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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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兵乱匪 点石成金

    时光过得飞快,转眼三个月过去,漫天大雪覆盖大地,严冬悄然到来。吕肆的生活没有发生一点改变,他和吕品忠父子之间的矛盾没有一丝缓和的迹象,他依旧是学堂里最令李墨白头痛的那个学生。暗无生机的日子里需要一点温度,能给他一点热情的或许只有那场梦。

    大宋北伐的大军三个月以来没有任何进展,偶尔传来的都是对大宋不利的消息。少年人三分温度过后,对此事渐渐地没了多少热情。直到一天夜里,寒冬让吕肆昏昏欲睡,他很早就进入梦乡,直到吕大娘把他叫醒。

    夜色漆黑睡意浓浓,他刚睁开眼还没来得及问个清楚,吕品忠一脸慌张闯进门将他从床上拉起来,火急火燎地大叫道:“磨蹭什么呢?还不快走。”说完又跑了出去。

    模模糊糊耳边听到一阵慌乱之声,吕肆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父母让他走,他只管穿上鞋袜。外边天寒地冻,吕大娘匆忙中将外套递给吕肆让他穿上,吕肆刚披上外套,吕大娘拉着他就往门外跑。这么冷的天难不成天塌下来了?吕肆不解的问道:“娘,出什么事了?”他话刚问完就走到屋外。放眼望去,西边村口已经起火,火光冲天将整个南阳村照亮,大火在西风中逐渐向整个村子蔓延,大有将整个村子吞没之势。

    平日里安居守法的南阳村百姓在一片惨叫声中四处逃命,吕肆哪见过这等吓人的场面,在一片惊慌失措当中,他呆站在原地,仿佛有双手无形的手将他的双脚紧紧抓住,叫他根本弹动不得。情急之下,又是吕品忠扑上来将她们母子二人拽走。一直等到冲出院门,他耳边才能逐渐听到别人说话的声音,眼前才能逐渐看清逃散的人群。

    夜色中,只见李墨白高呼着与十几个汉子尽力阻拦四散溃逃的人流,只是在混乱当中,十余人的力量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挡不住惊恐逃命的人群。危急关头,李木英不知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她将一坛子酒狠狠摔在地上,一个火把丢上去,一堵火墙顿时腾空而起。这个办法果然奏效,前放的路行不通,终于挡住胡乱逃跑的百姓。

    可是,疯狂逃跑的人流还在源源不断涌来,前方的大火终究只能挡住一时的乱流。李墨白趁众村民愣了神之际摆手大喝道:“大家先静一静,听我说。”群龙不能无首,李墨白站出来说话,众村民有了主心骨,纷纷安静下来。一众百姓都看着他,李墨白指着西边燃起的大火道:“大家听我说,眼下情况不明大家不能乱跑,要不然谁也跑不掉。”

    李墨白说的是,大家只听说有股强盗进村劫掠,其余的一概不知,别人忙找逃跑,自己也就跟着逃跑。可南阳村方园百里内从没有听说过有占山为王的强盗,不问个清楚只知道一味逃跑,那不等于成了一盘散沙。

    这时候,杜十都一瘸一拐分开人群走到李墨白面前道:“李先生,是朝廷的败军,官兵一进村就开始杀人放火,马上就要杀到这来了。”朝廷的大军本是保护百姓的英雄,没想到成了烧杀抢掠的强盗,众村民一听惊慌失措一种躁动。

    李墨白一听十分气愤,大骂道:“听说前方打了败仗,这些朝廷的精兵强将胜了则以,败了就会成为乱匪四处劫掠祸害百姓,统兵的大将为了稳定军心,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看不见。”此言一出,众村民更是一片哗然,纷纷嚷着赶快逃命。李墨白见众村民蠢蠢欲动,只怕他阻拦不住,思虑片刻大喝道:“大伙就这么胡乱跑能逃得了吗?”待众人安静下来,他转头问道:“杜兄,进村劫掠官兵有多少人?”

    杜十都答道:“大约五百人,其中有百余个骑兵。”南阳村村里的百姓十年不曾见过刀兵,一听那么多官兵进村劫掠,一时后心灰意冷,自己的两条腿怎么也跑不过人家四条腿,看来是死是活只能各安天命。

    五百人足够将整个南阳村夷为平地,张少华挤出人群拱手道:“先生,你办法多,快给大家拿个主意,该怎么办,大家都听你的,总之大家不能在这里等死。”

    总算还有个头脑清醒的人,李墨白欣慰不已,喝道:“男人都留下,大家齐心协力一起挡住官兵,让女人孩子和老人先走。”

    此言一出一片喧哗,人群中一个汉子喝道:“李先生,我们大家都是手无寸铁的本分人,怎么可能挡得住官兵?你让我们大家留下,不是等于让我们白白送死吗?”那汉子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纷纷应和。

    男人们不愿意留下来送死,女人们不愿意自己失去丈夫,既然是这样的话,大家干脆坐下了等死好了。如此婆婆妈妈,等决定下来只怕黄花菜都凉了,杜十都转身指着众百姓大骂道:“你们还是不是男人?是男人的大家一起留下挡住官兵,要不然就让官兵追上来杀了你们,烧了你们的家,抢了你们的老婆和你们的女儿。”这一激还真管用,村里的男人一听群情激奋,纷纷表示愿意留下来。杜十都一看大喜,呵呵笑着拱手对李墨白道:“李先生,你说吧,该怎么办。”

    百姓毕竟目光短浅不知轻重缓急,虽然是在忙着逃命,却不忘带上家里的金银细软。这不是逃命,分明是就是在找死,李墨白打量众人一眼道:“钱财乃身外之物,把该丢的东西都丢下,大家先保住性命再说。”此言有理,众人虽有不舍,奈何带着行李只能是累赘,和性命相比孰轻孰重大家还是知道的。李墨白说完走到吕品忠身边抱手道:“吕先生,你和少华带着村里所有的女人孩子老人先往山上走,我们留下来挡住官兵。”说罢,将李木英推到吕品忠身边道:“吕先生,替我照顾好木英,拜托了。”

    吕品忠只是个大夫,留下来与大局无益。村里人的性命要紧,大敌当前来不及细说,他抱手对李墨白道:“李先生,你尽管放心,保重。”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吕品忠走到前面一挥手对村里的女人孩子老人道:“大家快跟我走。”于是带着吕大娘、吕肆、李木英和几百个老弱妇孺踏着雪夜逃出南阳村。

    大丈夫保家卫国,乱匪也好雄兵也罢,在这乱世当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情比比皆是。天地自有公道在,既然正义之师变成凶悍恶匪,大家只好齐心协力保卫家园。此时,马蹄声越来越近,几百个村民虽然决定留下来,但本分人毕竟没有经历过血雨腥风,贼人还没到,已经被吓得战战兢兢。杜十都见状十分忧虑,军侯府的下属毕竟不过百人,没有南阳村百姓相助,大家根本挡不住乱兵。再者,行军打仗非比寻常,排兵布阵令行禁止环环相扣,走错一步都有可能全军覆没,村民如此这般胆怯,如何拿得动刀枪?又如何让他们冲锋陷阵上阵杀敌?

    李墨白到没有杜十都那般忧虑,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但凡有血性的汉子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家园被毁、看着妻子女儿被人祸害。背水一战,他相信大家一定能团结一致。何况官兵对村里的地形不熟,大家仔细筹谋,只要相互间配合得当,就一定能保住南阳村。不过话说回来,要想凝聚人心提高士气,首先要先打一场胜仗,让村里的百姓都知道进村劫掠的官兵不是鬼神也是血肉之躯,好让大家安心对抗强敌。

    听耳边马蹄声正朝这边冲来,兵行险着,置之死地而后生,李墨白当即决定先拿这股骑兵开刀。于是让所有村民拿起锄头棍棒四散开来藏到小巷中去,让杜十都带着几十个军侯府的下属佯装逃跑的村民引诱官兵追击。

    众村民刚藏进小巷中,贼人的快马如期而至。贼人的快马疾驰如风,手里的刀枪寒光闪闪,口中的呼声震天动地。这群骄兵悍将与辽国人打起战不见得有如此英勇,劫掠手无寸铁的百姓却显得异常兴奋,人人争先恐后奋勇向前,马蹄所到之处绝不留任何活口。

    世上从不缺恃强凌弱仗势欺人者,没想到连朝廷的官兵也是如此,汉人若是都如此这般,怎么可能打得过辽兵收复旧山河。这股官兵一路劫掠,不知毁了多少村庄杀了多少无辜百姓,如今已成骄纵之势,见到佯装败逃的杜十都等人,如同恶狼见到待宰的绵羊,个个挥舞长刀大叫着朝猎物杀去,根本没有一点防备之心。

    那是自然,百姓见到官兵从来只有逃跑的份,这伙官兵进村后就开始大肆杀戮,早就杀红了眼,他们哪能想到手无寸铁的村民敢对抗官兵。骄兵必败,李墨白见官兵上了当,挡住这股骑兵,他心中并有七成的把握。可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敢掉以轻心,村民毕竟没有和官兵打过战,快马寒刀出现在眼前已经令他们不寒而栗,待会打起来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他心中也没底。

    一转眼那股骑兵已经近在咫尺,南阳村村民脸上难掩畏惧之色。于此相对应的恰恰是官兵的骄横,二者相比较,胜负似乎毫无悬念。就在此时,两股绊马绳拉起来,冲在前头的七八匹快马被绊马索绊倒,马背上的骑兵一头栽倒在地,天寒地冻加之全身甲胄,从马背上摔下来的骑兵再也站不起来。后面的骑兵紧紧跟随,村间道路本就狭窄,骑兵只顾冲锋,根本来不及拉住马缰绳,又有十余匹快快马接二连三被绊倒,而余下的骑兵撞在一起,不少人因此掉落马下被踩成肉泥,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天赐良机,李墨白“杀”的大喝一声,军侯府的下属抢先从暗处杀出来,杜十都等人也趁机回头掩杀,顷刻之间又有十余人落于马下被活活打死。南阳村的百姓此时畏惧之色全消,换上一副英雄虎胆从四面八方杀出来将官兵团团围住。践踏家园之仇,身为大宋将士却祸害大宋百姓之恨,庄稼人只有一身的蛮力,数百个无辜百姓拿着锄头棍棒就往官兵身上招呼。猎人转眼变成猎物,一边正义之师变成乱匪,一边无辜百姓变成洪水猛兽,官兵哪见过如此厉害的百姓,见黑暗中到处是围追堵截之人,早已方寸大乱毫无还手之力。众人拾柴火焰高,胜负的天平悄然发生了改变,一阵恶斗之后,百余骑兵只有十来人冲出包围落荒而逃。

    经此一战,南阳村的百姓只有数人伤亡却给进村的官兵造成重创,看来这群官兵只不过是欺软怕硬的怂包软蛋,连李墨白也没有想到对付这股骑兵竟如此顺利。此役让众百姓士气大涨,大伙都在高呼着欢庆胜利,可李墨白心里清楚,这场血战还远没有结束。大伙之所以占了便宜,是因为官兵毫无防备,才给了大伙有可乘之机,要想保住整个南阳村,把进村劫掠的官兵都赶出去,必须一鼓作气,如果等官兵缓过神来,村里的百姓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时不我待,李墨白让百姓捡起官兵丢下的兵器顺着官兵逃走的方向穷追猛打。

    短兵相接,接下来的战况更加惨烈,南阳村百姓恨透了这伙官兵,一心要把这伙官兵全部留下。官兵虽受到重挫士气低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性命攸关,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就越发疯狂的反扑。穷寇莫追,这是兵家大忌,李墨白心急如焚,奈何村里的百姓都已经失去理智,根本不听他的劝阻。大战整整打了两个时辰,仍有是上百官兵冲出重围逃出南阳村。杀敌一千字损八百,南阳村的百姓同样好不到哪去,数十间房屋被烧毁,近百人的伤亡令李墨白唏嘘不已。

    天蒙蒙亮时下起小雪,南阳村百姓陆续回到家中,看到的是一片凄凉之景象。白雪皑皑,血染大地,战乱之后,受苦受难的永远只有百姓。从今以后,世上又要多出多少孤儿寡母,从今以后,世上又要多出多少家破人亡。

    吕肆跟着父母从村里穿行而过,他是幸运的,至少父母都在他身边。可像他一样幸运的人能有多少呢?多少他叫叔伯的人从此与妻儿天人两隔,多少以前和他在一起玩的伙伴死于非命,多少儿女失去父母,多少妻子失去了丈夫。他此刻更能理解母亲说的那句话,死一个人就会散了一个家,也因此,他对父亲的怨念似乎不知不觉少了几分。

    只是生活还要继续,痛苦过后的孤儿寡母开始收拾残局。生命的坚韧就在于此,她们要为她们的丈夫或是她们的父亲用性命为她们守住的这个家好好活下去,这才是告慰死者最好的方式。

    吕家的院子一切如故,可在吕肆看来,一切又是那样不同以往。生与死的锤炼让人迅速成长,他还在舔舐自己受伤的心灵,吴家大叔全身是血慌不择路冲进来大叫道:“吕大夫,村里伤了很多人,大家都等着你去救命。”

    吕品忠一听道:“我这就去拿药箱。”说罢,进屋拿了药箱就往门外走。

    只是村里受伤的人实在太多,就吕品忠一个大夫怎么忙得过来?吴家大叔一时心急有病乱投医,对吕肆道:“吕肆,你也别愣着,再去帮你爹拿点药,赶快过来帮忙。”吴家大叔哪顾得上吕肆愿不愿意,说完转身跟着吕品忠跑出去。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吕肆平日里常见吕品忠给人看病,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私下里学到不少东西,只是要他亲自动手,他心中多少有些不情愿。性命攸关的时候,此刻吕大娘顾不上儿子的感受,她把家里所有的金疮药包好塞在儿子怀里教训道:“这种时候你别再使你那点小性子,你那些叔叔伯伯都等着救命呢。”吕肆赶鸭子上架,容不得他不情愿,只好拿着药,追随父亲的脚步去。

    此时,伤者已尽数转入廉颇庙中等待吕品忠救治,除留下少数几人帮忙照顾伤者外,村里其他的百姓正在四处帮忙安葬死者收拾家园。吕肆拿着药来到廉颇庙门外,还没进门,远远就听到庙里一片悲惨的叫声。那声音鬼哭狼嚎,吕肆仿佛置身于地狱当中,如此吓人的声音,他刚抬起的脚步放回去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不想,不知是谁在背后推了他一把,硬生生把他推进庙里。

    紧张的情绪稍有些放松,吕肆抬眼望去,庙里几十个人躺在地上嚎叫,吕品忠忙个不停正在给受伤的人包扎伤口。医者仁心,吕肆把目光停留在吕品忠身上。他看到父亲另一面的同时看到一个男人的担当,因此,他呆站在原地看了吕品忠很久,直到吕品忠的药用完,骂了他几句他才回过神来。若是在平日,让吕品忠骂了,他肯定不高兴转身就走,今日不同,他非但没走,反而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少年人的义气此刻静下心来,吕肆跟在父亲身后言听计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对父子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和睦。英雄不问出处,吕品忠替人解除病痛救人性命,心怀仁者之心,在吕肆心里,父亲的样子突然高大许多。

    临近正午,伤者陆续回到家中,死者也纷纷入土为安,雪一直下个不停,天地之下南阳村哀鸿遍野。州府、县衙的官员捕快问讯在正午前赶到南阳村,廉颇庙成了临时办差的地点,村里有威望的人都聚在庙里与官员一起商议对策。大宋的官员还算尽职尽责,只是尽责的官员又能给失去亲人的百姓多少安慰呢?

    傍晚时分,雪刚停下来,一个衙差手忙脚乱跑进廉颇庙,跪地气喘吁吁就道:“各位大人大事不好了,朝廷的大军把南阳村给围住了。”

    在场众人一听纷纷站起来,张少华道:“一定是逃跑的乱军告了咋们一状,官兵把南阳村的百姓都当成乱匪了。”

    那还用说,当官的官官相护,那些进村劫掠官兵什么坏事干不出来,他们回去以后,只要在主将面前告百姓一个杀官造反的罪名,虽然打了败仗,却破获一起谋反,岂不是立了一件大功,当官的何乐不为。而寻常百姓申诉无门,只能成为当官的晋升之路上的垫脚石,就是死了也没有人会过问一句。

    那知府大人一听脸色大变,指着衙差问道:“朝廷的大军来了多少人,统兵的是谁你可看清了?”

    那衙差被吓坏了,脸色铁青答道:“来了多少人小人没看清,小人远远的只看到军中有一面写着潘字的大旗。”写着“潘”字的大旗,那就不用再问了,一定是朝廷统兵大将潘美的旗号。潘美这么大一个官,他手下统领的军队少说也有上万人,踏平一个小小的南阳村,不过是举手之劳。

    在潘美面前,州府县官都只不过是一只臭虫,那些官老爷到南阳村来是想借机提高自己的政绩,他们可不想陪南阳村的百姓一起掉脑袋。那知府大人听说来人是潘美,立刻露出本性,他招呼着手下人打算马上就走。那县太爷毕竟身为一方父母官,见状,急忙站出来拱手道:“大人,这种时候,您不能丢下百姓不管呀。”

    那知府大人恬不知耻,指着自己的乌沙道:“那潘美是什么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本官不走,在这里等死呀?老弟,本官劝你也快点走吧,免得留在这里乌纱不保,还掉了脑袋。”那知府大人说完带着手下人一哄而散逃命去了。

    为官之人如此贪生怕死不顾百姓死活,南阳村的百姓既然指望不上他,也不拦他,就让他走好了。张少华是南阳村出的举人,在那县太爷面前能说上几句话,并拱手对那县太爷道:“知县大人,南阳村百姓都是您治下的顺民,你不会也不管大家的死活吧?”

    那县太爷还算有点当官的样子,他看了眼在场之人,又看了眼堵在么外的百姓道:“本官身份卑微,这件事本官也束手无策呀。”

    要说此事全无回旋的余地只怕不然,官兵若是认定南阳村的百姓是反贼,就一定会派兵进村进剿,而不是只把村子围起来不发一兵一卒。李墨白站出来拱手道:“大人,带领百姓对抗官兵的人是在下,烦请大人到军中走一趟,一切后果,在下愿意一人承担。”

    分明是官逼民反,凭什么后果要李墨白承担?杜十都十分不快,大喝道:“官兵进村杀人放火,我们大家做的事只不过是为了保境安民,村里死了那么多人,朝廷怎不追究乱兵的罪责,反而说无辜百姓是反贼?”村民们当然也不解,自己安守本分为何莫名其妙成了反贼,杜十都的话把大伙的怒气全点燃,人人高呼要讨个说法。

    乱世当中从来只有输赢,哪有什么对错?南阳村百姓想要的说法只怕没人能给。那县太爷瞧见众怒难犯,再看这个时辰本是万家炊烟升起的时候,南阳村却没有一点生气,心中颇为同情,苦着脸拱手道:“各位乡亲父老,本官愿意到军中试一试,还请各位乡亲推荐两个人随本官同行到军中说明原由,不知哪两位愿意同本官前去。”

    大家都清楚,此次前往潘美军中之人是去做说客的,能说服潘美退兵则以,要是不能说服他,去往军营的人就会人头落地做了祭旗的冤死鬼,故而谁心里都有畏惧。安静一阵,李墨白道:“大人若是不弃,在下愿意与大人同去。”

    张少华是南阳村的举人,此事他难辞其咎,也站出来道:“晚辈也愿意同往。”

    李墨白是军侯府的首领,是官府通缉的要犯,他要是到了潘美军中,难保不会被人认出来,要是那样的话,不但帮不了南阳村的百姓,反而会火上浇油。杜十都大急道:“李先生,你不能去。”李墨白当然知道他去了可能会适得其反,只是形势比人强,他能怎么办。

    还是那县太爷帮了大忙,他道:“此事李先生是罪魁祸首,依本官看,李先生还是不去为好。”

    既然李墨白去不了,吕品忠站出来道:“大人,你看在下随你同去如何?”

    那县太爷大喜道:“吕大夫慈悲为怀,是本官最敬重的人,你若能随本官同去,那再好不过。”

    此刻天色已经暗下来,此事就这么定了,那县太爷带着吕品忠和张少华往潘美的中军大营方向走去。一众百姓将三人送到村口,前方有官兵设置的关卡挡住去路,大家只能送到此处。眼瞧着三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而后,众百姓纷纷转头往回走,只留下吕家母子在寒风中眺望。

    当夜对吕家母子而言注定提心吊胆,吕大娘如往日般做了一桌子的菜,吕品忠没有回家,那桌子菜摆凉了,母子二人也没有吃上一口。夜深了,吕大娘难以入眠,她跪在祖宗牌位面前,只求祖先保佑吕家能平安度过这一关。吕肆瞧见母亲对父亲感情如此真切,并陪在母亲身边一起为吕品忠祈祷。儿子突然变得这么懂事,吕大娘欣慰不矣,整个晚上,母子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第二天天亮,母子两也没有闭上眼睛。

    天刚亮,太阳从东边升起来,阳光洒在南阳村,似乎预示着有什么好事将要发生。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多久,几个传令的官兵并进村让南阳村的百姓到村口集合,为了能让百姓放心,还特意带来将令,大军已经决定从南阳村撤军。南阳村百姓闻讯大喜过望,当所有人都聚集到村口的时候,一员偏将绑着数十个身穿铠甲的军士来到众百姓面前让那数十人跪在地上。那偏将与百姓言明绑来的人并是进村劫掠之人后,就命人将那十几个军士的脑袋在南阳村众百姓面前砍了下来,还了百姓一个公道。治军者必先受治于法,法度不明则军心涣散,军心涣散必殃及无辜。数十个军士一起掉了脑袋,百姓一时欢呼雀跃,潘美治军如此严明,不愧为当世名将。

    杀了人,大军不久并撤离南阳村,也把吕品忠、张少华毫发无伤的放了回来,这件事至此算是有个圆满的结局。然而对李墨白而言,这件事情虽然暂时告一段落,但远没有结束。当时情况危急,他不得不带领军侯府的下属与官兵厮杀,寻常的百姓如果不懂排兵布阵,不懂些武艺,怎么可能把官兵打得落花流水,加之上次刺杀赵匡胤失败,这两件事加在一起,官府和宁国山庄迟早会闻出味来。当夜,李墨白召集杜十都、厉小刀等军侯府下属商议对策,为保万全,大家决定当天夜里并率领军侯府的下属离开南阳村另择安身之地。第二天一早听不到李木英的读书声,等吕肆起床的时候,邻居早已不知去向。果然,不出两个月,官府通缉李墨白的海捕文书已经贴到村里,那时南阳村的百姓才知道原来李墨白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也难怪他有那么大的本事。不过话说回来,大家庆幸有李墨白,要不然南阳村早就是一片坟地。

    虽然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村里的百姓照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里的少年依旧书声琅琅。张少华成了孩子们的先生,唯有吕肆,没有李木英的读书声,他开始每天清晨起床读书,且在暗地里偷偷读吕家的医术。尽管他依然不想做个大夫,但在他心里,大夫不再是可有可无之人,吕品忠不再是他讨厌的样子。吕大娘见到他做出的改变心中暗暗欢喜,她这个做母亲的总算不用再为儿子操心,只是李木英终于还是没有做成她的儿媳妇,令她惋惜不已。

    来年春暖花开之际,一封朝廷选拔官员的文书传到南阳村。县太爷因为心系黎明百姓被破格提拔为知府,而那位知府大人因贪赃,不仅丢了乌纱帽,还下了大狱。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上天能饶过谁?消息传来,南阳村百姓纷纷拍手叫好。更让南阳村百姓兴奋的是张少华也被选中,不仅当今天子要召见他,听说还要派他去荆州做官。

    南阳村虎踞龙盘,自古多少豪杰在此拜相封侯,张少华还是村里出的第一个官,这就足以让村里的百姓感到荣耀。张少华这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以前村里总说他游手好闲、不学无术那些人如今都拿自己的子女和他相比。是男儿的,希望将来和张少华一样有出息,是女儿的,希望将来嫁个张少华那个有出息的男人,连吕大娘都跟着邯郸学步、亦步亦趋,父母之爱子,好一句,可伶天下父母心。

    有人欢喜有人愁,吕肆打心里把张少华当做自己的亲哥哥看待,张少华能得到朝廷赏识,为百姓办事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可荆州离南阳村何止千里,这一别只怕生死不能再相见,几日来,吕肆都闷闷不乐。直到临别前的那个晚上,吕肆辗转难眠,不知怎并走到张少华家中。

    隔日就要离开家乡,张少华心情异常沉重,他何尝愿意离开家乡父老去到另一个地方生活。只是天下尚未平定,恢复民生乃当今头等大事,身为男儿大丈夫,能为黎民百姓办事,能为国家计贡献绵薄之力是莫大的荣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只能舍生取义。

    吕肆来得正好,张少华将他拉进屋,两个少年秉烛而谈。离别愁绪,张少华道:“原本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我走了以后,如果村里没有请新的教书先生,学堂里的孩子就交给你了,你比她们多读几本书,你要带着她们继续读书识字,人不学不知义,将来天下太平,多识几个字,村里孩子将来的路就会更宽些,我知道你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的话你能听懂吗?”

    吕肆皱着眉,他心中实在难以与张少华割舍,就问道:“阿牛哥,你能不走吗?”

    张少华道:“这是朝廷的恩典,我不能拒绝,何况我肩上担着咋们南阳村所有人的期望以及将来一方百姓的福祉,我不能让任何人失望。”

    张少华一番肺腑之言,吕肆终于点点头道:“阿牛哥,你放心吧,我一定听你的。”

    吕肆年纪也不小了,就这样离开,张少华心里着实放心不下,他长叹一声再一次叮嘱道:“你要是愿意听我的,那就记住我一句话,你别再和你爹闹情绪,父子之间血浓于水能有多大仇恨?别再让你娘夹在你爹和你之间左右为难。”吕肆惭愧万分,低着头一言不答。张少华见他似有悔过之心,对他一笑道:“浪子回头金不换,你爹让你跟着他学医,你也静下心来好好学学,你真想你们吕家世代传承的技艺在你这里断了呀!”

    吕肆顺口道:“可我不想做大夫。”

    张少华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吕肆雄心勃勃道:“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我要像司马迁一样游历天下。”

    张少华听后哈哈大笑一声道:“你连自家那几本医术都学不好,何以学太史公?以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说要学太史公,只怕是东施效颦有辱了太史公的英明。”这几句话虽是玩笑,却十分刺耳,吕肆听了心中很不舒服,不瞒的神情挂在脸上。张少华打量他一眼止住笑声道:“你是不是觉得这话很难听?”他忍住笑道:“良药苦口利于病,你们吕家世代行医,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懂吧?这种话日后你想听都没机会听咯。”

    吕肆悔不该对张少华不敬,忙道:“阿牛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张少华没有责备他的意思,打断他的话道:“我知道你想去游历天下,可去游历天下也要等你长大以后不是,这与学不学医有什么关系?你爹让你学医,你就跟着他学,游历天下难道就不会生病,难道生病了不用吃药?”一言惊醒梦中人,吕肆呆呆看着张少华哑口无言。张少华接着道:“医者仁心,你想想看,将来你游历天下的路上是不是要遇到很多人,说不定其中就有求你治病救命的人,你学会医术救了人家的性命,那岂不是功德无尚的好事,再说,游历天下你就能不吃饭了,你以行医之名游历天下,不仅能挣到足够的盘缠,还能把你们吕家的医术发扬光大,如此一举多得的好事,你爹娘要是知道,他们会为有你这个儿子感到欣慰。”吕肆小小年纪,他哪能想得这么深,张少华一席话一时间叫他茅塞顿开,宛如看到另一片天地。

    既然说到吕品忠,张少华还想多说几句,他道:“咋们南阳村方园百里内,你爹是百姓最敬重的人,也是我最敬重的人,你还记得上次朝廷的大军包围南阳村那件事吗?”吕肆点点头,他当然记得,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对吕品忠的为人才开始有所改观。可当夜吕品忠和张少华随县太爷到潘美军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他们和潘美说过什么话,后来村里人虽有诸多猜疑,甚至把那件事说得神乎其神,但吕品忠、张少华始终没有透露半个字。说起此事,吕肆十分好奇,张少华道:“其实当夜我们三人到了潘美军中,除了你爹谁都没有见到潘美,我们三个人进入军营以后,潘美派人来把你爹召去单独见面,县太爷和我在军营里吃了一顿好酒好菜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醒来就听说潘美已经觉得退兵,并且答应把我们都放了,只是要我们守口如瓶,对当夜的事只字不提。”潘美不见县太爷却见一个大夫,这可是天下奇闻,吕肆惊得张大嘴巴。张少华停顿片刻道:“回来的路上,县太爷问过你爹,为什么潘美轻易并决定退兵,可你爹什么都没说,我猜也许是他答应了潘美不把其中的原由说出来,所以我也就没多问,不过我们都能看得出,潘美的下属对你爹十分恭敬,这次那县太爷能升任知府,我能得到朝廷的赏识,虽然我嘴上不说,但我心里清楚,我们都是托了你爹的福,救了南阳村上千百姓的性命的人,其实不是那县太爷,更不是我,真正救了大家性命的人是你爹。”吕肆吃惊不已,这种话要不是从张少华口中说出来的,打死他,他都不会相信。该说的说完了,张少华看着他道:“你爹为人谦恭,有些事情你问了他也不会说,我和你说的话你记在心里就好,不用四处去说,免得惹来不必要的是非,天色不早了,你也赶快回去吧。”于是,吕肆与他约好第二天早上为他送行,然后带着疑虑和内疚回家去。

    隔日清晨,南阳村各家各户早早并来到村口,村里出了个秀才,这是村里的喜事,大家不约而同前来等在村口为张少华送行。大伙等了许久不见张少华,一起寻到张少华家中,原来张少华夜里就走了,只留下一封书信。少小离家老大回,村里的乡亲知道他是害怕见到大家以后舍不得离开,故而夜里并不辞而别。张少华是村里长大的孩子,他有如此之举,足金他对南阳村的眷恋,大家不怪他,只盼他一路顺风。

    张少华走后,吕肆就换了个人,他开始勤奋读书,主动向父亲请教,并到学堂做起小先生。不过他这个小先生没做多久又变成了学生。那县太爷当上知府后,听说张少华也成了朝廷命官,念及同僚之谊,加之他的晋升之路是从南阳村开始,知恩图报,他特意给南阳村的孩子请来先生。

    吕品忠对吕肆的改变乐在心中,吕大娘却喜忧参半。母子连心,自己的儿子吕大娘最清楚,她知道,吕肆突然变得听话懂事未必是好事。为娘的,孩子听话孝顺她也操心,调皮不学无术她也操心。说来也怪,吕大娘以为丈夫和儿子间的隔阂消除了,她的日子就会消停点,谁知她的日子和以前相比好像没有一点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