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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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二十三、簪花仕女

“为什么?”

刚受册为德妃的清明抚摸着自己空空的肚子,身上负担着已是沉重无比的花钗翟衣,瘫倒在承香殿的地板上,望着那置于内殿的簪花仕女屏风,感怀着,伤心着:

这右起第一扇有一位女子髻上盛开饰以茉莉的牡丹花、身着朱色长裙、外披紫色纱罩衫,上搭浅绛帔子。美则美矣,只是在这大明宫里美人遍地。她不愿苦叹宫中事,就微微侧身,左手执拂尘戏犬直抒胸臆……

“当初玄宗圣人也赠杨贵妃二狗,雄者名窝,雌者名狸,每有宠信贵妃之时常调侃曰‘窝爱狸。’想来也是取‘我爱你’之意吧!”

晔怕清明孕间烦闷无聊,便送了两只猧子给她解闷。可这一送,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是呀是呀,至尊宠爱陆婕妤好似玄宗圣人宠爱杨贵妃呀!听说至尊在皇宫生土之地都种上了牡丹花,就为了给妹妹供给头花呢!不像我们,有朵假花就感恩戴德了。”

承香殿可是头一次熙熙攘攘起来了呢!

“清明妹妹可要自重,离这窝远些,若什么时候至尊欲行周公之礼了,却发现妹妹肌肤旧痕累累那可不好了!”

贞一抱起了这窝,在清明眼前晃呀晃。

“狗解人意,夜夜同眠。”

贞一身边的一位不知名的御妻也逗趣起来。

“贞一姐姐,且停下你的荤话吧!”

这边文娘正掸着殿内的灰尘,不料清明夺去了她手上的拂尘,朝贞一方向挥舞起来。

“好妹妹,你玩你的窝儿就好!”

跑到殿外的贞一看势头不对,赶忙放下窝儿撒腿就跑。

“窝儿,窝儿。你说至尊真的和玄宗圣人一样吗?”

清明摸着窝儿的头,看着窝儿的眼睛深处。对面立着的贵妇髻上怒放八仙绣球、着藕丝衫子、石榴色长裙上的紫绿色团花照日衬虹,又搭着绘有流动云凤纹样的紫色帔子迎风旖旎。瞧,她右手轻提纱衫裙领子,想必是不胜骄阳似火吧……

“都是大暑天了,妹妹们怎么还在这烈日下逗留?”

夏时的大明宫景致甚好,倚香在太极宫里闲来无事便来看看,透透气,散散心。可倚香看清明贞一两人在阳光下暴晒,就觉得热的慌。

“多谢姐姐提醒,清明和贞一这就回殿。”

清明已经好久都没和倚香互通有无了,这下子看到倚香可真是汗流浃背,愧不能对。

“怎么,也不请姐姐进去坐坐?”

倚香看着清明躲避着自己,苦笑了一声。

“姐姐愿意光临寒舍,妹妹自然要请……文娘,快把冰窖里的乌梅汤取出来!”

清明急忙请倚香入殿,送上茶水点心伺候着。

“承香殿人头攒动呀!”

倚香看着好几个御妻扎堆站在殿内,心中又开始烦躁郁闷起来。

“清明有孕在身,她们也是来与清明说话解闷的。”

“你们都先退下吧!大热天的妹妹你呆在人多的地方,患了病症可不好……瞧,这殿内的冰都化干净了,文娘,快去取些冰来!”

倚香赶走了御妻,送来了清凉。

天公见怜,圣手垂青。有这么一位手执长柄大团扇的侍女,不倾国,不倾城,却能在这花团锦簇的世界里,柔绿伴嫣红……

“子衿,你举着把团扇做什么?”

扇上的折枝牡丹许是给团扇增加了些分量,子衿快没力气了,刚回拂莲殿的长逸就帮子衿扶着那团扇。

“至尊和娘子要去大明宫看清明娘子,我便在这候着。”

子衿站在这毒日头下,挥汗如雨。

“子衿美貌,怎么不和拂莲殿的伏案一样?现在也不必在这受苦受累了。”

长逸倒是会说话,只不过拍错马屁了。

“小心伏贵妃来撕烂你的嘴!”

子衿扯起长逸的嘴,大声呵斥道。

“疼,好子衿,饶过我吧!”

“我可不是她。”

汗如雨下的子衿一点都不屈服于焦灼的太阳,她一心侍主,尽职尽责,是好人。她相信,好人是会有好报的。

紧接着的是一位髻生荷花、身着正红长

裙、外披白格纱衫,上搭纹花帔子的女子立于第四扇,清风徐来,拈花一笑……

“李克用勤王抵御三镇,七郎可舒心些了。”如梦看着晔这些天都愁眉紧锁的,心急如焚。她知道,眼前的那个他,独自承受了太多了:藩镇左右夹击,欺凌至尊;宫妃左拉右扯,为难七郎。

“如梦!”

“是。”

“我怕不能许你一世长安了。”

他有一种预感,不祥的预感。

“七郎可还记得你我在青羊宫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日子?那才是我最向往的日子呀!”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脑海里闪过的都是“患难见真情”、“患难夫妻”诸如此类的话语,她倒希望,他那不祥的预感早些到来。

“我也是呀!”

他在路边随手摘下一朵红花示意如梦,她看到那朵红花破颜一笑喜上眉梢。

“七郎。”

他们便在这曲径通幽处,一同走向远处的承香殿。从远处走来的第五位贵妇人,她头戴海棠花,身着赤色披风,格外显眼,外套紫色纱衫,尽显尊荣,可双手紧拽纱罩,其间心酸又有何人知晓……

“娘子,快到了。再忍忍吧!”

前些天渐荣和禊儿,唐兴一同玩耍,害得三人都中了暑气,但是伏贵妃召集后宫众人前往承香殿,就算身子再疲倦还是得去呀!

“给至尊请安,给淑妃姐姐请安。”

在半路上,渐荣碰到了晔和淑妃,还要看着他们十指紧扣,长相厮守。

“妹妹的脸色不太好呀!若是难受就回去养病吧!七郎,你可知伏案有何要紧事?”

血浓于水,看着亲生妹妹有病痛也是会心疼的。

“说是得了件宝贝,要赐给清明……你可还好?”

“渐荣无碍,至尊和姐姐继续向前吧!”这时的渐荣只能跟在他们身后,双手牵不到晔只能牵着纱罩,心中打结:这么热的天,手还牵在一起,还还牵的那么紧,你们都不怕手心出汗吗?不行不行,这是花启嫣的想法,我现在可是李渐荣呀!

想着想着,走着走着,那承香殿到了。

“至尊,淑妃姐姐,渐荣姐姐。”

清明笑着迎来他们三位。

“至尊,淑妃姐姐,快过来尝尝这冰镇乌梅汤。”倚香一碗又一碗地喝着乌梅汤,心里还是大火熊熊,因为崔奉御告知她那次落水很有可能要使她这胎滑……她现在的念头就是牺牲肚子里的孩子,嫁祸给伏案,这样痛快了自己,也成全了祤儿。

“妹妹们都进来喝碗乌梅汤吧,这外面可热了。”

如梦好意,引御妻们进殿。

“姐姐可知伏贵妃有什么事?”

倚香现在不想看人挤人,只盯着如梦,等着伏案。

另一边,至尊和清明正说着话。

“这两只猧子可还合心意?”

“只要是至尊赐的,都合心意。”

“你和你头上的牡丹花一样美。”

“至尊过誉了。”

清明喜不自胜,因为至尊赐她猧子狗,因为至尊为她种牡丹,因为至尊夸她美如花。

又一边,贞一和渐荣看着至尊他们如胶似漆。

“妹妹还是别看了,喝碗乌梅汤吧!”

“姐姐也是呀!”

其实渐荣在看他们之际也在想:伏案前来定是不怀好意,可她又会使出什么手段呢?最后一位贵妇,身上的浅紫纱衫,好一个恶紫夺朱;髻上的妃色芍药,好一个妖媚无格;束裙宽带上的五彩鸳鸯,好一个缠绵入骨;白地帔子的丹顶仙鹤,好一个超凡脱俗。看,她的右手正举着刚刚捉来的蝴蝶,破梦而出……

“妹妹们都来了,晔也来了,伏案来迟了……小畜生,你快走开!”

伏案可算是风风火火地来了,一进殿就接了碗乌梅汤,开始左顾右盼,四处交际了。可狗真解人意,伏案一进门,那狸而便冲她汪汪大叫。

“哟,真是巧了,清明妹妹,你快看看姐姐献给你的宝贝!”

众人看着那宝贝入殿:仕女屏风六扇,高四尺六寸、广一尺九寸一分,绯纱缘,以木板作斑竹帖,黑漆钉,碧

絁背,绯夹缬接扇,揩布袋。

“这?”“她们穿戴的都和今日是一模一样?”“不是大同小异吗?屏风上的仕女可没戴花呀!”“可真是神了。”

这屏风中的仕女,不就是清明、倚香、子衿、如梦、渐荣,还有那伏案吗?“妹妹有孕,姐姐我也不知送什么好,想来至尊赏这赏那的,妹妹这里应该是应有尽有。前几日来妹妹这,发现就缺扇屏风挡挡暑气,便跟了夏花去看看司宝库里有没有合适的。没想到,还真找到了……姐姐一眼就相中了这仕女屏风,听说是画师周昉和一干能工巧匠精心打造而成……没想到,周昉竟能未卜先知,窥探未来,妙笔生出今日之景,定是偷看了《推背图》……哈哈,看来这屏风与妹妹真是有缘呀!”

伏案在这屏风边上踱来踱去,喋喋不休。

“如此神物,妹妹承受不起。”

许是听到了《推背图》被吓着了,清明连忙推辞。

“妹妹受得起,受得起,晔你说呢?”

“伏贵妃好意,清明你便收下吧。”

尽管知道伏案来者不善,晔还是要容忍她的张扬放肆。

“这。”

“妹妹若是觉得这屏风不合心意,那就让你的至尊为它添上几笔如何?你至尊的笔墨合心意了?”

伏案又在那里拉着晔,扯着清明。无可奈何,晔只好拿上笔墨丹青,在这屏风上描红点绿了。“这画上花就完全是如今之景了。”“这不是画蛇添足吗?”“笨,怪不得你不得宠,这叫锦上添花呀!”“是呀是呀!这可是点睛之笔呀!”“这就是簪花仕女了呀!”

各花入各主后,晔又提笔,在这屏风上题词了,写的是: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

“这……倒多了几分凄凉幽怨之意了。”

想来那句话道尽了后宫女子的心声。

“这……不是至尊幸蜀时写的吗?”御妻之中有仰慕至尊才气但不懂事的人出来说了一句,这句话可印在每个人心里好久好久:如梦想的是他在怀念那段时光。清明她们想的是我们的结局会这样吗?伏案想的是这句话定不是我的结局!

这时的如梦,正与她的七郎深情对视呢!

“好了好了,这下子清明妹妹可还要吗?晔花了这么大功夫,姐姐我都想要了呢!”

“那清明就笑纳了。”

伏案和清明正在一旁一推一拉,打断晔与如梦深情款款。

“啊!”

“倚香!”

“贤妃姐姐这是怎么了?”“血!血呀!”“好端端的怎么出了这事?”“这乌梅汤怕是不能喝了!”

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啊!”“这陆清明竟敢推伏贵妃?”“伏贵妃也是可怜,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又没了。”“可不是,还好心送陆清明簪花仕女屏风,真是糟蹋了那宝贝!”“诶呀,或许那天推贤妃姐姐下水的也是她呢!”“那么今日贤妃姐姐小产也是?”

一波三折才有趣。“啊!”

“什么,怎么陆清明也小产了?”“这叫恶有恶报!”“诶,害人终害己呀……”

日落南槐,万家灯火,德妃清明便看着那簪花仕女屏风看了一整天!

“为什么?”

她盯着那屏风,苦思冥想却不得其解:为什么贤妃姐姐会小产?为什么我没推伏贵妃她怎么摔在地上?为什么我也会?

“这不可能呀!”虽然崔奉御查实乌梅汤里掺了一味附子,主堕胎,可这乌梅汤从选材到熬制都是由文娘一手完成,怎么可能掺上的呢?难道从尚食局中取来时就出错了吗?这说不通呀!文娘熟悉医理,怎么会不知道附子有毒呢?难道真的是百密总有一疏吗?

“如何是好?”

周昉所画宫中仕女绮罗靡丽,游戏春夏之景,在我看来多半是为了表达对如花美眷难得帝王宠幸而颓唐等死的同情……至尊因那些歹毒手段对我大失所望,今后至尊还会来承香殿吗?那么至尊所书“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就是对我的判词吗?我也是失去了一个孩子呀!我该怎么办呀?

清明就一直瞪着那屏风中笑里藏刀的簪花仕女,从星辰西聚到东方破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