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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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溯前缘(上)

李昊琛说要到园里各处逛逛,三个丫头便引了他出去了,屋里这母女两个好容易才收了泪,二夫人替容琳把散发抿到耳后,又细细端详了一阵才道,“出了嫁倒是比做姑娘时出挑儿了。”

    容琳用鼻音唤了声“姨娘——”便偎了她坐下,二夫人抚着她的发,如释重负地叹,“我这心总算是能放下了。”提亲伊始,对方便是那般兴师动众的,虽未说要求的是嫡出的女儿,她这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的,很怕杜尚书和齐氏会错了意,那就把个容琳害了,今见那昊琛张嘴就叫“母亲”,显是已知容琳的身世,从举止做派上看,也并未因这个轻看容琳,顿觉心怀大慰,话语也就轻快了。

    容琳是打定了主意要报喜不报忧的,是以只用手指在她母亲膝上画着圈子,并不答话,二夫人还道是女儿家害羞,也不再追问,换了话题,“要启程的东西都预备下了?”刚刚儿昊琛直赔罪,说行程仓促,走时许就不专过来辞行了,二夫人对这个反不在意,一来修行的人,对因缘聚散早就看得开了,二来也是容琳说的话,既都是不能谋面,在眼前和在天边也就是一样的了。

    容琳听到问,摇头,“有什么好预备的?反正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到时跟着走就是了。”

    二夫人闻言失笑,“你这话……不过也是这么个理!前儿个我听厨下的老嬷嬷们闲话,有两句倒是话糙理不糙,和你说的这个也不差什么,”说罢又笑了一声,看容琳要催了才道,“记得她们说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枕头抱着走’!”

    容琳听了,皱着眉头笑,“这话……这话是够糙的!”

    母女两个笑了一回,容琳忽想起德琳的话,问她母亲,“大姐姐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二夫人收了笑容,“你娘露出点儿口风……你嫁了的第二天你娘来坐了好半日,说你们姊妹打小儿到现在的事说起来的……你何时见过你娘长吁短叹的?这一次……”二夫人摇头,“我劝她想开些,别太熬到自己,不过也就是那么劝劝,这样的事放在别人身上都不觉得什么,轮到自己头上才会五雷轰顶,那静琳是个心刚要强的,要不是她带的丫头说漏了嘴,你娘听出破绽逼着问,只怕还瞒着呢!”

    容琳想着大姐姐那两天的言谈举止,只觉得心头酸涩,“姐夫怎么是那样的人?”

    二夫人叹气,“也是常事。人都有个贪心,看见星星想要月亮,有了月亮又想要个日头在屋里挂着!”

    容琳冷哼,“也不怕灼着他!

    ”二夫人轻拍了她一掌,“也不见得都怪你姐夫!他也是在官面上走动的人,又是那么个少年潘安,说不准就被谁家老爷谁家姑娘看上了,上赶着求娶也是有的。”

    容琳听了这话便无语,因忽然想到弄影,心里不大熨帖,“那大姐姐就这么样了?”

    “要不能怎么样?她一个闺阁女流,便有天大的心又能如何……慢慢的吧,一点点儿的也就过去了……”

    容琳听着母亲的一句三叹,幽幽,“姨娘,您当初就是这么过来的?”

    二夫人的手僵了一下,复又抚着她,“多少年头里的事,谁还想那个?”

    容琳倚在母亲肩上,眼神儿怔忡,“姨娘,您说外祖父当初是把您和娘当成娥皇、女英了么?”

    二夫人把她的头扳正,看了她的眼,“容琳,你在胡思乱想什么?静琳是静琳、你是你,何况你这才嫁过去……”

    容琳垂了眼,强笑着,“我不是说我……也不是别的,就是突然想问问……”

    二夫人又打量了她一回,让她依旧靠回自己肩头,“我和你娘的事,也算是个异数……当初你娘和你爹是京城里有名的神仙眷属,郎才女貌,夫妻和顺,后来又有了你大哥、静琳,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或是太圆满了遭天妒,你娘忽然得了一场大病,百般求医问药总不见好,缠绵病榻数月,眼见是不中用了,你娘整天以泪洗面,担心幼子弱女将来落到□□手里不知会怎么样……你外祖父又心疼女儿心事未了、又心疼外孙将来无依无靠,又觉得你爹是个能靠得住的,就把我嫁过来了,好让你娘放心……”

    二夫人不说了——底下的事也不用说,容琳猜也能知道:娘的病奇迹般地好了,二姨娘却回不去了,薄命怜卿,无奈为妾……先有了二哥、又生了她……娘大约是觉得对不住这个妹子,所以这么多年对二姨娘悉心照料、对她这个庶出的女儿无微不至……那么爹呢?爹对姨娘又是怎么样的呢?年年都要将静斋修葺一新,不尚奢华的人这么做绝不会毫无缘由,那么在爹的心里究竟是愧疚还是牵挂呢?“姨娘,您怪爹吗?”爹对二姨娘,不会是没有心的,可有心的话又怎么在娘身怀六甲的时候接进了三姨娘呢?容琳的忧戚把二夫人问得一楞,“你这孩子说什么呢?”

    容琳倚在二夫人肩头不动,“如果没有别人,就是爹,娘、姨娘,你们三个在一处,您还会搬到这儿来么?”

    二夫人轻轻吁了口气,淡笑,“你这孩子今儿个是魔怔了,净问些没头没脑的话!姨娘是身子不好,图这儿清净,搬过来将息调养,让你一说倒成了怨妇!”若说怨,确是怨过的,大腹便便地去迎接外放半载归来的夫君时,她未想过要被他带回来的女子叫一声“姐姐”……而容琳还在襁褓之中,淑琳也呱呱坠地……曾经伤心欲绝,也曾经如死灰槁木,只是不管怎样的锥心刺骨最后都会化成云淡风轻,尽管那些日子不是那么好熬过去……

    耳听着二夫人的淡笑,容琳伸手抱住了母亲,“姨娘,您才不是怨妇!”

    二夫人揽了她,半真半假,“我让你说的可怜不见的,还说不是怨妇?”

    容琳轻笑了一声,“您才不可怜呢!” 不管当初有多少是非,至少这两年姨娘是眉目平和的,看着比娘和姨娘们都要悠然豁达,或许早些摆脱凡俗的纠葛对娘而言是种幸运,那么前尘旧事不问也罢。“要说可怜,该是三姨娘,”她没听到旧人哭,却不得不看新人笑,“四姨娘……也可怜!”

    二夫人听她一会儿一句的,忍不住笑出来,反倒把心事放下了,“你这孩子越说越‘混’了!好好儿的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哪来的那么多可怜?”

    容琳皱眉,“怎么不可怜?连和自己的夫君说句话都要先看看别人的脸色,还说不可怜?”

    二夫人一听这话,拧身扳起她的头,点着她的额,“容琳,这样的话在姨娘跟前说说就罢了,在外人面前断不可如此,不然必被说成是醋瓮!”

    “醋瓮就醋瓮!”容琳负气,“试问有哪个女子愿意和别人共侍一夫的?”

    二夫人瞅瞅她,“那可由不得人!”

    容琳一听这话来了劲,“那得由什么?”

    二夫人想了想道:“命!”

    “命?”容琳不解,二夫人笑,“没听说过?那你听着!”二夫人咳了一声,学着说书人的声气,“说从前有一个小姐,长的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琴棋书画无一不通,针黹女红样样都好,家里人一心要为这小姐寻个乘龙快婿,就在千人万人里挑啊选啊的,年岁大些的嫌老,年岁小些的嫌不稳重,有钱的嫌没学问,有学问的嫌穷酸……”

    “憨厚些的嫌呆傻,精明些的说油滑,高壮些的说象城门垛子,矮弱些的……”容琳接口。二夫人让她凭空一岔,险些忘了说到哪,忍了笑瞪她一眼,嗔道,“好好听着!说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最后竟让他们找了个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十全十美、可心可意的秀才,把他入了赘,小两口一见如故,从此就像模像样地过日子。就这么过了两年,那老两口儿先后驾鹤西游了,就把家交给这秀才女婿来当,这秀才女婿也是个好样的,照管里外上下从不托懒,每天都在书房忙到深更半夜,说要把当天的账目累结清楚,小姐看了又高兴又心疼,怕把夫君累坏了,有一天就做了宵夜来给他送。说也巧,秀才当时出去更衣不在屋,小姐放下夜宵就随手翻了翻账目,结果这一翻不打紧,直把个识文断字的小姐看得两眼发黑,”二夫人说到这儿停下口来喝茶,容琳等她放下盖碗才问:“怎么了呢?”二夫人道,“只见满纸上都画的铜钱、元宝、黍米什么的!”

    容琳迷惑,“那是什么?”

    二夫人淡淡,“秀才的账呗!”

    “账?”容琳懵懂。

    二夫人笑,“那秀才是个不识字的,就这么记的账!”

    容琳一想,失笑,“这是谁这么能编排?还有不识字的秀才?!”

    二夫人道,“也别说没有!你爹他们年年春试、秋试的,哪回不抓出那么几个冒名顶替的?”

    容琳不理论,“然后呢?”

    “然后小姐叹了口气,提笔在帐薄上写了个字就回房去了,”写字?秀才又不识字,她写给谁看?容琳忍着诧异等着二夫人又喝了口茶接着说,“过不大功夫,秀才回来了,一看帐薄勃然大怒,”她学着年轻男子发怒的口吻,“这谁吃的铧鱼记我账?”(铧鱼:学名孔鳐,俗称老板鱼、琵琶鱼等,形状象下文提到的一个字)

    二夫人讲完了,容琳呆眼坐着,二夫人看了,轻叹一声点着头,“枉你爹说你聪明!就这样的悟性……”

    容琳叫出来,“小姐写了个‘命’字!”命、铧鱼、秀才、小姐……小姐说:这都是‘命’啊!秀才说‘谁吃的铧鱼记我账’!

    见她猜出来了,二夫人笑,“费尽心思要找个好的,结果落到那么个人手里,不是命还是什么?”容琳心里想着铧鱼的形状和那个‘命’字,越想越是好笑,索性伏到二夫人膝上笑了个花枝乱颤!

    青杏在门外就听到小姐的笑声,不由满心欢喜,托着个葫芦大的小篓就进来了,“夫人您说什么了让我们小姐高兴成这样?”

    容琳听到有人进屋就坐直了身子,看是自己的丫头,再一看她的架势,不由就笑,“你那拿的什么?托塔李天王似的?”

    青杏一直走到案前才把小篓放下,“煞神……”一吐舌,改口,“将军从他姑母那儿要的菊花蜜,说是能平咳止喘的,让夫人喝了看看,若是喝得好呢,以后就咱们自己按方子配。”

    二夫人闻言颇有兴致地探头,“是么?蜜还有拿篾篓子装的?”

    青杏赶紧打开给她看,“哪是?这里头不还有个瓷瓶呢嘛,是老夫人怕手滑不小心打了,特为加这么个东西防着磕碰失手什么的!”

    二夫人点头,“看来人家也是拿这个东西高贵得紧!”

    容琳笑,“可不是么!听姑母家的表姐说寻常连她都喝不到呢。”那日听姑母说起菊花蜜的效用便有心想请教是怎么弄的,被打了岔,过后又不好再问起,怕让人觉着是在讨要,想不到有人替她张了嘴。

    二夫人嗅了嗅那甜香,又看了一回,这才把瓶子原样封好,笑道,“替我谢谢你们家姑爷,说难为他用心,想到了这个。”脸对着青杏说话,眼可斜瞄着身侧的人,容琳只做不见,也对青杏道,“你说的那方子呢?”

    青杏道,“绿菱姐姐说怕我毛躁,那方子她先收着了。”

    容琳点点头儿,“她们两个哪去了?”

    “在西花园里陪五小姐、六小姐她们几个打秋千呢!”

    “打秋千?”容琳扬眉,“那得是春天才好呢!这个季节小心风大别灌了肚子……那人、呃、将军呢?”

    “也在那儿!”青杏答得利落,一看二夫人和小姐都发怔,才想起要补充,“他和三公子、四公子他们在那儿蹴鞠!”二夫人奇道,“他还会这个?”

    容琳哼笑着,“行伍之人会这个也没什么稀奇的。”二夫人睨她一眼,起身,“罢了,坐了这么半天,我也乏了,要略歇一歇,你且也各处转转去,用了饭再过来吧!”容琳知她母亲曲解了她,欲强在这儿坐下去,终觉不是意思,因说了句“那我稍后再来看您,”领了青杏出来。

    出了静斋,容琳便往东去,青杏赶紧拦着,“小姐,错了,这边儿!”

    容琳未停步,只口里曼声道,“你知道我要上哪儿、就说错了?”

    青杏怪道,“不是西花园么?”

    容琳哂笑不答,继续前行,看样子是要回前院,青杏只得跟着。刚走了两步,眼角瞥到旁边岔路上似立了人,注目细看,脱口叫道:“振轩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