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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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颇未老 少年未成

    少年意气凌云志,心高孤傲不读书。梨花雨落相思泪,一片丹心一点真。

    有道是江湖之大,大不过天下,天下之大,大不过人心。公元960年正月初一,传闻契丹、北汉联军即将南下攻周,北周仓促令禁军大将赵匡胤统兵北上御敌。当夜行至陈桥驿,赵假意醉酒,亲信之人将一件黄袍披在赵身上,隔日赵领兵回朝取代北周建立大宋。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唐末之乱诸侯争霸已近六十年,六十载风雨飘摇,六十载水深火热,人心思定天下归一。赵经数年南征北战,天下逐渐有一统之势。

    秋高气爽长夜漫漫,磅礴大雨致使丹水暴涨,滚滚洪流汇聚成惊涛骇浪,势必要将沿途遇到的一切吞没与无形当中。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南阳村像个恬适端庄的美人,任凭繁华尽落,任凭英雄虎胆,她心如止水岿然不动,那份宁静经过岁月的淬炼,越发楚楚动人。

    秋夜的阴冷预示着寒冬即将来临,成片的屋舍在夜色下显得异常孤寂,只有村头廉颇庙里闪烁着若隐若现的火光,远远望去仿佛是从地狱中传来的炼狱之火。一出将相和,赵国老将廉颇留下千古美名,相传当年长平之战与秦军对峙,廉颇就把他的帅帐设在南阳村。沧海桑田时光不复,纸上谈兵成为千古教训,这场大雨好像是当年被秦军坑杀的赵军亡魂在哀诉。血与火锤炼出一个天下太平的理想。后世之人敬佩廉颇知错能改负荆请罪的胸怀,就在村头修建了这座廉颇庙,一来缅怀廉颇老骥伏枥的志向,二者以表彰英雄保家卫国的功绩让后人永远铭记。

    西风凄冽,廉颇庙里隐隐约约传出议论之声,五个人关起门围坐在廉颇的石像面前窃窃私语。夜黑风高杀人夜,那五人趁夜色齐聚于此,说的必是隐秘之事。狂风透过门缝吹进庙里,烛光在风中左右摇晃,一股煞气冷得慎人,五人看似平白无奇,又处处透着诡异。

    坐在正前方的是个四十来岁,流着小胡子,穿灰色长袍书生装扮,气度不凡的男子。此人名叫李墨白,江湖上知道李墨白这个名字的人不多,可要说起“好梦先生”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谓好梦者,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好梦先生因此得名。李墨白饱读诗书、通晓儒道之术,对排兵布阵颇有心得。他曾是北周禁军统帅李重进的幕僚,赵匡胤取代北周建立大宋,李重进拒不从命,赵匡胤御驾亲征攻入扬州,李重进自焚而亡,心腹之人陆续沦落江湖,对外称军侯府,李墨白是现任军侯府的首领。

    在江湖上,李墨白不仅是军侯府的首领,好梦先生还是个厉害的角色。别看此人文质彬彬,他的武功着实厉害的紧。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破阵剑法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颇有破釜沉舟的气概,而碎玉掌法则取其名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意。李墨白独创十七路破阵剑法和三十一式碎玉掌法都是武林中厉害的武艺。更神奇的是他从庄子的著作中悟出好梦篇,汲取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十数年研习,他的内功深不可测。据说好梦篇能帮人洗去所有记忆,吟诵好梦篇者,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短短十年,大宋袭占荆湖、攻灭后蜀、吞并南汉,天下的各路诸侯只剩南唐、北汉苟延残喘。世上最难测者莫过于人心,赵虽取代北周自立,天下任有不少忠于北周之人,这些人或散布于江湖,或隐世于民间,或为官于朝野。其他失去权势地位的各路诸侯及下属,趁着天下大乱纷纷在江湖上暗中积蓄力量,除效忠北周的军侯府,占据两湖一带的荆楚凤秀盟,在两广称雄的狼牙帮以及横行川陕二省的孟氏兄弟皆是武林中不可小觑的势力。乱世出英雄,江湖上从不缺侠肝义胆之辈,丐帮弟子遍布天下,河北大地英雄辈出,贺兰山下骏马飞驰,武林中一时成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之态势。

    那五人除李墨白之外,左侧是两个身材魁梧农夫打扮的汉子。居上者留着络腮胡子,身边放着一根七尺长的拐杖,红光满面一脸豪迈之气。此人名为杜十都,善使游龙棍,他曾是北周边关一员偏将,十二年前与辽兵交战不幸重伤,虽保住性命,可惜左腿落下终身残疾,因而江湖赐号独脚虎。居下者披头散发遮住脸,一身装扮形同乞丐,影子刺客厉小刀名声在外,不过,江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右侧则是一对带剑的年轻男女,此二人身形瘦小,颇有些南方人的灵秀之气。那两人郎才女貌堪称伉俪,男子名叫石玉柱、女子叫叶隐娘,二人师承东海的梅鹤仙子,本就是师兄妹,又是对新婚夫妇,鸳鸯双剑正好契合二人的身份。

    夜色凉凉,大雨凄凄。只听石玉柱道:“短短十年间,赵匡胤相继平定了荆湖、后蜀、南汉,如今天下的各路诸侯只剩南唐、北汉各自为政,自唐末以来六十年的诸侯割据,而今天下逐渐有一统之势,此次赵匡胤亲征北汉,不必说,他一定是想先北后南,进而后一统天下。”军侯府的人皆是效忠北周的旧臣,大宋若一统天下,大家日后并再也无可作为,其余四人闻之皆叹息不矣。

    一片丹心终抵不过大势所趋,杜十都心中十分不甘,狠狠道:“虽说北汉兵不过五万,可刘继元背后有契丹人的支持,此前赵匡胤数次兵伐北汉皆因辽兵南下无功而返,我想这次也不会如他所愿,最好姓赵的和辽兵拼个两败俱伤。”

    若真如杜十都所言自然再好不过,石玉柱点点头又道:“不久前大宋刚刚灭掉南汉,宋军将士士气正盛,赵匡胤此时出兵攻打北汉,是想借机先铲除北面这个心腹大患再回头专心对付势力强盛的南唐,可他的如意算盘只怕又打错了,据我们在辽国的探子传来消息,辽国一直在暗中留意中原的一举一动,宋军攻入韶州,辽国君臣猜到赵匡胤一旦灭掉南汉就会趁机对北汉动手,所以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整军备战,大宋征伐北汉的大军刚从开封出发,听说辽国的铁骑已经逼近大名府。”

    风云际会大战在即,李墨白自言自语道:“我们和赵匡胤之间的恩怨就像两兄弟打架,就算打得头破血流无非是兄弟阋于墙,到什么时候也轮不到邻居横插一脚,辽国亡我之心不死,这些年咋们汉人受了辽人多少欺负,一旦边关战事一开,受苦的还不是咋们汉人的百姓。”军侯府上下都是侠肝义胆之辈,大道理大家都懂,个人荣辱在家国利益面前不值一提,听李墨白一言,四人顿时愁上眉头又一声叹息。

    安静片刻,杜十都突然怒骂道:“依我看石敬瑭这个儿皇帝是千百年来汉人中出过最大的卖国贼,他把幽云十六州拱手送给契丹人,致使黄河以东、以北无险可守,辽国铁骑轻而易举就能跨过长城攻入中原腹地,他要是还活着,老子非亲手一棒子打爆他的狗头。”

    失去幽云十六州,中原大地门户大开,石玉柱扼腕叹息道:“就连寻常百姓都知道打狗还需要根打狗棍,当年秦国大将蒙恬带领三十万秦军修建万里长城,就是想利用长城防线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千百年来,长城成为抵挡草原铁骑,保护中原百姓最有利的屏障,而今辽国占据幽云十六州,咋们连最后这根打狗的棍子都给丢了,岂不是人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自从后晋皇帝石敬瑭把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长城天堑就成了辽国南下中原的桥头堡,汉军将士不得不以血肉之躯直面辽人的快马弯刀。石敬瑭此举祸国殃民遗祸无穷,可惜木已成舟,扼腕叹息终无济于事。

    惋惜过后,李墨白转头对石叶二人道:“对了,你们此次去南唐,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石叶二人相互看一眼,叶隐娘答道:“那南唐国主李煜吟风诵月妙笔生花,爱美人不爱江山,若论吟诗作赋他堪比李杜,要说做皇帝雄才大略,赵匡胤胜他十倍不止。”

    石玉柱接着她的话叹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南唐占据江南富庶之地,地大物博人才辈出,原本最有资格和大宋一争高下,可惜这位李后主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声色娱乐上面,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他想做偏安一隅之君,只怕没那么容易。”

    短短十年,眼睁睁看着赵匡胤逐鹿中原一步步坐稳帝位,李墨白不禁叹道:“难道赵匡胤真是真龙天子?”

    此言震惊四座,假如连李墨白都有如此感叹,大家何必在此费力筹谋。杜十都急忙拱手道:“李兄弟,你是军侯府的首领,军侯府上下数千兄弟都以你马首是瞻,此言断不可再说,以免动摇人心。”

    李墨白做军侯府的首领,是对北周王朝的忠诚,同时是为了报答旧主的知遇之恩。他何尝不知道他说的话会动摇人心,可他更清楚,真正能动摇人心的从来只有王道正气。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墨白笃信无为而治,既是无为,顺其自然之理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民心者的天下,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乐业是人心所向,是大势所趋,只要能还天下人一个太平盛世,谁做皇帝其实又有什么区别?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要知道顺应天意,切莫逆天而行。赵氏兄弟对外若能驱逐外辱,对内若能匡扶天下,李墨白甘心率军侯府上下俯首听命,哪怕要脑袋,他也在所不惜。

    话说回来,军侯府与赵氏兄弟势不两立,李墨白肩上担着军侯府上下数千人的身家性命,不是他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再者说,赵匡胤若真是天选之人,必有上天庇佑,遇事一定能逢凶化吉用不着别人为他操心。不可否认,在这乱世之中,赵匡胤是审时度势的枭雄,古语云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军侯府要做的事和赵氏兄弟所作所为无出其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下大势如何发展,且看天意如何。

    李墨白决心已定,道:“此前军侯府数次派人刺杀赵氏兄弟皆无功而返,此次赵匡胤亲自带兵征伐北汉,南阳村是他的必经之地,也许这是我们最好的一次机会。”四人听后纷纷点头。

    此次赵匡胤御驾亲征固然是个绝佳的机会,不过石玉柱依然不敢存有多少幻想,他颇为冷静地道:“赵匡胤身边高手众多,这次亲征北汉,除了有大内侍卫统领林射谷护驾之外,还有宁国山庄庄主鲍玉龙和手下数位高手随行保护,林射谷的太虚神箭百步穿杨威力无穷,鲍玉龙的易龙神功更是已经练至化境天下少有敌手,只要有这两个人在,咋们就很难找到下手的机会。”

    李墨白胸有成竹道:“兵不在多而在精,大家仔细筹谋,总能找到机会。”这倒是,征北大军一路上不可能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只要耐得住性子,肯定有机可乘。

    又听石玉柱“哎”的叹息一声道:“要是司马大侠在就好了。”

    听了石玉柱的话,杜十都问道:“对了,司马兄不是和你们一起到南唐去了吗?他怎么没有和你们一起回来。”

    提起此事,石叶二人都不好意思回答。叶隐娘笑道:“这位司马大侠人称多情才子,他和我们一起到金陵后,见到南唐后主李煜的皇后小周后才貌无双,并死心塌地追随小周后左右,只怕是乐不思蜀咯。”

    叶隐娘口中的多情才子名叫司马月奴,江湖中人把他称作才子,他的才学必有过人之处。当然,与他的才学相比,他的武功更令人津津乐道。司马月奴的武功和荆楚凤秀盟盟主周玉平,狼牙帮帮主刘世轩,幽州剑客汤阴祖,宁国山庄庄主鲍玉龙,辽国第一高手萧天楚不相上下,此六人因武功天下无双,并称为天下六豪。不过,才学、武艺还不是他最大的特点,他最大的特点是风流多情,且专情于有夫之妇,故而天下人对他褒贬不一。有人说他好色无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一个女人用情,不是想把别人的妻子占为己有,是因为爱慕那个女人的忠贞善良,除此别无他想。

    多情才子放荡不羁,也恰巧证明他是个性情中人。杜十都哈哈大笑一声道:“这位司马兄可是天下第一风流之人,也是天下第一痴情之人,七年前,他和我去cd办事,他和后蜀皇帝孟昶的宠妃花蕊夫人只见过一次面并爱上花蕊夫人从此甘愿客居cd,一年后宋兵攻入cd,孟昶和花蕊夫人都成了赵匡胤的俘虏被押解开封,司马兄不愧为多情才子的称号,他仅凭一己之力从开封救出花蕊夫人,从此与花蕊夫人逍遥江湖,可惜好景不长,仅仅三年,花蕊夫人就病逝了,司马兄因此一蹶不振,整整为花蕊夫人守了两年的灵,要不是这次我们军侯府有事相求,只怕他还不肯重出江湖。”司马月奴和花蕊夫人之间的情愫在江湖上已传为佳话,提起此事难免让人感叹天公不作美,拆散有情人。

    虽说司马月奴是军侯府的朋友,可让他替军侯府去杀人,未免太为难他了。李墨白道:“刺杀赵匡胤是我们军侯府自家的事,此事只能靠我们自己,司马兄为人光明磊落,即使军侯府杀不了赵匡胤,我们也绝不能陷司马兄于不义。”江湖中人侠义为先,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李墨白一席话,四人纷纷点头。接着,李墨白道:“一个月前,荆楚凤秀盟、狼牙帮、孟氏兄弟都派人来过,他们的意思是大家联手助北汉对抗大宋,北汉是辽国的盟友,助北汉就是助辽国,大周从太祖郭威开始就与辽国势不两立,我宁可看着赵匡胤灭掉北汉也绝不会干那种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杜十都一听一时兴起喝道:“首领说的对,军侯府上下宁可帮着赵匡胤对抗辽兵,也不会和辽人沆瀣一气。”

    大家既然一口同心,李墨白再无后顾之忧,他成竹在胸道:“这次刺杀赵匡胤大家还需仔细筹谋,机会只可能有一次,无论成功与否,军侯府上下需做好两手准备。”说着,他转头对石叶二人道:“石兄弟、叶姑娘,你二人明日立刻动身前往大名府通知丐帮和汤阴祖大侠,让他们时刻留意辽兵进犯,这里的事交给杜兄、厉兄我们三人即可。”话说到此处,只觉得夜色阴森难测,总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们五人。无风不起浪,李墨白顿时大急,手里紧紧抓着折扇站来道:“什么人?出来。”一声大喝,其余四人各取兵器猛地站起来,人人屏气凝神,暗自运足功力把手压在兵器上。

    疾风骤雨掩盖了五人的心跳声,五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逃不过她们的法眼。廉颇庙里寂寞无声安静得有些异常,大家做的是掉脑袋的事,稍有差池就会人头落地,不能不处处小心谨慎。李墨白不会听错,这庙中确实有些诡谲,若不是暗中有人混了进来,就是廉颇的鬼魂在作祟。江湖险恶,石叶二人暗暗把将手里的长剑拔出一寸。

    忽然电闪雷鸣银光四射,厉小刀抽出腰间软刀一跃腾空而起。混元乾坤刀法遇神杀神威力无穷,但见烛光下人影晃动鬼神哭嚎,只听“啊”的一声惨叫,一个身材矮小汉子从房梁上摔下来迎面着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厉小刀持刀落回原地,刀尖上鲜血欲滴,石玉柱扑上前将那人翻过身来,只见那人长得一副贼眉鼠脸的模样,身上尚有余温,喉咙上一道血痕已气绝身亡。

    那人长相十分面熟,叶隐娘上前一看脸色大变道:“梁上鼠宋刚。”

    梁上鼠宋刚,此人乃是宁国山庄鲍玉龙坐下鹰王左铁木的徒弟,擅长跟踪追杀,习得一身遁地术可谓无孔不入。被此人盯上并是被宁国山庄盯上,石玉柱心急如焚颇感不安,他看了叶隐娘一眼道:“我们这一路上小心谨慎,没想到还是被宁国山庄盯上了。”

    刺杀赵匡胤这么大的事,难免走了消息。就在这时,只听外面一阵马蹄声疾驰而去。看来这只梁上老鼠还有同伙,五人相互看一眼,李墨白当机立断转头对厉小刀道:“厉兄,绝不能让任何人逃走,以免大家的行踪暴露坏了大事。”性命攸关,厉小刀毫不迟疑推开门冒雨朝那匹快马离去的方向追去。

    影子刺客轻功独步天下,厉小刀去追那逃走之人绝无可能留下活口。只是眼前这只梁上老鼠死在南阳村,用不了多久,宁国山庄的人就会嗅着味道寻来,大家在南阳村只怕待不下去了。一入江湖岁月无情,军侯府的人与朝廷作对,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可南阳村上千百姓却是无辜的,要是因此连累了南阳村的百姓,实在有违侠义之道。李墨白、杜十都、厉小刀隐姓埋名在南阳村一住就是八年,虽心有不舍,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另作打算。

    江湖中人天地为父四海为家,事已至此,李墨白来不及多想,转头对石叶二人道:“此地不宜久留,石兄弟、叶姑娘,你二人今夜并连夜动身。”

    宁国山庄的人不请自来,难免拔出萝卜带出泥。石叶二人知道其中的厉害,提剑拱手齐声道:“是首领。”当下二话不说一起没入夜色当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有不测风雨,人有旦夕祸福。等石叶二人走远后,李墨白轻轻走到门口看着门外茫茫夜色,雨打浮萍是因为人心柔弱,江湖险恶,险恶的不是江湖,而是人心。人生在世,难得三五知己啸聚恩义、妻子儿女尽享天伦。奈何人生无常往往身不由己,大丈夫活在世间,若不争功名、不求富贵,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何况即使你不愿意与别人去挣,滚滚红尘,难道就能避免不被卷入世上的恩恩怨怨?李墨白身为军侯府首领,身上担着军侯府上下的兴亡荣辱,他不想逆势而行做无谓的挣扎,又不得不逆流而上,他心里的苦无可诉说,只能他自己独自承受。

    常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以来,哪个帝王成就宏图霸业不是踩着别人的尸骨。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这句话出自当今大宋天子之口,成王败寇,祸不及家人往往也只是一句空话而已。李重进死后,官兵四处追捕他手下部众,军侯府的人死的死降的降,剩下来的人都成了孤魂野鬼亡命天涯,直到八年前,大家好不容易才避开朝廷耳目在南阳村安顿下来。

    往事不堪回首,十年前那场大战如今回想起来依然令人不寒而栗,就连李墨白的结发妻子也死在当年那场血战当中,只留下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与他相依为命。平静的日子容易让人丧失血性,十年过去,李墨白的女儿已经十岁,当年和他一起闯荡江湖的兄弟,许多人已经娶妻生子成了平凡百姓,他也在南阳村做了教书育人的先生。这些年,军侯府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游离于黑白两道之间,势力虽不至于危及朝廷,可家仇国恨,李墨白几次派人刺杀赵氏兄弟,军侯府始终是赵氏兄弟的心腹大患。总有人要借别人的脑袋染红自己的乌沙,李墨白心里清楚,官府一旦得知军侯府的下落就会派兵来剿,到时候玉石俱焚,后果可想而知。

    想到此处,李墨白不禁长叹一声皱起眉头道:“杜兄,看来我们也要早做打算。”

    那只上梁老鼠的死肯定会一石激起千层浪,杜十都不愧是和李墨白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他最清楚李墨白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并走到李墨白身旁拍着胸脯笑道:“十年前赵匡胤亲自带兵攻入扬州,当时的情形何等凶险,我们不也熬过来了吗?军侯府行事从不靠别人,靠的是上下一心,只要大家同心协力,就一定能化险为夷,再不济,咋们带着军侯府上下所有兄弟远顿西域,看那姓赵的能把我们怎么样。”

    杜十都和他有过命的交情,是危急关头他最能倚仗之人。听了杜十都的话,李墨白心中倍感安慰,他转头看了杜十都一眼道:“传令下去,此次刺杀赵匡胤无论成功与否,军侯府上下都要做好准备,以免官兵突然来袭,大家措手不及。”

    小心驶得万年船,李墨白如此安排自然可保万无一失。杜十都听后点了点头,二人一起眺望远方,漆黑的夜色下雨滴逐渐放慢脚步,此时的情景不觉让人感慨良多。风雨欲来却也走得过客匆匆,当今天下的局势与今夜的夜色有异曲同工之处,天下大乱终有一统之时,到那时军侯府将何去何从,二人眼前一片黑暗。

    黎明的第一声鸡叫将南阳村从黑夜拉向天明。暴雨在夜里不知不觉就已经停歇,雨水嵌入大地当中,为大地增添天然的养分。丹水安静下来径直向南流去,一层薄雾如棉被一般盖在天地之间,早起的鸟儿发出清脆的叫声,那是世间最动听的乐曲。

    吕家的孩子伴随第一声鸡鸣醒来,他习惯成自然往窗口望去,隔壁邻居家里亮起烛光,一个娇小挺拔的人影印在窗纸上,吕家孩子新的一天从此刻开始。

    吕家的孩子名叫吕肆,今年刚满十二岁,出生在一个医药世家。父亲是南阳村方圆百里内有名的大夫,谁家有个大病小疾都要找他医治。他名叫吕品忠,取其名曰品行端正之意,那是自然,行医者治病救人,人命大如天,不能恪守医者本分尊重生命之人,根本不配做大夫。母亲陶秀娥则秉承女主内男主外的传统,是个颇有见识的女人,因为村里人都敬重吕品忠为人,所以大家都称她一声吕大娘。

    吕肆生来不爱读书,天生调皮顽劣,父母将他送进学堂,他就成了学堂里的刺头,每过几日不闹腾出点事情,似乎觉得不痛快。无奈有个好邻居,邻居李家出生书香门第,有道是女子无才并是德,邻居偏偏让自己的女儿读书写字。李家的女儿不爱红装爱武装,喜欢读书,更喜欢舞枪弄棒,虽然只有十岁,四书五经娓娓道来,一身的好武艺耍得有模有样,但凡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有花木兰的风姿。无巧不成书,李家的女儿听话孝顺,从小以花木兰替父从军为榜样,立志血战疆场杀敌报国。一篇《木兰诗》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更是她每日清晨必读之物。

    李家女儿从七岁那年开始,每日鸡叫并起床读书,小吕肆作为李家的邻居,拜李家女儿所赐,他每日清晨就被李家女儿的读书声吵醒。吕肆悟性极高,一般听上两遍就被背出李家女儿读过的书。每日在李家女儿的读书声中醒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吕肆也算把《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学了个遍,要是哪天听不到李家女儿的读书声,他还觉得浑身不自在。只是每天听李家女儿背诵《木兰诗》,吕肆耳朵都快听起茧子,也不知道李家女儿哪来那么好的兴致,难道她就不觉得乏陈无味。

    燕雀之鸟,怎懂鲲鹏之志。吕肆年少纨绔,他当然不知道李家女儿的志向。身为男儿,不如一个女儿家的见识,吕肆一点不觉得汗颜,反而嘲笑李家女儿是个假小子,其无知无畏完全不应该是个十二岁少年应有的样子。

    父母想让吕肆继承家业研习医术,吕肆充耳不闻,每日和村里一帮年龄不相上下的少年游手好闲打架斗殴乐在其中。由于父亲吕品忠常年在外行医,每个月在家的日子没有几天,对他疏于管教,母亲陶秀娥对他又太过溺爱,久而久之,他已经成为父母的心病。天下的父母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有出息,吕肆不想和父亲学医,整天夸夸其谈,一心登泰山而一览众山小、游江南之湖光山色、走楼兰淘沙错金、行草原而快马扬鞭。母亲的宠爱及与父亲的矛盾,十二岁少年意气风发,却少了些历练,还是那句话,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晨炊唤醒整个南阳村,女人们开始生火做饭照顾牲畜,男人们准备好一天劳作的工具,就像即将踏上征程的将士,时刻准备出发。一天之计在于晨,古老的智慧指引着人们,要想使生活富足、六畜兴旺,辛勤劳作是最便捷的途径。

    吕家的厨房里传出诱人的香味,吕大娘一早起来烙饼,她的生活几乎都围着丈夫和儿子打转。丈夫两天前去了邻村给人看病今日必返,儿子一早就要去学堂上学,作为家里唯一的女人,她要精心照顾两个男人的味蕾。吕大娘烙的饼是村里远近闻名的,当年她就是用一张烙饼俘获了丈夫的芳心,也收获一生的幸福,而今天,对于味觉的记忆同样传承到她的儿子吕肆身上。

    刚出锅的烙饼香味把吕肆从房间里引诱出来,食物的诱惑使吕肆来不及整理着装,邋里邋遢并急着伸手去抓盘子中的烙饼。吕大娘毫不客气的用筷子教训了儿子,同时叨叨道:“洗手没有?看把你急成什么样子了,你都多大岁数了,天天和你说做人要稳重一点,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你看看和你同岁的那些娃儿,他们都会帮着父母做事咯,就你长不大,要是哪一天你娘我死了,有你吃苦头的时候。”同样的话吕大娘每天不知要说多少遍,吕肆最听他娘的话,乖乖把手缩了回去。看着儿子的个头都快和自己一样高,吕大娘既盼着儿子快点长大,又怕儿子长大后自己老了什么都不能给儿子留下。时光如白驹过隙,她仿佛看到儿子刚生下来哪会,一转眼儿子都那么大了,她轻叹一声道:“快去洗手。”

    儿子总是和母亲更亲近一些,吕肆勤快的跑出去,在井边打了桶水洗了把脸,用衣袖一擦脸上的水,又飞快地跑回厨房抓起烙饼狼吞虎咽。吕大娘看儿子爱吃自己烙的饼,她再辛苦也是值得的,只是吕肆那毛手毛脚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她一边替儿子整理衣着,一边不厌其烦的道:“你都十二岁了,看你这丢三落四的毛病,以后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你?”吕肆关顾着吃,母亲的话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吕大娘把儿子打理得整整齐齐,又把另一锅烙饼从锅里拿出来装在盘子里道:“快去把这几张饼给隔壁李先生和木英送去。”

    吕肆还没吃饱呢,顺口答道:“干嘛非要送给那个假小子?”

    吕大娘一听儿子如此缺少教养,抓起擀面杖吓唬道:“你去不去?”

    吕大娘的脾气都被吕肆摸透了,他知道吕大娘哪舍得打他,一翻白眼道:“我就不去。”

    吕大娘拿他没办法,放下擀面杖耐心的道:“人家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李先生是你的老师,你成天在学堂给他捣乱,他非但不怪你,反而以德报怨好好教你读书,木英呢?她从小就没了娘和李先生父女相依为命,没娘的孩子多可伶,身为男儿,你成天和她斗气,气量未免太小了点,你这个样子还怎么做大丈夫?”

    吕大娘的话既有教导,又有斥责,吕肆天资聪明一点就通,他放下手里剩下的半张饼,有些内疚的道:“娘,你别说了,我这就去。”说罢,端起烙饼走出门往邻居家里去。

    邻居家的女儿此刻正在院里耍枪,她小小的年纪,梳起发髻,用红绳扎起头发,本是女儿身,却偏爱男儿打扮,活脱脱一个英武少年。她名叫李木英,一眼看上去,娇小柔弱的身材异常挺拔,却隐隐约约透露出一股莫名的气质。吕肆被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少女打动,他站在邻居家门口呆呆看着眼前这个舞姿曼妙的少女,两个少年所有的斗嘴怄气,与其说是矛盾,不如说是吕肆身为男儿因自愧不如产生的嫉妒。

    忽然一个响亮的声音在身后道:“嘿,小子,看什么呢?”吕肆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不等他回过神,杜十都扛着锄头一瘸一拐笑哈哈的走到跟前。吕肆手里的端着一盘子烙饼,杜十都一看口水直流,笑道:“这是吕夫人烙的饼吧?看来我杜瘸子今日有口福咯。”杜十都一向性格豪爽,南阳村里的孩子都喜欢他,他毫不客气的从盘子中取走一张饼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走。拿了别人的东西自然要说个谢字,杜十都走了几步,又回头笑呵呵道:“臭小子,赶明儿杜瘸子进山打猎,给你抓只兔子回来。”杜十都说话算话,说完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军侯府的人隐姓埋名居住在南阳村,江湖对寻常百姓而言太过遥远,实则不然,天下事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江湖也许就在身边。杜十都在南阳村娶妻生子,别人叫他杜瘸子,他自己也管自己叫杜瘸子,只怕连他老婆都不知道他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好汉。乱世之中,活着尚且不易,杜十都如此,李墨白一样如此,大家都叫他李先生,没人问过他叫什么,更没人问过他从哪里来。吕家和李家比邻而居只隔着一道院墙,要说温文尔雅的李先生是朝廷叛逆,打死吕肆,他也不会相信。

    吕肆不知为何不好意思抬腿走进李家门,正好李墨白从屋里走出来,见到吕肆并道:“吕肆,你站门口干嘛?还不快进来。”

    一旁耍枪的李木英只顾着耍枪,一直没有主意到门口有人,两个少年那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李木英一听停了下来,死死盯着吕肆。吕肆这才反应过来,稍作迟疑走进门去,他打不过李木英,故而不敢抬头看她,边走边道:“李先生,娘让我给您送几张饼。”于是把烙饼放在院里的桌子上,扭头就走。

    今日这是怎么了?士别一日当刮目相看,难道这个刺头突然长大了?李墨白心中十分费解,在身后对吕肆道:“替我谢谢你娘。”话言刚落,吕肆已经走出李家院门。

    再回到家中,吕肆像霜打的茄子提不起一点精神。刚才还好好的,转眼阴雨蒙蒙,吕大娘见儿子脸色不好,担忧的问道:“又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吕肆只觉得食之无味,放下烙饼背上书包嘟嘟喃喃道:“娘,我去学堂了。”说完就走。

    平日里赶他去上学他都不愿去,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吕大娘心中忐忑不安,追出去道:“别在学堂捣乱听到没有?”又追问道:“你爹让你背的《玄天心经》你背了没有?我可告诉你,你爹傍晚就回来,他肯定会考你的学业,你要是没背,到时候你爹罚你,娘可帮不了你。”可伶天下父母心,她这个儿子真够让人头疼的,作为母亲,她为儿子的将来忧心忡忡。

    学堂在村口的位置,天下局势逐渐趋于平稳,南阳村的孩子才有机会上学。李墨白为学堂取名“无涯书院”,寓意学无止境之意。天下终有一统之时,抛开军侯府与与赵氏兄弟的恩怨不谈,李墨白心中再清楚不过,要想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恢复汉唐盛世,后辈之人就要兢兢业业。他在南阳村教书育人,固然是为养家糊口,更重要的是他想替当间乱世培养一批饱学之士,将来好为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

    学海无涯苦作舟,这句话一点不假。越接近正午,学堂里的气氛越沉闷,一干少年正是青春好动的年纪,她们能乖乖坐在学堂读书已经实属不易。李墨白年轻过,他理解他这几十个学生的感受,连一向酷爱读书的李木英也显得心不在焉,更别说其他人。不过,无规矩不成方圆,订立规矩是让人来遵守的,这些少年应当从小知道守规矩,既然读书不成,就算用来磨炼她们的心智,不到放学时,李墨白绝不会让她们离开学堂。

    大雨过后阳光毒辣天气炎热,吕肆昏昏欲睡,朗朗读书声变成他的催眠曲,没多久并睡着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浪子回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吕肆今日没有在学堂捣乱已是不小的进步,他想睡就让他睡吧,李墨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什么都没有看见。

    怎料吕肆好像不想就这么平平静静度过一天,众少年正在读书时,他猛的站起来道:“先生,孔子说因材施教,大家读了一早上的书都累了,您何不让大家早点放学。”

    一场好戏马上就要上演,正好排解众少年读书的烦闷心情。众少年皆停下来看着吕肆和李墨白斗法,只有李木英心情郁闷,吕肆时常和自己的父亲顶嘴,如此不知尊师重道之人,她不明白李墨白为何不干脆把吕肆送回家去。

    李墨白从不与吕肆计较,当然有他的原因。一者,吕肆是吕品忠的儿子,吕品忠济世救人,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细心教导吕家的孩子,何况李家和吕家还是邻居。二者,身为师长,传到授业解惑是他的本分。再者,吕肆天资聪明本性不坏,读书求学不能把书读死,要知道灵学灵用,吕肆有时候难免胡搅蛮缠,可有的时候,他说出来的话颇有独到的见解,实则是个可造之材。

    见众学子都盯着他这个做先生的,李墨白“哎呀”一声道:“吕肆呀吕肆,先生还以为今天你能消停一点。”

    李墨白如此回答,正好让吕肆抓住小辫子。吕肆见缝插针道:“先生此言谬矣,学生是在向先生虚心求教,先生治学严谨,怎可说出如此亲率之言。”

    说什么虚心求教,分明是存心有意刁难,李木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李墨白却笑着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读书本就是辛劳苦闷之事,所谓因材施教,乃是有的放矢扬长避短,孔老夫子可没有说过因材施教是放任直流,你如此断章取义,还说先生治学不够严谨,岂非无的放矢。”

    吕肆总能找到狡辩的借口,他一拱手佯装恭敬的样子道:“学生听闻,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书上还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如此说来,是不说学生就不用再读书了,请先生解答。”

    对于吕肆这番强词夺理,李墨白自有办法对付,他道:“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说的是眼界和胸怀,人不能拘泥于现在,但凡有一点小小的感悟并沾沾自喜不知天高地厚,那与井底之蛙有何分别?至于你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书本上的知识毕竟是有限的,玉不琢不成器,你能有如此感悟,也算你见识不凡。”

    吕肆闻之嬉笑出来,可他心里打着歪心思,不声不响地道:“学生能有今日之感悟,多亏先生教诲,先生学贯古今,学生能拜您为师,实在是学生的荣幸。”

    这话看似奉承之言,实则话里有话。吕肆明面上夸李墨白多学多闻,暗地里却在嘲讽李墨白,说他不会教学生。这点雕虫小技怎能瞒得过李墨白,李墨白拿起戒尺慢慢走到吕肆跟前道:“教不严师之惰,看来是先生平日里对你太过放纵,所以才让你养成轻慢不学的习性,日后先生需对你严加管教才行。”说罢道:“把手伸出来。”

    吕肆还想给李墨白挖个坑,不料自己挖的坑先把自己给埋了。学堂中众少年见状忍不住纷纷大笑,特别是李木英,她心中憋的那口气终于有地方可出。吕肆不过就想给大家寻点乐子,顺便耍耍威风,他怎么知道众少年都是幸灾乐祸的主,一时恨得咬牙切齿。不过话说回来,输了也要输得体面,大丈夫敢作敢当,输了还要耍赖那才丢脸,不就是挨顿打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吕肆神气的把手掌伸出去。

    李墨白狠狠在他手心上打了七下,疼得他眼泪花在眼角打转,可他硬是咬着牙没有吭一声。虽说吕肆自讨苦吃,但他早上刚给她们父女送过烙饼,李木英见吕肆挨了打,心中不知怎么又有些同情吕肆。至于其余的少年,李墨白此举大有杀鸡儆猴之意,日后谁还敢不好好读书。

    那七戒尺打下去,打出了吕肆的傲骨。李墨白见他傲骨铮铮颇为称道,接着道:“先生今天原本要打你十下,看在的敢作敢当的份上,剩下这三下先生先替你记下,日后你若再心浮气躁,先生绝不饶你。”此时已到正午,李墨白回到讲桌前道:“吕肆留下把《劝学》抄十遍,少一遍不许回家,其他的人可以走了。”

    众少年从没有见过这位儒雅的李先生发那么大的火,谁都不敢出声并一哄而散。吕肆今日输得心服口服心甘情愿受罚,李墨白似乎还要再考考他,因此故意把他独自一人留在学堂。他想看看没有人看着吕肆,吕肆是不是又想耍心眼。

    在南阳村,吕肆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他又一次在学堂捣乱,挨了李墨白的打,还被李墨白留在学堂思过,这个消息没过多久并传遍了整个村子。少年人桀骜不驯原本无可厚非,偏偏吕肆是吕品忠的儿子,所谓虎父无犬子,村里人敬重吕品忠,就把同样的希望寄托于吕肆身上,希望吕肆能向他父亲一样成为有用之人,就算吕家家门不幸,村里人也不愿意看到吕肆丢吕品忠的脸。

    吕肆挨了罚,消息很快传到吕大娘耳朵里去。儿子是母亲的心头肉,吕大娘自是心疼儿子,平日里连多说他一句她都不愿意,何况听说儿子还挨了打。她想去向李墨白求求情,让李墨白看在吕品忠的面子上对吕肆从轻发落,可她知道,吕肆之所以有今天,与她的宠爱放纵是分不开的。吕肆都十二岁了,已经不是个孩子,他不能再顽劣下去,是该有个人对他严加管教。为了儿子的将来着想,吕大娘狠下心不闻不问,哪怕是饿上吕肆三天,只要吕肆能改改身上那些臭毛病,她绝技不会过问李墨白如何教学生。

    吕肆在学堂多留了三个时辰才把李墨白安排的课业做完,抄完十遍《劝学》,夕阳已经西去,傍晚的余晖在天边留下一片绯红。这顿惩罚他也算得到教训,一日下来累得他浑身酸痛,肚子里空空如也早就饿得没了知觉。

    父亲吕品忠已回到家中,吕肆一进家门就见到吕品忠坐在院子中捣腾药材。吕家这对父子就是天生的冤家,刚回来就听人说吕肆不学无术,吕品忠的心情能好到哪里去,自然对吕肆没有什么好脸色。儿子到一定的年纪,与父亲总有些大大小小的矛盾,吕肆和吕品忠就是那样,既然话不投机,干脆各自把头一扭,父子相见没说一句话就各奔东西。

    吕品忠、吕肆父子都看对方不顺眼,吕大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可把她给难坏了。父子连心血浓于水,吕大娘知道其实他们父子心里都装着对方,只因吕品忠常年行医在外很少回家,吕肆心里因此对父亲产生怨念。再说吕品忠,他一心想让吕肆继承家业,无奈吕肆一次又次让他失望,久而久之,这对父子貌合神离,说话也就越来越少。

    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样子吕大娘最清楚,吕肆之所以不愿听吕品忠的话,其中有缺少吕品忠关注的原因。吕品忠越是对吕肆不闻不问,吕肆就越发放肆,他如此百般折腾,不过是想让吕品忠多看他一眼罢了,说白了,父子之间能有多大的仇怨。

    丈夫和儿子的相爱相杀,吕大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何尝不想自己的丈夫能天天在家陪在自己和儿子身边,可她也知道,吕品忠做的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南阳村方园百里内只有吕品忠一个大夫,病人信任吕品忠的医德寻上门来,难道她能眼睁睁看着病人因病痛折磨痛苦而死?医者仁心,人生在世难得被人需要,吕家世代行医,她既然嫁进了吕家,就只好委屈自己,何况吕品忠出门行医也是为了让她们母子的生活过得更好些。她总想,吕肆有一天会长大,等他长大以后自然会明白吕品忠的苦心。谁知随着吕肆一天天长大,吕品忠、吕肆父子之间的却矛盾愈演愈烈,她只好跟着四处灭火,她这日子过得可谓有声有色。

    一家人团聚,吕大娘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吕肆饿了一天,她生怕把儿子饿坏了,一边往吕肆碗里夹菜一边道:“饿坏了活该,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和李先生捣乱。”吕品忠和吕肆各有心事,光吃饭都不说话,吕大娘喋喋不休又道:“我说你怎么那么倔呢?你傻不傻呀?非要自讨苦吃,李先生满腹经纶是你斗得过的吗?我看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既然知道错,你不会向李先生求求情呀?只要你肯低头,至于挨饿吗?”

    吕肆大快朵颐,不服气的道:“李先生满腹经纶,可阿牛哥才是最有学问的。”

    吕肆口中的阿牛哥名叫张少华,是个十八岁少年,去年乡试刚刚考上举人,要说才学,倒也算饱读诗书。可村里人都不喜欢自己家的孩子和张少华一起玩,因为在村里人眼里,张少华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怪就怪,村里的孩子偏就喜欢张少华,张少华活脱脱就是村里的孩子头。

    不提张少华也罢,提起他吕大娘气就来,她喝道:“张少华难道不是李先生教出来的学生?他的学问再大能大过先生?”吕肆无言以对,吕大娘再骂道:“成天跟着张少华能学到什么?你满脑子登泰山、游江南,还说什么要去楼兰古国寻找宝藏,去北方的辽国骑马,你看看他都教了你些什么?我今天去找你周大娘说话,你周大娘说,你周大叔昨天刚从城里回来,看见张少华和一帮不学无术之徒成天往妓院里跑,我可告诉你,今后不许你和他来往。”

    吕大娘的话吕肆左耳进右耳出,只听到“妓院”两个字,并抬头问道:“娘,妓院是什么地方?”

    吕大娘被气个半死,她也舍不得打吕肆,就骂道:“你再这样下去,我看真是无药可救了,玉不琢不成器,赶明儿我得跟李先生说说,让他对你严加管教,多饿你几顿,看你还敢不听话。”

    吕肆自有他的道理,神气的答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说得对我就听,说的不对我干嘛要听。”

    这个儿子出口成章,能把死人都给说活了,吕大娘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叹息一声。吕品忠一直听着她们母子的对话,听到这里,实在忍无可忍斥责道:“你在学堂捣乱,不知尊师重道,就你这个样子也敢自称大丈夫?”说着,“啪”一声狠狠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吕品忠的话吕肆更不想听,他翻了个白眼自己吃自己的。吕品忠见状火冒三丈,指着吕肆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不孝之子,烂泥扶不上墙,你把我们吕家的脸都给丢尽了。”话不投机又要吵起来,吕大娘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听了吕品忠的话,吕肆气不过,振振有词道:“养不教父之过,你成天就知道往外面跑,谁知道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儿子。”

    这话形同火上浇油,吕品忠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骂道:“不孝之子,不孝之子......”

    吕大娘见事态不可收拾,忙对吕肆道:“肆儿,你还不住口。”说着,转头对吕品忠道:“他爹,肆儿还是个孩子,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这种话吕品忠听了一遍又一遍,他怒目圆瞪盯着吕大娘骂道:“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他都十二岁了,你还要纵容他,这样下去,等我死了以后有何面目去见吕家的列祖列宗?”吕大娘受了责骂,不好意思再开口。吕品忠转头问道:“我让你背的《玄天心经》你背了没有?”

    那本《玄天心经》是吕家世代相传的医书,上面记载着筋络穴道、寻针下药、养生补气之术,内炼真气,外修品行,吕家医术之精华都记载在那本书里面。吕肆表面上和吕品忠水火不容,实则吕品忠说的每句话他都记在心里,虽然他的志向不是济世救人,可那本《玄天心经》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奈何父不知子,子不知父,吕肆分明都把《玄天心经》都记在心里,他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如此,他们父子之间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吕品忠一看吕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就来气,他大骂道:“我就知道你光顾着贪玩,我的话你从来不听,给我去列祖列宗的灵位面前跪着去。”吕肆也不是好惹的,去就去,他丢下碗筷头也不回走出厨房。

    见此情形,吕大娘万分着急,吕肆挨了一天的饿,好歹也要让他先把这顿饭吃完是不是。吕大娘怪丈夫不够痛惜儿子,瞅了吕品忠一眼道:“他是你儿子,不是你的冤家,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好歹让他先把饭吃完不是。”

    吕品忠气都气饱了,大骂道:“就知道吃,我看他这个样子就是吃得太饱,把脑子给撑坏了。”吕大娘白忙活了一个下午,这顿饭是没法再吃了,吕品忠站起来跟在吕肆身后走出去,留吕大娘独自守着一桌子饭菜黯然神伤。

    家门不幸,父子之间如此仇深似海,吕品忠只能求助于先祖,希望列祖列宗能够宽恕。吕品忠来到供奉祖宗牌位的房间,推开门,吕肆乖乖跪在祖宗牌位面前,只是吕肆心中是否有悔意,只有他自己知道。吕品忠心想,吕家世代行医,一向积德行善,如今落到如此下场,莫非真是老天不开眼?他只有吕肆一个儿子,吕家的医术要是在他这里没了后继之人,他死不瞑目。

    吕品忠焚香跪在祖先灵位前哀诉道:“不肖子孙吕品忠叩告先祖,今有吕家后人吕肆性情顽劣不学无术,生为人父,品忠有愧先祖教诲,列祖列宗若要责备,责备品忠一人足矣,品忠在此恳请列祖列宗保佑不孝之儿吕肆能够早日改邪归正,若能如愿,品忠愿受祖先任何责罚。”吕品忠说完,恭恭敬敬给祖先叩了三个头。

    家族血脉是吕品忠最大的心病。吕肆知道父亲是个重传承的人,他耳听着父亲说的话,泪水禁不住在眼角打转。可一想起吕品忠常年把他和吕大娘丢在家里不闻不问,他的心并坚硬得和铁板一样。

    吕品忠给祖先磕完头,站起来转过身深深看了吕肆一眼道:“身为大夫,为父能医好身体上的病痛,却不能医好你的心,为父深感惭愧。”他叹一声喝道:“你就在这里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难道吕品忠就不知道心疼儿子?他生怕自己狠不下心,急忙快步从房间里走出去。

    夜深了,整个南阳村只有吕家的院子还亮着灯。吕肆跪在地上,他的双腿早已麻木,他不怕吃苦,只怕父亲越来越疏远他。而另一边,吕家夫妇房间里也亮着灯,儿子还在闭门思过,吕品忠和吕大娘又岂能睡得安稳。

    吕品忠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内心的煎熬难以说出口。多年的夫妻情义,吕大娘还不知道他的心思,于是,不慌不忙劝道:“当时你就不该发那么大的火气,现在后悔了吧。”

    吕品忠翻身坐在床上咬牙道:“当爹的这点威严还是要有,要不然我怎么做父亲。”

    吕大娘不动声色道:“你就别硬撑着了,我知道你心疼儿子。”

    被人看透心思的感觉不怎么好,吕品忠看了妻子一眼道:“心疼总比将来他一事无成的好,咋们吕家多少双眼睛盯着,将来他要是没有出息,别人会怎么说他?”

    这话吕大娘可不爱听,她瞅了丈夫一眼道:“儿子是我的,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我只要他一生平平安安。”

    吕品忠道:“说得轻巧,他是个男人,将来要娶妻生子,没有点出息还活着干嘛?”

    吕大娘轻叹一声道:“你呀,你担心的是你们吕家后继无人,你只顾你自己的名声。”

    吕品忠一听气急败坏道:“我是吕家的子孙,我担心吕家医药后继无人有什么错?”他说着脑袋里一闪而过一个念头,自言自语道:“自己的儿子靠不住,看了我得收两个徒弟,要不然百年之后,我死了也没有脸进吕家的祖坟。”

    吕大娘一听大急,她起来盯着吕品忠道:“你说什么?”吕品忠自知有愧,不敢重复。吕大娘忽然泪如雨下道:“你还有脸说你是做父亲的,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肆儿是顽劣,可你这个当父亲的关心过他吗?动不动不是打,就是骂,你问过他想要什么吗?你知道他心里有多在乎你吗?你要是连自己的儿子都信不过,你不是逼他去死吗?那当初你干嘛还让我把他生下来?”

    吕大娘这么一闹,吕品忠心虚不已,急忙道:“看你哭些什么?我只不过是这么随口说说而已,虎毒还不食子呢,自己的儿子,你说我能不管吗?”吕大娘听后稍感安慰,吕品忠朝窗外看一眼,已经三更天了,他“哎”的一声道:“你出去看看。”

    吕大娘不乐意了,“哼”的一声道:“是你罚他跪在那的,你怎么不自己去看?”

    吕品忠火了,骂道:“你爱去不去。”说完裹上被褥倒头就睡。

    吕大娘到底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起床披上外套瞧瞧儿子去。吕肆倒是乖巧,瞪大了眼睛跪在地上全无睡意,吕大娘一看甚是心疼,规劝道:“肆儿,你别怪你爹,他也是恨铁不成钢。”说着,就想去把吕肆拉起来。吕肆受了委屈,见到母亲,泪水刷的一下子掉下来,但他跪在地上就是不愿起来。吕大娘见他倔脾气又上来了,含泪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爹的良苦用心。”

    吕肆耍起无赖哭道:“我肯定不是他亲生的,要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对我。”

    这话吕大娘听了也很不高兴,她强忍着性子道:“你这么说就是在打你娘我的脸,你爹有他的难处,他要不出去行医治病,咋们母子吃什么?村里人生了病谁给她们治疗?娘总以为你长大了会明白他的苦衷,可你怎么越来越不懂事了呢?娘常和你说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你就是这么报答你娘我的?”要不然怎么说吕肆最听他母亲的话,吕大娘简单的几句话,吕肆并收起了他那点小性子。吕大娘瞧他不像知错就改的样子,狠心的道:“娘和你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难道你都忘了吗?还不快把眼泪擦掉,你年纪也不小了,你爹让你跪在这里思过,响鼓不用重锤敲,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恩与怨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与父亲的争吵映衬着吕肆对父母的爱。深邃的夜色下吕肆孤独的跪在列祖列宗的灵位面前,他还不懂家族是什么,但他懵懵懂地知道家里有疼爱他的父母。

    母亲的惴惴教诲和行遍天下的梦想深深烙印在吕肆心中。英雄出少年,十二岁少年虽然少不更事,但他的执着和坚持已经从骨子里透露出来。吕肆自称大丈夫,大丈夫志在四方,正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今日的教训对他而言何尝不是种磨炼,只是他要走的路还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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