虎?”

“是的,去听一听吧!说实话,这两三天内我要回一趟老家,最近一段时间我不能陪您散步了,所以我今天是抱着一定要陪您去散步之心来的。”

“是吗?你要回老家?有什么事吗?”

“是有点事。先不说这个,咱们还是出去吧?”

“好,那就出去吧!”

“好吧,走啦!今天我请你吃晚饭。饭后漫步到上野,时间刚刚好。”由于寒月频频催促,主人也动了心,两个人便一同出去了。他们离开后,女主人和雪江便无所顾忌地嘎嘎放声大笑起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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