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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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当死沉沉的夏季来临的时候,妇女乐园里吹起了一阵惶恐的风。

解雇的风暴袭来了,当局把成群被解雇的人从店里清除出去,在七八月间的热天里顾客零零落落。

每天早晨,慕雷同布尔当寇进行巡视的时候,便把各部主任叫到一边去谈,在冬天,为了使生意不受影响,他曾经鼓励他们雇用多于需要的店员,以便事后从这些人员中间来挑选。现在是缩减开支的问题了,要足足地裁掉三分之一的店员,让强者把弱者挤掉。

“你瞧,”他说,“你们一定有一些不适合的人……我们总不能叫他们留下来闲着没事作。”

如果部主任拿不定主意要牺牲什么人的时候,他就说:“你去安排吧,有六个售货员一定够用了,到十月里你可以再添人,大街上人多的是!”

再则,负责执行任务的是布尔当寇。从他那薄薄的嘴唇里会吐出一句可怕的话:“去算账吧!”这句话简直就是睛天霹雳。所有的事情都成了他解雇人员的理由。他制造了一些罪状,对于微不足道的怠慢也绝不放过去。“你刚刚在那儿坐着,先生:去算账吧!”——“我看,你顶嘴:去算账吧!”——“你的鞋子不干净:去算账吧!”面对着他留下的这场屠杀,就连勇气十足的人也在颤抖。可是这样作法进行得还不够快,他就设下一个圈套,在几天之内,他轻而易举地把希望裁掉的一些售货员都解决了。早晨八点钟,他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表;要是过了三分钟,那句无可挽回的话便对着那些气喘吁吁的年轻人打下去了:“去算账吧!”这是做这件事又快捷又合适的办法。

“你看你脸上这份脏像!”有一天他向一个可怜的小家伙这样说了,那个人鼻子长得不端正叫他厌烦。“去算账吧!”

一些被保护的店员得到半个月的假期,不给薪水,这是节减开支的一种更人性化的作法。这些售货员在需要和习惯的鞭笞下容忍着他们的充满动荡处境。自从他们到了巴黎,就东奔西跑,到东边去做学徒,到西边去满师,或是被解雇或是自己辞职,完全受控于偶然的利害关系。工厂停了工,工人们的面包便被剥夺了;这正如在一架机器的无感觉的旋转里,丝毫没用的齿轮要被漠然丢到一边去,对于这么一个铁轮子谁也不会为了它曾经作过的服务表示感谢的。那些无计可施的人就活该倒霉了。

现在各部里不再谈其它的事情。每天散布出一些新的事故。人们提出被解雇的售货员的名字像是在流行病期间计算着死者的数目一样。披肩部和毛织品部吃了最大的苦头:一个星期里辞退七个店员。然后内衣部演了一场活剧,有一个女顾客觉得不怎么快活,控告替她服务的一个姑娘吃了大蒜;虽然这个营养不良而又整天饥肠辘辘的姑娘,不过是简单地在柜台里吃了一块面包,却当场被辞退了。只要买主说出了一点点的抱怨,首脑人便毫不客气;什么辩解都不允许,职工永远是错误的,必须拿他们当作影响业务的正常运转的残缺器具一样地丢掉;其他的职员垂下了头,一句说情的话也没有。在这阵汹涌的恐慌里,每一个人都替自己担心:米敖有一天违反章程在大衣里面藏了一包东西走出门口,差点就要败露,他以为这一下子他可完蛋了;以懒惰出名的李埃纳,有一天下午被布尔当寇发现他在两堆英国丝绒中间站着打盹,多亏了他父亲在绸缎业的地位的关系,才免遭被扫地出门的噩运。但是最感到忧心的是郎姆一家人,他们每天早晨都在担心他们的儿子阿尔倍会被开除:人们对于他在账桌上的作法十分不满意,常有一些女人来告他不能认真工作;有两次奥莱丽太太不得不向首脑部去苦苦求情。

在这次大清除中间,黛妮丝恐慌得那么厉害,随时都等待着灾难临头。她鼓足勇气,用她全部的愉悦心情和理性作斗争,以便不堕入她那温柔天性造成的危险境地,可是等她一关上她寝室的门,眼泪就涌出来了,悲悲切切地看到自己在大街上,同她的伯父不合,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没有一点积蓄,而身边又有两个孩子的负担。她在开头几个星期里曾经有过的感觉又复活了,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强大的磨臼下的一粒被辗的谷子;一种沮丧的自甘沉沦的心理,使她觉得自己在那个巨大的机器里是那么小的一件东西,随时都会被淡然无事地辗成碎末。任何幻想都是不可能有的,如果人们在时装部里要辞退一个女售货员,她就会认为必然是她。毋庸置疑,在兰布义耶聚餐的时候,那几个姑娘曾经鼓动奥莱丽太太疏远她,自从那时以后,奥莱丽太太对她总是一副严厉的神色,像是含有一种怨恨。而且她到约安威尔去,人家也不原谅她,把这件事看成是一种挑战的举动,是公开同敌对部门的姑娘表示友好而蔑视本部全体人的一种作法。黛妮丝在部里从未曾受过像这样的罪,现在她彻底失去了战胜的信心。

“随她们去吧!”保丽诺一再说,“这群自以为了不起的货色蠢得像鹅一样!”

然而使这位年轻姑娘受着威胁的,正是这种了不起的女人的气派。几乎全体的女售货员,由于她们每天与富有顾客的接触,都摆出一副优雅的态度,终于成了一个身份不明的阶级,浮在职工和资产阶级之间;可是在她们的得体的服装下面,在她们学得来的作态和言辞下面,却时时露出一种虚假的教养,这是她们从读小报或是戏曲的台词里得来的,都是马路上流行的一些蠢举作风。

“你们知道那个蓬头散发的女人有了一个孩子哩,”有一天克拉哈到部里来的时候说。

及至人们觉得很吃惊,她又说:“我昨天晚上看见她带着那个小东西散步哩!……她一定是把那孩子寄养在什么地方了。”

两天以后玛格丽特用餐回来又带来了另一个新闻。

“这可够瞧的,我恰好看到蓬头散发的女人的爱人啦。一个工人,想象看吧!真的,一个龌龊的小工,长着黄头发,隔着玻璃窗在张望她哩。”

从这时起这便成了无可争议的事实了:黛妮丝有一个手艺人作她的爱人,而且在附近一带藏着一个孩子。人们用一些歹毒的风凉话来刺激她。她第一次明白这个意思的时候,对于她们这样异想天开的假设,真气得脸色发白。这真令人厌恶,她想要辩解,她结结巴巴地说:“他们是我的弟弟呀!”

“啊!她的弟弟!”克拉哈嘲讽地说。

这时奥莱丽太太必须出面制止了。

“安静点,小姐们!你们还是把标价牌子去更换一下吧……鲍兑小姐可以有心情地到外面去**。可是在这儿,她总要作点事才行!”

这种不怀好意袒护就是一种惩罚。这个年轻的姑娘被闷住了,就像人家控告她犯了什么罪,她企图说明事实也是枉然。人们笑着,耸耸肩膀。她的内心里存着锐利的痛苦。杜洛施听到传播的流言,十分生气,他说他要打时装部里几个姑娘的耳光;只是怕给她带来麻烦,他才克制住自己。自从在约安威尔的一晚以后,他对她怀抱着一片柔顺的恋情,近乎宗教性质的一种友爱,从他那如一条诚实的狗似的眼光里表露出来。他必须不叫人们怀疑到他们的爱情,因为会被人嘲笑的;可是这并未阻碍他梦想着来一次突然的吵闹,倘使有人在他面前攻击她,他就打出那复仇的一拳。

这件事因黛妮丝的不理会而收场。这是非常令人讨厌的,谁也不会相信她的话。每逢一个同伴胆敢重新提起这件事,她便现出一种哀伤而冷静的态度,凝神注视着那个人,也就算了。此外,她另有一些烦恼,最使她焦虑的是经济上的困难。日昂越来越不像话,老是来要钱找她麻烦。难得过一两个星期她不收到他四页长的信,报告新的事故;当店里的收发信件者把这样粗大热情的笔迹的信件交给她的时候,她便匆忙把信藏进口袋里,因为女售货员们会装模作样地笑着,说些无聊的话。于是她找个借口,走向店里的另一端去看信,看过后总是感到恐慌:可怜的日昂似乎又走投无路了。他谈到那些怪异的恋爱故事所编造出来的谎话在她心上完全起了作用,由于她对于这些事情的不知情,更把危险性夸大了。有时是需要两个法郎可以使他逃出某一个女人的嫉妒,有时是五个法郎或是六个法郎可以挽救了一个姑娘的声誉,否则她的父亲就要杀死她。既然她的薪水和佣金不够用,她便冒出一个想法,要在空闲的时间找一些零碎活计作。她把这想法向罗比诺谈过了,自从他们在万沙尔店里初次会面以后,他就很怜悯她;他给她找到打领结的工作,二十五生丁一打。每天晚上从九点钟到一点钟的时候,她可以作六打,有一个半法郎的收入,从其中还必须扣除二十生丁的蜡烛费。可是只要每天的这一法郎三十生丁能够维持住日昂,她就对睡眠不足没有怨言,如果不再来一次新的灾难打乱了她的计划,她会认为自己是非常幸福了。到了第二个半月的末尾,她拿着打好的领结到委托商的家里去的时候,她发现店门已经关闭了;一次失败,一次破产,便她损失了十八个法郎三十生丁,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是她在最近八天以来时刻不忘地计算着的。面对这次灾祸,她在部里的烦恼简直不值得一提了。

“你看起来很不高兴,”保丽诺在室内装饰部的走廊里碰到她时说。“说呀,你碰到什么困难了吗?”

可是黛妮丝已经欠她朋友十二个法郎了。她强打精神微笑着答道:“没有什么,谢谢……我睡眠不大好,没有其它的事情。”

这时是七月二十日,正值解雇的恐慌达到最**的时候。从四百个职工里,布尔当寇已经辞退了五十个;而且还流传着新的裁减计划的消息。可是她不大去想这种草木皆兵的威胁,一门心思地在为日昂的一次冒险担着心思,这一次比别的几次都更可怕。就在今天,他找她要十五个法郎,只有送到这笔钱才能使他摆脱一个被侵害的丈夫的报复。昨天晚上她收到了第一封通知这场活剧的信件;随后,一封紧接着一封,又来了两封信,她刚刚看完了最后一封信的时候,碰到保丽诺,在那封信里,日昂宣称,如果她不送给他十五个法郎,当天晚上他就要自杀。她垂头丧气。北北的膳宿费已经付过两天了,不可能再抽回来,屋漏偏逢连阴雨,因为她曾经希望托罗比诺去索还十八个法郎三十生丁,他也许会找得到那个打领结的女店家;可是罗比诺正得到两个星期的休假,而且没有如她所期望的在昨天晚上回来。

可是保丽诺还是好友的询问。在一个偏远的部门的顶端,当这两个人又碰到一起的时候,她们留意四周的动静,谈了几分钟。突然间,那个内衣部的女职员作出要逃走的姿势:她已经看见了从披肩部走出来的一个稽查的白领带。

“啊!不要紧,是茹夫老头子,”她放下心来小声说。“我不明白,那个老东西每当看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要笑……我要是你的话,就要留神了,因为他对你太好啦。一个彻头彻尾鬼东西,跟疥疮一样地令人生厌,他以为他还是在向他的部队那样发号施令哩!”

的确是这样,茹夫老头子因为他监察得严厉,所有的售货员都厌恶他。大多数的辞退都是根据他的报告。这个老大尉那份**者的大红鼻子,只有在女人服务的部门里,才不甚于冷酷无情。

“我为什么要留神呢?”黛妮丝问道。

“当然!”保丽诺笑着回答,“说不定他要索要谢礼的……有好几个姑娘都向他讨好哩。”

茹夫假装没有看见她们走开了;可是她们听见他捉到了花边部的一个售货员,那个人犯了观看圣奥古斯丹新街上一匹马摔倒的罪状。

“顺便告诉你,”保丽诺又说,“你昨天不是在找罗比诺先生吗?他已经回来了。”

黛妮丝认为自己得救了。

“谢谢,我要绕着路走,从丝绸部穿出来……真倒霉!他们派我到上边去,到工作间去拿一把刀子。”

她们分手了。这个年轻的姑娘慌慌张张像是从这个收银台跑向另一个收银台去,在寻找什么错误,到了楼梯口,走下了大厅。这时是十点前一刻钟,第一桌饭的铃声已经响过了。闷热的太阳把橱窗照得热烘烘的,虽然挂着灰色麻布的窗帘,热气还是进入到不流通的空气里。不时从地板上升起清新的气息,店里的小伙计们轻轻地洒着水。在各个柜台展开的空隙中间,这是一种半睡眠状态,一场夏天的午睡,像是一些小礼拜堂在最后的弥撒以后笼罩在阴影里。一些慵懒的售货员站在各处,不多的几个顾客,迈着为太阳所苦的女人的无精打采的脚步,沿着走廊走去,穿过了大厅。

黛妮丝走下来的时候,法威埃正在给昨天从南方刚到巴黎来的布塔莱尔夫人量一件轻软丝绸有蔷薇花点的袍料。自从这个月初以来,各部门供应了大批乡下人的便宜货,人们只看见一些黄披肩和绿裙衫的庸俗打扮的女人。店员们爱搭不理地连一个笑脸也没有了。法威埃陪着布塔莱尔夫人到了零星杂货部,然后又回来,这时他跟雨丹说:“昨天全部是奥威尔纽省人,今天全部是普罗旺斯省人……弄得我头都痛了。”

可是雨丹急忙跑向前去,这一次是他的班,他已经看见了那位“漂亮太太”,这一部里的人就这样称呼那个可爱的金发女人,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她,连她的名姓也不知道。大家都向她微笑,她通常都是单独一个人,不到一个星期就要到妇女乐园来一趟。这一次她带来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人们就有话题了。

“她结过婚啦?”法威埃问道,这时雨丹正从收银台回来,他卖出了三十米的公爵夫人缎。

“大概是吧,”雨丹回答,“不过这个小孩子并不能完全说明什么。也许是一个女朋友的……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一定哭过啦。啊!一个悲伤的人儿,两只眼睛红红的!”

沉默了一会儿。两个售货员精神迷惘地向店内的远处张望着。然后法威埃又缓缓地说:“如果她是结了婚的,也许是她的丈夫打了她几下耳光。”

“可能是吧,”雨丹重复说,“要不就是一个情人遗弃了她。”

停了一下,他又接着说:“这关我什么事!”

在这时刻,黛妮丝走进了丝绸部,放慢了脚步,向四周张望,找寻罗比诺。她看不见他,便走向麻布部的走廊去,然后第二次又走回来。两个售货员明白了她的意图。

“她又来啦,那个瘦骨嶙峋的女人!”雨丹小声说。

“她在找罗比诺,”法威埃说。“我不明白他们俩在一起搞什么。啊!搞不出什么让人吃惊的事,罗比诺是一个头号的大傻瓜……听人说,他给她找到一点工作,打领结。对吧?这算是怎么一行!”

雨丹打算捉弄一下她。这时黛妮丝从他身旁走过去,他叫住她,跟她说:“你是在找我吗?”

她羞红了脸。自从在约安威尔的一晚以后,她便不敢检视她的内心,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什么滋味。她经常地会想起他跟那个红头发的姑娘在一块儿的情景,如果说她在他面前还要发抖,那多半是因为不痛快。她曾经爱过他吗?她依然在爱他吗?她不愿意去想这些事,这让她感到难过。

“不是,先生,”她怅然若失地回答。

这时雨丹就拿她的慌张来寻开心。

“如果您愿意,我们伺候您把他找来……法威埃,伺候这位小姐,给她去找罗比诺。”

她用悲伤而冷静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每当她受到那几位姑娘的让人伤心的风凉话就报以这样的眼色。啊!他是阴险的,他像别人一样地打击她!他给了她一阵撕心裂肺的苦痛,中断了最后的联系。她现出悲痛的神情,以致法威埃虽然不是什么温柔的人,也出头来帮助她了。

“罗比诺先生配货去了,”他说,“他一定会在中饭时间回来……你要有什么话跟他谈,下午可以找到他。”

黛妮丝向他表示感谢,又上楼回到时装部,奥莱丽太太正怒气冲冲地在等待她。怎么!她出去了半个钟头!她从哪儿钻出来的呀?不是从工作间来的,这不是可以确定的吗?年轻的姑娘垂下了头,考虑着这次不幸的来临。如果罗比诺没有回来,什么都完了。可是她打定主意还要下楼去一趟。

在丝绸部里,罗比诺的归来掀起了一场猛烈的风波。这一部门经常地跟他找麻烦都觉得厌烦了,希望他不再回来;而且事实上,有过一阵,他常常受着万沙尔的鼓动要把自己的买卖让给他,他几乎打定意了。雨丹在私下耍手段以来,在这位副主任脚底下埋下了的炸药,终于快要爆炸了。在罗比诺的休假期间,雨丹便以第一号售货员的资格来取代他的名义,尽可能地在几个首脑人的心里损害他的形象,拿出出格的热心来占据他的位置:稍微出格的事情都要暴露出来而且加以宣扬,提出改进的方案,设想新的计划。而且,在这一部里,所有的人,从梦想升为售货员的学徒起,一直到渴望成为主管人的主任,全都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上级的同事挤掉,以便向上爬一级,如果那人成了一个绊脚石,就把他吃掉;这种贪婪的斗争,这种一个对另一个的排挤,甚至使这个机器更有效地运转起来,它刺激着生意,燃起了巴黎都觉得诧异的成功的火焰。在雨丹的背后有法威埃,法威埃的背后又有其它的人,好长的一串。人们听见了嘈杂的磨牙砺齿的声响。罗比诺该死了,每一个人都想抽掉他的骨头。所以当这位副主任又回来的时候,全体都对他表示不满。这事必须想法解决的,售货员们对于他的态度像是那么含有威胁性,以致这一部的主任,为了使主管当局能有时间做出一个决定,不得不把罗比诺派出去配货。

“假如叫他留下来,我们宁可大家一起走掉,”雨丹公然说。

这件事使布特蒙感到恼火,他的愉悦心情是跟这样的内乱不相容的。在他的四周,他仅仅看见一些愤怒的面孔,是使他痛苦的。然而他要作得不偏不向。

“算啦,不要理他吧,他不会对你们有什么坏处的。”

可是大家都反对。

“什么!他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坏处?……这个家伙叫人无法忍受,老是发脾气,他会从你的身子上踩过去,而且他是那么霸道不讲理!”

这是这一部里最大的怨恨。罗比诺像女人一样的神经质,严厉而又冲动,叫人无法忍受。人们讲他无数的故事,说有一个小家伙被他惩得害了病,还有些女顾客都受了他的冷言冷语的气。

“不讲啦,先生们,”布特蒙说,“我不愿意向自己身上揽事情……我已经向上级报告了,我马上就去谈谈。”

第二桌饭的铃声响了,这是从地下室发出来的铃声,在这店家闷人的空气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发出来的。雨丹和法威埃走下楼去。从所有的各部,售货员们挨个儿忙忙乱乱地都来到了,在下面通往厨房的窄口的门道里拥拥挤挤,这条通路是潮湿的,时常点着煤气灯。一群人在碗碟发出的声响和浓重的食物气味里,一声不响,急冲冲的向前走。然后走到通路的尽头,大家要在一个小耳门前面突然停下来。一个厨师正在分配一份一份的菜,他身旁积着一堆一堆的碟子,手拿着刀叉向一个铜锅里去捞。当他闪开身子的时候,人们在他围着白布裙的肚子后面望得见冒火的炉灶。

“好咧!”雨丹指着小耳门上方一块黑板上写出的菜单轻声说,“辣酱油牛肉,或是鳐鱼……在这个倒霉人家,从没有过一次烤肉!他们的肉饼和他们的鱼简直吃不饱!”

尤其对于鱼,大家都不喜欢,锅里老是满满的。可是法威埃却拿了一份鱼。在他后边雨丹弯着身子说:“辣酱油牛肉。”

厨师用惯常的手势叉起一块肉,然后浇上一匙辣酱油;从小窗口迎面扑来的热气,几乎让雨丹窒息,他几乎还没有拿起那份菜,他身边便有人说:“辣酱油牛肉……辣酱油牛肉……”一声接着一声,像是不间断的祷告一般;同时厨师不停手地叉起一块一块的肉,浇上辣酱油,他的动作敏捷,而且像走得很有规律的钟表那样合乎节奏。

“他们的鱼,是冷的,”法威埃说,他的手感不到菜的热气。

这时所有的人一个挨着一个走去,伸出胳膊直线地端着碟子,怕的是撞到了人。十步以外,现出了一个简易食堂,另有一个小耳门,摆着一架闪闪发光的锡柜台,台子上摆放着一份一份的葡萄酒,装在没有塞子的小瓶子里,瓶子洗过后还是湿漉漉的。每一个人路过的时候,用他空着的一只手拿起一个小瓶子,这时走起路来就不方便了,露出严肃的神情走向各自的座位去,谨慎地不要撒出来。

雨丹小声地叽咕着:“拿着这些碟子碗走起路来,可真够瞧的!”

他和法威埃的座位在走廊最后一间餐室里。所有的餐室都是一样的,是四米宽五米长的旧的地下室,涂上了水泥,改装成食堂;可是潮气从涂色的水泥里渗出来,黄色的墙壁布满了绿斑;通气窗的窄小的窗口,向大街上开着,跟人行道同一水平,从那里射进了惨白的阳光,不时地被过路人的模糊影子遮挡住。在七月里跟在十二月里一样,从隔壁的厨房间吹来热烘烘的水蒸气,含有让人恶心的气味,人们全闷得喘不过气来。

雨丹第一个走进来。桌子的一端嵌在墙壁上,罩着漆布,有玻璃杯和刀叉划分出各人的座位。每一头摆着几堆准备更换的碟子;在桌子中间,放着一块大面包,插着一把刀子,刀柄翘在上面。雨丹把他的小酒瓶丢在一边,放下了他的碟子;然后从架子下面取出他的餐巾——这是墙壁上仅有的装饰,他叹了一口气坐下来。

“我可饿得受不了了的!”他悄声说。

“老是这样的,”法威埃说,他在左手坐了下来。“一个人饿得要命的时候,却什么东西都没得吃。”

餐桌很快就坐满了人。这里共有二十二个人的座位。起初只有猛烈的叉子的响声,这是一场壮健汉子的风卷残云般地大吃大嚼,他们的胃口像是被日常十三小时的劳累弄空了似的。起初,店员们有一小时用餐的时间,可以到外面去喝他们的咖啡;因此他们抓紧用二十分钟把饭吃完,忙着要到街上去。可是这样他们就十分杂乱,再回来的时候三心二意,作生意精神涣散;于是主管方面决定不许他们再出去,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可以加付十五个生丁喝一杯咖啡。因此,现在他们就把用餐的时间拖长,绝不想在规定的时间以前回到部里去。很多人边吃边读报纸,把报纸折好抵住他们的小瓶子竖起来。另有一些人在他们最初的饥饿得到了满足的时候,便乱哄哄地在聊天,所谈的话老是那一套,什么吃的坏啦,赚的钱啦,上一个礼拜天他们作了什么事啦,下一个礼拜天他们又要去作什么啦。

“我说,你们的罗比诺怎么样啦?”一个售货员向雨丹问。

丝绸部抗议他们的副主任的斗争是所有各部门都关注的事情。每一天人们在圣洛施咖啡馆谈论这个问题一直到深夜。雨丹正在用力吃他的那块牛肉,不在乎地答道:“好啦!他回来啦,罗比诺。”

然后突然生气地说:“可是,混账东西!他们给了我一块驴子肉!……说老实话,这真叫人讨厌透啦!”

“你别抱怨啦!”法威埃说。“我真够笨的,要了一块鳐鱼……这东西是臭的。”

你别有怨言啦!有的发脾气,有的开玩笑。在靠墙的那张桌子的角上,杜洛施不声不响地吃着东西。他的食量是比一般人要大,一次也没有吃饱过,仅此而烦恼,而且他的收入太少,付不出加菜的钱,他就切着大块面包吃,露出贪婪的神情,碟子里任何少吃的东西都不放过。大家拿他逗乐,喊叫着:“法威埃,把你的鱼送给杜洛施好了……他可真爱吃哩。”

“还有你的肉,雨丹,杜洛施饭后会拿它当点心吃。”

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耸耸肩膀,并不答话。如果说他饿得要死,这并不是他的过错。而且其它的人尽管大骂他们的菜,而他们还是照样完全吞下肚去。

可是轻轻的一声口哨使他们安静下来。这是通知慕雷和布尔当寇已经到了走廊里。许久以来店员们常常抱怨,主管人装模作样地走下来亲自察看饭菜的质量。他们为每人每天给厨师一法郎五十生丁,其中包括粮食、木炭、煤气、人工等所有的费用;可是听说伙食不太好,他们感到很奇怪。就在今天早晨,每一部选举出一个售货员,由米敖和李埃纳代表二人负责发言。因此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间,大家都竖起耳朵,静听邻室里传出来的声音,慕雷和布尔当寇刚刚走进餐室里去。布尔当寇表示牛肉很好;米敖被这句若无其事的判断给忍住了,再三地说:“嚼嚼看就知道啦。”同时李埃纳在攻击鳐鱼,心平气和地说:“可是这东西有臭味啦,先生!”于是慕雷便说了一通抚慰的话:为了他的店员们的福利,他要尽一切的力量,他是他们的父亲,他情愿自己吃干面包,也不肯看见他们吃得不好。

“跟你们约定我要研究这个问题,”他最后结论说,他提高了声音以便使走廊上从这一头到另一头都听得见。

当局的调查结束了,叉子的声音又响起来。雨丹叽叽咕咕地说:“是的,早就料得到的,可是喝白开水吧!……啊!他们的好听话倒是讲得挺多。谁喜欢听空话,有的是!他们拿旧皮鞋底子喂你,然后拿你当狗一样把你丢出门去!”

刚才向他问过话的那个售货员又说:“你说你们的罗比诺……”

可是一阵杂乱的杯盘的响声淹没了他的声音。店员们亲自动手换碟子,左右的几堆都减少了。当厨房助手拿来了一些大锡碟子的时候,雨丹叫着说:“又是烤饭,这就算齐全啦!”

“不值两个铜板的浆糊!”法威埃说着自己去取。

有些人喜欢吃这种东西,另有些人觉得它太粘。那些读报的沉浸在报纸的连载小说里,连他们吃的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所有的人在揩着额头,这间狭窄的地下室弥漫着烤人的蒸汽;同时过路的人影源源不断跑过去,在一片狼藉的桌布上映出黑色的线条。

“把面包递给杜洛施,”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大声说。

每个人切了一片,然后把刀子叉进面包里一直叉到刀柄;面包在人们中间传递着。

“谁要拿点心换我的米饭?”雨丹问道。

他同一个瘦小家伙做了这次交易,而后他又打算出卖他的葡萄酒;可是谁也不要,大家都不喜欢这种酒。

“我刚才跟你说过,罗比诺又回来啦,”在东拉西扯的谈话和笑声里他接着说。“啊!他的事情很严重……你想想看,他跟女售货员们乱搞!是的,他给她们介绍打领结的工作!”

“别出声!”法威埃轻声说。“他们正在那边询问他的事情。”

他用眼角瞟着布特蒙,后者插在慕雷和布尔当寇中间在走廊上走,三个人全都全身心地低声热烈地在谈话。正副部主任的饭厅正好在对面。布特蒙刚刚吃完饭,他看见慕雷走过来,就从座位上起身,谈一谈他那一部的让人头疼的事情,述说他的烦恼。对方两个人静听他讲,依然不肯放弃罗比诺,这是一个第一流的售货员,从埃杜安夫人的时期就进店了。可是当他讲到打领结的事情,布尔当寇发火了。这个家伙疯了吗?他给女售货员介绍额外的工作!店里对这些姑娘的工作时间支付非常高的报酬了;如果在夜间她们替自己工作,那么白天她们在店里作的活就要少了,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了;所以这是她们的偷盗行为,她们拿她们的健康去冒险,而这种健康是不属于她们的。夜间是为了睡觉的,大家都该睡觉,不然就该把她们丢出去!

“热闹起来啦,”雨丹说了一句。

三个人在怡然自得的散步中每从餐室前走过去一次,店员们便观望着,把他们一点点的小动作都详论一番。他们忘记了烤饭的事,一个会计员正从饭里发现一个衬裤的扣子。

“我听见他们说到‘领结’,”法威埃说。“你看得出布尔当寇的脸突然一下子就白起来啦。”

慕雷也觉察他副手的愤怒。一个女售货员贫困得夜间作工,这在他看来似乎是对于乐园本身组织的当头一棒。这个蠢东西是什么人呢?店里给了她优厚的待遇,她还不够用。可是当布特蒙说出黛妮丝的名字的时候,他又缓和下来,他找了一些理由。啊!是的,这个小姑娘:她还没有学得十分灵活,而且听说她的负担很重。布尔当寇打断他的话,扬言必须马上把她辞退。这么一个丑女人——他一向是这样称呼她的——是绝对地不可雕琢;他这样说似乎满足了一种怨恨。可是慕雷,觉得很为难,装模作样地在劝。天哪!你这个人多严厉!不可以谅解她一次吗?可以把那个罪人叫来,教训她一顿。说到底,罪过是在罗比诺一个人身上,因为他应该阻止她这么做,他是一个老店员,又熟悉我们店里的规矩。

“好啦!现在老板在那儿笑咧!”法威埃惊讶地说,这时那一伙人又重新从门前走过去。

“啊!他妈的!”雨丹骂着说,“如果他们固执地要让他们的罗比诺骑在我们脖子上,我们就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布尔当寇注视着慕雷的面孔。然后他简单地作出一种鄙视的姿势,用以说明他终于了解了,而且认为这是糊涂心思。布特蒙又在抱怨:售货员们威胁着要辞职,而且其中很有几个行家。然而似乎最能打动这两位先生的,是罗比诺同高日昂的密切关系的流言:据说,后者鼓动前者在附近一带自己干一家买卖,为了同妇女乐园进行激烈的竞争,借给前者最大限度的信用贷款。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啊!这个罗比诺梦想竞争么!慕雷严肃起来了;他假装不屑的样子,避免作出决定,似乎这件事情无关紧要。他们要看一看,他们要跟他谈谈。忽然他同布特蒙开起玩笑来,前天布特蒙的父亲从他蒙佩利埃的小店到了这儿来,跑进他儿子负责的的大厅里,差点气得昏厥过去。人们还在拿这个乡下佬寻开心,他摆出南方人的旁若无人的气势,大骂一切,说这些时髦货终归满街上都有的。

“正好罗比诺来啦,”这位部主任小声地说。“为了避免一场不可收拾的冲突,我派他配货去了。如果说我老是这么噜苏,请谅解我吧,可是事态闹得这么尖锐,必须要想个办法的。”

果然罗比诺进来了,他正向他的餐桌走去,从这几位先生面前走过去的时候打了个招呼。

慕雷只是再三地说:“好吧,我们研究研究看。”

他们走出去了。雨丹和法威埃一直还在等待着他们。直到看见他们不再回来,就松了一口气。如今主管人会像这样子每一餐都下来计算他们的口粮吗?如果连吃饭的时光都不给他们自由,这可真开心!实际上,他们见到罗比诺走进来,又见到老板的高兴的心情,便使得他们对于他们所进行的斗争结局感到担心了。他们压低声音,他们商量造一些新的事故。

“可是我饿死啦!”雨丹又大声继续说。“离开了饭桌却饿得更厉害!”

他已经吃了两份甜点心,他自己的一份和他用米饭换来的一份。突然他喊道:“妈的!我再多加一份!……维克多,再拿一份甜点心!”

茶房已经上完了点心。接着他端来了咖啡;凡是要咖啡的人当场付给他十五个生丁。有一些售货员走开了,沿着通路缓慢地走着,想找黑暗的角落去吸一支香烟。另有一些人无精打彩坐在堆满油腻腻的杯盘的餐桌前。他们把面包屑子滚成了小球,在他们已经感觉不到的残饭的气味里,在熏红了他们的耳朵的发汗的热气里,又谈起反反复复的的那些话。墙壁发着汗,从潮湿的穹隆降落着令人窒息的闷人的气息。杜洛施背靠着墙壁,嘴里塞满了面包,默默地消化着,一双眼睛仰望着风窗;每天饭后他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这样观看在人行道上川流不息奔驰过去的行人的脚,超出这些脚踝就看不见了,有肥大的短筒靴子,华美的长筒靴子,精致的女人靴子,这些活动的脚源源不断地来来去去,见不到身体也见不到头。到了落雨的日子,那是十分龌龊的。

“怎么!已经到时间啦!”雨丹喊道。

通廊的顶端响起了铃声,必须腾出位子来给第三桌吃饭的人了。茶房拿着温水桶和大块的海绵走来洗刷漆布。饭厅里逐渐地空起来,售货员慢悠悠地又上楼回到他们的各部里去。厨房里,厨师又站在耳门前他的位置上,他的两边是鳐鱼和辣酱油牛肉的锅,他手拿着刀叉准备重新把菜摆到碟子上,他的动作跟走得很有规律的钟表一样有节奏。

雨丹和法威埃因为走得迟,他们看见黛妮丝下楼来了。

“罗比诺先生回来啦,小姐,”雨丹彬彬有礼可是满怀嘲笑地说。

“他正在吃饭,”法威埃接着说。“不过你要是有要紧的事情,可以进去找他。”

黛妮丝并不翻空,头也不转,继续向楼下走。可是当她从主任和副主任的餐室前面经过的时候,她忍不住用眼向里面一扫。罗比诺确实在那儿。她计划下午再同他谈;因此她继续沿着通廊走向她的餐桌去,她的座位是在另一头。

女人们是在两间专用的餐室里分别用餐的。黛妮丝走进了第一间。这也同样是一间地下室,改装成餐室的;不过布置得比较舒适。屋子中央摆着椭圆形的桌子,桌上十五份餐具摆得更隔开一些,葡萄酒装在酒瓶里;一盘鳐鱼和一盘辣酱油牛肉放在两头。穿着白围裙的茶房替这些小姐们服务,免得她们亲自到耳门去取茶的不开心。主管人认为这样作是比较高尚的。

“你兜过圈子了吗?”保丽诺问,她已经坐下来在切面包。

“是的,”黛妮丝回答,脸有点红,“我刚刚陪过一个顾客。”

她没有说实话。克拉哈用肘碰了碰她邻座的一个女售货员。这个蓬头散发的女人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情形真是太出人意料了。她接二连三地收到她情人的信;然后她便丢了魂似的在店里乱跑,她借口有事到工作间去,可是她连一次也没去过。可以肯定她是出了什么事故。克拉哈像是一惯不在乎吃惯了臭叉烧肉的女孩子那样,并不觉得讨厌地专心地在吃她的鳐鱼,同时谈着一场可怕的戏剧——报纸上每天都有的那种故事。

“你看到了吗?一个男人用剃刀割了他的情妇的脖子!”

“有什么稀罕!”内衣部的一个面孔长得很温柔而漂亮的小姑娘说,“他发现她跟另外的一个男人在一起。这事做得很好!”

可是保丽诺叫着表示异议。什么!因为不再爱一个男人,就允许他割断你的脖子吗!啊!不,绝不可以!她打断话头,转身向茶房说:“皮尔,这个牛肉我咽不下去,你……跟他们讲给我加一道菜,要一个荷包蛋,好吧!尽可能嫩一点!”

她一面等菜,一面取出一些小圆片的巧克力和面包一块吃,她的口袋里是常常装着糖果的。

“这倒不假,这样的男人,是很异板的,”克拉哈又说。“有些人真会吃醋!还有一次,一个工人把他的老婆丢到井里头去。”

她的眼睛始终盯着黛妮丝,看见她脸色毫不无血色,便相信这话正说中了她的心事。很明显这个假装贞淑的女人一定是欺骗了她的爱人,怕被打耳光正在发抖哩。她像是怕那个男人会来找她,假如他到店里来把她捉牢,那才有趣!可是转换了谈论的话题,有一个女售货员说出了洗刷丝绒的一个方子。随后她们又谈快活林演的一出歌舞剧,一些可爱的小女孩子比大人们跳得还好。保丽诺不痛快地向着那烧得太老了的荷包蛋望了一会儿,一直到尝到还不十分坏,便又高兴起来。

“把葡萄酒递给我,”她向黛妮丝说。“你应该叫一客荷包蛋吃。”

“啊!牛肉已经够我吃的了,”年轻的姑娘答话,她为了缩减开销,只吃店里开出的饭菜,不管

多么难吃。

当茶房端来了烤饭,这些姑娘们抱怨起来。上一个星期她们大家都不吃,她们希望不要再来这道菜。黛妮丝听了克拉哈讲的故事正在替日昂的问题苦恼,茫然地独自一个人在吃;所有的人都露出鄙夷的神情注视着她。她们乱叫加菜,大吃甜点心。而这被认为是高尚的行为,拿自己赚来的钱养活自己是应该的。

“那些先生提出反对啦,”内衣部的一个娇小的姑娘说,“主管人也应允……”

人们笑着截断她的话,开始谈起主管人的事情。所有的人都要了咖啡,只有黛妮丝,她说,她受不了咖啡的刺激。她们面对着她们的杯子滞留不去,内衣部的女职员穿着毛料子,表现出一种小资产阶级的质朴,时装部的女职员穿着绸衣服,下颚底下挂着餐巾以便不溅上污斑,她们像是一些贵妇人屈尊到厨房里同她们的女仆一起在用餐。她们为了调换让人喘不过气来而臭哄哄的空气,把通风窗的玻璃打开了;可是她们必须立刻又关上,因为马车轮子像是从她们的餐桌上滚过去一样。

“嘘嘘!”保丽诺低声说,“那个老畜生来啦!”

稽查茹夫来了。快到用餐完毕的时候,他喜欢到这些姑娘的身边来遛达遛达。再则,他是有监督她们的餐室的权限的。他笑眯眯地走进来,绕着餐桌兜个圈子;有几次他甚至谈谈话,要了解一下她们是否吃得满意。可是他使她们不安而又厌烦,大家便赶快跑开。虽然铃声还没有响,克拉哈第一个人失去了踪影;其它的人也跟着走。片刻之间只剩下了黛妮丝和保丽诺。后者在喝过了咖啡以后,正要吃完她的巧克力。

“喔!”她站起身来说,“我去找一个小伙计给我买些橘子……你来么?”

“马上就来,”黛妮丝回答,她在咬着一块面包皮,决定到最后一个,以便在她上楼的时候能够碰到罗比诺。

剩下她一个人跟茹夫的时候,她觉得很不自在;终于闷着气离开了餐桌。可是茹夫看见她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拦住了她的路:“鲍兑小姐……”

他站在她的面前,老气横生。他那灰白的大胡子,他那剪得像刷子似的头发,给了他一副威严的军人气派。他挂着红色绶带的胸脯向前挺。

“什么事呀?茹夫先生。”她定了定神向他问。

“今天早晨,我又看见你在楼上地毯部后面跟人谈话。你知道这是违反纪律的,如果我去报告的话……你的朋友保丽诺,她是很喜欢你的吧?”

他的胡髭抖动着,他的大鼻子发出了一股火焰,这只鼻子又扁又弯,具有牡牛似的贪婪。

“对吧?什么事使你们两个人爱得这么厉害?”

黛妮丝不明白他的意思,感到讨厌。他逼得非常近了,他已经在她面孔上跟她讲话了。

“没错,我们谈过话,茹夫先生,”她喃喃地说,“不过谈些话不算什么大错……你待我很好,我十分感激你。”

“我不应该做好人的,”他说,“我只知道要公正……不过,如果她是一个温柔的人儿……”

他离她愈来愈近了。这时她简直吓坏。她忆起了保丽诺的谈话,她想起了大家误传的有些女售货员被茹夫老头子吓坏了,尽力跟他套近乎的故事。在店里,他不过是做些小小的亲近的表示,如用他肥大的手指轻轻地弹一弹那些可爱的姑娘的脸蛋,或是握住她们的手不放她们走,好似忘记了她们的手是握在自己的手里那样。这种作法还算是仁慈的,只有在外面,当她们答应到他雀子街上的家里去吃茶点的时候,他才大发野性。

“离我远点,”年轻的姑娘向后退着悄声说。

“来,”他说,“一个时常关照你的朋友,你不能对他没礼貌呀……作得可爱一点,今天晚上来喝一杯茶吃一块烤面包。我是诚心诚意的。”

现在她挣扎了:“不!不!”

食堂里没有人,茶房还没有回来。茹夫耳听着脚步声,迅速地向他的四周打量着;他兴致高涨,克制不住自己,超出了这个老头子的亲近的常态,他要吻她的脖子。

“小捉弄鬼,小畜生……一个人有像你这样的头发,怎么还会这么傻呢?今天晚上一定来呀,大家开开心。”

可是她在可怕的激动中,看见他那燃烧的面孔逼过来,吓得要发疯了,她已经感觉到他的气息。她用了那么粗暴的力量,猛然把他一推,他步履不稳地后退着,几乎跌倒在餐桌上。多亏有一把椅子救了他;可是这一震动把一杯葡萄酒翻倒了,溅到他的白领带上而且打湿了他的红色绶带。他也不揩一揩就站在那里,面对着这样的蛮性,差点没气死。什么!在他没有准备的时候,在他并没有使出力量来而仅仅是一番好意的时候!

“啊!小姐,你要后悔的,我说到做到!”

黛妮丝逃走了。正在这时铃声响起来;她身子还在颤抖,把罗比诺也忘了,便上楼到她的柜台去。然后她不敢再下楼。午后太阳从盖容广场的一面照耀着,虽然隔着窗帘,夹层间厅房里的人们还是觉得喘不过气来。有几个顾客来了,使这些姑娘出了一身汗,可是没有卖出东西。部里的人在奥莱丽太太的迷迷瞪瞪的大眼睛下全都打着呵欠。终于快到三点钟的时候,黛妮丝看见奥莱丽太太睡着了,她悄悄地溜出来,神色慌张地又到店里去转悠。为了避免有人多事用眼睛盯着她,她不直接下楼到丝绸部去;她首先到花边部像是去作什么事情,她碰到了杜洛施,问了他几句话;然后她到了店面,穿过了棉纱部,又走进了领带部,这时她猛然一惊愣住了。日昂正在她的面前。

“怎么!是你吗?”她面色苍白悄声说。

他还穿着他的工作服,光着头,金黄色的头发杂乱无章,几绺鬈发垂在他那像女孩子般的皮肤上。他站在一个卖黑领带的柜子前,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

“你在这儿作什么?”她又说。

“喔!”他回答,“我在等你……你不让我来。可是我还是进来啦,一句话也没跟人家讲。啊!你别紧张。如果你愿意,就假装不认识我好了。”

有几个售货员已经露出诧异神情在张望着他们了。日昂把他的话声压低。

“你知道,她要陪着我来。是的,她正站在广场上,在喷水池前面……赶紧给我十五个法郎,不然我们就没办法啦,这是实际情况,就跟太阳正照着我们一样!”

黛妮丝感到十分不安。人们在冷笑,人们在谛听这段荒唐故事。正好在领带部的后方,有通往下层的一座楼梯,她推着她的弟弟,让他赶紧下去。到了楼下,他接着讲他的故事,语无伦次,杜撰事实,怕的是人家不相信。

“这笔钱不是给她的。她太尊贵啦,不会……至于她的丈夫,嘘!他真不在乎十五个法郎!即便一百万他也不会容许他的女人的。他是一个开制胶厂的,我跟你说过吧?是很富有的一种人……不,这钱是给一个无赖的,是她的朋友,他看见我们啦;你知道,如果我不给他十五个法郎,今天晚上……”

“不要讲啦,”黛妮丝悄声说。“马上给你……你先去吧!”

他们下楼到了送货部。郁闷的季节使这间宽敞的地下室睡眠在通风窗射进来的苍白日光下。这里很凉快,从屋顶上降落着一片沉寂。可是有一个小伙计从一个部门里拿来了送往玛德兰街一带去的几件包裹;这一部的主任甘皮昂,正悬着腿睁着眼坐在发货的大桌子上。

日昂又开始说:“那个丈夫,他有一把大刀子……”

“走吧!”黛妮丝一直在推着,他翻来覆去地说。

他们沿着一个时常点着煤气灯的通廊走去。左右两方在昏暗的小贮藏室里面,储存的货物在栅栏后头黑压压地堆积起来。最后,一架木栅栏挡住了他们的路。当然人们是不走这条路的;这里禁止通行,她哆嗦了一下。

“如果这个无赖说出来,”日昂又说,“有一把大刀子的那个丈夫……”

“你要我到哪儿去找这十五个法郎?”黛妮丝绝望地叫着:“你不能够老老实实的吗?你老是惹起这么无聊的事情!”

他打着他的胸脯。他编造了一些浪漫的事件,弄得他自己也不知道真正是怎么回事情了。他只简单地把他的金钱的需要加以戏剧化,说到底始终是有些紧急的需要。

“老天在上,不说假话,这一次是千真万确的……我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她在跟我接吻……”

她又打断了他,悲伤不已,被逼得走投无路便愤怒起来。

“我不要知道。你的这些恶劣行为自己来承担吧。你要明白,这是太卑鄙了!……你每个星期都来折磨我,为了给你五个法郎,我累得要死。是的,我夜里不睡觉……更不要说你从你的弟弟嘴上把面包抢了去。”

日昂张着大嘴,面色苍白,站在那里。什么!这是卑鄙吗?他不明白,自从儿时起他就拿他的姐姐当作一个知己,向她诉说他的心事,他觉得是很自然的。然而最使他难过的,便是他知道了她夜里不睡觉。想到他在杀害她,想到他吞掉了北北应得的一份,他就那么慌乱,开始哭起来。

“你讲得对,我是个无赖,”他叫着。“不过这倒不是卑鄙,真的!绝不是的,因此一次又一次……你瞧,那个女人已经二十岁啦。她认为这很有意思,因为我才十七岁……我的天!我恨死我自己了!我要打自己的耳光!”

他抓起她的两手,吻着,眼泪把手打湿了。

“给我十五个法郎吧,再没有下次了,我对你起誓……或者,不啦!一个钱也不要给我,我最好还是死去。如果那个丈夫把我杀掉,你就不用伤脑筋啦。”

等到看见她也在哭泣,他懊恼了。

“我是这么说,到底怎样我也不知道。也许他不会杀人……我们想法和解,我跟你约定,小姐姐。好吧,再见,我去啦。”

可是在通廊的一端,一阵脚步声使他们慌乱起来。她抓住他靠着贮藏室,藏在黑暗的角落里。有一会儿,在他们的身边他们只听见煤气灯的嘘嘘响声;然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她伸出头去一看,辩认出稽查茹夫,他现出一副严肃的神色,开始向通廊里走来。他是不经意间走过的吗?或者是在门口值班的监查把日昂的事情报告给他了呢?她感到十分害怕,头都晕了;她把日昂从他们藏身的黑暗的小窝里推出来,在后边催促着他,喃喃地说:“快走!快走!”

两个人跑起来,在他们脚后边听见了茹夫老头子的喘息声,他也同样地开始在跑。他们重新穿出了发货部,他们到达了面对米肖狄埃街上开出的玻璃顶盖的楼梯脚下。

“快走!”黛妮丝反复说,“快走!……如果我有办法,我还是一样地把十五个法郎送给你。”

日昂茫茫然逃走了。稽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了,他只看见日昂的白色工作服的一角和在人行道上飘在风中的几绺金黄色的头发。为了恢复他的端正的姿势,他喘息了一会儿。他已经系上了从内衣部拿来的一条崭新的白色领带,领结非常大,像一片雪那么闪着光。

“好嘛!这是正当的,小姐,”他的嘴唇抖动着说。“是的,这是正当的,太正当啦……在地下室里,做这么正当的事情,你还希望我会饶得过你!”

他说着这些话来穷追她,而她却激动得哽咽了,找不出一句辩驳的话,又上楼到店里去了。这时她后悔刚才不应该逃跑。为什么不叫她弟弟出头把这事情说明一下呢?人们又要胡乱猜测讲坏话了;尽管她发誓,人家也不会相信她。她又一次忘记了罗比诺,一直走上她的部里去。

茹夫立刻便到经理室去作他的报告。可是听差告诉他经理正在跟布尔当寇和罗比诺在讲话:三个人已经谈了一刻钟了。而且门是半开着的,他听见慕雷高兴地在问罗比诺假期过得可好;丝毫没有谈到解雇的问题;反之却谈到在他那一部门里要实施的某些措施。

“你有什么事情吗,茹夫先生?”慕雷大声说。“进来吧。”

但是一种本能给他敲响了警钟。布尔当寇走出来了,茹夫宁可向他述说。他们沿着披肩部的陈列室,肩并肩缓慢吧,一个侧着身子话声很低,另一个聆听着,在他那严肃的面容上没有一点形迹叫人看出他的表情。

“好啦,”后者最后说。

当他们到了时装部前,布尔当寇走进去了。这时奥莱丽太太正在对黛妮丝发火。她又是从哪里回来的呢?这一次她可能不会讲她又上工作间去了吧。说真话,这种三番五次的不见踪迹是无法再忍受了。

“奥莱丽太太!”布尔当寇招呼她。

他决心出其不意地一下子解决,怕又要出什么意外,所以他不愿意同慕雷商量。主任走向前来,于是又小声把这事故重说了一遍。这一部的全体人员都在等待着,预感到一次灾难临头。最后,奥莱丽太太转过身去,神色严肃。

“鲍兑小姐……”

她那肥满的帝王的假面具纹丝不动,没有一丝人情味,像是一个全能者。

“去算账吧!”

这一句恐怖的话,在这正没有顾客的一部里,声音十分响亮。黛妮丝身体笔挺,面色苍白,没了气息。然后她说出了支离破碎的话。

“我!我!……为了什么呢?我做了什么事呢?”

布尔当寇无情地答话了,他说她自己应该清楚,最好她不要叫人作说明;他谈到领带的事,此外他还说如果所有的小姐们都到地下室里去会男人,那可好看啦。

“可是他是我的弟弟呀!”她发出一个受了威胁的少女的痛心的恼怒叫着。

玛格丽特和克拉哈开始在笑,平时那么小心翼翼的傅莱黛丽太太也同样不相信地摇着头。老是她的弟弟!这真是太蠢啦!这时,黛妮丝望着大家:布尔当寇自从第一次见面就讨厌她;茹夫不会再替她证明,她不能指望他有什么公道;说到这些姑娘,她九个月以来含笑自持都没有感动了她们,终于把她赶走,这些姑娘是高兴的。挣扎又有什么用呢?既然人家不喜欢她,强人所难又有什么用呢?她一言不发,向她斗争了这么久的厅房连最后一眼也没看,她走了。

可是等到她一个人到了大厅楼梯栏杆的前面,一阵尖锐的苦痛摧取了她的心。人们不喜欢她,可是她突然想起了慕雷,这完全赶走了她那种听天由命的念头。不!她不能接受像这样的一种辞退。也许他也会相信这个无耻的故事——在地下室底下同一个男人会面。想到这里,一种羞愧心使她痛苦,她从未曾这样烦闷过。她想去找他,对他说明这件事情,仅仅为了说明;因为当他了解了实情,她仍然还是要离开。而且她原有的害怕——在他面前她所感到的浑身冰冷的颤抖,突然爆发成要去见他的一种强烈要求,不向他宣誓讲明她从未曾许身于任何人,便不离开这个店铺。

快到五点钟了,在傍晚清凉的空气里,这家店里又露出了一点活气。她急匆匆走向经理室去。可是当她到了写字间的门口,一种痛苦的绝望又重新袭来。她的舌头不中用,生存的重担又落在她的双肩上。他不会相信她的话的,他会像别人一样地笑;这种害怕使她失去了勇气。一切都结束了,她最好还是一个人走开去,死掉。她连杜洛施和保丽诺都不先去见一见,便立即走向账房间去。

“小姐,”事务员说,“你做了二十二天,所以是十八法郎七十生丁,还要加上七法郎的奖金和佣金……你算算看对吧?”

“是的,先生……谢谢。”

黛妮丝拿着钱正要走,她突然碰见了罗比诺。他已经知道了解雇的事,他答应给她找到那个制领带的女商人。他轻轻地安慰她,可是他愤怒起来了:这算是什么生活!时常要听人家随意摆布!随时会把你丢出去,连要求整月的薪水都不能够!黛妮丝先上楼通知卡班太太,她想办法在今天晚上派人来取箱子。五点钟敲过了,她发见自己茫然地在车辆和人群中间走在盖容广场的人行道上。

同一晚上,罗比诺回到家的时候,他收到经理室四行长的一封信,通知他为了整顿内部的缘故,不得不辞谢他的服务。他在这家店里供职七年多了;在今天下午,他还同那两位先生谈过话;这真是他的一个出乎意料的打击。雨丹和法威埃在丝绸部里唱起胜利的歌,玛格丽特和克拉哈在时装部里也高唱凯歌。辞退得好!这样的大扫除可以给人让出位子来!只有杜洛施和保丽诺,当他们从各部混乱中走过相遇的时候,他们相互说了几句痛心的话,替这么温柔、这么诚实的黛妮丝感到惋惜。

“啊!”那个年轻人说,“如果一旦她在其它的地方获得成功,我盼望她能到这里来一次,用脚踏住她们的喉头,她们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在这件事情上,承受慕雷大发雷霆的是布尔当寇。当慕雷知道了黛妮丝的解雇,他暴怒起来。平常他不大管人事上的事情;可是这一次,他假装看见了一种权力的侵害,一种无视他的权威的企图。人们胆敢自己发号施令,他已经不是主人了吗?一切,绝对的一切,必须在他的眼下处理;要是有人坚持,他就拿他当麦秸一样折断他。然后,他在一场自己也无法掩饰的神经的暴躁中间,亲自询问了一番,这时他发了脾气。这个可怜的姑娘,她没有说瞎话:那人真是她的弟弟,康皮昂完全认识他的。那么,为什么要辞退她呢?他甚至谈到要叫她回来。

可是布尔当寇,他的消极抵抗是顽强的,他谦卑地匍匐在这场风暴之下。他关注着慕雷。终于有一天,当他看见慕雷平静下来的时候,他斗胆用一种奇妙的声音说:“她走开倒是对于大家都好的。”

慕雷尴尬地站在那里,血冲上了他的脸。

“真是的,”他笑着回答,“你也许是有道理……下去看看生意吧。有些起色了,昨天做到了近十万法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