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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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荒原(下)

李昊琛话音刚落,就听人犯中一片哗然,也不知谁带的头,一百多个人刷刷地往下跪,“将军,我们绝无二心!”“求将军开恩!”“谢将军恩典!”内中有一半个原不想跪的,被人群裹挟着也身不由己,只得委顿尘埃,容琳看着磕头如捣蒜的人群,悄悄地别开了眼……昊琛看看差不多了,略提高了声音,“起来吧!不必谢、也不必求,记着,你们的枷锁我都留着,有一个人行差踏错,所有人就都重新扛上!”不听那些人又在如何信誓旦旦,威远将军李昊琛铁面喝令,“贺达!”

    贺达叉手:“末将在!”

    “开锁!”

    “遵命!”

    贺达一挥手,三面围守的兵士纷纷上前,转瞬就把一百多人分隔成几个小队,竟似早已操练过的,苏春生看着他们娴熟地把枷锁开了归置到一边,依旧把手脚乍获自由的人分在几处,说了自容琳来后的第一句话,“小心得也太过了!就算是楚霸王折腾这一路也手无缚鸡之力了!”他眼看着李昊琛,话听着像是讥刺,却破天荒的没带了火气,昊琛一笑,不予置评,“先生不用去给他们看看有无伤处需上药的?”苏春生看看他,不发一言,转身真去了,容琳轻笑,忽听辚辚车响,子安引着李强、张勇他们赶着几辆大车就过来了,车门开处,竟是满满的一色的冬衣……

    眼见兵士们忙着分发、人犯们忙着惊喜,而停在原处的金桔显是看到了这一切,不知对青杏说着什么、青杏百口莫辩的模样,容琳失笑,移步准备过去解围,刚走出两步,有人拦到面前,“往哪跑?”

    容琳抬眼,“将军!”

    李昊琛佯怒,“不告诉你等着?”

    容琳微笑,回手指向人群,“将军不用去看着吗?”

    昊琛扫了一眼,“有什么好看的?我的戏唱完了!”

    容琳睨他一眼,他还真爱说唱戏的话!李昊琛负手跟在她身侧慢慢走着,“这下放心了?”

    容琳别开了脸,“不知道你说什么!”

    昊琛侧头看看她,扁嘴而笑,“不知道?不知道你急吼吼地跑过来……”

    “我那是怕……”

    “怕什么?”李昊琛跟得很快,精锐的眸锁在了容琳脸上,被他盯着,容琳无所遁形,“不知道!”仔细想想,她确是说不清在怕什么。李昊琛瞅瞅她,哼笑,“这话听着可不大熨帖!”

    听他的口气真有些悻悻的,容琳不解,“你……”

    昊琛睨着她,“你也把我当成冷血暴虐的了?怕我对他们……”

    “不是!”容琳脱口否认,“我知道你的难处!”

    “哦?”李昊琛挑眉,“那你还……”

    “我不想你有事!”

    被李昊琛怪异地盯着,容琳才想起自己说了什么,“……人犯死伤,押解之人难辞其咎,将军英名不该受此等琐事的玷辱!”遮掩不了,就索性把话说的冠冕堂皇好了,只是,千万别不争气地红脸才好!眼看她扮出义正词严,昊琛好笑,“既怕,何不好好劝阻我?就那么一句……”

    “将军!”容琳巧笑嫣然,“你就别笑我了,就那一句,也是我多此一举!”虽然不知青杏因何误会,但她确知李昊琛不会鲁莽!当时,是她急火攻心了吧。听她笃定的言语,昊琛心头泛暖,微笑道,“你倒对我相信得很!我还以为你和别人一样在心里骂我呢!”

    容琳低头一笑,不说话,昊琛怀疑地看看她,“不会、你也在心里骂了?!”

    容琳吃一惊,“没有,我没骂!”触目看到昊琛促狭的笑意,始知上当,不想他太得意,怄他道,“只是,为难得紧!”眼看着昊琛欲探究竟的脸,坦言相告,“我知你有难处,可不知有多难,别的人,更不知道……天天听一些微词,就像……就像有人告诉曾参的母亲说‘曾参杀了人’,第一个人、第二个人来告诉的时候,他的母亲可以神情自若地织布,因为对自己儿子的品行深信不疑,但是等第三个人来说‘曾参杀了人’时,他的母亲就只能扔下梭子翻墙逃跑了,因为……”

    “因为三人成虎!”昊琛闷闷的,“所以你也……不对,曾参、母亲?你什么意思?”眼看他瞪起了眼,容琳叫苦不迭:她只是随口打个比方,他怎么就能联想到她在以母亲自比占他便宜?“将军!你讲讲道理好不好?我只是……”

    “你只是受委屈了!”

    容琳再也料不到他会这么说,凝眸望了他,不发一语。

    昊琛扶了她的肘,缓步往帐中去,“别人都在说我的不好,你想替我辩白还无从说起……”

    容琳轻哼,“谁想替你辩白了?”他说的虽不是全中,也相去不远,是从何时起、她竟不愿听到别人对他的批评?

    看她凤目微瞟、似喜又嗔,昊琛知她不过是逞强嘴硬,也不去点破,“我该早跟你说的……”

    “那你又为何不说?”容琳抢话,心知他镇日为那些人殚精竭虑,哪还有空暇来对她解说?只是存心要给他解决了心腹之患后的怡然自得添堵,故而处处出言挑衅,也好为她所受的煎熬出一口气,浑不知她这副样子看在昊琛眼里非但不刁蛮,反是可爱至极,“我想看你会如何做!”

    算到这一句会令容琳反弹,昊琛说完话就伸手,正把甩袖欲去的容琳揽回来,“怎么说说话就恼了?我可是在对夫人你交实底儿!”忙固然是忙的、今日之前他无有定论也是实情,但私心里的一点儿考量此时也不介意让容琳知道,他的夫人,还真是没让他失望呢!

    “怎么说?”明知李昊琛在用哀兵之策,容琳还是不能不问,李昊琛在想什么?那些人还不够他操心的?竟然还有闲心算计她?

    “我也在怕!”昊琛笑睨容琳,看她板脸,赶紧把话说全,“怕你不找我,也怕你来找我!”

    李昊琛又说开绕口令了,容琳头痛,“将军,容琳愚钝……”

    “容琳,何必过谦?”昊琛深深注目,“怕你不找我,是觉得你要对我的所为熟视无睹,则不是对我无心就是对旁人少了体恤……你要来找我理论,则固然是有善心的,却免不了会更让我头痛……”他的夫人不是寻常女子,他可以直言不讳了,他李昊琛要的,既不能是冷酷无情也不能是柔弱无助,上天待他不薄,竟赐他如此刚柔相济的女子!

    以容琳的慧黠,如何听不出昊琛的言外之意?无言应对中,倒想起为何会去找他了,“青杏说你要杀他们!”昊琛一愣,耸肩,他要杀他们还用等到现在?还会让那虎叽叽的丫头看到?不过要没有那丫头谎报军情,他的夫人只怕还一副置身事外的架势,他也就看不出她的分寸和担待了!“不都活得好好儿的?”

    “你!”容琳瞪他一眼,“那天贺大哥说要开锁你给驳回了,怎么今儿个又改主意了?”让李昊琛的大手握着,她的心安稳了,再问曾经的事,多少有了听故事的兴致。昊琛听她问,先是诧异,继而才微笑,容琳虽聪明,到底只是闺中人,对他们而言不需解释的事到她那儿就成了想不透的了:“当时在山中,林密路窄,那么一长队人,首尾难顾,真要有蓄意逃脱的……”

    “那么我们确是在这片大草甸上转了两天?”容琳茅塞顿开,在山中怕人隐匿,在这样的开阔地则无后顾之虞,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行藏……只是为何要转圈子呢?

    她疑惑着,昊琛也觉起疑,“你如何得知?”昊瑱布的是一条横8字的路线,惯于野外行军的人若非刻意留心也会被蒙蔽过去,她竟看出来了?容琳不知这有何出奇,据实以告:“是青杏说的,她说咱们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了,我还以为她转糊涂了!”毕竟荒原上的各处都相差无几。昊琛笑,“她倒还有这个本事!”容琳知青杏说得有理了,“她老早以前说她认路的本领强,看来是所言不虚了!那么,将军……”

    “哦,”昊琛知她要问什么,“说穿了也没有什么,故弄玄虚罢了!”看容琳有心要听,也就说得细一些,“也叫故布疑阵吧,绕这么一大圈,让那些人以为这一片是无边无垠的,要想跑,先不说会不会被发现,就算不被发现,以他们现在的体力,要在这荒地里跋涉两三天,不饿死也渴死了……总之就是让他们安分些,别惦记着摘了枷锁就可以蠢蠢欲动!”

    “他们,还会想跑?”

    昊琛笑,“防患于未然吧!”不到平卢,他是不会放下心的,他带着的,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记着这一条,哪怕他们现在看起来是无害的。

    “那些冬衣是将军早就预备下的?”

    “唔。越往北走越是天寒地冻,前人不有诗‘胡天八月即飞雪’?咱们就快赶上了!……你笑什么?”

    “看不出将军倒是文殊菩萨转世了!”被他看到了,容琳就让笑意漾开,脆语莺声,昊琛不知她说的什么,故意板了脸,“什么菩萨?你取笑我?!”

    容琳叹气,点头,“将军也有不知道的了!”

    看昊琛一手萁张作势要掐她脖子,笑着偏头躲过,“不是取笑,是赞美啊!文殊菩萨可是有‘法王子’之称的!通常说他左手持青莲、右手执宝剑,也有说左手念珠、右手宝剑的,反正就是说他慈悲与威猛兼具,我这么比将军,将军不觉荣幸么?”

    昊琛咂摸咂摸,大得意,头凑往容琳脸上:“真心话?”

    近在咫尺的脸让容琳吓了一跳,仰身后躲,结果又被昊琛的披风绊着,身形欲倒,正叫苦,昊琛伸手把她捞回来,看她脸上又是落霞乱飞,心念一动,欲待有所作为,眼风四下一扫,不无遗憾地看到昊瑱正往这边儿来,只得扶容琳站稳了,笑,“你知道的倒多!”

    看他若无其事,容琳倒笑自家紧张过度,错会了他意,因笑道,“哪是我知道得多!不过是姨娘寻常讲的,我记住了罢了!”

    “想家了?”容琳脸上一闪而过的是伤感吧?“……怎会?!才离家这么几天!”虽然感觉里象很多很多很多年!

    “你……”

    “三哥,小嫂子,你们怎么站在这儿喝风?有话到营帐里说多好?要启程还得一会儿呐!”三哥怎么像束手无策的?小嫂子怎么了?

    容琳在昊琛手上捏了一下,不让他说,回头去看昊瑱,此时真感激他过来!——思念是个怪东西,压在心底也就那样了,翻腾出来了则整个心都满满的!幸好昊瑱这么一打岔,她才可以暂时忘怀,“老四,你拿着它们干什么?”昊瑱手里是鸽笼。像是知道她在问什么,飞云和流墨都在笼里扑腾起来。

    昊瑱一举鸽笼,“这个啊?派大用场了!吓唬……”呃,三哥的表情不大对!昊瑱知道了!“没事了,我先走了!”拎着鸽笼一溜烟地就走、不、是跑了!

    “老四干吗?”容琳莫名其妙,昊琛淡淡道,“谁知道他?走吧!”容琳疑惑地看看昊瑱背影,随着昊琛回营帐!

    昊瑱手里的鸽笼中,飞云和流墨都要以头碰梁了!如果佛祖赐它们人声,它们一定会迫不及待、争先恐后、义愤填膺地喊:“傻小姐啊!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待你心爱的鸽子的?!他们为了炫耀箭法,射鸽给人看啊!当然,是鸽笼,把箭从鸽笼的栏格间射过去,还是在十余丈外!略失手不就要了鸽命吗?需知它们也是鸽中的名门闺秀啊!傻小姐啊,你要看清楚啊,他们……”

    鸽子的指控无人听到——听到了也无人能懂,李昊琛只顾为容琳打起帘子让她进帐,在她身后对自己笑:万万想不到,堂堂威远将军有一天要为别人打帘子!帐中的榻褥未及收起,缝补中的袍子散乱地扔在上面,足见她们几个人往外跑时的仓促和狼狈,容琳看一下,终究是没有合适的地方请李昊琛坐,为难,“将军……”

    李昊琛站在帐中间四下看着,“还住得惯?”

    容琳笑笑不语,住是住不惯的,却不得不住就是了。

    昊琛心知肚明,偏偏无赖地笑,“既住得惯,那往下天天住帐篷好了!”

    听他有意曲解,容琳笑恼不得,在眼角瞟着他,倒是关心备至的口气,“将军的盘缠告罄了么?竟连驿馆都住不起了?容琳这里还有些散碎银两,莫如……”

    李昊琛仔细看了她一阵才辨出她是在一本正经地嘲谑,哭笑不得兼觉心头悸动,想也不想就虎步上前,一把抓住容琳,“你敢笑我?!”容琳躲避不及,被他捉个正着,被他脸上高深莫测的笑容骇着了,赶紧讨饶,“不是啊,将军,容琳是不懂为何总要露营!难道过了千丈崖以后就再无驿站了么?那么往来商旅要如何是好呢?”

    昊琛看着她笑颜下难掩的惊慌,心里叹气,天地良心,他此时可无兴致跟他的夫人讨论什么商旅、驿站,只是,只是……该死的,他竟不愿她有一丝一毫的勉强!“驿站是有,咱们不能住!人太多,又杂!”

    容琳明白,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一百多个不是寻常人!“将军不必烦恼,容琳只是随口一问……”

    昊琛俯视怀中人温柔的眼眸,沉闷地笑:他烦恼的和她想的不是一回事!“我不烦恼,你别抱怨就好!”摇着手指止住容琳想说的话,自己先改口,“你也不该抱怨的!这可是中军帐,试想有几个女子能有这份荣耀?”看他故作不可一世,容琳难以想象这是初见时那个阴郁的人!“将军要这么说,这里竟不是容琳能住的地方!以后,我和金桔、青杏要另觅宿处了!”

    李昊琛仔细认真地打量了好一打量,看不出容琳有说笑的意思,就沉了声音,“为何?”

    容琳道,“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

    昊琛愣了愣,嗤之以鼻,“什么混帐话你也听!”

    容琳垂眸,掩着笑意:“这哪是混帐话?这可是杜工部的诗……”

    昊琛咬牙,“诗是吧?还杜工部!那你怎么不说‘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听他脱口就把《新婚别》的后四句背出来了,容琳不由叫,“你、你、你知道是杜工部的诗,还敢说是混帐话?”

    昊琛抓着她两臂,不让她往外挣,“我有什么不敢说的?别说是作古的人,就算是当今世上的高人说了不愿听的话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有何畏惧的?”耳听着他的自负语气,容琳轻笑,不畏不惧的话倒是很对她的心思,听到她笑,昊琛猜她方才只是玩笑,因爱怜地看了她的脸道,“别说我,你也是个胆子大的!“

    “我?”容琳不知怎么会说到自己身上,就瞪了乌溜溜的眼,等着昊琛说明。昊琛睨着她道:“你知道你今儿个早晨该当何罪?”

    听他煞有介事,容琳愿闻其详,“何罪?”

    昊琛道:“擅闯营帐,军棍五十!”

    容琳骇一跳,心思一转道:“将军此言差矣!当时头顶青天,脚踩黄土,何来营帐之说?既无营帐,又何来擅闯?既无擅闯,将军的五十军棍岂不是欲加之罪?”

    见她振振有词、面露得色,昊琛也暗赞她的镇定敏捷,“好个巧舌如簧的刁女!可惜军中只讲铁令如山,谁跟你说那些虚文?若我要追究,便只需喊一声‘人来,军棍伺候!’,那时,你便……”

    “我便怎样?”看昊琛板着脸教训,容琳负气,“将军要拿军棍来罚我么?”看她偏着头、斜着眼、嘟着嘴,昊琛再也无法抑制,不假思索就俯下头去……

    “小姐!”青杏挑帘进来先看到李昊琛的身影,意外,赶紧行礼,“见过将军!”随后进来的金桔一眼扫到将军和小姐有些怪怪的样子,赶紧也跟着施礼:“见过将军!”李昊琛直欲抓狂,好在转过身来只是不易察觉地皱眉,声音也还算稳定,“你们怎么来了?”

    金桔和青杏闻言,面面相觑,这话,应该是她们问吧——虽然她们不敢问,可将军……好像是在她们帐里吧?

    两个丫头的无语让李昊琛醒觉情况的荒谬,瞪眼咳了一声道:“你们小姐眼迷了,我给她看看,那个……”

    “将军,我来吧!”青杏听说了就要上前,她翻眼皮儿可是拿手得很,又轻又快呢,“我……金桔姐姐,你别拖我……”青杏回身,看金桔挤眉弄眼还不知是哪一账,金桔心道小姑奶奶我要不拖着你你就该让将军掐脖子扔出去了!一手死拉着青杏,一边胡乱行个礼,“将军,有劳您了,您给小姐慢慢看着,我们出去……出去……”真就出去了!

    眼看着两个丫头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又稀里糊涂地退出去,昊琛看着撂下的帘子都觉得回不过神,再想一想就觉得好笑至极,吃吃地笑开了,早被怀中不敢抬头的人伸手捂住了,却听帐外青杏还在追着问,“……不对啊,金桔姐姐,将军的样子不像在给小姐看眼睛啊!他的手不是这样、是这样,是在小姐腰上……呀,你掐我干什么……”

    昊琛再也忍不住了,拉下容琳的手合到掌心,低头把唇附到那个面红耳赤的人耳边,“你说那两个傻丫头知不知道我亲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