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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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这么热,就算是猫也受不了。听说英国有个叫什么西德尼的人曾经如此形容盛夏之苦:“恨不能剥去皮、剔去肉,只剩下骨头凉快凉快。”不过,对我来说,不到这个程度也行,至少把我这身浅灰色的花皮毛拆洗一下,或是暂时送进当铺之类的。

在人类眼里,也许以为我们猫一年到头总是一个表情,春夏秋冬都不用换衣服,过着最单纯而平静的、不需要花钱的生活。不过,纵然是猫,也是知道冷热的。也想偶尔去洗个澡,怎奈这身皮毛,用水洗的话,很不容易晒干,所以才忍受着身上的汗味儿,长这么大,也没进过澡塘子。

虽说也不是不想扇扇扇子,可是咱拿不了扇子,只好放弃。一想到这些,就觉得人类太铺张。本来应该生吃的东西,非要煮呀、烤呀,又是用醋泡,又是加调味酱的,喜欢费很多工夫,互相引以为乐。

衣着也是如此。要求人类像咱猫这样一年四季不换衣服,对于生来就缺陷多多的人类来说,也许有点强人所难,但是,他们也没有必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套在皮肤上过日子啊。以至于因此而给羊添麻烦,让蚕受累,还要感念棉花田之恩。这只能让我断言:人类的奢侈,正是其无能造成的结果了。

衣食这方面,还可以宽容一下,不跟他们较真了。然而,就连那些与生存毫无直接利害关系的方面,人类也是同样的奢侈,这就令我完全不能理解了。首先,头发是自然长出来的,所以,我认为任其生长是最简便,也是对人最有好处的。叫我费解的是,人类却不惜破费,搞出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发式而自鸣得意。自称和尚的人,无论什么时候,脑袋都是青色的。到了热天,就在头上撑把伞;天冷了,就缠上头巾。既然如此,又何必把头皮刮得发青,岂不是没有道理?除此之外,还有人用叫作“梳子”的毫无意义的锯条似的东西,把头发左右等分,自以为美。除了等分之外,有些人按照三七比例,在头盖骨上人为地划出两个区域。还有些人让这个分界线穿过发旋,一直通到脑后,活像一片人造的芭蕉叶。此外,有人把头顶剪成平的,把左右两边切削得笔直。由于圆圆的脑袋上犹如扣了个方盘子,所以只能看成是在模仿请花匠栽种的杉树篱笆。听说还有留五分长、三分长、一分长头发的,看这架势,将来说不定还会流行更新的款式,比如往脑袋里剃进去,叫作负一分长,乃至负三分长等等呢。总而言之,我实在搞不懂人们干吗那么绞尽脑汁地折腾头发?这个先放到一边,单说人本来有四只脚,却只用两只,这就是浪费!用四只脚走路多么快捷,人们却总是用两只脚凑合,而另两只脚则像别人送的鳕鱼干似的闲着,太莫名其妙了!

由此可见,人类比起猫来更加悠闲。正是由于太无聊,才想出那些花样自娱自乐的。可笑的是,这些无所事事的人只要一碰面,就口口声声的“忙得很呀,忙得很呀!”而且,他们的表情也貌似很忙,看他们那蝇营狗苟的样子,不由得担心他们弄不好会忙碌死的。有的人见了我,常说什么:“要是像猫那样成天闲待着,多快活啊!”真是觉得我快活,就变成猫好了。谁也没求你们那么忙碌呀!人们自己制造出好多麻烦事来,疲于应对,却整天喊叫“累死啦,累死啦”。这好比自己燃起熊熊烈火,却又喊叫“热死了,热死了”一样。换作是猫,到了琢磨出二十多种发式的那一天,也不可能这样逍遥了。若想自在,就该像咱这样,练就一身夏天也能穿着毛衣不换的本事。……虽然这么说,毕竟有点热。穿毛衣过夏的确太热了。

这么热的天,我的长项——午睡也睡不成了。

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啊?已经好久疏于观察人们了。今天本想趁着有此雅兴,观瞧一下的他们浑浑噩噩、蝇营狗苟的样子,偏巧主人在懒惰这点上,与猫的习性颇为相近。他午睡时间丝毫不比我短,尤其是放暑假以后,什么正经事都不做,所以,再怎么观察,也观察不出什么来的。这种时候,迷亭一来,那受胃病困扰的主人也会有几分反应,暂时可以多少远离一些猫性。正当我寻思着迷亭先生现在来就好了时,不知何人在浴室里哗哗冲水。不仅有冲水的声音,还不时地听到有人高声说话。“啊,就这样!”“真舒服啊!”“再来一下。”等等,整个家里都能听见。到主人家来,能够这么吆五喝六、无所顾忌的,除了迷亭外,没有第二个。

他终于来了,今日这个半天又好消磨了。正想着,迷亭先生已经擦完了汗,穿好了衣服,照例大摇大摆地进了客厅。

“嫂夫人,苦沙弥兄干什么哪?”他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把帽子扔到席子上。

女主人正在隔壁房间里,趴在针线盒旁睡得正香,猛然被一阵几乎震破耳鼓的“哇啦哇啦”声吵醒,大吃一惊,强睁着惺忪的睡眼,走进客厅一瞧,原来是迷亭穿着萨摩产的上等麻布衫大模大样地坐在房间里,不停地摇着扇子。

“哟,您来啦!”女主人也不擦去鼻尖的汗珠,有点尴尬地低了低头说:“怎么一点儿都没听见啊。”

“哪里,我刚来。刚才在浴室里让女仆给我浇点凉水,总算舒服些了……这天也太热啦!”

“这两三天,待着不动还冒汗呢。可是够热的。……不过,我看您还挺精神的。”女主人依然不去擦鼻尖上的汗。

“啊,谢谢啦。天气热点儿,身子倒不至于出什么毛病。不过,最近热得出奇,总觉得四肢无力呢。”

“我也是啊,连我这个向来不睡午觉的人都热得睡起来……”

“睡午觉吗?那很好哇!若是白天睡了,晚上还能睡,可就再好不过了。”

迷亭又信口开河起来,而且觉得还不够劲儿,便说:

“我这个人,天生就不喜欢睡午觉。每次来,看到像苦沙弥兄这样能睡觉的人,真是羡慕死啦!当然了,胃不好的人最怕天气热了。即使健康人,像今天这么热的天气,就连肩膀上扛着个脑袋都觉得重呢。可是话又说回来,既然长了这么个脑袋,也不好把它拧掉呀!”迷亭居然罕见地发愁起要不要这个脑袋来了。“像嫂夫人这样,头上还要顶着那么个东西,怎么坐得住呢。光是那个发髻的分量就叫人想躺下呀。”

听他这么一说,女主人以为是自己的发髻让迷亭看出她一直在贪睡,便呵呵呵笑着,一边说“竟笑话人”,一边摆弄自己的发髻。

迷亭并不在意地说:

“嫂夫人,我昨天在房顶上做了个煎鸡蛋的试验呢。”

“是怎么煎的?”

“我看房顶的瓦片被太阳烤得特别烫,觉得不利用一下太可惜,就放上些牛油,溶化之后又打了个鸡蛋。”

“哎哟,我的天哪!”

“不过,太阳光到底没有那么热,好半天也煎不成半熟。我就暂且从房顶下来,正在看报时,有客人来了,就把煎鸡蛋的事给忘了。今天早晨忽然想起来,估摸着煎得差不多了吧,上房一看……”

“怎么样了?”

“哪里是半熟,全都流光了。”

“唉呀呀!”女主人皱起眉头,叹息着。

“不过,三伏天前那么凉快,现在又变得这么热,天气太不正常了。”

“可不是嘛。前些天穿单衣还觉得冷呢,可是从前天开始突然热起来了。”

“螃蟹是横着走,可是今年的天气可是倒退着走呢。恐怕是告诉人们:‘倒行逆施,亦可为也。’”

“您说什么呢?”

“噢,没说什么。气候这么反常,满像是赫拉克勒斯的牛呢。”

女主人一问,迷亭更加起劲,越说越没谱了。果不出所料,女主人全然不懂了。但由于接受了刚刚那句“倒行逆施”的教训,她这回才只“噢——”了一声,没有再问。倘若她不再问下去,迷亭那番话岂不是白说了。

“嫂夫人,你知道赫拉克勒斯的牛吗?”

“我可不知道那个什么牛。”

“不知道吗?那我就给你讲一讲吧?”

女主人也不好说不必介绍了,便“唉”的一声。

“从前有个叫赫拉克勒斯的,一天,他牵来了一头牛。”

“那个叫赫拉克勒斯的是个牛倌?”

“他可不是牛倌,而且也不是牛肉铺的老板。那个时候的希腊,连一家牛肉铺也还没有呢。”

“哟,是希腊的故事啊?怎么不早说呢。”希腊这个国名女主人还是知道的。

“我不是告诉你赫拉克勒斯了吗?”

“赫拉克勒斯就是希腊的意思吗?”

“是啊,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的一位英雄。”

“难怪我不知道。那么,他怎么样了?”

“他呀,有一天也像嫂夫人一样困得不行,呼呼大睡……”

“哟,瞎说什么呀!”

“他正在酣睡的时候,巴尔干的儿子来了。”

“巴尔干是什么?”

“巴尔干是个铁匠。就是这个铁匠的儿子偷走了那头牛。不过,由于这孩子是揪着牛尾巴拖着走的,赫拉克勒斯睡醒之后,到处寻找,也没有找到。他当然找不到。因为铁匠儿子不是牵着牛往前走,而是拉着牛倒退着走的,即使他顺着牛蹄印往前找,也找不到!虽然是个铁匠的儿子,却极其聪明。”迷亭已经忘了刚才在谈论天气热,继续说:

“苦沙弥兄现在干什么呢?还是在睡午觉吗?午睡出现在汉诗里很是风流的。不过,像苦沙弥兄这么天天都午睡,未免俗气了。每天这样睡觉,不就像是一点点在睡成死人似的吗?嫂夫人,麻烦你,把他叫醒吧。”

迷亭这么一催促,女主人也赞同,便说:“是啊,他天天这么爱睡觉,真没办法。这样下去,身体越来越坏了。而且他刚吃过饭就睡觉。”

女主人刚站起来,迷亭说:“嫂夫人!提起吃饭,我还没有吃饭呢。”别人也没问,迷亭就厚着脸皮说道。

“唉呀,是吗?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我怎么给忘了。——那么,没什么好吃的,将就吃点茶泡饭吧?”

“不了,要是茶泡饭的话,就不吃啦。”

“可是,反正没有合您胃口的东西呀!”女主人话里有话,迷亭听出来了,赶忙说道:

“我不是那意思,茶泡饭还是水泡饭都不必麻烦了。刚才来的路上,我顺便在饭馆叫了外卖,打算在这儿吃呢。”他这一套一般人还真学不来。

女主人只是“哟”了一声。这一声“哟”里,包含了惊讶、抱歉和因省去了麻烦而庆幸等意思。

这时,主人晃晃悠悠地走出书房,似乎是吵人的说话声,搅扰了他的睡意。

“你一来就这么不得清净。正想好好睡一觉呢。”主人打着呵欠,满脸不悦。

“呀,睡醒啦?惊扰凤眠,罪该万死!不过,偶尔为之,亦无不可吧!好了,请坐下吧。”

听他这话,到底谁是客人都不知道了。主人默默地落了坐,从寄木烟盒里抽出一支“朝日”牌香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不经意地看见迷亭扔在角落的草帽,问:

“你买了个帽子?”

迷亭立刻将草帽拿起来给主人夫妇看,得意地说:

“怎么样?”

“哎呀,真好看!眼儿特别小,还特别柔软。”女主人一再地抚摸草帽。

“嫂夫人,这顶帽子可以百变呢!你叫它什么样,它就什么样。”迷亭说着攥紧拳头,打在巴拿马草帽的侧面,草帽果然出现了拳头大的凹坑。

“哟!”女主人惊叫了一声,迷亭立刻又把拳头伸进帽子里头,**,那帽子顶又鼓了个包。接着,他又捏住两边的帽檐,把它压扁。压扁了的草帽就像用檊面杖擀开的荞面面片似的,平展展的。然后再把它像卷席子似的一圈圈地卷了起来。

“怎么样啊?还可以这样呢。”说着,将卷成卷的草帽揣进怀里。

女主人仿佛在看“归天斋”的正一变戏法,惊奇地说:“太神奇啦!”

迷亭也学着变戏法的样子,又显摆地把塞进右边怀里的草帽,从左袖口掏了出来。

“一点也没有变形吧。”他说着,将草帽恢复原状,用食指从里面顶着帽子,让草帽滴溜溜地转圈。以为他的表演就此结束,没想到,最后他将草帽“啪”的一下扔到身后,一屁股坐在帽子上。

“不会压坏吗?”连主人都担心起来了。女主人更是担心地提醒他:

“好容易买的漂亮帽子,若是弄坏了,可不得了!我看你还是别表演了吧。”

只有草帽的主人得意扬扬的。

“问题是,就因为它不会变形,所以才神奇哪!”说着,把坐得皱皱巴巴的草帽从屁股底下拽出来,直接戴在了头上。不可思议的是,那草帽竟立刻恢复了原状。

“这个帽子可真叫皮实啊。你是怎么做到的?”女主人越来越佩服。

“噢,我什么也没有做,本来就是这样的帽子嘛!”迷亭戴着帽子,回答女主人。

“你也买这么个帽子戴戴,多好啊!”过了一会儿,女主人劝主人。

“不过,苦沙弥兄不是也有一顶漂亮的草帽吗?”

“可你不知道,前些天,孩子把它踩坏了。”

“哟,那可太可惜了。”

“所以我想,让他再买一顶像你那样的结实又好看的帽子,那多好啊!”由于女主人不清楚巴拿马草帽的价钱,再三劝丈夫:“就买这样的吧,好不好?”

这时候,迷亭又从右袖筒里掏出一个红盒子,从盒里里拿出一把剪刀,给女主人看。

“嫂夫人,草帽就介绍到这里。下面请看这把剪刀,这也是个非常方便的物件,有十四种用途哪!”

我看得明明白白:假如迷亭不拿出这把剪刀来,主人必将被妻子催逼买巴拿马草帽。幸亏女人天生就有好奇心,主人才免遭厄运。与其说这是迷亭的机智,莫如说纯属侥幸罢了。

“这把剪子为什么会有十四种用途?”女主人话音未落,迷亭君便扬扬得意地说:

“现在,我来就给你讲解一下,请听我说下去。你看,这里有个月牙形的洞眼吧?把烟卷往这里头一塞,‘扑哧’一声就切断了。其次,这剪子根上有个装饰吧?可以用这儿喀嚓喀嚓地剪铁丝。再次,把它平放在纸上,可以当作规尺画线用。还有,刀背上有刻度,也可以代替尺子用。翻过来看这一面,有个小锉刀,可以用来磨指甲。此外,把这个锉刀尖儿插进螺丝钉里,使劲拧紧,还能当小锤子用。这个刀尖也可以撬东西使,一般的钉子钉的木箱盖轻而易举的就能启开。还有,这个刀尖可以当锥子用。再看这个地方,是用来刮掉写错的字的。把它这么拆卸开,就成了一把小刀。最后,——嫂夫人,这最后一个用法最有趣了!你看这儿有个苍蝇眼睛那么小的圆球吧?请瞅一瞅。”

“我可不看,你又拿我开心吧。”

“这么不信任我怎么可以呀。你就当是再上一回当,瞧瞧看吧。怎么?不愿意?瞧一眼就行。”说着,把剪刀递给了女主人。

女主人犹豫着接过剪刀,把眼睛贴在那个苍蝇眼睛上一个劲儿地瞅。

“看见了吗?”

“全是黑的呀!”

“怎么会是黑的呢。你朝纸拉门这边转转身子,把剪子立起来看……对啦,对啦,这回看见了吧?”

“哎呀,是照片呀!这么小的照片是怎么贴上去的呢?”

“所以我才说有趣哪。”

女主人和迷亭两个人一问一答着。

这时,一直默默无言的主人,突然也想看看那照片,就说:“喂,让我也看看!”

女主人仍旧将剪子贴在脸上,迟迟不肯交给他。嘴里一边赞叹着:“太漂亮了!真是**美人啊。”

“喂,没听见我让你给我看看吗?”

“你再等一等好不好。好美丽的长发呀,都达到腰部了。稍微扬起点来看的话,就成了个头特别高的女人了。不过,好一个美人哟。”

“喂,快给我看看呀!差不离就得了,赶快拿给我看看。”主人急不可耐地催着妻子。

“好吧,让您久等了,请瞧个够吧!”

当妻子将剪刀递给主人时,女仆端着两笼荞麦面条,从厨房走进客厅,说:“客人要的外卖送到了。”

“嫂夫人!这就是我要的好吃的。那么,恕在下冒昧,就在这里进食了!”迷亭恭敬有加地低头行了个礼。

看他那做派既像是认真的,又像是在做戏,连女主人也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轻声道:“请自便。”然后瞧着他吃面条。

主人终于把剪子从眼前拿开,说:“迷亭,这大热的天,吃荞面可不好哟!”

“不要紧。爱吃的东西轻易不会吃坏人的。”说着,他揭开笼屉盖。

“现做的面条就是好啊!俗话说,放得时间太长的荞面条和活得太愚蠢的人,都同样没有出息!”说着,把佐料放进汤汁里,胡乱地搅活起来。

“你放那么多绿芥末,很辣的!”主人担心地提醒他。

“荞面条就是蘸着汤汁和绿芥末吃的嘛。看来你是不爱吃荞面条的喽?”

“我爱吃馄饨。”

“馄饨是马夫吃的东西。再没有比不懂得荞面条滋味的人更可怜的了。”说着,把杉木筷子往笼里一插,夹了满满一筷子荞面条,挑起二寸多高,说:“嫂夫人,吃荞面条也有各种吃法呢。初次吃面的人,才会一味地蘸汁,然后吧唧吧唧地嚼。这样哪里吃得出荞面味儿呀。一定要像这样,一次挑起这么多来。”他边说边抬起筷子,将一大团长长的面条挑起一尺多高。他估摸差不多了,往下一瞧,还有十二三根面条的尾巴没有脱离笼屉,正在盖帘上缠绵呢。

“这面条可真够长的。你看怎么样,嫂夫人,这个长度?”迷亭又催着女主人跟他应和。

“是够长的呢。”女主人露出十分钦佩的样子答道。

“讲究的吃法,是把这一筷子长长的面条的三分之一蘸上汁,然后一口吞下去。千万不能嚼,一嚼就吃不出荞面的味道了。得呼噜呼噜吞下去,才能吃出其中三昧来哪!”

说完,迷亭把筷子高高举起,面条才好歹离开了笼屉。然后他将面条往左手拿着的碗里一点点放下来,面条尾部逐渐浸入调味汁里。按照阿基米德原理,浸入汤汁里荞面数量,与汤汁升高的量成正比。此时,碗里已经有八分汤汁了,所以不等迷亭手里的面条放进四分之一,碗里就满了。只见迷亭把筷子举到离碗五寸高之处突然停下,好一会儿没有动。难怪他不动,因为只要再放进去一点,汤汁就会漾出来。见此情形,连迷亭也稍作犹豫状,继而以快如脱兔之势将嘴凑近筷子,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呼噜呼噜几声,喉头上下拼命移动了一两下,筷子头上的荞面已经消失不见了。再一看迷亭君,从两个眼角淌出一两滴泪珠,沿着面颊流下来。这眼泪到底是绿芥末辣出来的,还是吞咽过猛所致,至今是个未解之谜。

“真了不起啊,竟然能够一口吞下去。”主人钦佩万分地说。

“真让人开眼哪!”女主人也高度评价迷亭这一精彩绝伦的吞面表演。

迷亭却一言不发,放下筷子,拍了两三下胸脯,说:“嫂夫人,一屉荞面差不多应该三口半或是四口吃完的。倘若吃很多口,就不好吃了。”说罢,用手绢擦了擦嘴,暂且顺顺气。

这时,寒月君来了。不知怎么回事,大热的天,他却戴着棉帽,两只脚上脏兮兮的。

“啊,美男子大驾光临!无奈我正在用餐,就不起身啦。”迷亭在众人环座之中,毫不难为情地横扫了另一笼荞面条。这回他尽管没有像刚才那样令人瞠目地吞食,也没有使用了手绢遮掩中途歇口气的尴尬,把两笼养面轻松地吃掉,还算不错。

“寒月君,博士论文已经脱稿了吧?”主人问罢,迷亭紧跟其后起哄说:

“金田小姐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还是早日呈交吧!”

寒月照例露出叫人不舒服的坏笑说:“这是我的错。我也想早些交稿,叫她安心,课题毕竟是课题,需要投入很多精力进行研究的。”他把原本不是发自肺腑的话,说得就像肺腑之言似的。

“可也是呀,课题毕竟是课题嘛,不可能以‘鼻子’的意志为转移呀。尽管那个大鼻子,倒也完全具有仰其鼻息的价值哟!”迷亭和寒月之流是同样的腔调。还是主人比较认真,问道:

“你的论文题目是什么?”

“是《紫外线对于青蛙眼球的电动作用的影响》。”

“奇妙至极!不愧是寒月先生。青蛙的眼球,太标新立异了!怎么样?苦沙弥兄!不如在论文脱稿以前,先把这个课题报告给金田公馆吧?”主人并不理睬迷亭的调侃,问寒月道:

“你做这个研究,一定很辛苦吧?”

“是的,这是个非常复杂的研究。第一个难题就是,青蛙眼球上的晶体构造并不那么简单。因此,必须进行种种实验。我想,为此首先要做一个玻璃球,然后才能进行研究。”

“玻璃球好办,到玻璃店去一趟,就可以买到的嘛!”主人说。

“不行的,不行的!”寒月挺起胸膛说,“原本圆或直线,都是些几何学上的术语,因此完全符合几何学定义的理想的圆或直线,在现实世界是不存在的。”

“既然不存在,不做岂不是更好?”迷亭插嘴。

“所以我想先试制一个可以应付试验的玻璃球,前些天已经开始了。”

“做出来了吗?”主人不以为然地问。

“怎么做得出来呢?”寒月说完,又意识到这么说与前面的话矛盾,便说,“相当困难。一点一点地磨了半天之后,发觉这半边的半径长了些,就稍稍磨去一点儿,结果,麻烦了,另一半的直径又长了。然后费了好大劲,好容易磨去了一层之后,整个球却变成椭圆形的了。想方设法将椭圆矫正过来后,发现直径又不对了。开始磨的时候,那个玻璃球足有苹果那么大,可是越磨越小,最后只剩下草莓那么小了。但是我仍然坚持不懈地磨下去,磨到了黄豆粒那么小。即使像黄豆粒那么小了,还是没有磨成纯粹的圆。我就这般满腔热情地磨着……从今年正月到现在,已经磨坏了大大小小六个玻璃球了。”寒月喋喋不休地说着,判断不出说的是真是假。

“你在哪里磨了那么多呀?”主人问。

“还是在学校的实验室里。从清早开始磨,吃午饭时休息一会儿,然后一直磨到天黑。可是不轻松噢。”

“如此说来,你近来总说忙啊忙啊的,连星期日也到学校去,就是为了磨玻璃球吧?”主人问道。

“反正眼下,我是从早到晚,整天都在磨玻璃球。”

“这不正应了那句磨球博士‘混进来了’的台词吗。不过,如果鼻子夫人听说你那么玩命,凭她再怎么傲慢,也会领情的吧?前些天我有点事去图书馆。临走时,刚要迈出大门,偶然遇见了老梅君。看他毕业后还跑图书馆,我甚觉不可思议,便感慨地说:‘真用功啊!’他却不解地说:‘哪里,我可不是来看书的。刚才从门前路过,突然想小解,所以进来借用厕所方便一下。’说完哈哈大笑。不过,真是应该把这老梅君和你,作为不可多得的两个相互对照的例子,收进《新撰蒙求》这本书里噢。”迷亭照例冗长地饶舌了一番。

主人一本正经地问:“你这样日日都在磨球,自然可以。不过,到底想几时磨成功呀?”

“按目前情况,估计要十年工夫吧!”看样子,寒月比主人更沉得住气。

“十年太长了吧?再快些磨成才好哇!”

“十年还是快的呢。弄不好,要二十年呢。”

“这还了得!那不是很不难当上博士了吗?”

“是的。我期盼早日磨成,好叫金田小姐放心。可是,不先把玻璃球磨出来,就不可能进行关键的实验……”

寒月稍稍停了一会儿,自负地说:“其实大可不必那么担心,金田家也完全了解我在一心一意地磨球。老实说,两三天前去他家的时候,我已经把情况说清楚了。”

这时,一直听着三个人的对话,却根本听不懂的女主人奇怪地问道:

“可是,金田一家不是从上个月就全家去大矶了吗?”

寒月似乎有些招架不住,却装傻充愣地说:

“那就怪了,怎么回事?”

每当这种时候,迷亭就成了活宝。每当冷场、尴尬、犯困以及有发愁事等等,无论任何情况,他都会冲杀出来。

“和上个月去了大矶的人,于两三天前在东京相遇,可称得上神秘莫测啊。这就是所谓心灵相通吧!相思情切的时候,常常会出现这种现象的。乍一听,好像是在做梦。但是,就算是梦,这梦境也远比现实更真实。像嫂夫人这样子,稀里糊涂地嫁给了相互毫无感觉的苦沙弥君,一辈子都不知道恋爱为何物,理解不了这种现象,也在情理之中了……”

“哟,你根据什么这么说呀?真是小瞧人。”女主人打断迷亭的饶舌,驳斥道。

“你自己不是也没有害过相思病吗?”主人也立刻出马助夫人一臂之力。

“说到我的风流韵事嘛,纵然再多,无奈都已经过了七十五日,各位仁兄想必早已不记得了……说实话,我这个年纪还过着形单影只的独身生活,正是失恋的结果呀。”说完,迷亭轮流看了一圈在座的每个人的反应。

“呵呵呵,有意思。”女主人说。

“又拿别人寻开心!”主人向庭院望去。

只有寒月依然笑嘻嘻地说:“请务必为提携后进,披露一下您的坎坷经历吧。”

“我的经历,说来大都很神秘。如果讲给已故的小泉八云听,他一定会大为受用,遗憾的是先生已经长眠了。所以,老实说,我没有多大兴致讲这些事了。不过,既然各位盛情难却,我就勉为其难,披露一下吧!但有个条件,诸位必须安静地听到最后。”他叮咛之后,才言归正传。

“回忆起来,距现在……那个……那是几年前啦……真麻烦,姑且定为十五六年前吧!”

“瞎说八道。”主人哼了一声。

“记性也太坏了。”女主人讥讽道。

只有寒月严格守约,一声不吭,似乎是盼着尽快听到下面的内容。

“记得好像是一年冬天吧,我在越后国,经过蒲原郡的筍谷,登上蛸壶岭,眼看要进入会津境内的时候……”

“怎么去了这么个怪地方。”主人又打岔。

“你别说话,安静地听着。挺有意思的。”女主人发话了。

“可是,天又黑,路又不熟,肚子又饿,没办法,就敲了山腰上一户人家的门,因为这个那个原因,如此这般,诉说一番,请求借宿一宵。只听门里的人说:‘这有何难,请进吧!’待开门一看那位把蜡烛举到我眼前的姑娘的脸,我立刻激动地战栗起来。我就是从这时起,才切实体验到恋爱这个怪物的魔力的。”

“唉呀,真是的!那么个半山腰上,还会有美女吗?”女主人说。

“别说是高山还是大海,美女无处不在啊。嫂夫人,我真想让你看上一眼那位姑娘呢。还梳着文金高岛田发髻哦。”

“啊?”女主人目瞪口呆的。

“我进屋一看,在八铺席正中间,有一个大大的地炉。姑娘、姑娘的老爹、老妈和我四个人围坐在炉旁。他们问我:‘你大概饿了吧?’我就说:‘什么都行,请快些给我点东西吃吧!’于是,老爹说:‘难得有客人来,就给你做一顿蛇饭吃吧!’注意,快到讲到失恋的地方了,要仔细听!”

“先生,仔细听倒是没有问题,不过,你去的是越后国,恐怕冬天没有蛇吧?”

“嗯,问得有道理!不过,这么充满诗意的故事,就不能那么拘泥于道理了。在泉镜花的小说里,不是还说过从雪里爬出螃蟹来了吗?”

“诚然!”寒月说罢又恢复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当时,我是个什么都敢吃的人。像什么蝗虫啦,蚰蜒啦,赤蛙啦,都已经吃腻了,这蛇饭,倒是没有吃过。我便回答老人:‘那就尽快做给我吃吧!’于是,老人把锅放在地炉上,往锅里倒了些大米,咕嘟嘟地煮起来。奇怪的是,一看那锅盖,有大小十来个窟窿,从那些窟窿眼里呼呼地冒出热气来,我心想,真讲究啊,在乡下太少见了。我满心欢喜地看着,这时,老人家忽然起身,不知去到哪里。过了一会儿,他腋下挟着个大竹篓回来了。他把竹篓随手搁在地炉旁。我往里头一瞧,哇,只见很多长长的蛇,由于太冷,互相盘绕,卷成了一团!”

“好了,别讲下去了,恶心死了。”女主人蹙着眉头说。

“为什么呀?这可是造成我失恋的最大原因,不能不讲的。不多时,老人家左手打开锅盖,右手抓起一把盘成一团的蛇,“嗖”地扔进锅里,立刻盖上锅盖。当时,连我都吓得气都喘不上来了。”

“不要讲下去了。怪瘆人的。”女主人害怕得不得了。

“眼看就到失恋那一段了,请再忍一下。于是,不到一分钟,突然从锅盖的窟窿眼里钻出一个蛇头来,把我吓了一跳。我刚想,哟,怎么钻出来了?只见另一个窟窿里也突然钻出个蛇头来。我刚说:‘又钻出一条!’又一个窟窿也钻出了一个来。就这样,一个一个的,整个锅盖上都是蛇头了!”

“为什么蛇头都钻出来呢?”主人问。

“因为锅里太热,它们受不了了,想钻出去呀!不多时,老头说:‘差不多了,可以拽了。’老妈妈说:‘好。’姑娘说:‘唉!’于是,她们分别抓住一个蛇头,用力一揪,蛇肉就都留在了锅里,只有蛇骨被拔出,长长的骨架随着蛇头被揪出来,十分有趣。”

“这是给蛇剔骨吧?”寒月笑着问。

“一点不错,就是剔蛇骨,很巧妙吧?然后老头揭开锅盖,用饭勺将米饭和蛇肉拌匀,对我说:‘好了,请吃吧!’”

“你吃了吗?”主人冷冷地问道,女主人却哭丧着脸埋怨:

“不要再讲了。太恶心了!还叫人怎么吃得下饭哪。”

“嫂夫人没吃过蛇饭,才会这么说。有机会不妨吃一回尝尝,那味道简直让人终生难忘呀!”

“哎哟,恶心死了,谁吃它呀。”

“就这样,我享受了一顿美餐,也忘却了寒冷,还尽情地欣赏了姑娘的容颜,觉得已经没有任何不满足的了。人家一说:‘请安歇吧!’加上旅途劳顿,便客随主便,倒下便呼呼大睡。”

“后来怎么样了?”这回,女主人又催他讲下去。

“第二天早晨醒来后,我就失恋了。”

“发生什么事了?”

“噢,倒也没有发生什么。早晨起来,我吸着卷烟,从窗户往外一看,有个秃子正在对面引水竹管旁边洗脸呢。”

“是老头,还是老太婆?”女主人问。

“是谁,我也分辨不清。瞧了一会儿,等到秃头扭过脸来面向这边时,我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正是昨晚成为我初恋的那位姑娘!”

“可你开头不是说,这姑娘头梳高高的岛田发髻吗?”

“头天晚上她是梳的岛田发髻呀,而且是漂亮的岛田发式。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竟然变成了秃子。”

“简直是在蒙人。”主人照例把视线移向顶棚。

“我也是由于太意外了,心里有点害怕,所以就从旁仔细观察,只见秃子洗完了脸,拿起放在身旁一块石头上的岛田式发套随意戴在头上,若无其事地走进屋来,我这才搞明白是这么回事。虽说搞明白了,但从那时起,我便终生背负了不断失恋的悲剧命运。”

“竟然有这样无聊的失恋。是吧?寒月君!正因为是无聊的失恋,即便失恋,他依然这么生气勃勃、精力充沛呀!”主人面对寒月评价迷亭的失恋。

寒月却说:“不过,假如那位姑娘不是秃子,幸运地把她带回东京来的话,迷亭先生说不定更精神焕发呢。总之,难得遇见一位好姑娘,却是个秃子,可谓遗恨千秋啊!话说回来,那么年轻的女子,怎么会掉光了头发呢?”

“后来我也想过这件事。我觉得,一定是因为蛇饭吃得太多的缘故,蛇饭这东西火大呀!”

“但是,你倒是没什么事,很不错嘛。”

“我虽然万幸没有变成秃头,不过,从那以后变成了近视眼。”说着,他摘下金边眼睛,用手绢小心擦了擦。过了一会儿,主人猛然想起,叮问道:“你这恋爱到底哪里神秘呢?”

“她那个假发套是从哪儿买来的?还是拣来的?到现在我还是百思莫解,这不是很神秘吗?”说着,迷亭又将眼镜架在了鼻梁上。

“简直就像听了一段单口相声!”女主人这样评论。

迷亭的胡编乱造到此告一段落。我以为他就此闭嘴呢,谁知只要不被堵住嘴,这位先生是绝对不会沉默的,真是天性使然。他又发表了下面一通独到见解:

“我这次失恋,虽然也算是一段痛苦的经历,但是,假如当时不知道她是个秃子而娶回家来,一生都不得不面对她呀。所以说,娶妻之事,不慎重考虑,太危险了!结婚这种事,一旦到了关键时刻,常常会发现在意料不到的地方隐藏着伤口。因此,我奉劝寒月君不要那么朝思暮想、一往情深,还是静下心来,好好磨玻璃球吧。”

寒月故作为难似的说:“是啊,我也想专心磨玻璃球。无奈对方不让我专心,不知如何是好。”

“是啊!你是由于对方追得紧,没法子。不过,也有人很滑稽。提起跑进图书馆解手的那位老梅君,才叫奇妙呢。”

“他干了什么?”主人起哄似的问。

“是这么回事。这位先生从前曾经在静冈县的东西旅馆住过。只住了一个晚上。——可是当天晚上,他就向旅馆里一位女招待求了婚。我就够随心所欲的了,可也不到他那个程度呀。当然了,那时候,那个旅馆里有个叫阿夏的出名的美女。到老梅的房间来侍候的,恰好正是她,所以这就不奇怪了。”

“岂止不奇怪,这和你到什么岭去的艳遇,不是一模一样吗?”

“是有点相似啊。老实说,我和老梅君没有多少不同。总之,老梅向阿夏求婚,还没等对方回话,他突然想吃西瓜了。”

“什么?”

主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不仅是主人,连女主人和寒月,都不约而同地思索着。迷亭却毫不介意地继续讲下去。

“老梅叫来阿夏,问她静冈有没有西瓜?阿夏说,就算是静冈这小地方,西瓜还是有的。阿夏端来了满满一大盘西瓜,老梅就吃了。他将一盘子西瓜一扫而光,等待阿夏的答复。还没等来答复,他肚子开始痛了。痛得哎哟哎哟直叫唤,叫也不管用,便又叫来阿夏,问她静冈有没有医生?阿夏照例说:‘就算静冈是小地方,医生总还是有的。’于是,请来了一个医生。这位医生的名字叫作天地玄黄,仿佛是从《千字文》里抄来的名字。到了第二天早晨,肚子果然不疼了,真是谢天谢地。出发前十五分钟,他叫来阿夏,询问昨天求婚的事是否应允。阿夏边笑边说:‘静冈这地方,有西瓜,也有医生,就是没有一夜成亲的新媳妇!’说罢,转身离去,再也没有露面。从此,老梅和我同样失了恋,除了解手,再也不到图书馆去了。说起来,女人真是造孽噢!”

主人一反常态地同意了迷亭这个观点。“一点不假。不久前读了缪塞的剧本,书中人物引用了罗马诗人的一段话:‘比鸿毛还轻的是灰尘,比灰尘还轻的是清风,比清风还轻的是女人,比女人还轻的是虚无’……说得多么精辟,女子就是难对付。”

主人竟在这意想不到的问题上妄下断语。然而,女主人听了可不干了。

“虽然你说女人轻不好,可是,男人重也未必是件好事吧?”

“重,是什么意思?”

“重就是重呗!就像你那样。”

“我怎么重了?”

“你还不重吗?”

一场奇妙的争论又开始了。迷亭听得饶有兴致,开口道:

“这样面红耳赤地互相攻击,才是真实的夫妻之情吧!从前的夫妻,一定是平淡无味的。”

他这番话含糊其辞的,不知是在奚落,还是赞赏。说到这里,本应适可而止,可他又以他一贯的语调加以发挥,说出下面一番话来:

“据说从前没有一个女人敢跟丈夫顶嘴。那么,岂不等于娶了个哑巴做媳妇吗?我一向不赞成。还是希望被嫂夫人那样训斥:‘你还不重吗?’既然同是娶老婆,倘若不偶尔吵上一两架,我可闷得受不了的!拿我老娘来说吧,在老爷子面前,只会唯唯诺诺。并且,老两口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据说除了参拜神社,不曾一同出过门,岂不太可悲了吗?不错,多亏老娘他们,我记住了所有列祖列宗的戒名。男女之间的交往也是这样的,我们小时候绝对不可能像寒月君那样和意中人合奏一曲啦,心灵相通啦,在如梦如醉的朦胧中神交啦……”

“可怜啊!”寒月低了下头。

“的确可怜!而且,那时候的女人未必就比现在的女人品行好。嫂夫人,近来人们对女学生堕胎大惊小怪的。其实以前的女孩子比这过分得多呢!”

“是吗?”女主人很认真。

“是呀!我没有胡说。有据可查,有什么办法。苦沙弥兄,你也许记得,直到我们五六岁的时候,还有的女孩像茄子似的被装进筐里,用扁担挑着四处叫卖呢。是吧?老兄。”

“我可不记得那些事。”

“你家乡情况如何我不知道,在静冈确实如此。”

“没想到……”女主人小声说。

“真的吗?”寒月也言不由衷地问道。

“是真的。我老爹就跟卖主讨价还价过。记得那时,我好像是六岁。我和爸爸从油町去通町散步,从对面有人一边走一边高声大喊:‘谁买女孩!谁买女孩!’我们刚好走到二丁目的拐角,在伊势源和服铺门口遇见了那个人。伊势源有十间门市,五个仓库,是静冈县最大的和服店。有机会去那边可以去看看,至今还保持得很完整,真是一家很气派的老店。掌柜的叫甚兵卫。总像三天前死了娘似的哭丧着脸坐在账房里。他身旁坐着一名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学徒,名叫阿初。这小子面色苍白,活像皈依了云照大师后,三七二十一天光喝荞麦汤似的。挨着阿初的是阿长,他就像昨天家里失火逃出来的一样,愁容满面地伏在算盘上。挨着阿长的是……”

“你到底是讲和服铺的故事,还是讲卖小女孩的故事啊?”

“对了,对了,刚才我是在讲卖孩子的故事。不过呢,关于这‘伊热源’也有好多奇闻呢,今天就暂且割爱,只讲卖孩子的故事吧!”

“我看,卖孩子也割爱为宜。”

“为什么呀?这个故事对于二十世纪的今天和明治初年的女人品行的对比研究,可是大有参考价值的资料,怎么能轻易

就不讲呢……且说,我和老爹来到伊势源铺子门前,那个人贩子看见我老爹,就说:‘老爷,我这还有两个女孩,便宜些给你,请买了吧!’说着,他放下扁担,擦了擦汗。我看见前后两个筐里各装了一个两岁上下的小女孩。老爹问他:‘要是便宜些,倒可以买下。只有这么两个?’人贩子说:‘唉,赶巧今天都卖光,只剩这么两个了。要哪个都行,随你挑。’人贩子像拿茄子似的把两个女孩都举到爸爸眼前,老爹啪啪敲了几下两个女孩子的脑袋,说:‘嗬,声音很响呀!’接着,就开始讲价。经过一番杀价,老爹说:‘买下倒也可以。不过,货色可好?’人贩子说:‘好啊!前边那个一直在我眼前看着,不会有问题。后边那个,因为我没长后眼,说不准有点毛病。后边这个不敢打包票,不过价钱可以少算些。’这一场对话,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所以,在我幼小心灵里就产生这样的想法:‘女人,真是不可大意!’——不过,到了明治三十八年的今天,再也没有人干这种蠢事,挑着女孩沿街叫卖。再也听不到‘由于眼睛看不到,后筐里的女孩不敢打包票’之类的故事了。因此,依我看来,可以肯定多亏了西方文明,女子的品行也有了很大的进步。同意吗?寒月君!”

寒月在回答之前,先大模大样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才故作沉稳地用低沉的嗓音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现在的女人,在上学放学的途中,在音乐会、慈善会或游园会上,总是会对男人说什么:‘请买下我吧!’‘怎么?不喜欢我?’她们居然这样到处向男人推销自己,因此,如今已经没有必要雇那些难缠的菜贩子,替商家干那种下作的买卖,吆喝什么‘谁买女孩喽’了。人的自立心一提高,自然会变成这样的。老人们总是喜欢自寻烦恼,说三道四。然而老实说,这是文明发展的趋势,我等就认为是令人无比喜悦的现象,内心在祝贺呢!像从前那样,买主敲敲脑瓜,问卖主‘货色没问题吗’那样的情形再也看不到了,真是让人安心!而且,在这复杂的社会里,倘若手续如此繁琐,婚姻就遥遥无期了。女人恐怕到了五十岁、六十岁也找不到男人,嫁不出去的吧!”

寒月不愧为二十世纪的青年,振振有词地宣讲了一通当代观念,吸了一口“敷岛”牌香烟,将烟圈对着迷亭的脸喷去。迷亭可不是“敷岛”牌能够喷晕的。

“老弟所言甚是!如今的女学生们、小姐们,自尊、自信构成她们的骨肉、皮肤,处处不向男子服输,令人钦佩之至。拿我家附近的女学生来说,就很了不起哟!穿件短袖和服,吊在铁杠上,让人佩服啊。每当我从二楼的窗子看她们做体操时,就会怀念希腊的妇女。”

“又是希腊!”主人冷笑着发话道。

“凡是给人以美感的,大抵都起源于希腊,有什么办法!美学家与希腊,毕竟是无法分割的嘛!——尤其是欣赏那位皮肤黝黑的女学生专心致志地做体操的时候,我总会联想起agnodice的趣闻。”迷亭以知识渊博自居,大话连篇。

“又是一个稀奇古怪的名字!”寒月依然嘻嬉笑着。

“agnodice可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哟,我非常佩服!按当时雅典的法律,是禁止妇女从事产婆行当的。所以女性真是不方便哪。agnodice想必也感到这对于女性是很不方便的吧。”

“叫什么?你刚才说的……那个是什么?”

“女人呀!是个女人的名字。这个女人经过思考,认为女人不能当产婆实在可悲,对于女性极其不方便。她决心要当个产婆。她一连三天三夜思考: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当上产婆吗?恰好在第三天的拂晓,她听到邻家出生的婴儿哇哇的啼哭声,啊,我知道了!她豁然开朗,急忙剪掉长发,女扮男装,去听hierophilus讲课。她从头至尾听完课,认为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终于开始做接生婆了。不过嫂夫人,她的生意特别好。这家婴儿呱呱坠地,那家婴儿又呱呱降生,全都是她接的生,因此她赚了很多钱。然而,人间万事如塞翁失马,人有旦夕祸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终于她做接生婆的秘密暴露了,最终以冒犯朝廷法令之罪,将被处以严厉惩罚。”

“简直像在说单口相声。”女主人说。

“很有趣的故事吧?不过,由于雅典的妇女们联名请愿,当时的官吏们不敢不予理睬,最后将这位女产婆无罪释放,甚至贴出布告:今后女子也有选择产婆职业的自由。这件事总算以皆大欢喜告终。”

“你知道的趣事可真多,不简单!”女主人说。

“是的,世间之事鲜有不知吧。不知道的,只有自己干的那些蠢事。但是,连这些也略知一二。”

“呵呵呵……真会讲笑话。”女主人正笑得前仰后合时,隔扇上的门铃儿发出了和新安装时一样的清脆响声。

“啊,又来客人了。”女主人说着退到茶间去了。和女主人前后脚走进客厅的人,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各位也熟识的越智东风君。

今天连东风君也加入的话,那么,出入于苦沙弥家的怪人,虽然不敢说网罗殆尽,至少可以说凑够了足以慰我寂寞的人头数了。如果这样还不满足,那就太奢求了。假如运气不好,被其他人收养的话,说不定一辈子都不知道人类中竟有这般稀奇人物,便了却此生。万幸的是我成为苦沙弥先生门下的猫儿,朝夕侍于虎皮跟前,因此躺着就能够欣赏到苦沙弥,乃至迷亭、寒月乃至东风等,即便在偌大东京也难得一见的,以一当十的英雄豪杰们的举止言谈,这些对于我这个猫儿来说,实乃千载难逢之荣幸!多亏了他们的存在,我甚至忘却了大热天,还有被毛皮裹身之累,得以开心地消磨半日时光,不胜感激之至。既然群英荟萃,决无草草了事之理。他们又将搬弄出什么趣事来,待我置身于纸拉门的阴凉处作壁上观了。

“久疏问候!少见少见!”只见弓身施礼的东风先生的脸依然如前几日那般神采奕奕。单单评论他的头面,很像个唱小戏的,但是,看他勉为其难地穿着硬邦邦的白色小仓布裤裙的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又不能不以为他是榊原健吉门徒呢。总之,东风的身上像平常人的地方,只有肩头到腰部这一段。

“噢,这么热的天,还顶着太阳出门啊。快请进,到这边来!”迷亭像在自己家里似的招呼着。

“好久没见到迷亭先生了。”

“是呀,大概是今年春天那个朗诵会以后就没见面了。提起朗诵会,近来也还是那么红火吧。后来你扮演宫小姐了吗?你演得真好!我卖力地鼓掌呢。你注意到了吗?”

“是啊!蒙您捧场,我勇气倍增,终于坚持演到了最后。”

“下一次何时公演?”主人插了句嘴。

“七、八两个月休息,九月份打算搞个好看的演一演,好好热闹一下。先生有什么好题材吗?”

“是吗……”主人淡淡道地回答。

“东风君,要不要演一下我的作品?”这时寒月搭话了。

“你的作品一定很有趣。不过,到底是什么作品呀?”

“是剧本。”寒月特意底气十足地这么一说,果不出所料,在场的三个人都惊讶不已,不约而同地瞪着寒月。

“剧本可是了不起!是喜剧,还是悲剧?”对于东风君追问,寒月先生依然十分镇静地说:

“哪里!既不是喜剧,也不悲剧。近来大家都在搞旧剧,或是新剧,所以我不想凑热闹,就别出心裁地写了一出俳剧。”

“俳剧是什么剧?”

“就是将‘俳句风格的戏剧’简称为‘俳剧’。”

连主人和迷亭都有点如坠五里云雾,等着他讲解下去。

“那么,具体怎么个情节?”还是东风君在问。

“由于来源于俳句情趣,如果拖拖拉拉,就不好看,所以,写成了独幕剧。”

“有道理。”

“先从道具谈起吧,道具也是越简单越好,在舞台中心立一棵粗大的柳树,从树干向右方伸出一根枝桠,让一只乌鸦蹲在那枝头上。”

“乌鸦要是一动不动就好了。”主人有些担心,自言自语地说。

“这很容易。事先用绳子把乌鸦的脚绑在树枝上,然后在树下面放一个澡盆,一位美人侧身坐在澡盆里,正用毛巾搓澡。”

“这可有点像颓废派啦。问题是,谁来扮演那位女人?”迷亭问道。

“这也难不住的。请个美术学校的模特儿来。”

“那警察厅可要找上门来了。”主人还在担心。

“不过,只要不是公演那就没关系。若是这样不允许的话,学校里的**写生画就不可能了。”

“然而,那是为了教学呀,和供人们娱乐可不一样哟!”

“只要先生们还这样看问题,日本就好不了。绘画也好,演戏也罢,同样都是艺术。”寒月君不容置疑地说。

“好了,先不要争论了,接下去怎么样啊?”东风君很想了解一下剧情,说不定有可能采用似的。

“这时,俳人高滨虚子手持文明棍,从花道出场。他头戴白色灯芯帽,身穿薄纱披风,足登翻出萨摩飞白边图案的矮腰靴。看他这副扮相,很像个陆军的军需商人,但他是个俳坛诗人,所以必须尽可能表现得从容不迫,一边专心推敲诗句一边走路。当他穿过花道,即将登上舞台时,忽然抬起双眼,朝前一看,看见前方有一棵巨柳,在柳荫之下,有一位白皙的美女在沐浴。他吃了一惊,再向上看去,只见细长的柳枝上蹲着一只乌鸦,正在俯视着美女沐浴。于是,虚子先生俳兴大发,只思索了五十秒钟,便高声吟诵一句:‘美人入浴,看呆枝头鸦。’以此为信号,一声梆子,大幕落下。……怎么样?这样的情节,不知您是否中意?东风君!你与其扮演宫小姐,莫如扮演高滨虚子更好些!”

东风君似乎还觉得缺点什么,一本正经地回说:

“太简单了吧,不过瘾。再添加点富于人情味的情节就好了。”

好一会儿没有出声的迷亭,可不是个一直沉默的人。

“这个程度的话,俳剧也太不入流了。上田敏先生认为所谓俳风啦,滑稽戏之类的都很消极,属于亡国之音。不愧为上田敏,真是高论!那么无聊的俳剧,演演看吧,肯定要被上田先生嘲笑的。首先,让人看了都搞不清到底是正剧,还是滑稽剧,可见消极到家啦。恕我冒昧,寒月还是到实验室去磨玻璃球的好。俳剧嘛,任凭你写一百篇,二百篇,只要是亡国之音,就完蛋!”

寒月有点恼火:“真的那么消极吗?我的初衷可是很积极的呢。”他在徒劳地争辩。“那虚子先生的‘美人入浴,看呆了枝头鸦。’是以乌鸦为视角,让它迷上女人,这一点正是非常积极的寓意。”

“此说倒很有新意,请务必详细说明!”

“在理学士的立场来看,乌鸦迷上了美女,不大合乎逻辑吧?”

“没错。”

“把这种不合逻辑的事情信口吟诗,听来却又不觉得不合情理。”

“是吗?”主人以怀疑的语调从旁插嘴,但是,寒月根本不理睬。

“若问为什么听起来并不觉得不合情理,从心理学角度一解释便明白。其实,是否迷得发呆,都是诗人本身的感情,与乌鸦八竿子打不着。然而感觉那乌鸦看呆了,并不是说乌鸦如何如何,归根结底,是诗人自己看呆了。高滨虚子自己看见美女入浴的一幕,宛如惊鸿一瞥,刹那便神魂颠倒。由于他以神魂颠倒的眼睛看到枝头上正一动不动地俯视女人的乌鸦,才产生了错觉:‘哈哈哈,那乌鸦竟也和我一样被迷住了。’虽说这无疑是一种错觉,但这一点也正是最具有文学性,具有积极意义之处。把自己的感受强加于乌鸦头上,却佯装不知,这岂不是相当积极的精神吗?先生,是不是这样?”

“的确是高见。假如对高滨虚子这样说,他一定会吃惊的。你讲得倒很积极,只怕实际表演这出戏的时候,观众会感觉消极的。是吧,东风君。”

“是啊,总觉得太消极了。”东风一脸严肃地回答说。

主人似乎想把谈话的范围拓展一些。便说:“怎么样?东风君,近日可有杰作?”

“哪里,没写出什么值得先生过目的东西。不过,近来想出一本诗集……幸好带来了稿子,就请多多指教吧!”东风从怀里掏出一个紫绢包来,从中取出一打五六十页的诗稿,放在主人面前。主人煞有介事地说:“那就拜读了”。只见第一页写了两行字:

献给与众不同的纤纤淑女——富子小姐!

主人微微露出神秘的表情,默默地看着第一页。迷亭从旁说:

“是新体诗吗?”说着,他扫了诗稿一眼,夸赞说:“噢,‘献给’啊!东风君,横下一条心献给富子小姐,了不起!”

主人仍然感到奇怪,问道:

“东风君,这个富子小姐,是真实存在的女人吗?”

“是的,就是上次受邀出席我和迷亭先生的朗诵会的一位女士,就住在这附近。坦率地说,我刚刚到她家去过,想给她看看这个诗集,不巧她从上个月就去大矶避暑了,不在家。”东风装得一本正经地说。

“苦沙弥兄!如今是二十世纪啊。别做出那副表情。快些朗读杰作吧!不过,东风君,你‘献给’的手法可不大高明。那‘纤纤’二字,究竟何意呀?”迷亭问道。

“我认为是表示‘纤弱’或是‘柔弱’的词。”寒月回答说。

“当然,也不是没有那个用法。但是,这个词本来的意思是表示岌岌可危的噢。因此,如果是我,不会这么用的。”

“怎么写才能更富于诗意呢?”

“如果是我,就这么写:‘献给与众不同的纤纤淑女——富子小姐鼻下。’虽然只有两个字只差,但是,有没有‘鼻下’二字,给人的感觉可不大相同哟。”

“说的是!”东风本不明白,却硬装出明白的样子。

主人仍然默默地看着,终于翻过一页,读起卷头第一章。

散发着倦怠气息的熏香里,

缭绕着你的相思与情丝。

啊,我在这辛辣的红尘中,

唯有你火热的一吻最甜蜜。

“这诗,我可有点领会不了。”主人叹息着将诗稿递给迷亭。

“这诗句可有点抒发过头了。”迷亭又将诗稿递给寒月。

“是有那么一点。”寒月又将诗稿还给东风。

“先生,您不懂这首诗不足为怪,因为今天的诗坛比起十年前的诗坛,已经发展得面目一新了。现在的诗,毕竟不是躺在**或是蹲在车站就可以读懂的。就连作者自己,如果被人问起是何寓意,也往往穷于应对。因为诗篇全凭灵感写出,因此,诗人不负任何责任。注释和训诂都是学者们的事,和我们诗人毫无关系。不久前我有个朋友,名叫送籍,写了短篇小说叫《一夜》。可是谁看都不解其意,便去见作者,问他《一夜》的立意到底是什么。谁知作者说‘我怎么知道’,完全不予回答。我想,这大概正是诗人的特点。”

“他也许算是个诗人,不过,相当有个性啊。”主人说。

“就是个蠢货!”迷亭干脆地毙掉了送籍。

东风君觉得这么几句品评还不过瘾,便说:“送籍这个人,即便在我的朋友中也是被排斥的,不过,还是请诸位多少以送籍君的立意来看我的诗作吧!请特别注意的是‘辛辣的红尘’和‘火热的一吻’,这一对偶的表达,是我的苦思出来的。”

“看得出你费了心思了。”

“‘甜蜜’与‘辛辣’的对仗,简直就是‘十七香调’对‘辣椒调’啊,有趣!这纯粹是东风君独特的窍门啊,甘拜下风!”迷亭一味地跟一本正经的东风君插科打诨。

主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来去了书房,不大工夫,拿着一张纸走出来。

“诸位已经拜读了东风君的大作,下面我来朗读一段短文,请诸位指教。”他满怀诚意似的说道。

“如果是天然居士的墓志铭,已经听过两三遍了。”

“喂,请不要那么多话!东风君,这绝非我的得意之作,不过是给各位助兴,还望耐心倾听。”

“有劳赐教。”

“寒月君也顺便听一听吧。”

“纵然不是‘顺便’,也一定要听的。不是长篇大论吧?”

“仅仅六十余字。”

苦沙弥先生终于开始读他自己写就的名作了:

“大和魂!”日本人喊罢,像肺病患者似的咳嗽起来。

“开头气势如虹!”寒月赞道。

“大和魂!”报贩子在喊。“大和魂!”扒手在喊。大和魂一跃千里远渡重洋!在英国发表大和魂的演说,在德国演大和魂的戏剧。”

“这篇的确是胜过天然居士之作。”这回是迷亭先生挺起胸膛说。

东乡大将有大和魂!鱼铺的阿银也有大和魂!骗子、投机商、杀人犯也都有大和魂!

“先生,请在后面添上一个,寒月我也有大和魂。”

假如有人问何为大和魂?只回答一句:“就是大和魂呗!”便扬长而去。行至百米开外,只听得一声响亮的清嗓之声。

“这一句妙极了!老兄很有文采嘛。接下来的呢?”

大和魂究竟是三角形的,还是四方形的?顾名思义,大和魂乃灵魂之意。既为灵魂,常飘忽不定。

“先生,写得倒是蛮有意思,只是‘大和魂’这个词用得太多了吧?”东风提醒道。

“赞成!”这一声自然出自迷亭。

没有人不谈论它,却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它;没有人没听说过它,但没有一个人遇见过它。大和魂,难道是天狗之类?

主人在文章达到**时戛然而止。然而,因这奇文过于短小,难以领会其主题何在,三人便以为还有下文,等待主人读下去。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主人吐个一言半语,最后寒月忍不住问道:

“就这些?”

主人轻轻“嗯”了一声,只这么“嗯”一声也太放松了。

奇怪的是,迷亭对于这篇妙文居然没有像往常那样胡乱编排一通,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来问主人:

“我看老兄也把所写的短篇结集成册,然后奉献给谁,如何?”

“那就献给你吧?”主人随口说道。

“不敢当!”迷亭说罢,拿出刚才对女主人显摆的那把剪子,咯吱咯吱地剪起指甲来。

寒月问东风:“你认识那位金田小姐吗?”

“自从今年春天请她参加朗诵会以来,渐渐熟悉起来,一直在交往。我一见到那位小姐,不知怎么搞的,总感觉有一种冲动。近来一段时期,不论是写诗还是吟歌,都非常有兴致,常有神来之笔。这本诗集里之所以爱情诗居多,我想,多半是由于从那样优雅的异性朋友身上获得的灵感。因此,我必须对那位小姐诚心诚意地表示感谢,因此决定借此机会,向她献上我的诗集。自古以来,没有红颜知己的人,是写不出好诗来的。”

“也许是吧。”寒月答道,心里在窃笑。

此时,高谈阔论的劲头渐渐减弱了,可见即便是能言善辩者凑到一起,也未必会持续多久的。我可没有整日倾听他们这些老生常谈的义务,便擅自离席,到院子里捕螳螂去了。

夕阳从梧桐树的绿叶间稀稀疏疏地洒下来,蝉儿在树干上“知了知了”地聒噪。今天晚上说不定会下一场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