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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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从四点到六点,戴佛日夫人准备一道茶点,招待前来拜访的相识的人们。她的住屋是在四层楼上,在里佛里街和阿尔及尔街的转角上;两间厅房的窗户面向屠勒利宫花园。

这一个星期六,仆人正要把慕雷领进大客厅去的时候,他穿过客厅的一扇门望见戴佛日夫人正从小客厅走过。她看见他便站住了,他于是便进入小客厅里去,他很有礼貌地向她行礼。等到仆人关上了门之后,他迫不及待地抓起这个年轻女人的手,温柔地吻着。

“当心,有人!”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作出一个手势指着大客厅的门。“我才过去拿扇子给他们看。”

她嬉笑着用扇子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头发是褐色的,身子有点肥壮,一双大眼睛善于猜疑。慕雷抓着她的手,问道:“他肯来吗?”

“当然,”她回答。“他答应我要来的。”

他们说的人是不动产信托公司的总经理哈特曼男爵。戴佛日夫人是一个参议院议员的女儿,是一个证券经纪人的寡妇,她丈夫给她留下了一笔财产,不过许多人对这笔财产颇有微辞。人们说,她丈夫在世的时候,她就已经受了哈特曼男爵的恩惠,由于这个大金融家使这一对夫妇发了财;后来,她丈夫死后,他们的关系还在继续,然而始终是谨慎的,行动都小心翼翼,不使别人注意。戴佛日夫人不喜欢招摇,在她生长的上流资产阶级社会里,她处处受到欢迎。即便在今天,当那个多疑而细心的银行家对于她的热情已经转变成一种爱情的时候,如果说她允许自己另有一些为男爵所默认的爱人的话,她在这种心情的变化中,也是用了那么细致的手段和心机,那么巧妙适中的处世方法,保全了观瞻,谁也不能对她的行为表示怀疑。在一个他们的朋友家里,她同慕雷见了面,起初她对他并没有好感;后来,他用急躁的爱情向她进攻,她这个时候,便没了主张;及至他运用手段想通过她来和男爵接近,她就渐渐对他产生出一种难以克制的深深的柔情。虽然她自己承认只有二十九岁,却像一个三十五岁的妇人了,她就以这种中年妇人的热情来崇拜他,因为他比她年轻,所以她有些担心,心惊胆战地唯恐失掉他。

“他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吗?”他又问。

“不,您亲自说给他听比较好,”她回答,不再你我相称。

她注视着他,她想他这样要求她介绍男爵,而且露出只不过是把男爵看作是她的一个老朋友的样子,他必然是什么事都不清楚的。可是他仍旧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称呼她好心肠的昂丽叶特,她觉得她的心都要碎了。她默默地把嘴唇凑过去,贴住了他的嘴唇;然后轻轻地说:“别响!有人在等我……你在我后边来。”

从大客厅里传来了轻轻的谈话声。她推开了门并没有随手再把门关上,屋子当中坐着四个女人,她把扇子递给其中的一个。

“你瞧!就是这个。”她说,“我不记得摆在哪儿了,我的女仆决不会找到的。”

然后她回转身,以一种十分激动的样子接着说:“进来吧,慕雷先生,从小客厅这边过来。这样更随便。”

慕雷是认识这些女人的,他向她们行礼。这间客厅,布置着路易十六式花绸面的家具,还有镀金的青铜像,以及绿色的高大植物,天花板很高,却保持着一种女人特有的柔美气氛;透过两个窗口,可以望得见屠勒利宫的几棵栗子树,十月的风拂动着树叶。

“这把善替依扇子看上去真是太好了!”拿到扇子的布尔德雷夫人大声说。她是一个小身材金黄色头发的女人,鼻子细巧,眼睛灵活,年已三十岁,她是昂丽叶特在寄宿学校里的老同学,同一个财政部次长结了婚。她出身于一个旧式的资产阶级家庭,整日操持家务及教育孩子,具有活跃的能力和良好的情趣,又具有实际生活的非凡眼力。

“你是花了二十五个法郎买的吗?”她认真地察看着扇子又说,“好像听你说过是在卢克从一个乡下女工手里买来的,对吧?……不,不,不贵……可是得装上扇子骨才行。”

“是的,”戴佛日夫人回答。“扇子骨费了我两百法郎。”

布尔德雷夫人笑起来。昂丽叶特所认为的价钱便宜竟然是这样的!两百法郎买一把刻花的象牙扇骨!为了一副小小的善替依扇面,这扇面最多不过省了五个法郎!配装好的同样的扇子,用一百二十法郎都已经足够了。她并且提出鱼市街上一家店来。

可是这把扇子在这几个女人手里拿来拿去爱不释手。居巴尔夫人仅仅用眼瞥了一下。她身材高大而瘦削,红头发,表情有些冷漠,在她那瞧不起人的神气里,两只灰色眼睛不时地透露出可怕的自私的光芒。人们从未见过她跟她丈夫在一起,她丈夫是法院里一位名律师,据说他喜欢自己喜欢一个人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专心在他的诉讼文件和他的娱乐上。

“啊!”她轻轻地说着,把那把扇子递给德·勃夫夫人,“我这辈子连两把也没有买过,……人家送的就用不完了。”

伯爵夫人以一种不屑的声调答道:“你真是太幸福了,有那么一个豪爽的丈夫。”

然后,她转身对向她的女儿,她的女儿身材高大,年已二十岁有半:“你看这朵花,勃郎施。刻得多么漂亮!……因为这朵花的缘故才卖得这么贵。”

德·勃夫夫人刚过四十岁。她长得有几分姿色,长着像女神似的颈项,匀整的大脸庞,惺忪的大眼睛,她的丈夫是养马场的总监,看上她的美貌后娶了她。她的神情像是深深地被这雕刻的精美所感动,就好像是受了一种欲念的侵袭,一阵激动使她的眼神迷离起来。然后突然说:“你怎样认为呢,慕雷先生。这把扇骨,二百法郎,算是太贵吗?”慕雷一直微笑着站在这五个女人中间,她们觉得有兴趣的事,他也感觉兴趣。他拿起那把扇子,察看着;还没有来得及发表他的意见,这时仆人打开门说:“玛尔蒂夫人。”

一个瘦女人走进来了,她相貌丑陋,满脸麻子,穿着一身杂乱的华丽服装。她的年纪是讲不定的,她的三十五岁有时像四十有时像三十,要看她的心情会怎样而定了。她的右手挂着一个红皮袋子,一直没有放下来。

“亲爱的夫人,”她对昂丽叶特说,“原谅我提着这个袋子……您想想看,我到这儿来的时候进乐园里去了一趟,我想我真是太天真了,我不愿意把这些东西留在下面车子里,这样可能会被人偷了去。”

这时她看见了慕雷,便笑着又说:“啊!先生,我可不是替你作广告,因为我没有发现你在这儿……你们店里现在真有好多奇巧的花边。”

人们不再关心那把扇子了,那个年轻人把扇子放在圆桌上。现在几个女人都有一种好奇的要求,想看看玛尔蒂夫人红皮袋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大家都知道她是乱花钱的,一见到**便无法抗拒,她是一个很规矩的女人,不肯屈就一个情人,可是见到最细小的装饰品却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浑身上下被征服了。她是一个小职员的女儿,她丈夫是波那巴特公立中学五年级的教师,为了应付不断增长的家庭开销,就得兼办私人补课,从而获得每年六千法郎的额外收入。她并不打开袋子,紧握在她的膝上,谈起她那十四岁的女儿瓦郎蒂诺来,这个女儿算得上她的掌上明珠,因为她用她抵抗不住**而买来的所有时髦物品,把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艳丽无比。

“大伙儿知道,”她解释着说,“今年冬天大家都替年轻女孩子们在衣服上镶小小的花边啦……自然喽,我一看到十分漂亮的瓦郎西恩花边……”

她终于决心打开袋子。几位太太都好奇极了,可是这时在一片沉默中,听到应接室的铃声响了。

“我的丈夫来了,”玛尔蒂夫人显得有些急躁地喃喃说。“他讲好离开波那巴特学校就来接我。”

她又急忙系上袋子,然后把袋子藏在椅子下面。几位太太看到她这么做都哄哄笑起来。她的仓皇失措使她的脸羞红了,又把袋子拿了出来放在膝上,她说男人们决不懂得的,所以没有叫他们知道的必要。

“德·勃夫先生,德·瓦拉敖斯先生,”仆人报告。

大家都很惊讶。德·勃夫夫人完全没料到她的丈夫会来。这个人长得很体面,留着髭须和下巴上的胡子,一副严正军人的仪表,他吻了戴佛日夫人的手,在她很小的时候他就在她父亲的家里认识她了。然后他一边有另外一个人,那是一个年轻人,身材高大,面色苍白,出身自贫穷的贵族,他也给这家的女主人行了礼。可是还没有同大家问话,就听见两个人小声叫起来:“怎么!是你吗,保尔!”

“喔!奥克塔夫!”

慕雷和瓦拉敖斯握起手来。这时轮到戴佛日夫人感到惊奇了。他俩以前认识吗?的确是的,他们是在普拉桑学院一起长大的;他们还没有在她家里见过面,真是意外。

他们仍旧牵着手,兴高采烈地走进小客厅里去,仆人端了茶来,一个银盘上摆着中国的茶具,仆人把茶盘放在戴佛日夫人近边一张镶嵌着铜边的大理石圆桌中间。几位太太凑拢来,谈话的声音更响了,大家闲聊起来说些没头没尾的话;德·勃夫先生在她们背后,有时还会探一探身子,用一个漂亮公务员殷勤态度偶然搭讪一两句。在这间宽畅明亮的大房子中,家具又布置得那么鲜艳,有了这些聊天的声音和阵阵的笑声,显得更加有生气。

“啊!保尔,老朋友!”慕雷不断地说。

他靠近瓦拉敖斯坐在一把长沙发上。小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个内室挂着贵重的丝绢帐幕,金色扣环,看起来高贵典雅,他们听不见外面人说话,就算是从敞开的门口也看不见她们,他们互相打趣,眼望着眼,有时还轻轻地在对方的膝盖上拍一下。他们深深地陷入对学生时代美好的回忆之中,那个普拉桑的古老公学,它的两座大院子,它的潮湿的教室,他们吃过许多鳕鱼的那间餐厅,还有每逢学监一发出鼾声各个**便飞起枕头来的那座宿舍。保尔出身自国会的老世家,是一个已经落却怨言不停的小贵族,成绩优秀,总是考第一名,教授一向拿他比作班级学习的模范代表,预言他将有最美好的前途;而在这同时,慕雷却是班内最差劲的学生,列于劣等生之类,可是他不以为意,竭力在校外寻欢作乐。虽然两个人的性格不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友谊使他们分离不开,一直到他们的毕业考试;他们都毕了业,一个得到了荣誉,另一个通过艰难的两次考试算是勉强地刚刚及格。后来他们离开学校走进了社会生活,而在十年以后又见面了,他们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而且年纪大了。

“我说,”慕雷问道,“你这些年干了些什么呢?”

“我什么都没干。”

瓦拉敖斯在他们重新见面的快乐中,保持着他那消极而且疲倦的气派;他的朋友很惊奇,追着再问他:“你总得要做一些事情吧……你干什么呢?”

“什么都不干。”他回答。

奥克塔夫开始笑了。什么都不干,这怎么可能呢。他问长问短终于追问出他的历史来,这种历史是跟一般贫穷的年轻人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由于家世认为一定得选择一种自由职业,把自己埋葬在平凡的虚荣心里面,他们抽屉里虽然装满了文凭,然而却是很难混碗饭吃。他由于家庭的传统,学习了法律;后来就由他的寡母来养活他,而他的母亲还必须应付她的两个女儿。最后他感到惭愧,便让那三个女人依靠为数不多的财产去过她们可怜的生活,他在内政部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职员的位置,像地鼠藏在洞穴里一样把自己藏起来。

“你在那儿如何收入?”慕雷又问。

“每年三千法郎。”

“可是这个收入太可怜啦!啊,我的老朋友,我感到很伤心……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么一个能干的小伙子,曾经是那么优秀的学生!把你糟蹋了五年以后,现在只给你三千法郎!不行,这怎么可以!”

他停了一停,又谈到自己。

“我呢,我叫他们尊重我……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知道的,”瓦拉敖斯说,“我听别人说你在做生意。你在盖容广场上开了一家大店,是不是?”

“是的……的确是这样,我在卖布!”

慕雷抬起头来,又在他的膝头上拍了一下,现出一个对于使自己发财的行业并感到不羞愧的爽快人的直爽的快乐神情,接着说:“卖布的,一点不差!……我肯定你会记得,虽然我并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更蠢,可是他们那一套,我不敢认同。在我毕业以后,为了讨家庭的欢心,我也能做一个律师或是一个医生,可是这些行业我却不感兴趣,有那么多的人被搞得穷途末路……天哪!我便把这挂羊头卖狗肉的事丢得远远的,埋头向事业里去钻营。”

瓦拉敖斯现出有些愁怅的神情微笑了。最后他悄悄地说:“不过你的学位文凭对于你做布匹生意应该没有什么大用处吧。”

“说一句真话!”慕雷快乐地答道,“我所要求的,就是它不要影响……你知道,一个人糊涂到被它绑住了手脚,就会很难摆脱。这种人在一生里像乌龟一样地向前爬,而那光着脚的人们,却早已飞快地跑远了。”

他注意到他的朋友有些不太理解及难过,便握住他的手继续说:“我并不想叫你难过,可是要承认你的文凭没办法给你带来什么东西……你知道我的丝绸部主任今年的收入就要超过一万二千法郎吗?那小伙子头脑非常清楚,他仅仅只会拼音和加减乘除罢了……在我那里,普通的售货员也有三四千法郎,可是他们没有用过你那样的教育费,他们闯进社会里来没有凭什么保证……当然,赚钱并非就是一切。不过,一方面,是一些穷鬼,有学问,都挤在自由职业里边,可是他们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就已经很难了,另一方面,一些实际的小伙子,武装起来走向生活,透彻了解他们的行业。实在的!在这两者之间,我可以肯定,是赞成后者反对前者的,我认为这些小伙子了解他们的时代!”

他的声音激昂起来了;正在倒茶的昂丽叶特把头转过来。他看见她在大客厅里的笑容,而且望见另外两位太太也在认真地听着,他的这番话倒首先使自己得意起来。

“总之,我的老朋友,尽管我只不过是一个卖布的,可是今天我已经是一个百万富翁了。”

瓦拉敖斯浑身无力地瘫在沙发上。他现出一种疲劳而轻蔑的姿态,装出一种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加上他的血统的真正的衰颓。

“哦!”他叽咕着,“人生没有必要费这么大的气力的。这毫无意义。”

可是慕雷表示反对,用不理解的目光注视着他,于是他接着说:“什么都办得到,什么都办不到。与其这样,还不如两只手闲着好。”

然后他谈了他的悲观哲学——人生的无奈。有一个时候,他热衷于文学,可是他同一些诗人的交往,令他更为绝望。他的结论始终是:努力是无用的,无时不刻都是同样的厌倦和空虚,世界是愚蠢至极的。没有快乐只有痛苦,即使作坏事也没有什么乐趣。

“你讲吧,你认为自己活得有趣吗?”他最后问了这么一句。

慕雷气昏了。他叫起来:“怎么!我活得有趣吗?……啊!你在说什么话呢?我的老朋友,你是这样的吗?……当然,我活得有趣,就算我遭遇失败的时候,我也开心,因为我会愤怒地听到它失败的声音。我浑身充满了热情,我不要生活平静地过去,这便是我的兴趣所在。”

他向客厅里瞥了一眼,把声音放低了。

“啊!我承认,有些女人确实给我带来很多的麻烦。可是每当我找到了一个,他妈的,我就捉到她!这样做并非是常常失败的,我绝不让人……可是我所说的这些话,不单单是指女人。譬如说,须要有意志,要行动,还要创造……你有一个想法,你便为它去奋斗,像用锤子把这东西锤进人们的脑袋里去,你看见它不断地扩张并获得胜利……啊,我的老朋友,我是活得有趣的。”

行动的一切快乐,人生的一切乐趣,充满了他的话语。他一再地说,他是生活在他的时代里。确实,在事业繁盛的时期,当整个世纪向前迈进的时候,一个人不想着去工作,一定是体格不健全,头脑和四肢都有了毛病。因此他嘲笑那些绝望的人,那些狂妄无为的人,那些悲观主义者,嘲笑那在我们的新兴科学里所有病态的人,他们在现时代广大的活动天地里,却表现出一种哀伤无奈的样子,或是怀疑论者的冷淡神情。一个人,站在别人的劳动面前无聊地打着

呵欠,真是一个稳当的漂亮角色!

“在别人面前打呵欠就是我唯一的享受,”瓦拉敖斯露出麻木的神色微笑着说。

慕雷的热情低落下去。他又变成亲切的样子了。

“啊!这个老保尔,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好发怪论!……对吗?我们只到现在才见面,可不是来吵嘴的。幸而各人有各人的意见。可是我想要领你看看我那个在转动着的机器,你会看出它并不是那么没出息……好吧,告诉我你最近的事情吧。我希望,你的母亲和两个妹妹都很好吧?你不是半年前预定在普拉桑结婚的吗?”

瓦拉敖斯猛然做了一个动作不让他继续讲下去;而且瓦拉敖斯露出不安的眼神向客厅里探望,他也跟着转过头去,他注意到德·勃夫小姐目不转睛地观望着他们。勃郎施身强体健,很像她的母亲;在她身上,已堆满了脂肪,粗壮的容颜浮涨着不健康的油脂。谈到这个无法启齿的问题,保尔的回答是:还没决定,甚至可能不会成为事实。去年冬天他频繁地到戴佛日夫人家里来,认识了这个女孩子,可是最近来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因此他一直未曾碰到过奥克塔夫。后来德·勃夫一家人常常招待他,他最喜欢的是她的父亲,这个人是一个旧式花天酒地的人,在政府机关里挂名养老。另外他们没有财产:德·勃夫夫人给她丈夫带来的除了美丽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这一家人指望最后一座抵押出去的农庄来养活他们,这笔收入是少的,多亏还有伯爵当养马场总监每年可以领到九千法郎。他在外边常有风流事,他把他的钱耗光,两个女人——母亲和女儿,不能够乱花钱,有时她们不得不自己改衣服穿。

“那么,为什么要结婚呢?”慕雷简单地问道。

“天哪!这是我的一个归宿啊,”瓦拉敖斯面无表情说,“而且也还有希望,一个姑母很快就会去世,我们在等待着。”

慕雷不转眼地望着坐在居巴尔夫人身旁的德·勃夫先生,他一个正向女人进攻的男人那么急切,面带善意,慕雷转身对着他的朋友,现出一副意味深厚的神情眯缝着眼睛,不过瓦拉敖斯说:“不是……至少现在还不是……糟糕的是,他的工作常要他到法国各地的养马场去,因此他也就有各种借口不在家。上个月,他的太太以为他到佩尔皮昂去了,可是他却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住在一家旅馆里,陪着一个弹钢琴的情妇。”

这会儿大家不再说话了。那个年轻人也跟着观察伯爵向居巴尔夫人献殷勤,然后又很小声地说:“果然,你说的没错……尤其是依照大家的传言,这个可爱的太太也并不贞节。她和一个军官有着含混不清的关系……可是你看看他那份样子!他用眼角勾引她,真是有趣!好朋友,这是古老的法国呀!……我是崇拜这个男人的,如果说我要同他的女儿结婚,那正是为了他的缘故!”

慕雷感到很有意思,笑了。他重新向瓦拉敖斯询问,当他了解了瓦拉敖斯同勃郎施的这场婚姻是由戴佛日夫人发动的,他就更加确信这件事了。好心肠的昂丽叶特有一种特殊寡妇的乐趣,欢喜替人家作媒;因此,当她把女孩子介绍出去以后,她可以利用她们的父亲在她的社交圈子里找到朋友,可以做得很自然,天衣无缝,绝不会让人从这种事情上说三道四。慕雷是以一个充满活力的工作紧凑的方式来爱她的,惯于用数字来控制他的爱情,因此全然不顾**的计划,对她只感到一种朋友间的友爱。

正在这时候,她出现在小客厅的门口,身后跟着一个近六十岁的老人,这两个朋友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到来。几位太太之间的谈论变得很响亮,又伴奏着茶匙在瓷茶杯里丁当响声;而且在短促的沉默之间,可以听得见有人不太注意地把茶托放在大理石圆桌上的响声。从一大片乌云边露出来的落日,发射出一道道强烈的光线,把花园的栗树顶照得一片金黄,穿过窗口,撒下一片红色的金粉,如火焰一样照亮了家具上的花绸面和铜器。

“到这里来,亲爱的男爵,”戴佛日夫人说,“我来把奥克塔夫·慕雷先生介绍给您,他急切地希望向您表示他的尊敬之情。”

接着她转向奥克塔夫说道:“哈特曼男爵先生。”

老人的嘴唇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身材短小而精力旺盛,长着一个阿尔萨斯人的大头颅和一张厚实的面孔,只要嘴边微有折痕,或是眼睑轻轻一眨,面孔上就可以看到智慧的光芒。半个月以前,昂丽叶特向他邀请这次会见,而他却没有同意;这倒不是说他感到无节制的嫉妒,作为一个明智的人,他是安于他做长辈的身份的,如今已是昂丽叶特介绍给他认识的第三个朋友了,如果一直拒绝的话他有点怕遭人耻笑。所以当他走近奥克塔夫的时候,他现出了一个富有的保护人的笑容,如果说他以这个身份肯惠然对人表示亲切,却决不让别人欺骗他。

“啊,先生,”慕雷拿出他身上惯有的热情说,“不动产信托公司上一次的业务太棒了!您真想象不出同您握手我感到多么快乐,多么骄傲!”

“太客气啦,先生,太客气啦,”男爵仍旧微笑着说。

昂丽叶特此刻正用她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们。她停在他们两人中间,扬着美丽的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她身穿**着娇嫩的颈项和手腕的镶花边的衣裳,发现他们如此友好,便现出一副非常快乐的神情。

“先生们,”最后她说,“你们谈谈吧。”

然后,她转身面对已经站起来的保尔又说:“德·瓦拉敖斯先生,需不需要喝一杯茶吗?”

“好的,太太。”

他们两个回到客厅里去了。

哈特曼男爵落座以后,慕雷便又坐了回去,这时他重新口惹悬河地赞美不动产信托公司的事业。然后他道出他希望谈的话题,他谈到新开辟的街道,以及莱奥米尔街的延长,这条街正要开一条交叉线,取名十二月十日街,就在交易所广场和歌剧院广场中间。十八个月以来就在宣称这是一件公益的事,征用审查委员最近被指定了,这个区域的居民们全都为了这次的大开辟激动着,忧虑着工程的限期,关心着会被拆除的房屋。慕雷等待着这个工程已经三年了,第一他认为这可以使他的事业有更活跃的开展,其次他一直都怀有扩张的野心,他的梦想在扩张着,并没有大胆地宣布出来。因为十二月十日街要贯穿沙奢街和米肖狄埃街,可以预见妇女乐园侵吞着这些街道还有圣奥古斯丹新街四周的房子,他幻想在这条新开辟的街道上矗立起来皇宫似的店面,成为这个被征服的城市的主人。当他了解到不动产信托公司同当局签订了契约,准备开通和建造十二月十日街,条件是把马路两边的产权让渡给信托公司,他就急切地期望要结识哈特曼男爵。

“您真的,”他装出一种天真的表情说道,“要把修好了的马路加上下水道、人行道、煤气灯,全部奉送给他们吗?马路两边的房子可以弥补您的损失吗?啊!这是不可思议啊!”

最后提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他已经知道不动产信托公司在暗中收买妇女乐园边上的几排房屋,不仅是工人翻倒的那些,还有将保存下来的另外的一些。他窥察出未来的几座建筑的计划,他替展开自己的梦想的扩张很感到不安,想到有一天会与一个强势公司发生冲突,而这公司的不动产一定不会让出的,他因而十分担心。就是为了这种恐惧,使他决心马上要同男爵发生关系——这种通过一个女人的亲密关系,在两个天性豪爽的男人之间肯定会十分密切的。当然,他可以到办公的地方去见这个金融家,把他所期待的大事业心平气和地说出来。不过他觉得在昂丽叶特家里会更有效,他很清楚两个男人共拥有一个情妇是怎样地使人容易接近和感动。两个人同在她面前,只要她一微笑就会把他们征服,他觉得最终肯定会成功的。

“你不是买了杜威雅尔老旅馆吗,那一座跟我比邻的老石头房子?”最后他发问了。

哈特曼男爵稍稍踌躇了一下,然后他否认了。慕雷注视着男爵的面孔,开始微笑;从这时起他就扮演着一个诚笃的青年人的角色,开诚布公,坦白直率。

“您瞧!男爵先生,既然我意外地得到同您见面的荣幸,我就坦诚地说出我的心里话……啊!我并不想了解您的秘密。只是我要把我的事情向您都讲明白,我想再也找不到比您更高明的人了……我要求您的指教,我老早就想去看您,可是又不敢。”

他果真坦白地说出来了,他述说他的经历,甚至并不隐瞒他所度过的金钱上的危机。一切都一一讲给他听,那一系列的扩张,那紧接着重新投入到事业里去的利润,他的职工加入的金额,每一次大倾销这店家把全部资金像赌博那样投出去时它所冒的危险。但是,他所要求的并不是金钱,他对于他的顾客怀有热狂的信心。他的欲望愈加强烈,他希望男爵同他合作,把他在梦想中所看见的巨大的宫殿由不动产信托公司供给他,他将贡献出他的天才和他已经创立的商业。现在只要进行估价,问题就解决了,由他看来这将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您要拿您的地皮和房产去做什么用呢?”他固执地问着,“当然,您是有打算的。可是我相信你的主意绝比不上我的主意高明……您好好考虑一下。我们要在这地面上建造一座货品陈列馆,我们拆毁或是重修一些房屋,我们想要创办巴黎最大的商店——收入有几百万的一家百货商场。”

他信口溜出他隐藏已久的呼声:“前提是如果我能够不找您,也做得到啊!现在您掌握了一切。其次我没有足够的资本……好吧,我们要得到谅解,不然那真害人啦。”

“您不用担心,亲爱的先生!”哈特曼男爵有些麻木地说道,“您真会想!”

男爵摇摇头,并且还微笑着,他决心不以诚相见。不动产信托公司是要在十二月十日街上建造一座豪华的建筑,成为吸引外国人的中心场所。但是,这个旅馆所要占据的只是马路边上的地皮,所以男爵仍旧可以接受慕雷的建议,处理其余的几排面积也不算小的房子。然而他已经给昂丽叶特的两个朋友投过资了,他很讨厌这个亲切的保护人的虚名。另外,虽然他具有活动的热情,肯花费钱财来帮助所有的聪明勇敢的年轻人,但慕雷的这种冒险的商业天才,给他的恐惧多于给他的**。这个巨大的店铺,不是一种狂想的、不谨慎的经营吗?像这样毫无顾虑地扩大百货生意,不是要冒着破产倒闭的危险吗?总之,他无法接受,他要拒绝。

“的确,这个主意看起来很动人,”他说,“但我想这是一个诗人的主意……你到哪里去找顾客来装满这么一个大殿堂呢?”

慕雷沉默着注视着他,仿佛对他的拒绝不太理解。这是不可能的吗?像他这么一个嗅觉敏锐的人,他是无论在哪里都嗅得到金钱的!于是猛然间,慕雷作出非常耸动人的手势,指着客厅里的几位太太,大声说道:“顾客嘛,这不就是呀!”

太阳渐渐西沉,金红色的云雾变成了一片褐色的微光,在丝绸的帐幕和家具的面上,映出临终的告别。时至傍晚,有一种亲密的气氛把这间大客厅笼罩在微温的柔静里。这时,德·勃夫先生和保尔·德·瓦拉敖斯正站在窗前谈话,他们的茫然地望着花园的远方,几位太太凑拢来,在屋当中坐成一个裙衫的狭小圈子,她们正在热烈地发问和答话,表现出女人面对消费和装饰品时的全部热情。她们在谈论服装,德·勃夫夫人在描述一件跳舞衣裳。

“那是一件透明的紫色绸衫,上边是老式阿郎松花边的褶子,有三十公分长……”

“啊!真是这样!”玛尔蒂夫人插嘴说,“有些女人真幸运!”

哈特曼男爵随着慕雷的手势,观望着那几个女人。他用一只耳朵倾听她们谈话,同时这个年轻人被要征服他的欲望燃烧着,十分热烈地不住谈论着,给他解说新型百货生意的机构。这行生意在目前是以迅速地运转资金为根本,它的关键是要在短时间内尽可能让货物多出几次手。比方说,这一年他仅有五十万法郎的资本,运转了四次,便作到了二百万的生意。不过,进一步可以增加到十倍,因为按照他的估计再过一个时期,他的某些部门将可以做到资本的十五倍到二十倍。

“男爵先生,您知道整个的运营就在于这一点。这看起来并不难,可是必须要想办法。我们不需要大批运转的资金。我们唯一的努力就是要很快地把买进的货物卖出去,从而可以买进另外的货物,这样可以使资本得到多次的利润。这样一来,极小的获利我们就可以得到满足;我们的一般开销高到百分之十六,而我们从货物上只赚百分之二十,所以只有百分之四的利润;可是当我们快速的运转货物,还会赚到几百万……您知道我的意思吧?再没有比这更清楚的事情了。”

男爵重新摇摇头。这个人曾经接受过最大胆的计划,至今人们还在议论在煤气灯最初试验时期他那奋不顾身的精神,但是这一次他却仍旧觉得不妥而且固执己见。

“我很清楚,”他答道。“您为了要卖得多,所以卖得便宜,您为了卖得便宜就不得不卖得多……只是,要非卖不可,所以我再提出我的问题:有谁会需要呢?您怎么才能维持住这样大的销货量呢?”

从客厅里传来一阵响亮的话声打断了慕雷的谈话。这是居巴尔夫人的声音,她说她只喜欢衣服前摆上有老式阿郎松花边的镶边。

“可是,亲爱的,”德·勃夫夫人说,“前摆上倒也同样镶着花边哩。我未见过如此华丽的衣服。”

“嗯!听起来挺好,”戴佛日夫人接着说,“我已经有了几米长的阿郎松花边……我一定要再找点来镶边。”

话声又低下去,变成了一片低声议论。价钱激起了她们的购买欲,这些太太们是大量购买花边的。

“喔!”最后慕雷能够讲话的时候,他说,“一个人若知道买卖时机,他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售卖!我们的胜利也就在这里。”

然后他用他南方人的热情,用唤起人们想象的热烈言语,说明了新型商业的经营。首先,是存货多所发挥出来的十倍大的力量,各种各样的商品聚集在一起,相互促进,相互支持;从来不脱销,永远把当令的货物摆在那里;顾客从一柜台移到另一柜台时,都被吸引住了,这里买料子,那里买线,又在其它的地方买一件大衣,一件一件都备办齐全,然后又碰到一些没有购买计划范围内的物品,不禁要买些又漂亮又不合用的物件。其次,他又赞扬了明码标价的优点。百货业的大革新就是从这一作为出发的。假如说老式的小商业都在摇摇欲坠,那就是因为它们禁不住明码标价带来的低价竞争。现在,这种竞争是在大众的眼前公开进行的,从陈列品前面走过去就可以知道价格了,各个商店都在最小利润条件下降价出售;绝没有欺骗,绝对不能只盯住一件东西思考方法,把它双倍价钱出售借此捞一笔,而是用加速经营的办法,把各种货物规定出百分比的合理利润,从销货的良好运转中来谋利,而越是在开放条件下进行,获利也越大。这不是一种惊人的发明吗?这种发明在市场上会引起轩然大波,改变巴黎的面貌,因为这种创造是用女人的血肉造成的。

“除了女人的支持,其它一律不予理会!”他说,这是热情逼迫他吐露出来的一种野性的自白。

听见他这么一喊,哈特曼男爵似乎受了感动。他不再面带饥讽的笑,他注视着这个年轻人,慢慢被他的信心征服了,开始对他有了好感。

“嘘!”他表现出长辈似的慈爱神情,悄声说道,“她们会听见你的话。”

可是那些太太却在一起争相谈论,兴致之高,都听不见彼此的言语了。德·勃夫夫人刚描述完一件晚会的服装:一件紫色绸子的外衣,镶着打结的花边;低胸,肩部又是打结的花边。

“你们会看得见的,”她说,“我用缎子为自己做件相同的上衣……”

“换作是我,”布尔德雷夫人插嘴说,“我要作丝绒的。啊!好便宜哩!”

玛尔蒂夫人问道:“这绸子面料的怎么卖?”

大家又开始大争论起来。居巴尔夫人、昂丽叶特、勃郎施,谈到尺寸、剪裁和缝纫。这是一场料子的抢夺,要把各家店铺抢光,她们极度奢华的欲望,在那些她们梦寐以求的妆饰上表露无遗,从这些妆饰物品上她们感到那么一种快乐,以致深陷其中生活,如同她们生存所需的温暖空气里一样。

这时慕雷向客厅里瞥了一眼。然后跟哈特曼男爵耳语起来,像是男人间有时,会冒险把自己秘密的恋爱讲给人家听的情形,他已经把现代化的商业机器解说完了。在谈

过以上的事情后,又谈到争取女人的问题。所有的事情——资本不断的运用,存货制度,诱人的廉价,使人安心的明码标价——都依靠在这个问题上。就是因为女人,各家店铺竞争激烈,而被陈列品弄得眼花缭乱以后,继续陷进它们的便宜货的陷阱里去的也是女人。它们唤起女人体内新的购买欲,它们是一种巨大的**,女人注定要被征服的,首先情不自禁买一些家庭实用的东西,被精美物品所吸引,然后是完全忘了自己。为了十倍的提高营业额,为了使奢侈品大众化,它们成了可怕的消费机构,破坏了许多家庭,造出了各种无聊的时髦货色,而且是越来越贵重。如果说女人在店铺里是一个皇后,弱点外露,为受崇拜和奉诚,被殷勤款待所围绕,那么,她的统治也像是一个多情的皇后,她的臣民在她身上作着买卖,她为自己的每次恣意任性都付出了血的代价。慕雷在他那优美的殷勤里面,允许自己发泄出一个犹太人的兽性——论斤地出卖女人;他为女人缔造了一间庙宇,用一大群店员向她焚香礼拜,创造出一种新的宗教仪式;除了女人他什么也不想,不屈不挠地在想象中探寻更强大的**;可是他在女人背后,当他掏空了女人的腰包,害她们伤神时,他就对她满怀秘密的轻蔑,这正像一个男人,在他的情妇糊里糊涂舍身给他以后的那种情形。

“你有了女人,”他豪放地笑着悄悄地跟男爵说,“整个世界都能兜售出去!”

现在男爵明白了。只要几句话就够了,其余的他可以揣摩,这种英武的猎取点燃了他的热情,使他回想起他当年花天酒地的生活。他眼睛微眯,一副了解的神情,最后他赞羡地观望着这个发明了吃女人机器的男人。这个男人可真能干。于是他讲了布尔当寇那句经验所得的话:“你知道,她们要报复的。”

可是慕雷做个让人难堪的蔑视动作,耸了耸肩。她们全是属于他的,是他的财产,而他不属于任何人。当他从她们身上获得财富和乐趣后,他就把她们全部丢给那些还能在她们身上找到生活的人。这是南方人和投机家的一种理智的轻蔑。

“好吧!亲爱的先生,”他在结论时问道,“您要跟我合作吗?这个地皮的问题,您觉得有可能吗?”

男爵已经一半被说服了,可是还踌躇着不愿就此定约。虽然有一种魔力在他身上渐渐起反应,可是心中仍存疑虑。他正想用逃避的方式来回答,这时几位太太接连的呼声解救了他的困难。她们在轻轻的笑声中,一再呼唤:“慕雷先生!慕雷先生!”

可是慕雷不高兴谈话就此打断,假装没有听见,刚刚站起身来的德·勃夫夫人就径直走到了小客厅的门口。

“大家要你来呢,慕雷先生……你躲到角落里谈生意,太不礼貌啦。”

于是他决定不谈下去,流露出优美的神情,这一种欢乐神情使男爵大为惊叹。两个人一起立,走进大客厅里。

“诸位太太,我听你们的吩咐,”他面带笑容,一进门就这样说。

一阵胜利的叽喳声迎接了他。他迫不得以走上前去,几位太太在她们中间给他让出了一个位置。太阳正从花园的树稍下落下,白昼快要完了,淡薄的阴影慢慢笼罩了这个大房间。这正是薄暮的动人时刻,这正是巴黎人的房间里偷偷地寻欢的一瞬间,此刻,街道上的亮光正在消逝,厨房里正在点灯。德·勃夫先生和瓦拉敖斯仍旧站在窗前,投射到地毯上一道阴影;同时,几分钟前悄悄走进来的玛尔蒂先生,站在从另一个窗口射进来的最后的光线里,动也不动,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他穿着一件紧紧缩缩可是还整齐的礼服,他因为教学而面色苍白,那几位太太关于化妆的谈话使他感到烦乱。

“大倾销仍定于下周一吗?”恰巧是玛尔蒂夫人在问。

“当然了,太太,”慕雷发出一种笛子似的声音回答,每次同女人谈话,他都是这演员似的声音。

昂丽叶特接着插话进来。

“你知道我们大家都去的……听说你准备了惊人的东西。”

“啊!惊人的!”他露出谦虚而得意的神情喃喃说,“我只在竭力回报你们大家的支持。”

可她们一直在追问。布尔德雷夫人、居巴尔夫人,就连勃郎施,都想多知道一些。

“透露一点详情给我们吧,”德·勃夫夫人坚持地问下去。

“我们都让你给急死了。”

她们包围了他,这时昂丽叶特发现他连一杯茶还没喝过。这种事真是让人很不好意思;四个女人动手来伺候他,可条件是:他喝了茶将回答问题。昂丽叶特倒了茶,玛尔蒂夫人端着杯子,而德·勃夫夫人和布尔德雷夫人抢到给他放糖的美差。接下来他没有坐下,站在她们中间开始缀饮,这时,大家都凑过来,用她们的裙子结成一个小圈子把他包围得紧紧的。她们扬着头,眼睛里放射出光芒,冲他微笑。

“各大报纸上刊出的广告,就是你们叫做‘巴黎幸福’的绸子吗?”玛尔蒂夫人急切地又说。

“啊!”他答道,“这不是一种寻常的丝绸,它带有粗点,柔软、结实……诸位太太,你们去看看吧。除了我们那里,其他任何地方你根本都找不到,因为我们已经得到了专卖权。”

“真的么!这样好的绸子只卖五法郎六十生丁!”布尔德雷夫人兴奋地说。“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自从广告刊出来以后,这种绸子在她们日常生活中处于非常重要的地位。她们受着欲望和怀疑的煽动,谈论这种料子,决意买些回来。她们用健谈的好奇心压迫着这个年轻人,而从这种好奇心中流露出不同的女主顾各自独有的气质:玛尔蒂夫人深陷消费的狂热中,购买妇女乐园里所有的东西,没有选择,碰到什么就是什么;居巴尔夫人会走几个钟头,不买一件东西,只是视觉上一饱眼福就觉得快乐满意了;德·勃夫夫人,钱包没多少钱,常经受欲望太大的折磨,怀着怨恨观望着那些她不能拿走的货物;布尔德雷夫人,具有聪明而又实际的小市民的眼力,径直走向便宜货,拿出一个能干的家庭主妇的非常手腕,尽量利用这些大店铺,然而并不狂热,为自己节约了一笔不小的开销;最后谈到昂丽叶特,她十分雅致,仅仅买某些物品,如手套、帽袜、各种粗内衣等等。

“我们还有其它的布料,物美价廉到超乎想像,”慕雷用他那音乐似的声音继续说,“比方说吧,我向你们推荐我们的‘黄金皮革’,一种光彩无比的薄绸子……在丝绸的花色方面,我们拥有非常漂亮的色彩,是我们的购货员从上千种花样里挑选出来的;谈到丝绒,你们会见到各种不同款式的最华丽的配色……我要请你们注意,今年的呢料子要流行起来。你们去看看我们的格子呢、羊毛呢。”

她们不再插嘴,更缩小了她们的包围圈,嘴巴半张,出现漠然的微笑,她们那神色紧张的脸向前凑,好像她们的整个生命都一股劲儿的冲**奔去。她们的眼光黯然,一阵轻微的掠驰过她们的颈项。而他呢,在她们的头发发出来的迷人的气味当中,保持着征服者的冷静。他继续在喝茶,每说一句话便喝一小口,茶香冷化掉了那带有兽性的更强烈的香气。他面遇一种**,如此地有节制,坚强到足以玩弄女人,不被这种**散发的陶醉所征服,这使得一直注视着他的哈特曼男爵更加赞赏他了。

“呢料会流行吗?”玛尔蒂夫人问道,她那长着细麻子的面孔闪出娇媚的热情的光彩。“我必须弄个明白。”

在一边静静的看着的布尔德雷夫人也接过话来:“你周四卖零料子,是吧?……我要等一等,我的小孩子们都要做衣服了。”

然后甩过一头漂亮的金发对着这里的女主人说:“仍旧是邵佛在帮你做衣服吗?”

“是呀,”昂丽叶特答道,“邵佛要价很高,可是在巴黎只有她懂得做紧身上衣。……其次,不管慕雷先生怎么说吧,她有最漂亮的图样,这些图样是独一无二的,其它任何地方都没有。我这个人,看见所有的女人身上都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我就受不了。”

起初慕雷在谨慎地微笑着。然后他让众人了解到,邵佛太太的料子也是在他店里买来的;当然,有些是她从厂家直接得来的,她享有独家经营权;可是,譬如说吧:黑色绸子,她看准了妇女乐园的便宜货,大量地买进来,再以两倍或三倍的价钱卖出去。

“因此,我可以非常有把握的对你们说,她家的人会把我们的‘巴黎幸福’抢光的。厂家比我们店里卖的贵,她为什么要到厂家去买这种绸子呢?……我说话负责!我们是低于成本卖的。”

这一下子打中了这些太太们的要害。想到能买到赔钱货,她们内心的贪欲便被激起了,当她们相信是在讨商人的便宜,她们买东西的快乐就加倍了。他知道她们是抵挡不住低价商品的**的。

“我们那里,各种东西价格都很低!”他喜气洋洋地叫着,他把放置在他背后圆桌上戴佛日夫人的扇子拿起来。“你们看!这把扇子……你们说它能卖多少法郎?”

“善替依扇面二十五法郎,扇骨两百,”昂丽叶特说。

“好的!扇面不贵。可我们这样的扇面只卖十八个法郎……讲到扇子骨,亲爱的夫人,你被骗了。同样的东西,我们不敢贵于九十法郎。”

“正如先前我所说的!”布尔德雷夫人叫起来。

“九十法郎!”德·勃夫夫人叽咕着,“真的是如此的话,还不弄一把,那真是连一文钱都没有的人啦。”

她又拿起了那把扇子,同她的女儿勃郎施重新察看;在她那认真的面庞,在她那惺忪的大眼睛里,表现出想法被压制不能得以实现的绝望的妒嫉。这把扇子又一度在几个女人面前传看着,有的说好,有的说坏。这时德·勃夫先生和瓦拉敖斯已经离开了窗口。德·勃夫先生又回到居巴尔夫人背后的位置上,表现得庄重深沉,用眼搜索着她的前胸,同时那个年轻人俯着身子对向勃郎施,努力对她说点亲切的话。

“小姐,这个不太低调了吗?白色的扇子骨配上黑色的花边。”

“啊!”她非常庄重地回答,她圆鼓的脸蛋上没有一丝红晕,“我有一次看见过一把珍珠母和白羽毛的扇子。像处女一样洁白的东西!”

德·勃夫先生,显然已经察觉到他的妻子追着扇子看的那种伤心的目光,终于也参加进来说话了。

“这种小物件马上就会毁坏的。”

“这根本就不用说!”居巴尔夫人说,这一个漂亮的红发女人绷着嘴巴装作冷淡的样子。“我的扇子修理得让我受不了。”

玛尔蒂夫人,被这场谈话弄得非常兴奋,紧张地把她的红皮袋子在膝盖上转了大半天。她还没有来得及把她买来的东西显出来,像是有强烈的本能要求要把这些东西给人看看。突然间,她忘记她丈夫在面前了,打开了袋子,拿出了纸板上绕着的几米狭窄的花边。

“这是给我女儿买的瓦郎西恩花边,”她说。“有三公分宽,漂亮吧?……一法郎九十生丁。”

花边在人们手里传观着。几位太太大加赞美。慕雷肯定地说他是按出厂价卖这些小装饰品的。玛尔蒂夫人又把袋子合上了,好像里面隐藏有不能示人的东西。可是在瓦郎西恩花边的轰动以后,想再拿出一块手帕来的念头不可遏制。

“这里还有一方手帕……亲爱的,是布鲁塞尔的出品……啊!做工真棒!二十法郎!”

从此这个袋子便取之不尽了。她快乐地面容上浮出了红晕,就像是一个正在脱衣服女人的羞愧,她每脱下一件东西便显得娇媚了,可是又感到难为情。有一条西班牙金褐色的领带,三十法郎,原本要放弃了,可是店员对她发誓保证说这是最后一条了,再有就要涨价;剩下是一件善替依面纱,贵了一点,五十法郎;假如她不戴的话,可以给她女儿改一件东西。

“天哪!那些花边太漂亮了!”她疯狂地笑着反复说。“只要有我在就会收购所有的店铺。”

“这是什么?”德·勃夫夫人拿起一段零头的镂空花边看边问。

“这个嘛,”她答道,“这是一段滚边花边……有二十六米长。一法郎一米,这是多么便宜!”

“可是,”布尔德雷夫人惊讶地说,“你想把它做成什么呢?”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可是花很别致!”

这时她抬起头来,发现在她面前的丈夫惊慌失措。他的面色更加苍白了,他整个的人表露出一个穷人的隐忍的痛苦——他目睹他辛辛苦苦赚来的工资付之东流而不能阻止。每一段新的花边对于他都是一次灾难,失去不知多少天学来的教里,为了私人补课在泥地里的奔走被吞没了,而他一生长期的努力终归造成一种秘密的烦恼,一种地狱般贫苦的家庭生活。在他那越来越恐慌的目光下,她想收起手帕、面纱和领带;她那火热的手在不断的动着,苦笑着一再说:“你们要叫我的丈夫骂我啦……好朋友,说实话,我还算是十分理智的呢,因为有一段精致的刺绣要五百法郎,啊,真美啊!”

“你为什么没有买来呢?”居巴尔夫人不受拘束地说,“玛尔蒂先生是相当豪爽的呀。”

教授只好表示赞成,声明他的太太是不受拘束。但是想到这一段精致的刺绣的危险,他背上直冒汗;这时慕雷正好肯定地说新型商店是增进中产阶级家庭幸福的,教授便向他投射了可怕的眼光,这是一种胆小的人,有勇气掐死人的一种怨愤的目光。

可是太太们还没有放开那些花边。她们在怡然自得。花边展开来,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手里,她们更向一起接近,细致的花边把她们连在一起。在她们的膝头上,她们摩挲着那精美出奇的丝织品,她们那犯罪的双手舍不得离开。她们更紧紧地包围住慕雷,不断提出一些新问题。因为白昼继续暗下去,他不得不时时低下头,髭须触到她们的头发,查看一针一线,或是解说一种图案。但在黄昏时这种温柔的肉感里,在女人肩膀上的暖热气息中间,他虽然感到留连,却仍然在支配着她们。他也变成了一个女人,她们领略到了一种美妙感觉,这种感觉是他从她们的秘密生命里得来的,惑染了她们,占有了她们,而且她们没有办法抵制**;至于他,自从肯定了她们完全听他摆布之后,便现出了一副神气,就如专制君主一样,蛮横地挌别着她们。

“啊!慕雷先生!慕雷先生!”她们在暗淡的客厅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叫声。

在家具的铜边上,暗淡的天空亮光渐渐不见了。只有那些花边,还留在几个女人的暗淡的膝盖上,保持着透明的反光,混杂的人群如信徒一样跪倒在这个年轻人的四周了。茶壶的边上闪耀着最后的光辉,一道活跃的小小的火光像是茶香缭绕的房间里的一盏夜灯。可是突然间,仆人拿着两盏灯走进来,于是这一切又重新恢复了真实。客厅里有了生气显得明亮快乐了。玛尔蒂夫人把那些花边收进袋子里去;德·勃夫夫人还在吃着一块小蛋糕,此时昂丽叶特已经离开,站在窗口同男爵在低声谈话。

“他是一个令人十分喜爱的人,”男爵说。

“不错吧?”她像一个恋爱中的女人不自觉地随意叫出来。

他微笑了,用长辈似的纵容看着她。他认为她是首次被这样征服;他认为自己不会因此觉得苦恼,看见沉迷着一种如此兼具温柔和冷酷双面性的青年,只有感到一阵同情。他想他应当警告她,便用一种调侃的语气悄悄地说:“请注意啊,亲爱的,他会把你们全都吃掉的。”

昂丽叶特的美丽的眼里闪出了嫉妒的火焰。显然她已经觉察出慕雷只是利用她来同男爵接近。她发誓要挑起他的疯狂的热情,他这个人谈恋爱一向是急急忙忙的,仿佛是一细歌声向四周游荡,不经意间发出了魅力。

“啊!”她也仍然用调侃的语气答道,“照例总是,绵羊终于吃掉狼的。”

男爵觉得十分有趣,点头示意鼓励她。她大概应当是要替许多别的女人报仇的那个女人吧。

这时慕雷又向瓦拉敖斯重说一遍,要领他去参观他那在运转中的机器,然后走过来告别,男爵叫住他,他们站在窗口,面对暮夜色笼罩的黑暗花园,站在窗口。男爵终于接受了他的**,看到他在女人群中的这种情形,生出了信心。两个人窃窃私语。于是那个金融家大声说:“好吧!我可以想想这件事……如果你星期一的大倾销真的像预期的那么成功,这件事就算决定了吧。”

他们握了握手,慕雷兴奋地退出去了,因为每天晚上,假如没有了解妇女乐园的销售情况,他的晚餐是吃不尽兴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