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逊漂流记:流落荒岛孤独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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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我一六三二年出生在约克市一个体面家庭。我们不是地道的本地人,因为我父亲是德国不莱梅市人。他到英国后,最初定居在赫尔市,靠做生意置办了一份家产,后来收手搬到约克市居住,在那儿娶了我母亲。母亲娘家姓鲁滨逊,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因此我被起名叫鲁滨逊·克鲁兹涅尔,但是由于当地人发音的变化,把我们叫做“克罗索”,我们自己也就这样叫,这样写。所以我的朋友们也就一直这样叫了。

我有两个哥哥,一个曾是驻佛兰德的英国步兵团中校,这支部队曾由著名的罗加特上校指挥。这个哥哥后来在敦刻尔克附近与西班牙人作战时阵亡。至于我的另一个哥哥的下落,直到现在我也一无所知,正如后来我父母不知道我的下落一样。

作为家里的第三个儿子,我没有正经学过什么手艺。很小的时候,我满脑子就充满了到处闯荡的念头。我父亲是一个传统的人,他让我受了相当不错的教育,除了家庭教育之外,还让我上过乡村义务学校。父亲原指望我学法律,但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一心想航海。我对航海的执着使我既不遵从父亲的意愿和严命,也不听从母亲和朋友们的恳求和劝说。我这种固执的天性,仿佛注定了我未来生活的不幸。

我父亲是一个明智而严谨的人,由于预见到我计划中的危险,他向我提出了不少严肃而中肯的忠告。一天早晨,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间(他患有痛风病,行动不便),非常恳切地对我进行了一番规劝。他问我,除了仅仅为了到处瞎跑外,我还有什么理由离开自己的家庭和故乡。他认为,在家乡,我很有机会仰仗亲友的引荐大展宏图,依靠自己的努力和勤奋置一份家业,过一种安逸而舒适的生活。他告诉我,那些到海外去冒险,去创业,或以非凡的业绩扬名的人,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穷途末路之人,另一种是资产雄厚、野心勃勃之人。可是这两种情况对我来说不是过低,就是过高。他说我的社会地位居于这两者之间,或者也可以称为中间阶层。以他多年的经验,他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阶层,最能给人以幸福。因为它既不像体力劳动者那样吃苦受累,也不像那些上层人物被骄奢、狂妄、尔虞我诈所烦恼。他告诉我这种生活地位的幸福可以用一件事来证明,那就是,所有的人都羡慕这种生活,许多帝王都常常感叹他们出身高贵的不幸,但愿自己出生在贵贱两种人之间。许多睿智之人都证明了这种地位是衡量幸福的标准。他们经常向神祈祷,希望既不要过于贫困,也不要过于富有。

他让我注意到并始终记住,不论是上层社会还是下层社会都会遭遇生活中的不幸,而中间阶层的人就很少有灾难,也不会像上层社会或下层社会那样大起大落。不仅如此,中间阶层既不会像那些贵族阔佬一样,由于过着骄奢**逸、挥霍无度的生活而心力交瘁,也不会像那些贫苦穷人一样,由于过着终日劳苦、缺吃少穿的生活而疲惫不堪。他又说,只有中间阶层才可以享受生活的美德和欢乐。伴随中产之家生活的永远是安定和富裕。他还说,沉稳谨慎、温和折中、宁静健康、交际广泛、身心愉悦,所有这些幸福都属于中间阶层的人。处于这个阶层的人可以悠闲度日。

接着他又真诚而和蔼地劝我不要耍小孩脾气,不要自寻烦恼,因为就事理和我的家庭出身而言,这些烦恼都是可以避免的。他说,我用不着自己找饭吃。他说他将竭力帮助我过上他向我推荐的那种生活。他说如果将来我不能过一种安宁幸福的生活,那也只能怨我的命不好或者怪自己,不能怨他。因为他得知我的不好打算后,已经尽了责任,提出了警告。总之,如果我听话,呆在家里,他一定设法帮助我。但他决不给我远游以任何鼓励,免得对我的不幸负责。最后,他又叫我以哥哥为戒。他说,他曾经同样认真地规劝过我哥哥,叫他不要到佛兰德去打仗,但是他不听,凭着年轻气盛加入了军队,结果丢了性命。他接着说虽然一方面他会不停地为我祈祷,但另一方面他敢断言,如果我非要愚蠢地走这一步,上帝一定不会保佑我,并且当我将来孤立无援、走投无路时,我一定会冷静下来想一想,悔恨自己当初没有听从他的忠告。

事后想起来,他最后这段话确实很有先见之明,虽然我敢说当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谈到我那丢了性命的哥哥的时候,我见他已是泪流满面。当他讲到将来我一定要后悔,要孤立无助、走投无路时,竟伤心地中断了谈话,说他的心已经充满了忧伤,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的这段话深深地打动了我。真的,谁又能不被感动呢?我决定打消去闯荡的念头,按父亲所说的关在家里。但是,唉,没过几天,我就把这个决心忘得一干二净。简单地说,几个星期后,为了避免父亲再对我进行劝阻,我决定逃得远远的。可是,我却没有说干就干。我要等母亲高兴的时候告诉她我是一门心思要到海外去见识见识,除此之外我什么事都不想做,父亲最好能答应我,不要逼我擅自出走。我说我已经十八岁了,无论是去做学徒还是去给律师做助手都未免太迟了。我说如果让我去干这些事,我保证一定不会等到满师就会弃师而逃,跑去航海。要是她肯帮我向父亲说说情,让我出去闯一次,等我回来后,不再喜欢出海了,我就再也不出外闯荡,保证加倍努力工作,以弥补我浪费的时间。

我这番话使母亲非常恼怒。她告诉我,她知道跟我父亲谈这个问题是没有用的,因为他太清楚个中的利害关系,绝对不会同意这种对我有害的事。又说她真弄不明白,在父亲对我进行过那样的谈话、那样谆谆告诫之后,我怎么会又想到这件事情。她说,总之,假如我自寻绝路,谁也不会来帮助我。我也不用妄想他们会答应这件事。至于她自己,她是不会帮我走绝路的,免得我以后说当时父亲不同意,而母亲是同意的。

虽然母亲说是不向父亲传达我的话,可是我后来却听说,她把我们的全部谈话都告诉了他,我父亲听了之后,甚是担忧,叹了口气说:“这孩子若呆在家里,或许会很幸福,可是如果他非要到外面跑,他就会成为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我不能答应他。”

事后不到一年,我竟然逃走了。在这一年里,尽管大家都劝我干点正事,但都被我固执地拒绝了。我经常同父母争辩,抱怨他们这样武断地反对我的志向。有一天,我偶然去了赫尔市。刚到的时候,我并没有要逃跑的意思。可是当时,我的一位同伴正打算坐他父亲的船去伦敦。他用一般船上人招募水手的方式怂恿我跟他一块儿去,还说不要我一分钱。我没再同父母商量,甚至连一个口信都没给他们,只好听其自然,让他们去打听我的下落了。我既没有请求上帝或是父亲的祝福,也没有考虑一下当时的处境和后果,就在一六五一年九月一日那个不祥的时刻踏上了一艘开往伦敦的船。我相信,从来没有任何年轻冒险家的不幸比我的开始得更早、持续得更久。船刚驶出亨伯河口,便狂风骤起,巨浪滔天。因为从来没坐过船,我身体极度不适,心里非常恐慌。这时我开始认真反思我的所作所为。我私自离家出走,完全不顾责任,现在受到上天惩罚也是应得的报应。父母的忠告,包括父亲的眼泪、母亲的哀求都重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良心(当时还没有像后来那样顽固不化)开始责备我藐视别人的忠告、背弃对上帝对父亲的职责。

这时风势越来越大,海面上波涛汹涌。虽说这海浪还没有像我后来几次以及过了几天所见到的那样汹涌澎湃,但对我这个头次出海且对大海一无所知的年轻水手来说,足以令我胆战心惊了。我觉得每一个巨浪都仿佛要把我们吞下去。每次我们的船跌落到浪谷,我都以为我们浮不起来了。在这种极度的痛苦中,我发了许多誓,并多次下决心,假如上帝在这次航行中留下我的性命,假如我有一天再踏上坚实的陆地,我要径直回家,跑到父亲身边,一辈子不再坐船了。以后我一定听从他的忠告,再也不自讨这种苦吃了。我现在觉得他关于中间阶层生活的看法非常正确。我觉得他一辈子实在过得舒适惬意,既没有碰到过海上的狂风巨浪,也没有遇到过陆地上的艰难困苦。我决定要像一个真正的回头浪子,回到父亲身边去。

这些明智而清醒的想法在暴风雨发作的时候,甚至在它停止后的一小段时间内,一直盘踞在我的脑海里。但到了第二天,一切都风平浪静时,我又开始有点习惯这海上生活了。不过我还是整天没精打采的,因为我还有点晕船。到了傍晚,天气完全晴了,风也完全住了,继之而来的是一个美丽可爱的傍晚。傍晚的落日是那样清晰,第二天早晨的日出也同样明朗。此时风平浪静,阳光明媚,海面上的这种美景,真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因为头天晚上睡得很好,也不晕船,心里非常高兴,看见头一天那样汹涌可怕的海面这会儿竟变得这样平静可爱,甚感惊诧。这时,那位怂恿我上船的朋友生怕我因昨日的风暴决心不定,来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头说:“喂,伙计,现在觉得好点了吗?昨天晚上起的那阵小风把你吓坏了吧?”我说:“那是小风吗?那可真是可怕的大风暴。”他回答说:“大风暴?傻瓜,你把它叫做大风暴?嗨,其实那算什么!我们的船很坚固,海面又这么宽阔,那点风算不了什么。不过你毕竟还只是个新水手,这也难怪。来,我们喝一碗甜酒,把这些都忘了吧。你看今天的天气多美呀!”这段伤心的经历我就长话短说吧。总之,我们遵循了一般水手们走的老路。我们调制了甜酒,我被灌得酩酊大醉。那一晚的荒唐行为把我对过去的悔恨、反思以及对未来的决心全都淹没了。总之,随着风暴的停息,海面恢复了平静,我的心情不再慌乱。担心被海水吞噬的恐惧一消失,我以前要去航海的欲望又涌上心头。我把在危难中下的决心、发的誓愿统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有时我也发现那些改邪归正的念头不时回到我的头脑里来,但我总是竭力摆脱它们,强打精神,竭力忘记它们,去喝酒,去胡闹,不久便控制了这个念头。不到五六天,我便像那些决心不让良心折磨自己的青年人一样,完全战胜了自己的良心。但也正因为如此,我就注定要再受一次磨难,而且是自作自受,无处推诿。既然我不肯接受这一次的教训,下一次的大祸当然就要变本加厉,就连船上最凶恶、最坚强的硬汉也要害怕,也要求饶。

船航行了六天,我们到了英国东部的港口城市雅茅斯。由于是逆风且顺风时风力又不大,风暴之后实际上没走多少路程。我们不得不在这里下锚停泊,一连七八天一直是逆风——西南风。在这期间,许多从纽卡斯尔开来

的船都驶进了这里,因为这地方是一个往来必经的港口,船只都在这里等候顺风,驶入耶尔河。

我们本来不应该在这里停得太久,而应该乘着潮汐驶入河口,无奈风刮得太紧了,而且,停了四五天之后,反而刮得更凶了。由于这里素来被看作良港,而且我们的锚又好,锚链又结实,所以大家都满不在乎,一点也不担心,照样按水手们的方式休息玩乐。不料到了第八天早晨,风势骤然增大了。全船的人都行动起来,把中桅落下来,把所有东西都捆紧,为的是让船能顶住风浪。到了中午,海浪一浪高过一浪,我们的船头有好几次钻入水中,打进来很多水。有一两次我们甚至以为锚要脱了。于是船长下令把大锚放下去,我们下了两根锚,并把锚链放到不能放了为止。

这时风暴确实来势凶猛,水手们的脸上都开始露出恐怖和惊奇的表情。船长极力指挥,想保护船只的安全,但当他出入舱室,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多次听见他轻声自言自语道:“天啊!救救我们吧!我们就要活不成了,我们就要完蛋了。”在这阵慌乱之初,我完全吓呆了,一动不动地躺在舱尾的舱房里,心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最初我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忏悔,因为我已麻木不仁,对忏悔之类的事心存抵触。我觉得死亡的恐惧已经过去了,这次与上次一样不会有事的。但是当船长从我身边走过、说到我们要完蛋的时候,我又吓坏了。我起身走出舱房向外望,我见到了我平生从未见过的凄惨景象。海浪像一座座山峰,每隔三四分钟就向我们扑过来一次。我环顾四周,更是惨不忍睹。两艘泊在我们附近的船因为载货过重,已经被砍去了桅杆。突然,我们船上的人惊呼起来,一只泊在我们一海里以外的船沉没了。还有两只船,因为脱了锚,正冒险向大洋驶去,船上没有一根桅杆。只有那些轻便小船的境况最好,它们可以随波逐浪。但也有两三只小船被风刮得从我们船边飞驶而过,向海外飘去,船上只挂着角帆。

到了傍晚,大副和水手长都恳求船长砍去前桅。船长起初不肯,但水手长抗议说,如果他不让砍前桅,船就要沉了,这时他才答应了。前桅砍去之后,主桅失去了平衡,船身摇摆得更厉害了,不得已,只好把主桅也砍掉,这样就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甲板了。

大家可以想象,像我这样一个第一次出海的水手,上次遇见那样一点风浪都吓得不得了,这次遇到这种情形,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现在回忆起来,当时的心情是那样恐惧。这种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自己在决心改邪归正后又重萌恶念的恐惧,这比对死的恐惧要大得多。这种心理上的恐惧,再加上风暴给我视觉上带来的恐惧,使我陷入一种没法形容的境地。但是这还不算最糟的,更糟的还在后头呢。风暴越来越猛,就连水手们自己也承认他们从未见过这么糟的情况。我们的船虽坚固,但是因为载货太重,吃水太深,有点撑不住了,只听见水手们不断地喊叫着船要沉了。由于是新手,我当时还不明白“沉”是什么意思,一直到后来我问过别人才弄清楚。这时风暴更加凶猛了,我看见一个平时很少见到的情况:船主、大副、水手长和一些比较有头脑的人都在不断地祈祷,认为船随时都会沉到海底去。到了半夜,灾祸接踵而至。突然,一个去检查舱底的人跑上来,喊道:船舱漏水了。接着又有一个跑上来说,舱底的水已经有四尺深了。于是全船的人都被叫去抽水。一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好像骤然停止了跳动。本来坐在床边的我一下子仰翻到船舱里去了。这时有人把我叫醒,对我说:你以前什么事都不会干,现在抽抽水大概可以。于是我打起精神,走到抽水机旁,十分卖力地干起来。正干着,船长看见有几只小煤船因为经不起风浪正顺着风向海上飘去,当从我们的船边经过时,他下令放一枪作为求救信号。我当时不懂放枪的用意,听到枪响,大吃了一惊,以为是船破了,或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总之,吓得跌倒在甲板上,晕了过去。这时人人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人来管我。于是另一个人走过来,接替我抽水,他大概以为我已经死了,一脚把我踢开,由我躺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苏醒过来。

我们继续抽着水。但舱底的水越进越深,船显然就要沉了。尽管这时风暴稍小了些,但是我们的船肯定是不可能驶进港湾了。因此船长便连续鸣枪求救。一艘不太大的船刚刚从我们面前漂过,听见枪声,便放了一只小艇来救我们。那小艇冒着危险驶来,但是我们既没法上去,它也没法靠拢我们的船。后来那些人拼命划桨,不顾性命来救我们,我们又从船尾掷下一根带浮筒的绳子,并尽量把它放长,他们冒着危险几经努力才把绳子抓住。我们使劲把小艇拉到船尾,才全体上了小艇。可是上了小艇之后,我们又都没有办法将小艇靠拢他们的大船,于是双方同意,任小艇随波逐流,大家尽力向岸上划就是了。我们的船长对他们说,如果小艇在岸边触礁,他将照价赔偿。就这样,我们边划着桨,边让小艇随风漂着,向北漂了好大一段,一直漂到温特顿岬角附近。

我们离开大船还不到一刻钟,就看见它沉没了,这时我才明白大海沉船是怎么回事。说实话,当水手们告诉我大船要沉了的时候,我几乎没心思去看它,因为当时与其说是我自己爬上小艇的,还不如说是被人扔进小艇。我是又惊又吓,万念俱灰,连心跳仿佛都停止了。

虽处境危艰,小艇上的人仍拼命把船向岸上划去。当小艇被顶到浪尖上时,我们已能看到海岸了,并且看到岸上许多人在奔跑,打算等我们靠岸时救助我们。但我们的小艇却前进得很慢,并且怎么也靠不了岸。直到我们划过了温特顿的灯塔,幸亏海岸向西凹进去,向克罗默延伸,挡住了一点风势,我们才费九牛二虎之力划进了海湾,靠了岸。全体上岸之后,我们便徒步走到雅茅斯。雅茅斯的人们对我们这些受难的人给予了很好的款待。地方官、富商、船主们给我们安排住所、筹集旅费。我们可以自己决定是去伦敦,还是回赫尔。

那时我如果醒悟过来,回到赫尔,回到家中,我一定会很幸福,父亲也一定会像耶稣寓言中的父亲一样宰杀肥牛来欢迎我。因为他过了很久才知道我搭的那只船在雅茅斯海口沉没,而我并没有淹死。

但噩运却总是紧追着我,我像着了魔似的仍一意孤行。尽管有好几次我头脑冷静时,理智曾经向我大声疾呼,要我回家,我却没力量这样做。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力量。但是这种冥冥之中神秘莫测的天意总是催促我自我毁灭。明知前面是绝路,还要拼命往前冲。很显然,这是我无法逃避的不幸的天意,它使我失去理智、不听劝告,也不吸取这初次航海遭遇中的两次明显的教训。

那位船长的儿子,开始还帮我下决心,现在反不如我敢往前闯了。到了雅茅斯之后,由于我们被安排住的地方是分开的,所以过了两三天之后我们才见上面。见面一聊,我就发现他的口气已经大变。他满面愁容,不住地摇头并问我近况如何。他把我介绍给他父亲,告诉他我这次是初次出海,只是试试,为的是以后到更远的地方去。听了介绍,他父亲用一种严肃而关切的口气对我说:“年轻人,你不该再出海了。这次的灾难对你来说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征兆,说明你不能做水手。”我说:“怎么,先生,你也不再出海了吗?”他说:“那是另一回事。航海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责任。既然你把这次航海当作一种尝试,上天也已让你品尝了滋味,让你知道了如果再坚持下去会有什么结果。我们这次遭难也许就是由于你的缘故,就像约拿上了他施的船一样。请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到底为什么要出海呢?”于是我便告诉了他我的身世。不料他听完之后,勃然大怒说:“我真混,怎么会让你这么个倒霉鬼上了我的船?以后你就是给我一千英镑,我也不和你上一条船。”我觉得他这样对我发脾气真没道理,肯定是因为自己的船沉了,拿我撒气。不过,他随后又极其郑重其事地劝我回到父亲身边,别再惹怒上天来毁灭自己。他说我应该看得出上天是在跟我作对。他说:“年轻人,回家吧,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么以后无论你到什么地方去,你所遇到的都只有灾难和失望,直到你父亲的预言完全应验为止。”

对他的话我不置可否,很快我们就分手了,从此再也没见过他,至于他的下落,我也一无所知。我呢,因为口袋里还有一点钱,便从陆路到了伦敦。一路上,甚至到了伦敦后,我内心都一直在斗争,不知道该选择什么样的人生之路,是回家过平稳的日子呢,还是去航海,与风浪搏击?

一想到回家,羞耻之心使我念头顿消。我立刻想到街坊们会怎么讥讽我,我自己也将不仅羞见父母,也羞见他人。自此以后,我就时常注意到,一般人,尤其是青年人对待理性的态度:他们不以犯罪为耻,反以悔罪为耻;不以自己的愚蠢行径为耻,反以改过自新为耻。他们不知只有知错就改的人才是明智的人。

带着这种矛盾的心情,我过了好几天,不知何去何从,如何是好。然而我又极不愿意回家。这样过了些日子,对灾祸的记忆渐渐淡忘了,仅有的一点回家的念头也随之消失殆尽,最后,我竟把回家的念头完全抛在了脑后,准备再去航海。

曾促使我离家出走、想入非非、一心想发财、置一切忠告于不顾、不听父亲的恳求和命令的那股邪气,现在又重新回到我身上,不管它是什么样的邪气,它终究使我选择了最不幸的行当。我登上了一艘开往非洲海岸的船,用水手们的行话来说,我们开始了到几内亚的航行。

在我经历的各种冒险中,我最大的不幸就是没有以水手的身份去搭船。如果那样的话,我的工作虽然比平常苦一点,但可以学到一些操作前桅的技术,了解一些职责,即使当不了船长,至少也可以当个大副什么的。但是命里注定我总是选择最坏的。这次也不例外。由于口袋里有几个钱,身上又穿着好衣服,我就像往常一样以一个绅士的身份去搭船。所以船上的事务,我既不知道,也不会做。

运气的是,我在伦敦居然遇到了好人。对于我这样**不羁的年轻人,这实在是不常有的事。对这种人,魔鬼一般总是早早地设下陷阱等着他们去钻,但是这一次对我却不然。一开始我就结识了一个到过几内亚海岸的船长,他在那边生意做得很好,决定再去一次。他对我的谈话很感兴趣,因为那时我的谈吐也许还不怎么令人讨厌。他听我说要到外面见见世面,就对我说,如果我想和他一块儿去,可以让我免费乘船。我可以陪着他,和他一块儿进餐。如果

我能带一点货,那就再好不过了,说不定还可以赚点钱。

我接受了他的建议,并很快和这位船长成了莫逆之交。船长为人真诚朴实。于是我便带了一点货,上了他的船。由于这位船长朋友的正直无私,我赚了不少钱。因为我按照船长说的带了一批玩具和其它一些小玩意儿,大约值四十英镑。这些钱是靠几位亲戚的帮助筹划来的。我写信给他们,他们肯定又告诉了我的父母,我相信这些钱是从我父母那里弄来的,作为我第一次出门的本钱。

可以说这是我所有冒险中惟一一次成功的航行。这多亏了那位船长朋友正直无私的帮助。同时,在他的指导下,我还学会了些数学知识和航海规则,学会了记航海日志和观测天文。总之,我学会了一个水手应会的技能。他很乐意教,我也很乐意学。简单地说,这次航行使我既学会了航海又学会了经商。这次航行,我带回了五磅九盎司金沙。回伦敦后,我用它换了差不多三百英镑。这次的成功使我踌躇满志,因而也完全断送了我的一生。

不过就是在这次航行中,我也有不幸的事。尤其是由于我们做生意都是在非洲西海岸一带,从北纬十五度一直到赤道,这一带气候非常炎热,我不断地生病、发烧。

现在我已成了一个专做几内亚生意的商人。不幸的是我的那位朋友回国后不久便去世了。他船上的大副当了船长。我决心沿着这条航线再走一趟,于是便再次上了这艘船。然而这次航行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不幸的。这次我虽然只带了一百英镑的货物,把其余的二百英镑都存在了我那位正直朋友的寡妇那里,但是,这次航行,我却屡遭劫难。第一劫:我们的船正向加那利群岛驶去的时候,或者说正航行于这些群岛和非洲海岸之间的时候,一天拂晓,突然有一只从萨累来的土耳其海盗船扯满了帆,从后面追了过来。起初我们也扯满帆,指望逃脱。后来发现海盗船越追越近,再过几小时就要追上我们了,我们只好准备战斗,我们船上只有十二门炮,而海盗船却有十八门。到了下午三点,我们终于被追上了。它本想冲击我们的船尾,结果却横冲到我们的后舷上,于是我们把八门炮搬到这一边,一齐开火。海盗船一面还击,一面向后退,他们船上的二百来人也一齐用枪向我们射击。我们的人都隐蔽得很好,无一伤亡。海盗船准备向我们发动第二次进攻,我们也准备全力迎敌,可是这一次它从另一面的后舷攻过来,结果有六十来个人跳上我们的甲板,冲着我们的桅索等船具一顿乱砍。我们用火枪、短矛、炸药等武器反击,两次击退了他们。我现在不忍再细说这段悲惨的经历,总之,最后我们的船失去了战斗力,死三人,伤八人,只好投降。我们全被掳到了萨累,那里是摩尔人的一个港口。

在那里,我所受的待遇并没有我起初担心的那么可怕,因为我并没像其他人一样被带到皇宫,而是被海盗船长留了下来,成了他的战利品,给他做奴隶。这是因为我年轻伶俐,很合他的需要。我由一个商人变成了可怜的奴隶,这种境况的突变使我顿时沮丧到了极点。我回想起父亲的预言,他说过我一定会受苦遭罪、孤立无援。他的话果然应验了。我的处境实在再糟不过了,我已经受到上天的惩罚,永无出头之日了。然而,唉,我的苦难只不过才刚刚开始,真正的苦难大家看下文就知道了。

自打我的主人把我带到他的家里之后,我就满怀希望地盼着他再出海时把我带上,这样他总有一天会被西班牙或葡萄牙的战舰擒获,到那时我就可以获得自由了。但是我的这个希望不久便成了泡影。因为每次他出海都不是把我留在岸上看守花园,就是留在家里做苦役。而每当他从海上巡逻回来,又让我睡在船舱里替他看船。

在这里,我整天想着逃跑的事,盘算着用什么办法才能逃脱,可是总没有什么好主意。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我是不可能逃成的。因为我没有人可以商量。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奴隶,或者其他的英格兰人、爱尔兰人、苏格兰人。就这样过了两年,这期间我虽然常用幻想宽慰自己,却没有看到一点使我的幻想得以实现的希望。

大约过了两年,我的环境发生了特殊的变化,争取自由的念头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这个时期,我的主人待在家里的时间比较多,不大去做他的海上生意了。据说这是由于没有钱。每个星期,他都有一两次,天气好的时候甚至三四次坐着大船上的舢舨到海口去捕鱼。每次去,总是叫我和一个名叫马瑞斯科的小孩替他划船。我们俩都很能讨他的欢心,同时我的捕鱼技术也很高明。因此有时他也叫我和他的一个摩尔人亲属,还有那叫马瑞斯科的小孩三个人一起去替他捕鱼吃。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们正在海上捕鱼,忽然起了大雾,虽然离岸还不到一海里,但已经看不见岸了。我们漫无边际地划了整整一天一夜。到第二天早晨才发现我们不但没有划向岸边,反而划到海里去了,离岸至少有两海里远。不过,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冒险划了回来。那天早晨风很猛,并且我们都还饿着肚子。

这次意外使我们的主人提高了警觉,他决心以后出海要更加慎重。好在他有一艘大舢舨,是从我们英国大船上抢来的。他决定以后出海捕鱼的时候带上罗盘和粮食。他让他船上的木匠——也是一个英国奴隶——在那舢舨的中间建一个小舱,跟驳船上的小舱一样,舱后还要有一个可以容一个人掌舵、操帆的地方。前面也要有可容一两个人操作船帆的地方。这长舢舨上用的是一种三角帆,帆杆横垂在舱顶上。船舱做得舒适紧凑,可以容他自己和一两个奴隶在里面睡觉,还可以摆下一张吃饭的桌子,桌上安有些抽屉,里面放着几瓶他爱喝的酒,还专门放置了面包、米和咖啡。

我们经常乘这只舢舨去捕鱼,我的主人因为我很会捕鱼,所以每次出海总带上我。一次,他要和两三位当地有地位的摩尔人一起坐这只船到海上去闲荡或捕鱼。为了款待他们,他吩咐我们大肆准备。头一天晚上就让人把许多食品送到船上,还让我把他那艘大船上的三支短枪和火药准备好,因为他们不光捕鱼,还想打鸟。

我依照他的指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第二天早晨,舢舨也洗净了,旗子也挂上了,一切都弄妥当了,只等他的客人到来。然而后来,只有我主人一个来到船上,他的客人因为突然有事,改日再来,让我、那个摩尔人和那个小孩像往常一样出去替他捕点鱼,他的朋友当晚要到他家吃晚饭。并且命令我,一捕到鱼就送到他家里去。这些事,我都准备一一照办。

这时候,我那想获得自由的老念头突然又出现在脑海里,因为我发现这只小船现在可以由我支配了。于是,主人一走,我就着手准备起来。这次准备的不是捕鱼的事务,而是航行的事宜。虽然我不知道,也没考虑好要把船开到什么地方去,我只想逃离这个地方。

我的第一步是找个借口,假称我们不应该擅自吃主人的面包,叫那个摩尔人弄些粮食到船上来。他说这话不错,于是弄来一大筐本地饼干和三罐淡水。我知道主人装酒瓶的箱子放在什么地方,这些东西显然是从英国人手里抢来的。我趁摩尔人上岸的时候,把它搬到船上,放到一个适当的地方,使它看起来仿佛原来就在那里。同时我又搬了六十多磅蜜蜡到船上,又弄了一包线、一把斧子、一把锯子、一把锤子,这些东西后来对我非常有用,尤其是蜜蜡,可以当蜡烛用。接着我又想出另一个花招,也让他上了圈套。他叫伊斯米尔,但是人们都叫他摩雷。我对他说:“摩雷,主人的枪现在都在这个舢舨上,你能弄一点火药和散弹来吗?我们也许可以打些水鸟呢。我知道他的火药都藏在大船上。”他说:“好,我去弄点来。”于是他又拿来了一个大皮袋,里面装了一磅半以上的火药。另外还拿来一个大皮袋,里面装着五六磅鸟枪弹和一些子弹。同时我又在舱里找到了主人以前放的火药。我腾空了一个酒瓶,把火药装到里面。一切准备停当后,我们便驾船出港捕鱼了。港口的堡垒因为早已知道我们是谁,也不来注意我们,我们出港不到一海里,就下了帆,准备捕鱼。不料这时风向是东北偏北,正与我的愿望相反。如果刮南风,我就有把握开到西班牙海岸,至少也可以开到加第斯海湾。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心不管风向如何都要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其它的事就听天由命吧。

我们捕了一会儿鱼,什么也没有捕着。因为即使有鱼上钩,我也不把它钓起来,以免让那摩尔人看见。于是我便对摩尔人说:“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们不能向主人交差,我们得走远点。”他觉得这样做不妨,也就同意了。他在船头扯起船帆,我掌着舵,让船一直驶出近一海里以外才停住,假装要捕鱼。我把舵交给那个小孩,走到船头摩尔人身边,做出要在他身后找东西的样子,冷不防把他往海里一推。他很识水性,一下子就浮出海面。他大声向我嚷着,求我让他上来,说情愿随我走到天涯海角。他追着船游得很快,眼看就要赶上来了。当时风很小,船走得很慢。我走进船舱,拿出一支鸟枪,我用枪对着他说只要他听话,我决不会伤害他。我说:“你的水性很好,一定可以游到岸上去,再说今天海上风平浪静,老老实实地往岸上游,我是不会伤害你的。但是你如果一定要靠近我的船,我就打碎你的脑袋。我决心要获得自由了。”于是,他便转过身向岸上游去,我确信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游到岸上。

我本来可以留下摩尔人而把小孩淹死的,但是我不敢信任他。他走之后,我便对小孩——他叫佐立——说:“佐立,如果你忠于我,我会使你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如果你不对天发誓,表示对我没有二心,我就把你也扔到海里去。”那孩子对我笑了笑,发誓说他愿意忠于我,随我走到天涯海角。他说话时那种天真无邪的神情使我没法儿不信任他。

当我的船还在游着泳的摩尔人的视线之内时,我让船逆向径直向大海里驶去,目的是让他们以为我是驶向直布罗陀海峡(事实上任何有头脑的人都会这样做的)。谁也不会想到我们会驶向南方野蛮人出没的海岸,那边全是黑人部落,他们的独木舟就会把我们包围起来,只要我们一上岸就杀了我们。总之,我们会被野兽或是更无情的野人吃掉。

可是,将近黄昏时,我就改变了方向。让船向东南偏东驶去,以便沿着海岸航行。这时风势极好,海面也平静,照这样航行下去,我相信到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再见到陆地时,我们已经在萨累以南一百五十海里以外,远离摩洛哥皇帝的领土,也不在任何国王的领地内,因为那里根本就没有人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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