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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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是个麻脸。据说在明治维新以前,麻脸还是很流行的,但是,在缔结了日英同盟的今天看来,这副尊容不免有些不合时宜了。麻脸的衰退与人口的增长成反比,因此,不久的将来麻脸有可能会绝迹的,这是在医学统计的基础上精密计算出来的结论。这绝对是连我这样刻薄的猫也毫无质疑余地的高论。虽说不清楚当今的地球上,究竟有多少个麻脸人生息着,但是在我的社交场合里,没有一只麻脸猫,人类里只有一人,此人便是我家主人。可怜!

每当我看见主人的麻脸时,总是想:主人究竟因为什么遭了报应,长了这么一副奇妙的脸,竟然厚着脸皮呼吸这二十世纪的空气呢?或许在过去的年代麻脸比较吃香,但是,当一切麻子都不得出现在胳膊以外部位的今日,主人的麻点却照样盘踞在鼻头、面部,负隅顽抗,这样不仅不能给本人增光,反而有损于麻点的体面。可能的话,似乎还是趁早除掉它们的好。就连麻点自身也心里没底呢。不过,也说不准麻点正是满怀当此麻脸党一蹶不振之际,不挽落日于中天,誓不罢休的气概,才这般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主人的整个面庞的。既然是这样的来头,对于这些麻点就万万不可持有丝毫轻蔑之意。可以说它们是抵抗滔滔流俗的万古长存的麻坑集合体,是值得吾人特别尊敬的凹凸,美中不足是脏了点。

主人儿时,在牛込区的山伏町住着一位名叫浅田宗伯的汉方名医。这位老人去病人家出诊时一定坐着轿子,颤悠颤悠地前往。然而,宗伯老人谢世后,到了他的养子那一代,人力车立刻代替了轿子。因此,养子死后,养子的养子继承家业时,说不定葛根汤也会变成阿司匹林的。坐着轿子行走在东京街头,即使在宗伯老人活着的时代也不怎么雅观。即便这样仍不以为然的,只有腐朽的守财奴、被装上火车的猪猡和宗伯他老人家了。

主人的麻脸在不光彩这一点上,也和宗伯老人的轿子是一样的。旁人看来,也许觉得可怜,然而冥顽不亚于宗伯的主人,至今还天天将孤城落日般的麻脸暴露于天下,到学校去教英语入门。

满脸镌刻着上世纪的纪念——麻点,站立在教坛之上的主人,一定会对他的学生进行授课之外的深刻垂训的。比起他反复讲解英语课本中的“猴子有手”来,更能够以身示范,对“麻点对于面孔产生的影响”这一重大课题进行自然而然地说明,于无言之中将答案给予学生。假如有朝一日,主人这样的教师绝迹了,学生们为了研究这个课题,就要跑到图书馆或博物馆去查阅,必须花费与今人靠木乃伊去想象埃及人同等的劳力。由此可见,主人的麻脸也在冥冥之中行了意想不到的功德。

当然,主人并不是为了行功德才将痘疮满面栽培的。不过,他的确种过痘,不幸的是本来种在胳膊上,不知何时竟然传染到脸上去了。当时他还是个孩子,不像现在这样关心长相,所以只是一边叨咕着“痒呀,痒呀”,一边在整个脸上乱搔。恰似火山喷发,熔岩流得满面一样,生生把爹娘给他的一张脸给糟蹋了。主人常对妻子说:他没长痘疮以前,是个白玉无瑕般的美少年。甚至夸耀自己小时候模样俊得就像浅草寺的观音像,连洋人都忍不住回头看他。也许有这档子事,遗憾的是没有人能证明。

不管如何做功德,或垂训于学生,脏东西毕竟是脏东西。因此,长大成人之后,主人对这张麻脸大大地发起愁来,想尽各种方法要消除这丑态。然而,这可和宗伯老人的轿子不同,即便再讨厌,也不可能立刻去除的,因而至今依然历历残喘于他的面上。这清晰的麻点使主人有些挂心,据说每当走在大街上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搜寻行人的麻脸。诸如今天遇见了几个麻脸,是男的还是女的,地点是在小川町的劝业场,还是在上野公园,他都一一写在日记里。主人确信关于麻脸的知识,自己决不比任何人逊色。前日,一位留洋回国的朋友来访时,主人居然问他:“你知道不知道,西洋人有麻脸吗?”“这个吗……”朋友想了好一阵子说:“很少看到啊!”于是主人叮问了一句:“很少看到,就是说特别少吧?”朋友兴味索然地回答说:“即便有,也是要饭的,或是苦力之类的,受过教育的人里似乎没有。”主人说:“是吗,和日本不大一样啊。”

自从听了哲学家的开导,不再和落云馆学生争吵的主人,尔后一直躲在书房里,终日沉思默想。说不定他这是打算听从了哲学家的忠告,于静坐之中消极地修养其淡然心境。然而他本是气量狭小的人,倘若终日阴沉沉地袖手独坐,不可能有什么好事的。我虽然意识到,这样枯坐不如将英文读本送进当铺,跟艺妓学学《喇叭小调》更有利于身心。无奈,怪僻如主人的人毕竟不肯听从猫的劝告,算啦,随他去吧。这么一想,这五六天来,我都没有跟他亲近。

从那天算起,今天是第七天了。禅宗说:人死后只可能在头七天才能成佛。于是,有些人会非常虔诚地打坐,我心想主人恐怕也差不多了吧?是升天,还是入世大概也有个眉目了吧?我慢慢腾腾地从檐廊来到书房门口,侦察室内的动静。

朝南的书房十二平方米大小,阳光充足的地方放着一张大桌子。只说大桌子还说明不了。此桌长六尺,宽三尺八寸,高度也和宽度差不多。当然,这不是一件统一规格的产品,而是与附近的木器店商量后,特制的一张卧铺兼书桌,就是这么一件稀罕的物件。主人为什么新做这么个大桌子,又为什么萌生睡在桌上的念头?我不曾向主人请教,不得而知。说不定只是一时冲动,才琢磨出这般离奇古怪的庞然大物。要不就是像我们常见的某种神经病患者那样,将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概念联想在一起,随心所欲地把桌子和床铺凑合到一块儿去了也未可知。总而言之,绝对是特立独行之举。虽如此,却是徒有新奇,有着不实用的缺点。

我曾经亲眼看见主人躺在这张桌子上午睡时,一翻身滚落到檐廊上去了。从那以后,他好像再也不把这张桌子当床铺使用了。

桌前放了个薄薄的羊绒坐垫,三个被烟卷烧的窟窿紧挨着,从里面露出的棉花都发黑了。在这坐垫上背朝外端坐着的正是主人。腰间一条脏得变成灰色的腰带打了个死结,两边余出的带子耷拉在盘着的腿弯里。前些天,我一抓这条带子玩,就会被突然拍一下脑袋。这可不是随便可以靠近的带子。

主人还在思考。俗话说:“笨人想不出好主意。”我从他身后偷偷一瞧,只见桌子上有个发着亮光的玩意儿,不由地一连眨了两三下眼睛。这东西好奇怪,我忍着晃眼的光,仔细打量那个发亮的东西,好容易才看清,那光亮原来是从桌上晃动的一面镜子上发出来的。问题是,主人为什么会在书房里摆弄起镜子来了呢?一说镜子,一定是在洗澡间里。我今天早晨就在洗澡间见过这面镜子。之所以强调是“这面”,是因为主人家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第二面镜子。主人每天洗完脸,梳分头时也用这面镜子。也许有人会问:像主人那样邋遢的人还会梳分头?你们有所不知,正是因为主人对旁的事全都不讲究,才会对脑袋格外上心。自从我来到这户人家,直到今天,不论多么炎热的天气,主人都不曾剪寸发,一定要留二寸长,不但从左边整整齐齐地分向右边,还把右边的发梢往上一拢,像那么回事似的。说不定这也是一种精神病的症状。尽管我认为主人这种装腔作势的梳法,和那张桌子毫不协调,却因为是无害于人的小事,所以没有人说什么,他本人也颇得意。

关于主人留时髦的分头先说到这儿,若问他为什么留那么长的头发,坦率地说,是这么回事。据说他的麻点不仅侵蚀了他的脸,而且早已侵入了他的头顶。因此,如果像一般人那样,把头发剪成半寸或三分长,就会从短发的发根处露出几十个麻坑,不管怎么摩挲,也弄不掉那些坑儿。犹如在荒郊野外放了些萤火虫一般,要说也蛮风雅,但妻子肯定不乐意,这是明摆着的。既然留分头就不至于漏出麻坑,当然不必自动暴露自己的短儿了。可能的话,恨不得毛发长到脸上,将面部的麻坑也一并遮掩起来。所以,自然生长的毛发,何必花钱去剪短,向人们宣传:“我的头顶上都被麻坑占据啦!”这便是主人留分头的缘由,蓄长发是主人梳分头的原因,因此才会照镜子,也就是为什么将那个镜子放在洗澡间的由来,也便是只有一面镜子的缘故。

既然本应放在洗澡间的镜子,而且是唯一的一个镜子竟然出现在书房,那么,不是镜子灵魂出窍,便是主人从洗澡间拿来的。倘若是主人拿来的,那么为什么拿到书房里来呢?说不定是那“消极修养”的必要工具吧。听说从前有位学者拜访某高僧,看见那位高僧正在光着膀子磨一块瓦。问他磨瓦做什么,回答说:“我正在把瓦片磨成一面镜子呢。”学者吃了一惊,说:“任你是多么了不起的高僧,也不可能把瓦片磨成镜子的。”高僧哈哈大笑,申斥道:“是吗?那就不磨了!这不就跟你读破书万卷也不会得道是一码事吗!”说不定主人根据这么点道听途说,便将镜子从浴室中拿了来,摆出一副自得的样子。看样子主人越来越发神经了。我暗自思忖,静静观瞧。

主人不知我在偷看,正以全神贯注地姿态凝视着这面唯一的镜子。本来镜子这玩意儿就够瘆人的。据说深夜捧着蜡烛,独自一人在宽大的房间里看镜子,需要很大勇气的。我第一次看见主人家的小姐照我面前的镜子时,吓得魂飞魄散,竟然绕着房屋跑了三圈。即便是艳阳高照的白昼,只要像主人这样直勾勾地死盯着镜子看,也肯定会害怕自己这张脸的。何况他的脸就连看一眼,都会叫人不舒服的。过了片刻,主人自言自语地说:“果然是丑啊。”能坦白相告自己容貌丑陋,令人敬佩!从主人的举止来看,确实像个疯子,可他说的话却是真理。不过再进一步的话,他就会害怕自己的丑陋了。人若不能痛彻骨髓地感知自己是个可怕的坏蛋,就算不上是个饱经磨难的人。不是个饱经磨难的人,终究得不到解脱。既然有这一说,主人也至少会顺口说一句:“啊,真吓人!”但他就是不肯说。他说完“果然很丑”后,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猛地鼓起两腮,然后用手拍了鼓胀的脸两三下,不知在念什么咒。这时,我忽然觉得有个东西跟这张脸很相似,细细回想,原来是女仆的那副面孔。

顺便说说女仆的面孔。那腮帮子可真是鼓得出奇。前些日子有人从东京羽田区的穴守稻荷神社送来了一个河豚型的灯笼,那女仆的脸就和那个河豚灯笼一般鼓胀。由于鼓得过度,以至两只眼睛都被挤没了。不同的是,那河豚虽鼓胀,却是圆乎乎的,而女仆的脸原本就长得有棱有角的,随着那楞角一膨胀,就如同一座水肿的六角钟了。这些话如果被她听去,定要发火的。那么,就不说她了,继续讲述主人吧。主人就这样吸尽屋子里的空气鼓起腮帮子,如前所述,一边用手拍打自己的脸颊,边自言自语地说:“把脸皮绷得这么紧的话,麻子就看不见了。”

现在主人又侧过脸去,将阳光照着的半张脸映在镜子里。“这么一看,麻子非常显眼,还是正对着阳光时看着平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他好像非常感慨。然后又伸直右手,尽可能将镜子拿得远一些凝神端详,然后仿佛刚刚醒悟似的说:“这个距离,也看不见麻子。可见太近了还是不行……不仅仅是脸,一切事物无不如此。”接下来他又突然将镜子横过来,将眼睛、前额和眉毛一股脑儿聚集到鼻梁那儿去。我感觉这模样一看就让人不舒服,“这可不行!”他本人似乎也意识到了,立刻作罢。“怎么长了这么一张吓人的脸呢?”他感到不可思议,将镜子收回到离眼睛三寸多远的位置,用右手食指抹了一下鼻翅,往桌上的吸墨纸上使劲儿一摁,被吸住的圆圆的鼻屎便粘在了吸墨纸上。他会玩出好多花样来呢!然后,主人将抹过鼻涕的那只手指一转方向,扒下右眼的下眼皮,成功地表演了一个人们常说的“鬼脸”。他究竟是在研究麻子,还是在和镜子玩瞪眼呢,就不清楚了。看上去主人就是这么个不定性的人,对镜独照也能玩出层出不穷的花样来。非但如此,假如善意地将主人的这些行为解释为《魔芋问答》精神,那么,说不定主人正是为了早日明心见性,作为权宜之计才这样对着镜子进行种种表演的。

说到底人类的一切研究,都是为了研究自我。所谓天地、山川、日月、星辰,无非是自我的别名。因为没有人能找到不研究自我的研究项目。假如人们能够跳出自我,那么,当他跳出去的刹那间,便失去了自我。而且,研究自我,除了自身,是不会有人为自己做的。即便想研究别人或请别人研究自己,也是不可能实现的。正因如此,自古以来的英雄豪杰无不是靠自己成就的。假如靠别人就可以了解自我,那就等于请别人代替自己吃牛肉,替自己辨别牛肉是嫩还是老一样。所谓“朝知法,夕闻道”,“案前灯下,手不释卷”,都不过是自我开悟的便利手段而已。他人所述之法,他人所论之道,乃至其书五车的故纸堆里,都不可能有自我的。如果有,也是自我的幽灵。当然有些时候,幽灵或许胜于没有灵魂。追逐影子,未见得就遇不上本体。多数影子大抵离不开本体的。如果主人是从这个意义来摆弄镜子的话,还算得可以理喻的人。比那些鹦鹉学舌,照搬爱比克泰德学说的所谓的学者明智多了。

镜子既是良好自我感觉的酿造机,同时也是卖弄自己的消毒器。假如怀着浮华与虚荣之念对此明镜之时,再也没有比镜子更能够煽动蠢人的器具了。自古以来因不懂装懂而害己害人的史实,有三分之二是镜子在作孽。法国大革命时,有一名好事的医生发明了“改良杀头机”,犯下了滔天大罪。同理,发明镜子的人,想必也夜不安寝吧!然而,每当厌弃自己,或萎靡不振时,再也没有比照镜子更有益处的了。一照镜子,美丑立见分明。他一定会发觉这么一副尊容,居然能够扬扬自得地活到今天!当一个人注意到这一点时,在人的一生中是最可宝贵的时期。再也没有比承认自己愚蠢更加高尚的了。在自知自己愚蠢者面前,一切自命不凡的人都应该低下头来,自惭形秽的。尽管对方主观上自鸣得意地对自己这边冷嘲热讽,但从这边看来,对方大动戈,正表明了他已经低头认输了。主人并非是个“对镜知己愚”的贤者,却是个能够公正地读懂烙印在自己脸上的天花斑痕的人。承认自己的容颜丑陋,会成为认识自己灵魂卑鄙的阶梯。主人是个了不起的人!这也是被那位哲学家教训一通的结果吧。

我心里这么想着继续观察主人的样子,主人对此并未察觉,尽情地玩了半天“做鬼脸”之后说:“好像眼里充血,恐怕还是慢性结膜炎!”说着,他用食指的侧面用力地揉起充血的眼睑来。他的眼睑大概是发痒吧。然而,不揉它都红成那副样子,怎能经受得住这么揉搓?用不了多久,就会像咸加吉鱼的眼珠那样烂掉的。

少顷,只见主人睁开眼睛,对镜细看。果然,他的眼睛十分混浊,好比北国的寒空般阴沉。当然平日他眼睛就不清澈,用一句夸张的形容词来说,两眼混浊得让人分不清黑眼珠和眼白。正如他一向精神恍惚,完全不得要领那样,他的眼睛也混混沌沌地永远漂浮在眼窝深处。有人说这是胎毒造成的,也有人说是出天花导致的。听说他小时候,母亲为了给他治病,伤害过不少柳树虫和红蛤蟆,可是,母亲的努力却毫无效果,直到今天,他的两眼还像刚出生一样朦朦胧胧的。我暗自思忖:这种状态绝不是由于胎毒和天花所致。他的眼珠之所以彷徨在如此混浊幽暗的苦境,首先是由于他的头脑是由不透明之物构成的,其影响已经达到了暗淡幽暗之极致,因此自然呈现于形体之上,给毫不知情的母亲带来不必要的忧烦。冒烟之处就有火;眼球混浊则愚蠢。可见,主人的眼睛是他心灵的象征。他的心也如同天宝年间的铜钱一样有个洞,所以,他的眼睛也一定像天宝铜钱一样,虽然很大,却不中用。

主人又捋起胡须来了。那胡须原本就没有样,乱七八糟的。虽说如今是个人主义盛行的世道,但是,这样我行我素的话,给主人带来的麻烦可想而知。鉴于此,主人近来也设法对胡须加以训练,竭力将胡须们进行有条理的安排。功夫不负苦心人,近来胡须渐渐地整齐些了。主人甚至很自豪地说:从前是任胡须自然生长,现在是在培养胡须生长。由于热情是与成效相辅相成的,越有成效,就越受鼓舞,因此主人认定自己的胡须前途无量,便朝朝暮暮,只要手闲着,定要对胡须们进行鞭策。他的野心,就是像德国皇帝那样,蓄出一撮进取心旺盛的翘胡子。因此,不管毛孔是横向的还是朝下的,他都一把抓住往上揪。那胡须自然受罪,就连胡须的主人也常常觉得疼痛呢。然而,这就是训练。不管胡须愿意不愿意,拼命往上揪!外人看来,这种找乐子简直匪夷所思,本人却看作正经八百的事。正如教育家搞坏学生的本性,却自夸“这是我的功劳”如出一辙,同样毫无理由进行非难。

主人正满腔热情地训练胡须,棱角脸女仆从厨房走来,说了声:“来信了。”照例将那只通红的手伸进书房。右手抓着胡须,左手拿着镜子的主人,回头向门口望去,棱角脸女仆看见那奉命将八字的尾巴尖上翘的胡须,就急忙转身跑回厨房,靠在锅盖上哈哈大笑。主人并不以为然,悠然地放下镜子,拿起了信笺。头一封信是铅印的,全是些严肃的字句,内容如下:

敬启。谨祝日益吉祥安康。回顾日俄战争,乘连战连捷之势,告恢复和平之报,吾忠勇刚烈之将士,今于“万岁”声中凯旋而归者已过半,举国欢腾,难以尽述。自宣战大诏颁布,忠勇刚烈之将士久驻万里疆外,忍寒暑之苦,奋勇杀敌,不惜为国捐躯。其至诚之心,必永远铭记。且本月内将士将全部凯旋。因此,定于下月二十五日,代表本区全体居民,为区内千余名出征将士召开盛大祝捷会,借此契机抚慰烈士遗属,热诚迎候各位遗属莅临,聊表谢忱。故此,如蒙诸位鼎力资助,得以顺利召开盛典,乃本会之无上荣光。为此,敬请解囊赞助,踊跃义捐,在下不胜切盼之至。

谨启

寄信人是一位华族老爷。主人默读一遍后,立即将来信装进信封,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主人是不大可能捐款的。前些天他拿出两元或是三元,为东北灾区捐了款后,逢人便吹嘘:“我被迫捐钱啦!”既然是赈灾,自然是主动掏钱,绝对不是被迫的。又不是遇上了强盗,说“被迫”肯定是不妥的。尽管如此,主人却宛如遭了窃一般。无论你说什么“欢迎军人”,“贵族募捐”,若是来硬的另说,只凭这一纸铅印信,他可不会掏钱的。按主人的说法,在欢迎军人之前,首先应该欢迎他。欢迎完了自己之后,再欢迎其他人自然无妨,只是他日夜忙碌,欢迎一事,打算任凭贵族老爷们去完成了。

主人又拿起第二封信说:“啊?又是一封铅印信!”

值此秋冷之时,谨祝贵府日益兴旺发达。

谨启者,敝校之事,如阁下所知,自大前年以来,受二三野心家所碍,虽暂时陷入极大困境,然窃以为此乃不肖针作之不周所致,应深自为戒。其后经卧薪尝胆,苦心孤诣,方渐次依靠一自之力,采纳为新建理想之校舍筹措经费之途径。该途径即出版名为《缝纫秘法纲要特辑》之策。本书乃不肖针作多年来遵循工艺学之原理,苦心研究,耗费心血之作。为一般家庭皆可购入着想,敝人只在成本之外略附些微薄利。窃以为此举既可为为此缝纫之道的发展尽绵薄之力,又能积薄利以供新建校舍经费之需也。故此虽惶恐万分,特恳请阁下购买敝人印行的《缝纫秘法纲要特辑》一册,权作为敝校新舍慷慨解囊,可将其赐给府上女仆。叩拜恳请不吝赞同,敬启。

大日本女子裁缝最高等大学院

校长缝田针作 三拜九叩

主人冷淡地将这封郑重的书信揉成一团,“啪”的一声扔进废纸篓里。难得针作先生的三拜九叩与卧薪尝胆全都成了徒劳,着实可怜!

主人又打开了第三封信。这第三封信散发出异样的光彩。信封是红白二色的横条纹的,像是卖棒糖的招牌一样花哨。当中用隶书写着几个大字:“珍野苦沙弥先生麾下。”书信里会不会出现某某尊贵人物的名字还说不好,至少表面看来,

颇为华丽。

倘若让我执掌天地,我将一口喝尽西江水;倘若让天地管束于我,我不过是陌上一粒微尘。我当然要问:天地与我,可有何干?……最早吃海参的人,其胆量可敬;最先食河豚的汉子,其勇气可嘉。吃海参者,犹如亲鸾再世;食河豚者,恰似日莲现身。如苦沙弥先生之流,只知葫芦干酸酱之味。只食葫芦干酸酱便可自称为天下名士者,吾未曾见也。……

亲友也会出卖你,父母对你也有私心,爱人也会抛弃你。富贵从来不可指望,利禄也会一朝失去。你头脑中秘藏的学识会发霉。试问,汝将何所恃?天地之间,将何所依?神佛乎?神佛者,不过是人类不堪苦痛而捏造的泥偶,不过是人类粪便所凝结的臭屎棍而已。正所谓相信不可信之事,妄自心安而已。醉汉胡言乱语,危言耸听,蹒跚走向坟墓,油尽灯自灭,业尽何所遗?苦沙弥先生,且喝杯清茶!……

不把人看成人时,便无所畏惧。试问不把人看成人的人,反抗不把我看成我的社会,将如何?权贵荣达之士,将不把人看成人奉为至宝,只是当别人眼里没有他时才勃然作色。尽管作色吧,混账东西……当我把他人看成人,而他人不把我看作我时,鸣不平者便突然从天而降。此突发式的行动,美其名曰革命。革命并非鸣不平者之所为,实乃权贵荣达之士好事所造出也。

朝鲜多人参,先生何故不服用?

天道公平再拜于巢鸭

针作先生行了“九拜”之礼,而此人不过是“再拜”。只因不是募捐,便可以满不在乎地少了七拜。此信虽非募捐,却异常晦涩费解。不论向任何刊物投稿,都有充分的资格遭到退稿。据此,我认为以头脑不明晰著称的主人,定会将它撕成碎片,不料,他竟翻来覆去地读个没完。大概他认为这种书信有着某种意义,决意无论如何也要穷究其所含深意。盖天地之间未知之事甚多,毫无意义可探寻者绝无仅有。不论多么深奥的文章,只有想解释,都能够易如反掌地解释出来的。说人是愚蠢的也好,说人是聪明的也罢,反正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搞明白的。何止于此!纵然说人是狗、人是猪,也算不上多么难解的命题。说山低于地面也无妨,说宇宙很狭窄也没关系。说乌鸦是白的、小町是丑女、苦沙弥先生是君子,也都没什么讲不通的。因此,即使这封毫无意义的信,只要给它随便附会点什么道理,也可以获得种种解释。尤其是像主人这种对自己不懂的英文一向是胡乱地解释的人,就更喜欢牵强附会了。有学生问:“明明天气不好,为什么还说‘早安’?”主人一连思考了七天。有学生问:“哥伦布用日文怎么说?”主人又用了三天三夜苦苦思考答案。像主人这样人,别说什么吃过葫芦干酸酱味便自以为是天下名流,还是吃了朝鲜人参便以为是闹革命了,随便安上点什么含义,根本不在话下,自然都会左右逢源的。

没过多久,主人便以解释“good morning”如出一辙的方式,对这些诘屈聱牙的格言警句也悟出了几分似的,大为赞赏:“可谓意义深长啊。此人一定是个对哲理颇有研究的人。高见,高见!”从这一番话就可以看出主人的愚蠢,不过,倒过来一想,也不无精辟之处。主人凡事都欣赏叫人蒙头转向,完全不明所以的东西,这种毛病恐怕不只主人才有吧。不明所以之处潜伏着不容小觑的力量,神秘莫测之境方可激发崇高之感。正因为如此,尽管凡夫俗子们把不明白之事说得像搞明白了似的,而学者却把明明白白的事情讲得叫人不明白。大学讲坛上也不例外,那些云山雾罩地大讲不明白内容的教师受到好评,而那些讲解浅显明白内容的教师却不受欢迎,很说明问题。

主人敬佩这封信,同样也不是由于信中内容明白易懂,而是由于捕捉不到所论主旨的所在,忽而提及海参,忽而谈论起了臭屎之故。因此,主人尊敬这封书信的唯一理由,如同道家之尊敬《道德经》、儒家之尊敬《论语》、禅门之尊敬《临济录》一般,只因完全不知所云。只不过,说不知所云的话觉得过意不去,便自行解释,姑且装出了然于心的样子。对于不明白的东西装得明白了,而加以尊敬,乃是自古以来的快事。主人毕恭毕敬地将这封隶书写就的名家书法卷了起来,将它置于桌上,袖起手来,陷入了冥想。

“在家吗?在家吗?”这时从玄关传来叫门声。听声音像是迷亭,可不停地叫门又不像迷亭。主人早已在书房听见了声音,却依然袖着手,纹丝不动。也许是认定迎接客人不是主人做的事,因此,这位主人从来不曾在书房里应答来客。女仆刚才出门买肥皂去了,而妻子一般都要回避。于是,出去迎接客人的就只有咱猫了。连我也懒得出去。于是,客人换了鞋跳上榻榻米,大模大样地跨进屋来。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客人。以为他去了客厅,只听把纸拉门拉开关上折腾了两三次后,向书房走来。

“喂,不至于这么慢待吧!干什么哪?来客人啦!”

“噢,是你呀!”

“还问什么‘是你呀’你既然在家,就应该答应一声呀,怎么就像家里没人似的。”

“噢,我在思考问题呢。”

“就算在思考,至少说声‘请进’吧?”

“倒也不是不能说的。”

“老兄还是那么稳得住啊!”

“从前些天开始修身养性了。”

“真是好兴致噢!老兄因修身养性,而不得出声之日,便是来客遭殃之时啊!你这么安静,我们可受不了哟!老实说,不是我一个人来的,还领了客人来哪。你出去见一见吧!”

“领谁来了?”

“别管是谁,出去见一见吧!他们非要见见你。”

“谁呀?”

“管他是谁,快点起来!”

主人袖着手,忽地站起来,一边说:“你又捉弄人吧?”一边向檐廊走去,漫不经心地走进了客厅。但见一位老者面对六尺壁龛正襟危坐,在等候主人。主人不禁从袖筒里抽出手来,一屁股坐在了隔扇旁边。这么一来,他和老者同样面西而坐,双方谁也无法相互问候了。古板的人,看来真是很讲究繁缛礼节的。

“噢,请您坐这边儿!”老者指着壁龛那边对主人说。主人到两三年前为止,一直认为在客厅里会客时,自己坐在哪里都没关系。但后来听一位先生讲解壁龛知识时,才知道,原来壁龛的位置是由贵宾席演变而来的,是钦差贵客落座的地方。从那以后,他就绝不再靠近壁龛。特别是见到一位素不相识的长老凛然危坐在那里,他非但不敢坐上座,连问安都不知该怎么说了。姑且低了头来,重复对方的话,说道:“请您这边儿坐!”

“哪里,那样就不便问安了。还是您请到这边儿。”

“哪里,那么……还是您请……”主人随口模仿着对方的口吻。

“实在是,您这么客气,可不敢当。这让我更为难了。请您不要客气。您请吧……”

“您这么客气……实在是不敢当……还是……”主人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可见修身养性未见什么功效。迷亭君一直站在纸拉门后面笑着观赏这一幕,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从后面推了主人的臀部一把,插嘴说:

“好了,你进去吧!你这么紧靠着纸隔扇,我就没地方坐了。不要客气,坐到前边去吧!”

主人迫不得已的往前蹭了几下。

“苦沙弥先生,这位就是我时常对你提起的从静冈来的伯父。伯父,他就是苦沙弥先生。”

“啊,初次见面!听说迷亭常来府上打扰。老朽素有登门造访,当面拜听先生高论之意。幸而今日路过此地,特来拜访,顺致谢忱,今后还望多多关照为盼!”满口的古雅文辞,说得十分流畅。

主人是个不善交际、沉默寡言的人,而且不曾见过这样旧式的老人,所以一开始有点怯阵,正不知所措之际,再一听老人家滔滔不绝地寒暄了这么一大套,早已将什么朝鲜人参,棒糖似的信封忘得干干净净,只是磕磕绊绊地说了些不知所云的回话。

“我也……我也是……本应登门拜访……还请多关照……”说罢,稍稍把头从铺席上抬起来一看,老者仍然匍匐在地,吓了一跳,慌忙又低头继续叩首了。

老人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抬起头来说:

“昔日老夫也合家居于此地,久居德川将军脚下。江户幕府倒台那年迁居静冈之后,几乎不曾来过。此番故地重游,完全迷失了方向,——若不是有迷亭陪伴引路,哪里也去不成。正所谓‘沧海桑田’啊。即便是于江户建立幕府长达三百载,那德川家康将军家的……”

老人还没有说完,迷亭先生觉得啰嗦,插言道:“伯父,德川将军也许令人崇拜,但是,明治时代也不错嘛。从前还没有红十字会呀,对吧?”

“那是没有,完全没有红十字会这类组织,尤其得瞻皇族尊容,若非明治时代是万万办不到的。老朽幸得长寿,荣幸地忝列今日大会,且恭聆亲王殿下的玉音,便死而无憾了。”

“即便是能够多年后重游一趟东京,也上算了。苦沙弥兄!伯父是因为来参加这次红十字会召开的全体大会,特地从静冈远道而来的呀。今天我陪他去了上野游玩,这不刚刚回来。所以,你看伯父还穿着我在白木裁缝铺订做的那身大礼服哪!”迷亭提醒主人说。

主人这想注意到了老者穿着一件大礼服呢。虽说穿着礼服,却一点儿也不合体。袖子过长,领口大敞着,后脖子都露了出来,腋下吊着。纵然故意不好好做,也很难做得如此不像样子的。何况白衬衫和白衬领分崩离析,一仰脸,就能从缝隙中看见喉结。那黑领结到底是打在衬领上,还是打在衬衫上完全搞不清楚。

大礼服好歹还看得过去,但他头上束着的白发髻,便纯属天下奇观了。我忽然想到那个名闻遐迩的铁扇是怎样的?探头一瞧,铁扇正放在老人的膝旁呢。

直到此时主人才回归本心,将修身养性的效果尽情应用在了老人的服装上,不免暗自吃惊。他原认为老人的大礼服不至于像迷亭说得那么不成样子,不过见面一看,却远远超出了迷亭所描述的程度。假如自己脸上的麻子可成为历史研究的材料的话,那么,这个老人的发髻和铁扇,无疑具有自己的麻脸之上的价值。他本想打听一下铁扇的来历,又觉得有些冒昧,可是,不说话吧,又不免失礼,于是,便问了个极为平常的问题:

“上野,人很多吧?”

“可不是吗,人真多啊!并且,那些人都盯着老夫看……唉,如今的人真是越来越喜欢看新鲜了。从前可不是这样……”

“是的,从前可不是这样啊。”主人像个长者似说道。这么说话并非主人装腔作势,姑且看作是从他那迷糊的头脑里信口说出一句话。

“还有,人们都盯着我这把劈盔刀看。”

“那把铁扇很重吧?”

“苦沙弥君!你拿一下试试,可重呢。伯父,让他看看吧!”

老人家吃力地拿起铁扇,说了句:“请看吧!”递给了主人。

主人接过铁扇,就像在东京黑谷神社参拜的人接过莲生和尚用过的大刀似的。拿了一会儿,只说了声“的确是重”,便还给了老人。

老人说:“大家都把它叫作‘铁扇’‘铁扇’的,其实,它本来叫作‘劈盔刀’,和铁扇完全不是一回事……”

“哦?是干什么用的?”

“是砍敌人的盔甲的……听说从楠木正成时期一直用到今天……”

“伯父,这是楠木正成用过的劈盔刀吗?”

“不是,不知是什么人的。不过,很有年头了,说不定是建武时代的东西呢。”

“也许是建武时代的。不过,寒月君可头疼喽。苦沙弥兄!今天从上野回来时,正好可以路过大学,我想机会难得,就顺便去了理学部,让他带我们参观了物理实验室。由于这把劈盔刀是铁的,所以试验室里的磁力仪器全部失灵,惹出了大乱子哪。”

“哪里,不可能的!这是建武时代的铁,这种铁质优良,绝不会造成那种情况的!”

“再怎么优质的铁,也不行的。寒月兄就是这么说的,有什么办法!”

“寒月,就是那个磨玻璃球的人吗?他还这么年轻,可怜可怜!就没有别的什么可干的吗。”

“可怜哪!他那也算是‘科学研究’呢。只要把那个玻璃球磨成功,就能成为了不起的学者哪!”

“若是磨出了个玻璃球就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学者,那么,无人不行了。老朽也可以。玻璃球铺的掌柜也没问题。做这种事情的人,在汉唐之土,叫作‘玉工’,身份很卑贱的。”老人边说边转向主人,暗暗地盼着主人赞同。

“此话不假!”主人恭敬地说。

“如今世间一切学问皆为形而下之学,看似不错,然而到了关键时刻,却毫无作用。从前可有所不同,武士就是个玩命的营生,所以他们平素就重在修身养性,得以大事临头,毫不慌张。因此,正如您所知道的,那可绝不是磨个球啦、搓根铁丝之类雕虫小技可以比拟的!”

“此话有理!”主人依然恭敬地说。

“伯父,所谓修心,就是不去磨什么球,整日袖起手打坐吧?”

“这么认为可就大错特错了。修心绝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以至于孟子曾经说:‘求放心。’邵康节也说过:‘心要放下。’此外,佛门中有位中峰和尚,告诫人们:‘具不退转。’深奥得很噢。”

“说到底,还是搞不懂。那么到底该如何去做呢?”

“先生可曾读过泽庵禅师的《不动智神妙录》?”

“没有,也没有听说过!”

“书里讲的是,置心于何处乎?若置心于敌人之身体,则把敌人之身体所制;置心于敌人之刀剑,则被敌人之刀剑所取;置心于杀敌之欲念,则被杀敌之欲念所辖;置心于己之刀剑,则被己之刀剑所控;置心于决不可被敌杀死之念头,则被不可被敌杀死之念头所缚;置心于他人之姿态,则为他人之姿态所摄。总之,心者无处置。”

“您竟然全都背下来啦?伯父的记忆力可真是了得。多长的一大段啊!苦沙弥兄,听懂了吗?”

“有道理。”主人又用一句“有道理”遮掩了过去。

“您说,是这样吧?置心于何处乎?若置心于敌人之身体,则把敌人之身体所制;置心于敌人之刀剑……”

“伯父有所不知,苦沙弥兄对修身养性这方面很在行噢!近来每日都在书房里养心哪!就连来了客人,都不去迎接,可见早已把心放下了。所以,大可放心。”

“啊,这可是难能可贵……你也和先生一同修修心吧!”

“嘿嘿,我可没有那多闲暇啊。伯父自然是悠闲之身,便以为小侄也无所事事吧?”

“你不就是无所事事吗?”

“不过,‘闲中自有忙’呀!”

“是吗,就因为看你做事不踏实我才叫你好好修心的呀。有‘忙里偷闲’的成语,可没听说过‘闲中有忙’的。是吧,苦沙弥先生?”

“是的,没听说过。”主人说。

“哈哈哈,如此一来我就没话说啦。对了,伯父,要不要去吃一顿东京的鳗鱼啊?好久没吃啦。我请你去竹叶料亭吃,怎么样?从这儿坐电车去,片刻就到。”

“吃鳗鱼好倒是好,不过,我现在要去跟三原见面,就此先告辞了。”

“是去见杉原吗?那位老爷子还硬朗吧?”

“不是杉原,应该是三原。你总是不注意,真不像话。念错别人的姓名是失礼的。一定要多加注意!”

“可是,明明写的杉原呀?”

“写的是杉原,可念的时候要念成三原。”

“莫名其妙。”

“有什么奇怪的?这叫作习惯读法,自古就有。蚯蚓的日式读法是‘mimizu’,这就是习惯读法,与‘看不见’读音相同,这和把癞蛤蟆读成‘kaeru’是一样的道理。”

“呀,真长知识。”

“把癞蛤蟆打死后,它就仰面朝天了,和这个词的日语读音一样,因此习惯上就把癞蛤蟆叫作‘kaeru’。把杉原念成杉(shan)原,那是乡下人说的话。不注意些,要被人家笑话。”

“那么,伯父现在就去见三原吗?真不是时候。”

“怎么?你若是不想去,不去也行,我一个人去。”

“你一个人能去吗?”

“走着去恐怕不行。给我叫个车,从这儿坐车去吧!”

主人当即派女仆跑去车夫家叫车。老人又说了一大堆告别的话,将圆顶礼帽戴在发髻上。迷亭没有跟他一起走。

“他就是你的伯父吗?”

“他是我的伯父!”

“果不其然。”主人又在坐垫上坐下来,袖着手陷入沉思。

“哈哈哈,开眼了吧?有这样一位伯父,也算是我的荣幸啊。不论带他去什么地方,他都是这副派头。让你受惊了吧?”迷亭以为主人吃惊不小,大大地开心。

“哪里,没怎么吃惊。”

“连他这样的人你都不吃惊,可真有定力啊。”

“不过,你那位伯父很有些地方了不起。提倡精神修养等等,就非常值得敬佩。”

“值得敬佩吗?你到了六十岁以后,说不定也和伯父一样成为时代的落伍者呢。你可得小心喽!若是接着了落伍者这一棒,那可就太笨了。”

“你一味担心落伍。不过,因时间、场合的不同,落伍者反倒了不起呢!首先,如今的人们搞研究,只知道不断向前,无止无休,永远不知满足。在这一点上,东方的学说则是消极的,韵味无穷。其中奥秘就在于讲求修心养性。”主人把前几日从哲学家那里听来的那套东西当作自己的看法侃侃而谈。

“越说越玄妙啦!怎么听着像是八木独仙的口气啊。”

一听到八木独仙这个名字,主人一惊。说到此人,其实前几日曾经造访卧龙窟,说服主人后悠然归去的那位哲学家,正是八木独仙。方才主人侃侃而谈的那套见解,完全是从八木独仙那里现趸现卖来的。本以为不知道那位哲学家的迷亭,却突然间说出了这位先生的名字,不露声色地使主人弄巧成拙,遭到了迎头一棒。

“你听说过独仙的学说?”主人担心地叮问了一句。

“何止听说过,那个家伙的东西,和十年前在学校时听到的,毫无改变。”

“真理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也许正因为其不变,才让人信服哩!”

“反正就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捧场,独仙才能够凭着他那套学说蒙混到今天啊!首先,八木这个姓就得奇妙无比。还有他那撮胡须,简直就跟山羊胡子一模一样。而且是自寄宿求学时代以来,他就一直蓄着那个胡子的。独仙这个名字也非同凡响。从前,他来我的宿舍过夜时,总是大讲他那套消极的精神修养。由于他老是车轱辘话来回说,没完没了的,我就说:‘咱们该睡觉了吧?’这位先生竟然满不在乎地说:‘我还不困呢。’继续喋喋不休地讲他的消极论,烦死人了。没办法,我几乎是央求他说:‘你大概不困,可我困极了。请你还是睡觉吧!’虽说总算是睡下了,可谁料想,那天夜里老鼠咬了独仙先生的鼻头。半夜三更的,他大喊大叫起来。这位先生虽然自诩已然悟道,看破生死,其实惜命极了,特别担心。他责怪我说:‘耗子毒一旦扩散到全身,那还得了!你一定得赶快想个办法!’真让我哭笑不得。后来,没办法,我只好到厨房去,在纸片上粘些饭粒去糊弄他。”

“怎么糊弄的?”

“我对他说:‘这是洋膏药,是德国的一位名医刚刚发明的。印度人被毒蛇咬伤时,一贴这膏药,立刻见效。所以你只要贴上这膏药,保你没事。’”

“看来你从那时候,就深谙糊弄人之道啊。”

“……要说独仙君就是实在,对我说的深信不疑,安心地呼呼大睡了。第二天起来一看,膏药下边吊着线头样的

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把他那撮山羊胡给粘住了,真是滑稽死了!”

“但是,现在他可比那个时候神气多了。”

“难道说你最近见过他?”

“一个星期以前他来过,聊了很长时间才走。”

“怪不得我感觉你在宣扬独仙的消极论呢。”

“我当时听了钦佩得五体投地,所以也打算好好进行一番修养呢。”

“发奋当然好,只是,把别人的话太当真,可要吃苦头的。你这个人总是太相信别人的话,这怎么行。独仙也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到了关键时刻,和咱们一个样。你还记得九年前的大地震吧?当时,从宿舍二楼跳下去摔伤的,只有独仙一人。”

“那件事,他本人不是引以为豪的吗?”

“是呀!他本人说,那是他的幸运。说什么‘禅机真乃玄奥呀!一旦到了电光石火般危急关头,能够以惊人的神速做出反应。当其他的人都在嚷嚷地震啦,吓昏了头之际,唯独自己从二楼窗户跳下去,此举正表明了修心之功效。真高兴……’他一瘸一拐的,还乐滋滋的。他就是个不认输的家伙!说到底,再也没有那些满嘴禅呀、佛呀的人更莫名其妙的了。”

“是吗!”苦沙弥先生显得有些沮丧。

“前些天他来的时候,一定给你讲了好些和尚们那套老生常谈的吧?”

“唔,他对我说了些‘电光影里斩春风’之类的话。”

“就说‘电光’云云这句吧,那是他十年前就挂在嘴头上的,所以才说他好笑啊。那时候,一提起无觉禅师的‘电光’一句,宿舍里几乎无人不晓。而且,这位先生一着急,就会把说成‘春风影里斩电光’,笑死人了!他下次再来,你不妨试试看,在他有条有理地宣讲时,你一一进行反驳。他立刻就会变得逻辑混乱起来,说话颠三倒四的了。”

“碰上你这样喜欢搞恶作剧的人,谁都得颠三倒四。”

“喜欢搞恶作剧的还不知道是谁呢。我最讨厌什么禅和尚,什么‘开悟’之类的了。离我家不远有个南藏院,南藏院里有个八十来岁的老和尚。前些天下暴雨的时候,一个响雷落在和尚的院内,把院前的一棵松树给劈了。不过,听说那位和尚却泰然自若,毫不惊慌。于是我仔细一打听,原来他是个聋子。那当然泰然自若喽。其实都不过如此。那独仙自己悟道也就够了,可他动不动就教唆别人,真是坏透了。已经有两个人在独仙的影响下变成疯子了。”

“谁呀?”

“要问是谁,其中一个就是理野陶然哪。他拜独仙所赐,执迷于禅学,竟然去镰仓遁入空门,终于在那边变成了疯子。圆觉寺门前不是有一个铁路岔口吗?他跑到那个路轨上打坐。而且还狂妄地叫嚷要以肉身阻挡对面驰来的火车。好在火车刹住了车,他保住了一条命,可是,从那以后,他居然号称是水火不入的金刚不坏之身,又跳进寺内的荷花池里,一边咕嘟咕嘟地喝水,一边挣扎。”

“死了吗?”

“这回又是万幸没有丧命,正巧道场的和尚从那里路过,救起了他。但是后来他回到东京后,终于患腹膜炎死了。虽说是因腹膜炎而死,但是造成腹膜炎的原因,是由于在佛堂里吃大麦饭和咸菜的关系,所以说,归根结底,独仙是间接地害死了他。”

“看来,太执着了,也好也不好啊!”主人有些沮丧地说。

“说的是!被独仙坑害的,我的同学里还有一个呢。”

“不得了!是谁啊?”

“立町老梅君呗!此人也完全在独仙的怂恿下,张口闭口胡说什么‘鳗鱼升天’,结果你猜怎么着,愿望成真了。”

“什么成真了?”

“就是终于鳗鱼升天,肥猪成仙了啊。”

“这是怎么回事?”

“既然八木是独仙,那么,立町便是猪仙了。没有人比他更贪吃的了。那般贪吃,再加上出家人坏心肠,所以就没救了。起初,我们也没大留意,现在回过头一想,确实好多事叫人摸不着头脑!他一到我家,就说什么:‘有没有炸肉排飞到那棵松树下?’‘在我家乡,鱼糕放在木板上漂在水上呢!’不停地说些稀奇古怪的话。光说还没什么,竟然还催促我:‘咱们到门外的水沟去挖白薯面点吧!’连我都受不了啦。过了两三天,他终于成了猪仙,被送进了巢鸭疯人院。本来猪没有资格发疯的,全是托独仙的‘福’,他才修炼到那儿去了。独仙的力量真不得了噢!”

“哦?现在人还在巢鸭吗?”

“何止是在巢鸭,他还是个自大狂,大放厥词呢呢!近来说什么立町老梅这个名字太平庸,自号天道公平,以替天行道为己任。可是狂妄啦,你还是自己去瞧瞧吧!”

“天道公平?”

“就是天道公平呀!尽管是个疯子,起了个不错的名字。有时他也写成‘孔平’。他说什么世人迷惘,所以定要拯救众生。于是,他拼命给朋友或其他人写信,我也收到了四五封,其中有的写得特别长,因超重,我补交了两次邮费呢。”

“这么说,寄给我的也是老梅写的喽!”

“也给你寄啦?这可太有趣了!也是红色信封吧?”

“嗯。中间红,两边白,与众不同的信封。”

“那信封,听说是特意从中国买来的,据说是因为它体现了猪仙的格言:‘天道为白,地道为白,人在中间乃红色’……”

“原来那信封还大有来历呢!”

“正因为疯癫,才格外执着于信封。即便他已然发疯,贪吃的本能似乎依然未改,每封信里必写有关食物之事,甚是奇妙!给你的信里也写了什么食物吧?”

“唔,写了海参。”

“老梅喜欢吃海参的,怪不得呀!还有什么呢?”

“还写了河豚和朝鲜人参等等。”

“河豚和朝鲜人参搭配,绝啦!他大概是想说如果吃河豚中了毒,就煎服朝鲜人参汤!”

“好像并非此意。”

“不是此意也无妨,反正他是个疯子。就这些?”

“还有这样一句:‘苦沙弥先生!请品尝清茶一杯!’”

“哈哈哈……‘请品尝清茶一杯’,未免太过分啦!他一定是有意恶心你一下。好句子啊!应该喊天道公平君万岁了!”

迷亭先生来了兴致,哈哈大笑起来。当主人得知,他怀着十分的敬意反复捧读的书信,竟是个真正的疯子写来的,觉得先前的兴致与苦心都仿佛徒劳一场,既生气,又羞愧。自己居然那般煞费脑筋地玩味疯子的文章,以至于怀疑起自己来,既然对狂人作品如此钦佩,那么自己是否多少也有点神经异常?如此这般,因气恼、羞愧与忧虑交织混杂在一起,主人面露心神不宁之色。

就在此时,只听有人哗啦哗啦开格子门,两个人迈着重重的步子一走进门里,就大声喊起来:“有人在家吗?”

主人虽说屁股很沉,迷亭先生却是个颇为热情的人,不等女仆出去迎客,他已经边说着“请进”,边两步穿过客厅,跑到了门口。迷亭来访,向来不叫门,大模大样地走进屋来,这一点似乎让人不悦,但他一旦进了别人家,便像个书童似的担负起迎接客人的任务,倒也方便了不少。不过,无论迷亭再热情好客,毕竟是客人,怎么可以让客人去开门,主人却端坐不动的道理!如果是一般人,肯定会随后出来迎客的,然而,苦沙弥先生就是与众不同。他若无其事地稳坐在坐垫上。不过,这“稳坐”与“端坐”,其意相似,实则大不相同。

跑到玄关的迷亭,在和谁争辩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回头朝屋里嚷道:

“喂!这家的主人!劳你出来一趟。你不出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主人不得已,才袖着手慢腾腾地走出来。看见迷亭正手拿一张名片蹲着和客人应酬,腰哈得不能再低了。名片上写的是警视厅刑警吉田虎藏。和他并肩站着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高个子的英俊男子,穿着一身舶来条纹服。奇怪的是他和主人同样袖着手,一言不发地站着。我觉得此人好像在哪儿见过,仔细一端详,才想起何止是见过,这不正是前些天深夜来访、抱走了山药的那个贼君吗?奇怪,这回竟然大白天公然从正门光临了。

“喂,这位是刑警,逮住了前些天行窃的小偷,特来通知你去认领失窃物品的。”

主人终于明白了刑警为什么登门,便低下头,面对窃贼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他大概是觉得窃贼比虎藏君长得更为仪表堂堂,便想当然地断定他是刑警吧。窃贼自然是格外吃惊的,但又不便声明“我是小偷。”照旧袖着手站在那里。也难怪他这样,戴着手铐,叫他不袖着手也是不可能办到的。如果是一般人,一看这光景,便会明白了,可是我家主人与众人不同,一向对官吏和警察特别恭敬,他认为对于衙门是必须敬畏三分的。虽说从理论上他也知道,警察之类无非是包括自己这样的老百姓出钱雇来的门卫而已,但是到了现实中,他便格外地唯唯诺诺。也许是由于主人的老子昔日曾是穷乡僻壤的小村官,成年累月对领主作揖施礼,这一习惯就因果报应在了儿子身上吧。真是可怜!

刑警似乎是觉得主人很滑稽,笑嘻嘻地说:“明天上午九点以前,请到日本堤的分局去一趟。——失盗物品都是些什么?”

“失盗物品有……”主人说到这儿就停顿了,因为他早已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多多良山平的山药。他心里虽想:山药嘛不提也罢,可是,刚说出“失盗物品嘛……”,就没有下文了,未免显得愚痴,不像样子。若是别人家被盗,另当别论,而自家失盗,却不能明确回答,会被当作幼稚的证据。想到这儿,主人便硬着头皮说出后半句:

“失盗物品有……山药一箱。”

这时,窃贼似乎是觉得实在太可笑了,低下头将脸埋进领口里。

迷亭则哈哈大笑着说:

“看起来丢了山药,让你好心疼哪!”

只有刑警格外认真地说:

“山药没有找到,但其他物品大多找回来了。你去看一下就清楚了。还有,领取失窃品后要填写一张领取单,你去的时候别忘了带图章……一定要在九点以前来,是日本堤分局,就是浅草警察署管辖内的日本堤分局。那就这样吧,再见!”

刑警自顾自地说了一通,便走了。窃贼也跟着走出门去。由于手被铐着,不能关门,因此门依然大敞着。主人虽然对警察诚惶诚恐,对没有关门也很不满,绷着脸,哗啦一声拉上了门。

“啊哈哈……你对刑警真是尊敬呀!假如你平日对人都是那么谦恭,到还是个君子,可是,你只对警察恭恭敬敬,可就无法恭维了。”

“当然应该客气啦,人家特意来通知的嘛!”

“来通知也是应该的呀,那是他的工作嘛!以一般的态度接待,就足够啦!”

“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工作呀!”

“当然不是一般的工作啦。是侦探这种不招人喜欢的工作啊。比一般的工作要低等呢!”

“喂,你说这种话,可要倒霉的呀!”

“哈哈哈哈,那就不再骂警察了吧!不过,你尊敬刑警还说得过去,可是尊敬盗贼,就不能不叫人吃惊了!”

“谁尊敬盗贼了?”

“就是你老兄呀!”

“我何曾亲近过盗贼?”

“何曾亲近过?你不是对盗贼鞠躬作揖的吗?”

“什么时候?”

“就是刚才,你不是鞠了一个大躬吗?”

“胡说!他是刑警呀!”

“刑警怎么会是那副架势呢?”

“正因为是刑警,才是那那副架势哪!”

“真顽固啊!”

“你才顽固呢!”

“好吧,我问你,警察到别人家,是那么袖着手,直挺挺地站着吗?”

“警察也未必不袖手。”

“你这么蛮不讲理的,我可招架不了。你在跟他寒暄的时候,那家伙可是一直站着不动的呀!”

“这有什么,人家是警察,很可能的。”

“太自以为是了,怎么说都听不进去。”

“就是听不进去!你也就是嘴上说什么‘窃贼’‘窃贼’的,并没有亲眼见过那个小偷什么样。只是凭空想象,自己胡搅蛮缠罢了。”

争执到这里,连迷亭似乎也绝望了,觉得主人已不可救药,一反常态地不再吭声了。主人却以为终于驳倒了迷亭,十分得意。在迷亭看来,主人的人品因固执己见而降低,可是,在主人看来,正因为自己固执己见,才得以胜过迷亭一头。人世间此累怪事比比皆是。有些人认为只要顽固到底就是胜利,然而他这么想的时候,其人格却大大地贬值。奇怪的是,顽固者至死都认为保全了自己的面子,却做梦也想不到,从那以后被人们看轻,无人愿意与其交往了。真幸福的人啊。据说这种幸福被称之为“猪猡的幸福”。

“那么,明天你打算去吗?”

“当然去呀!叫我九点以前到,我八点就出发。”

“学校的课怎么办?”

“停课呗!学校无所谓。”主人的口气很硬,胆子还不小哩!

“口气不小啊!停课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啦!我们学校是发月薪,不会扣我工资的,不碍事的。”主人实话实说,若说他滑头,是够滑头的,若说他天真,也够天真的!

“你去没问题。可是,认识路吗?”

“怎么可能认识!坐车去,不就得了。”主人气歪歪地说。

“您这不是成了个不让静冈伯父的‘东京通’了吗,佩服!”

“你好好佩服佩服吧。”

“哈哈哈,老兄,那个日本堤分局,可不是个寻常的地方,在吉原噢。”

“什么?”

“在吉原。”

“是那个妓院街吉原吗?”

“就是呀。吉原这个地方,东京只有一个呀。怎么样?想去瞧瞧吗?”迷亭先生又调侃起主人来了。

“那个地方的话”主人刚一听到吉原这个地名时,稍稍犹豫了一下,但立刻改变了主意,竟然在这微不足道的事情上耍起了威风:“管它是吉原还是妓院,我一旦说了要去,就一定去!”

蠢人总是在这类事情上逞能。

迷亭只说了句:“啊,一定很有意思。去开开眼吧!”

警察来访造成的小小波澜,至此暂告一段落。而后,迷亭依然是东扯西扯到了日暮时分,向主人告别时说了一句:“回去太晚的话,伯父要发火的。”就走了。

迷亭走后,主人匆匆吃过晚餐,又钻进书房,袖起手来,思考起来。

“按迷亭的说法,我所钦佩打算效仿的八木独仙,似乎是个并不怎么值得效仿的人。而且,他所倡导的学说感觉有些不合常理,正如迷亭所说的那样,恐怕属于疯癫之列。更何况他有着两个疯癫的徒弟,甚是危险!如果接近过多,自己也会被拉进那个疯子圈里去。而那个天道公平(真名是立町老梅)——自己读其文章后,惊叹之余,认定是个非常有见地的伟人——谁料想竟是个十足的疯子,已经住进了巢鸭疯人院。迷亭说话固然有夸大其词之虞,但是立町在疯人院里沽名钓誉,以天道的主宰者自居恐怕是属实的吧。如此看来,说不定自己也有这种倾向呢!常言说‘同气相求’、‘物以类聚’。我既然赞佩狂人之说——至少对狂人的文章言词有所共鸣——恐怕自己也是个与疯癫相去不远的人吧!纵然未被融入其中,然与狂人比邻而居的话,难免迟早有一天会推倒相隔之壁,聚与一室,促膝畅谈的。这可不得了!回想起来,近来自己的所思所想简直是奇上加奇,怪上加怪,连自己都感到吃惊。先不说脑浆一勺的化学变化,且说意志化为行动、思考化为言辞时,有失中庸之处不可思议的多。即便舌上无龙泉,腋下无清风,也不该牙根有恶臭,筋头有疯气!愈来愈不妙了!说不定我已然成为一个地道的疯子了吧?幸而尚未做出伤及旁人,危害社会治安之举,才没被驱逐出街道,依然作为东京市民而存在吧!这已经不只是什么‘消极’或‘积极’之类的层次的问题了,必须从脉搏进行检查一下。然而,脉搏似乎并无异常。是头脑发热?也不像有什么邪火上攻。可还是叫人担心。

总是这样拿自己跟疯子比较,寻找类似之点的话,势必难以逃出疯子的范畴。看来自己这样看问题的方法不对。正因为自己总是以疯子为标准,将自己与疯子相比较,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假如以健康人为标准,把自己置于健康人之侧进行考量,说不定会得出相反的结论的。如此,就必须先从身边的人着眼。那么首先看看今天来访的那位身穿大礼服的伯父吧。他张口闭口‘置心于何处?’……有点不大正常。其次,就是那寒月,他从早到晚,带着饭盒去学校,埋头磨玻璃球。这家伙也是疯子一个。第三个人嘛,……迷亭如何?那个家伙深谙恶作剧之道,纯粹是个乐天的疯子。第四个人,……金田夫人。她那恶毒的心肠,完全脱离了常人,肯定是个真正的疯子。第五个人,就是金田老板了。虽然还未曾谋面,但是,单看他对老婆低三下四、琴瑟和谐的样子,不妨看作是个非凡的人。非凡乃是狂人的别名,因此,可以把他和疯子划归一类。然后就是……还有,还有。就是落云馆的诸君子。从年龄来说,虽然还嫩得很,但在狂躁这一点上,却是些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如此说来,大多属于疯人一类。主人反倒觉得心安理得了。说不定整个社会便是疯人的集合体。疯人们聚在一起,互相残杀,互相争吵,互相谩骂,互相争夺。这些疯子构成的社会整体,或许犹如细胞一样不断死亡又再生,如此反复无穷地生活下去的。说不定其中一些略辨是非、明白道理的人,反而碍事,于是创建了疯人院,把这些人关了进去,让他们不能出来捣乱。于是,被幽禁在疯人院里的是正常人,而在疯人院外面发疯的才是真疯子呢。当疯子势单力孤时,总是被人们看作是疯子;但是,当他们成为一个群体,有了势力之后,便成为健全的人了吧。大疯子滥用金钱与势力,役使众多的小疯子干坏事,却被人们赞誉为‘杰出的人’,这种例子不可胜数。真是越想越不明白了!”

以上,是我将主人当天夜晚在对灯孤坐,沉思默想时的内心进行了如实描述。主人头脑混沌,在这时也明显地反映出来。尽管他蓄着恺撒式的八字胡,却是个呆瓜,连疯子与正常人差别的都搞不清楚。何况他好不容易提出这么个问题,诉诸自己的思索能力,却终于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中途作罢了。不论什么事,他都是个不具备彻底思索的力量的人。他的结论十分迷蒙,如同他鼻孔里喷出的“朝日”牌青烟,难于捕捉,这才是他思考问题的惟一特色,请千万牢记这一点。

吾辈是猫。或许有人置疑:一只猫儿,如何能将主人的内心所思描绘得如此详尽,殊不知,这等小事,对于猫来说,易如反掌!别看不起猫,我也懂得读心术的。“几时学的?”问得多余。反正我会的。当我趴在人的膝上睡觉时,总是将柔软的毛皮轻轻地摩擦人们的肚皮。于是,闪过一道电光,将人的心理活动清清楚楚地映入我的眼。前些天,甚至有过这样的事:主人温存地抚摸我的头时,突然萌生了一个叫我吓掉魂的念头:“若是剥下这张猫皮,做一件坎肩,一定很暖和。”我当即察觉到了,禁不住浑身一阵发冷。真恐怖!有幸能将当天夜里主人头脑中涌出的上述思绪向各位报告,乃是吾辈之极大的荣誉。但是,主人最终以“真是越想越不明白了。”打发了思考后,便酣然入睡了。到了次日,主人必定会将昨夜都想了些什么,忘得一干二净的。今后,倘若主人对疯癫之事再度进行思索的话,必然会从头思考,重蹈覆辙的。我无法判断到那个时候,他是否仍旧会以昨夜的思路,依然得出“真是越想越不明白了!”的结论。然而,不论他从头思考多少次,也不论他依照多少条思路去思索,最终都会得出“真是越想越不明白了!”的结论的,这个我可以打包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